阿梅直到不久之前,都还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即使筷子或棍子掉落地面,也都会让她觉得好笑而笑起来。

她这辈子从来没思考过人的生死问题。

因此她才能——

因此她才能活下来。回想起来,如果曾有过寻死的念头,应该随时都能了结自己的性命。之前曾有过好几次自杀的机会。当初从掳走她的歹徒手上脱逃,回到家见到她爹时,她当场就大喊我要去死!我要去死!但还是没有自杀,看来她也不是真的想死吧。说要去死,不过只是想让周围的人了解自己的遭遇让她多么恐惧痛苦。只是,她愈厌恶自己,就会让周遭的人愈讨厌她,认为她喊着要自杀不过是在撒娇。甚至认为她的悲伤与痛苦都是装出来的——当然,她的痛苦绝对是真实的,但当时的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然而,打从住进这栋别屋后,阿梅却几度真想自我了结。

她现在的日子只能以水深火热来形容。如果只是被强暴,身体所受的伤害就和被狗咬差不多。但她被软禁,不分昼夜受凌辱,而且不只是一两天,每天持续过着这种日子。想来当时若能忍气吞声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不知要比现在好上多少倍。

阿梅怨恨当初吵闹不休的自己;怨恨把这件事当真的爹;也怨恨当时居间协调的民谷又左卫门。

只要看到梁柱,就想上吊;只要看到刀子,就想自裁。她曾数度打算摆脱监视到河边投水,但最后还是没真的寻死。倒也不是因为害怕或她年纪太轻,而是考虑到她爹、她爹的生意、乃至商行里为数不少的伙计们。

比如——如果阿梅在这栋别屋里上吊身亡,一定会连累到她爹。

喜兵卫就是这种人。

当然——阿梅也曾考虑逃亡。但就算能顺利脱逃,结果还是一样。如果不幸被逮回来,一定会遭到处罚,处境会沦落到比现在还惨。即便能成功脱逃,也一定会有人因此遭殃。总之,不管她是自杀还是脱逃,一定会带给她爹和其他人麻烦,甚至连累哪个人因此丧命。反之,如果阿梅能独自承担痛苦,至少她爹即使被蒙骗,多少还是能心安,商行也能继续经营下去。因此,阿梅既没脱逃,也没寻死。

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代表阿梅已经长大成人。真是讽刺,原先还能自由选择生死时未曾有过这个念头,反而到了这想死也死不得的地步,自杀的念头才开始涌现。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这也是理所常然。被掳走并惨遭强暴的阿梅,此时已经是个有孕在身的——母亲了。

——怀的就是喜兵卫的——孩子。

每想及此,原先对爹与商行的顾虑便悉数烟消云散,她真巴不得马上死了算了。

发现自己怀了孕时,她几乎发狂。耳朵里不断传来催她一死百了的耳鸣。

姓尾扇的大夫诊断出她有孕时说——恭喜恭喜,请避免过油过辣的饮食,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出来。但阿梅耳里只听得到催她一死了断的耳鸣,不管旁人说些什么,她全都听不进去,整个人脑袋里都是寻死的念头。

的确到了该自我了断的时候了。

一想到怀了喜兵卫的孩子还得继续活下去——而且以后还得把这孩子给生下来——阿梅就感到毛骨悚然。

接近傍晚时,负责看守她的杂役就会出门办事。阿梅即便睡觉时也受人监视。监视者日夜轮替,几乎随时都有人在身旁监视,就连入浴如厕时都不例外。

要死就趁现在。

只不过,她没办法离开别屋。

因为面对庭院的主屋,门户全部打开,穿越中庭时绝对会被人发现。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别屋中自杀。然而,阿梅无法取得能用来自戕的刀子。因此唯一的选择就只有——。

绳索。如果能找到一条绳索。

就可以找个地方上吊——将踏脚台——。

死吧!死吧!耳鸣不断响起。

突然,阿梅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而现在。

阿梅依然活着。

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大方,上一些妆,甚至强颜欢笑地摆出笑容。

这能让她觉得——还有力气如此打扮自己,想必日子也没那么痛苦吧。

——她甚至得为男人斟酒。

已经沦落得和卖笑的女人差不多了,

这些都是她搬进伊东官邸后才学会的。但虽说是学会了,倒也不是很熟练。遇到不认识的客人还好,平常最常面对的却是秋山与堰口,也就是两个当初受喜兵卫命令掳走她的凶手,阿梅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陪这两人喝酒。同样的,也不知道命令自己斟酒的喜兵卫心里在想什么。阿梅更搞不懂,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能装出一副满面笑容的模样了。

她静静地为客人斟酒。

客人客气地点头回礼。

这位客人,就是民谷——伊右卫门。

这位年轻的同心,也让阿梅很不解。既然姓民谷,应该就是那位——据说已经过世了的——又左卫门的女婿吧。但没有任何介绍,也不方便询问,因此也无从了解他的真实身分。在喜兵卫家里出入的,想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总是如此认为。俗话说物以类聚,因此阿梅认为喜兵卫的朋友与手下悉数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但这位伊右卫门可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喜兵卫的狐群狗友。他每次都是来修缮房屋,完工便打道回府。而且,伊右卫门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不会阿谀、陪笑脸,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笑容。

前来造访喜兵卫的恶棍个个都很会陪笑脸。不是为了讨好这个家财万贯的与力好讨些零头好处的卑贱笑脸,就是对这个傲慢上司的恶行恶状所装出来的假笑或苦笑,要不就是商讨干什么坏勾当时的奸笑或傻笑。总之个个都是嘻皮笑脸的,没有一个是正当、表情认真的。

但,伊右卫门不笑。倒也不是端着臭脸,就只是没有笑容罢了。

喜兵卫原本就很少笑,但看别人眼里,总会以为他是心里不高兴。阿梅认为喜兵卫这个人想必是看世上所有事情都不顺眼。因此是个闷得不得了的人。伊东喜兵卫根本就是个不懂得何谓欢笑的冷血动物。至于这个伊右卫门,与其说他是不高兴,不如说是有点落寞——至少在阿梅眼里看来如此。

表情严肃的伊右卫门拿起阿梅斟的酒,只啜饮了一口就更为客气地说道:

“方才秋山大爷造访寒舍,说伊东大爷有急事找在下来处理,因此在这不宜叨扰的时刻来访,真是抱歉。”

一旁的喜兵卫面无表情地回答——有劳你了,接着便拿起洒壶把自己爱用的榧木杯斟满,并以那张依然毫无表情、看起来活像只狒狒的严肃脸孔不屑地看了看伊右卫门。阿梅至今仍无法习惯喜兵卫这种仿佛在为人估价的眼神。不,与其说不习惯,更应该说是厌恶至极。

伊右卫门依然是正襟危坐,身子一动也不动地问道——那么,听说大爷是急着要修缮宅邸?

喜兵卫扭曲着嘴角装出一个笑容说道——你先放轻松点。接着才回答:

“修缮,是骗你的。”

“骗——在下的?”

“如果不用这个理由,你恐怕不容易出门吧?”

“不容易出门?您的意思是……”

“若非有正事要办,大概不容易出门吧?”

“没有这种事啊。”

真的吗——喜兵卫摆出了一个坏心眼的表情。

“听说你最近在兼差做木匠,所以,即便我是你的上司,也不能让你为我白干活。”

“不好意思。操副业一事着实让在下汗颜之至——”

“惭愧什么?我也知道你们薪水微薄。所以,有的做竹艺、有的做纸伞,有的养殖鱼,现在没有一个同僚的不兼差的。若是不让你用这对双巧手换点银两,岂不等于是暴殄天物?”

这番话让伊右卫门听了更加惶恐。喜兵卫眼神依然不悦,却出声笑了起来。

“以后请你修理东西我保证会付钱。还有,材料开销以及之前应给你的工钱,我都会悉数照付。”

“感谢——您的关心,大爷这么做,在下恐怕是承受不起——”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

喜兵卫哼了一声,以嗤之以鼻的态度丢出一句话——不简单!佩眼。

但是看在阿梅眼里,喜兵卫这根本是在作弄人。

“民谷,我今天叫你来没有其他事,不过是最近听到了一些有关你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是不太中听。听说,你家里最近有些问题?”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举起刚刚只啜饮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反问道——请问大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处得不是很好吧?”

“处得不是很好?您指的是——”

“就是夫妻感情。又左卫门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老婆——我不是要说她的坏话——听说她从小就以脾气坏出名。”

伊右卫门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打开一半就阖了起来。他似乎在慎重思索该如何回答,也有可能是正在警戒着什么。不,伊右卫门一定是在保持警戒。阿梅住在这里的半年内,已经目睹过好几个家伙因失言而失势了。

“伊东大爷,这只是在下家中的琐事,不值得您——”

“别转移话题。民谷,听说你们夫妻不分昼夜争吵不休——是吗?”

伊右卫门正欲举起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伊东大爷——这种事——您怎么会——”

“我是首席与力。部属的家里状况怎可能不了解?”

诚如您所说的——说着,伊右卫门垂下了头。

“没想到竟然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都传到了与力大爷耳中,让在下真是无地自容。您宽宏大量,还请在下喝酒。让在下民谷伊右卫门真是为自己的厚颜无耻感到万分羞愧——”

伊右卫门以怀纸轻轻把杯缘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地将杯子放了回去。接着他默默地婉拒了正欲为他斟酒的阿梅。在这一瞬间,阿梅与伊右卫门的视线交会了。

两人视线甫相交便立刻错了开来。喜兵卫听到了从自己肚子里传来的古怪声音。

“民谷,你别误会。并不是我耳朵特别尖,只是,有哪户夫妻失和,咱们组内谁会不知道?据说——几天前你们俩还曾大打出手——就算再不想看,只要是事实任谁都看得到,不必特别打听也会传入耳里。”

伊右卫门浑身散发的那股落寞神情——让阿梅实在——很难想像他竟然会出手殴妻。喜兵卫所言让阿梅觉得毫无凭据,便再度看向伊右卫门。

——教人毛骨悚然地——

五官端正的伊右卫门脸色微微凝重了起来。

“这件事——在下真的很惭愧。”

伊右卫门并未否定。这不就代表这件事果然是事实了?

喜兵卫点头喃喃问道——那就是事实罗?

“你怎么啦民谷?我向你提起这件事不是要责怪你。你老婆的个性我多少也知道。我不认为你是个会打老婆的男人。只不过——阿岩小姐的脾气是不是我真如传言一样坏?连个性温厚的你都觉得气愤难容,想必也不是好老婆吧?”

闻言,伊右卫门皱着眉头,斩钉截铁地回道——不是的。情况并非如此。

接着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淡淡地继续说道:

“这一切都怪在下太没有德性。我敢向天发誓,内人并没有错。可能是在下的做法不符民谷家风使然。在下曾以浪人之身混身市井长达五年,可能是在无意间养成了卑贱的言行习惯。和身为代代传续的武家之女的内人发生冲突实属必然。因此在下夫妻之间若生嫌隙,也是在下的错。只不过,在下方才也说过了好几次,这只是在下家里的琐事,以后一定会小心谨慎,避免再为上司同僚带来困扰。至于这桩令在下万分羞愧的事,就请大家把它给忘了。在此诚心祈求大爷原谅。”

伊右卫门将餐盘移到一旁,双手撑在地上,深深地鞠了个躬。

喜兵卫活像癞蛤蟆般皱起脸来,不屑地望着伊右卫门。

“你城府很深嘛。”

“城府很深?——大爷这话的意思是——”

“你难道认为我不值得信赖吗?民谷。”

“在下不敢。”

“那么你到底在提防我什么?我不知道又左卫门是如何向你交代的,但我可没什么心机。”

“在下的岳父——并没有要在下——提防您什么。”

“真的吗?他难道没告诉你——务必提防与力伊东,千万不可与其交心?”

喜兵卫嘲讽地说道。就算又左卫门真曾向伊右卫门提过这些,伊右卫门也不可能承认。那么任伊右卫门再怎么否认,喜兵卫也无法

相信。如果伊右卫门闭口不语,就会被以为是默认。因此被如此质问实在教人难以回答。

这只蛤蟆默默地窥伺着伊右卫门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不太高兴地开口说道:

“算了。民谷,你好像——不太喜欢谈你家里的事儿。是吧?”

“喔,不。我只是不希望让这件事害您弄脏您的耳朵。”

于是,喜兵卫转头朝阿梅喊道——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帮客人斟酒!

阿梅慌张地拿起小酒瓶。伊右卫门也诚惶诚恐地递出杯子,彬彬有礼地向阿梅点头。

喜兵卫眯起眼睛注视着两人的互动,接着问道:

“民谷,你好像不知道——阿梅是什么身分吧?”

“不认识。”

“阿梅就是……”

喜兵卫嘴角带着奸笑说道:

“阿岩的——妹妹。”

闻言,伊右卫门依旧是正襟危坐,但脸上浮现出一丝狼狈的神色。

“不过并不是亲妹妹,她原本是商家之女,不过这中间出了些事——”

阿梅抬头瞪着喜兵卫。两人四目相对。阿梅立刻将视线别开,低下了头来。

“——她才会住进我这儿。当时费一大番力气促成此事的,就是你的岳父又左卫门收养阿梅,目的是让阿梅嫁给身为武士的我。我手边还有一封又左卫门写给阿梅娘家的亲笔信呢。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所以,她应该还叫民谷梅。这么说来,她就是你的小姨子了。对不对呀?——阿梅?”

“是的——”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阿梅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喜兵卫怀的是什么鬼眙。

伊右卫门也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阿岩她——不,内人从未向在下提起这件事儿。”

“因为连阿岩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一切都是你岳父又左卫门一个人策划的。”

“可是,岳父生前也未曾向在下提起过这些。完全没有。”

“有些事儿可能不方便说吧。”

“是什么事儿不方便说?到底是——”

“既然又左卫门没告诉过你,我也不便说。”

真是个狡猾的畜生——阿梅真想破口大骂,但不知该如何开口,看了看两个随侍在侧的武士,又把话给吞了回去。结果——她还是猜不透喜兵卫怀的是什么鬼胎。

此时,伊右卫门一脸迷惑、神经质地端正了坐姿。

喜兵卫大声说道:

“民谷,你似乎有点不服。算了,反正现在也不必多间,待时机一到,你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不过,切记你岳父民谷又左卫门生前并没有让你这个女婿知道一叨。连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瞒着你,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也没等伊右卫门回答,喜兵卫便更高声、语带恫喝地继续说道:

“又左卫门有没有向你说过我的坏话我是不知道,也就不追问了。但你得好好想想,他的话信得了几分?受一个已死之人的妖言所惑,对一个待你不薄的首席与力恩将仇报,对你想必是没半点好处吧?你想想,我可曾说过一句对你有损无益的话?”

喜兵卫一副强逼伊右卫门谈判的语气,但他的目的何在却依旧费人疑猜。直到现在,喜兵卫高声强迫的就只有一件事——逼迫伊右卫门禀报妻子的详细情况。

阿梅瞪着喜兵卫瞧,但试着尽量不让伊右卫门发现。

此时伊右卫门以低沉的嗓音回道:

“伊东大爷,在下认为您说的事都对。您对在下的关爱与照顾。小的民谷伊右卫门是至为感激。不过,在下左思右想——都想不到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找伊东大爷商量。关于内人的传闻是在下自业自得,否则除了贫穷之外,在下夫妻的生活还过得去。”

“民谷!”

“是。”

“你看来很憔悴呢。”

“憔悴——?”

“而且还一脸倦容。一点生气也没有。当然,就像你所说的,自己的家内事该由自己处理。不过,我担心的是——看你精神如此消沉,差事能做得好吗?”

——担心?

说谎都不会脸红!阿梅再度朝喜兵卫投以厌恶的视线。

这个畜生哪可能为别人担心?喜兵卫这个人常常旁敲侧击地探听他人长短,只要被他找到一丝破绽,就会毫不留情地施以攻击。所以——他可能又在故技重施,连续找伊右卫门来干活,企图找出这个无懈可击的新手同心的破绽。而且喜兵卫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他们夫妻失和。他何只没为伊右卫门担心,根本就是存心奚落他好让他难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喜兵卫才想了解伊右卫门夫妻之间有何嫌隙。

阿梅再度看向伊右卫门。只儿这位同心轻咬嘴唇,沉默地望着酒杯。

阿梅也垂下了视线。她同情这位年轻同心当然不是毒如蛇蝎的喜兵卫的对手。

——我为何如此在意他?

在不知不觉间,伊右卫门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阿梅在意不已。

——和他根本是素昧平生呀。

此时阿梅的脸颊上感觉到一股视线。

伊右卫门正看着她——但阿梅不敢回望。

你在担心什么啊?虽然是无血缘关系,但你们俩毕竟是兄妹,何必如此拘谨?——喜兵卫说道。

但伊右卫门依然是十分紧张。

哎,算啦,喜兵卫狡诈地笑着说道。

“突然被告知此事,论谁都不会习惯吧。不过,民谷呀,以后你就别把我当上司,就当我是你的亲戚吧。我会照顾你,栽培你。快别这么拘谨了。修缮宅邸是我的兴趣,你会有很多机会发挥你这双巧手。你和这位阿梅既然是亲戚,我更会好好照顾你。有关阿梅的事,不过是又左卫门隐瞒不说,我也不好意思说罢了。今后别说是公事,就连你的老婆或其他大小家务事,碰到任何困难都不妨找我聊聊。”

喜兵卫神色颇为雀跃。阿梅第一次看到喜兵卫如此高兴。

遵命——伊右卫门恭恭敬敬地回道,再次向喜兵卫深深鞠了个躬。

好,今天就喝个痛快,菜肴马上就来——喜兵卫热情地昭呼。不仅如此,还向阿梅强调,今天能在此遇到伊右卫门这个自己的兄长,也该顺便庆祝你们兄妹俩相认,不必拘谨,你也喝点吧!阿梅打从搬进这里还不曾被赏过酒。不,听到喜兵卫说出这么像人说的话,这还是头一遭呢。

过没多久,两名小厮搬来一只豪华的重箱。这是某家知名料亭的豪华料理。

喜兵卫命令杂役从庭院采集枫树枝叶,在席上装饰了一番。酒菜一摆好,喜兵卫便吆喝大伙儿干杯,今晚大开盛宴,命令众人不分身分尽情狂欢。这让阿梅更为困惑,益发猜不透这个与力打的是什么主意。

席上伊右卫门几乎没说半句话,阿梅也保持沉默,到头来只有喜兵卫一个人乐在其中。直到门外栏杆上方升起一轮淡月,菜肴用尽、话也讲完,席上变得一片静寂。只见喜兵卫此时已经不顾体面地醉倒在地上了。想到喜兵卫平时是千杯不醉,着实让阿梅大为讶异。她转头望向伊右卫门,心里突然涌现一股怪异的感觉。

此时听到阵阵虫鸣。直教人惊讶方才怎都没听到。

抬头看向横梁。阿梅这才突然惊觉。

——竟然忘了这件事。

她原本一直在找一只垫脚的台子,正准备上吊自杀。但是——。

阿梅已经把——一心寻死、生不如死——乃至被人掳来、惨遭奸淫、长期软禁——甚至怀了孕这些事儿——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且还在这为她带来一切不幸的元凶——伊东喜兵卫就在眼前的当头。

——喜兵卫他。

正在睡觉。说不定——趁现在……。

她就死得了,或逃得走。然而。比如。可是……。

要不,就把一切告诉伊右卫门——。

“阿梅夫人。”

“是的。”

阿梅吓了一跳,顿时回不出话来。伊右卫门问道:

“方才伊东大爷所说的——可都是实情?”

“——是的”

喜兵卫并没有说谎。只是,他隐瞒了最重要的地方。

“他并没有——骗您——只是——”

闻言,伊右卫门露出讶异的神情,并喃喃自语道……还真是奇缘哪。

“还真是——奇缘哪,大爷这番话还真是教人吃惊。坦白说,在下也是半信半疑,以为大爷是在开在下玩笑——当然。这件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不,不是难以置信,而是令人惊讶——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下完全参不透。”

“那是因为——”

他把小女子掳来,然后——。

“那——那是因为——”

阿梅偷偷瞄了喜兵卫一眼。他这个畜生。他这只丑陋的癞蛤蟆。他的胳臂。他的指头……。

那天阿梅刚看完戏,回家途中。奶妈遭受攻击。挨了好几拳。被踹了好几下。接着嘴巴被布给塞住……。

胳臂被压住。裙子被划破。秋山与堰口那两张邪恶的脸。喜兵卫那张又红又丑的脸……。

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这……这一切真是悲惨至极。

阿梅想说出这些,但咽喉哽住了。

可能是发现阿梅神情有异,伊右卫门向她示意别再说下去。

“噢,在这儿在下还是别打听吧。”

这个同心看向喜兵卫,继续说道:

“已故的岳父又左卫门什么也没说,伊东大爷也不好意思说,想必其问必定有什么重大的理由——但伊东大爷如此关心在下这个下辈,对在下已是仁尽义至。若向你探听详情,可就辜负大爷的好意了。”

“可是——”

“阿梅夫人本身大概也有难言之隐吧。”

“那是因为——”

虫鸣停了下来。

——真的是有难言之隐。

该不该趁现在把一切告诉伊右卫门?

说不定他会愿意帮忙。不,他终究是喜兵卫的部下。既然如此……。

伊右卫门当然不可能察觉阿梅内心这番挣扎。他缓缓站起身来。

“在下也不宜打扰太久。伊东大爷似乎该休息了——”

“嗯。”

“大爷躺在这儿可是会着凉的。在下就扶他回主屋吧。”

“这种事儿——交给管家或仆人即可——小女子则是不太方便去主屋。”

实际上阿梅根本被完全禁止离开别屋一步。她被剥夺了所有行动自由。

“那么——在下就告辞了。今天承蒙您们如此盛情招待,改日必将回报——”

“请留步。”

阿梅叫住伊右卫门。

——为什么要叫住他?

“小女子——”

伊右卫门转头朝阿梅望来。阿梅再次说不出话来。只能以视线向他倾吐。

伊右卫门与阿梅视线相交。稍稍眯起了双眼。

“民谷大爷,夜已深了,您说您住在组内同僚宅邸,那距离这儿有段路程,走夜路想必是不甚安全。正好这儿还有一栋别屋,您今晚不妨就在这儿过一宿——”

闻言,伊右卫门思索了半向,并看了喜兵卫一眼,接着说道——感谢夫人的好意。但在下恐怕不便外宿,还是该趁早回去。

“没办法外宿——”

伊右卫门这句话让阿梅很在意。

“——请问是因为夫人的缘故吗?”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抬头看向阿梅。于是阿梅继续说道:

“夫人应该也知道大爷今天上这儿来,乃是因为上司有事情交办吧。若是有这理由您为何还不能外宿?——倒是民谷大爷,夫人她——也就是小女子阿梅的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妻子?——我阿梅的姐姐,也就是名叫阿岩的夫人,到底是——”

阿梅这个未曾谋面的姐姐——就是伊右卫门之妻。按照喜兵卫的说法,她脾气暴躁,和伊右卫门感情不睦。但伊右卫门却坚称妻子没有错,而且还表现出一副有妇之夫不在外住宿的模样。

——他这么喜欢她?

“——想必,她一定生得很标致吧?”

“这——”

伊右卫门表情明显黯淡了下来。

接着又低声回答——内人是个非常正直的女人,接着便背对着阿梅转过身去。

看到伊右卫门就要离去,阿梅仿佛要追上去贴住他似地立刻站起来喊道——民谷大爷,请问何谓正直的女人?

伊右卫门闻言转过半个身子说道——夫人不也姓民谷吗?请别如此称呼在下。

可是——小女子也不能称呼你哥哥啊。何况——更不宜称呼您伊右卫门大爷呀,阿

梅回道。

叫在下伊右卫门就可以了——说完,她这位哥哥便准备离去。

您一定要走吗?——阿梅仿佛要追上去似地站了起来。

伊右卫门再度回头,越过阿梅肩膀望向已经睡着的喜兵卫,并以告诫的语气说道:

“在下才加入御先手组不久,和伊东大爷亦不熟络,今天承蒙大爷如此热情款待,实在是戚激之至。在下也要坦白说,诚如方才伊东大爷所言,已故的岳父又左卫门大爷曾交代在下,千万要提防与力大爷。然而,数度受到大爷关照,今日亦不例外,真的让在下感激不已,对大爷的看法亦已完全改观。诚如大爷所言,今后若能继续受大爷的关照,将会是在下的光荣。因此,按礼仪规矩,在下今天还是得趁早告辞。另外,在下本应自己向伊东大爷致谢,只是方才人多不便开口,就麻烦您帮在下转达——”

阿梅轻轻点了个头。此时她寻死的念头已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落寞。

阿梅捧着点着了的蜡烛站在屋檐下,并且唤来仆人准备提灯送客。

伊右卫门向已经入睡的喜兵卫鞠了个躬,便步出房间来到阿梅旁边。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

“伊右卫门大爷——”

阿梅整个心绪都乱了。内心虽依然忧郁不已,却又莫名其妙地浮现起一股期待。

“小女子阿梅过去确实因一纸契约而成为民谷家之女,可是——”

“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小女子只觉得自己像艘漂流在滚滚浊流上的小舟,被一条缆绳系住——”

“在下何尝不是——”

伊右卫门话没说完便低下头来。侧脸的神情益显寂寥。

仆人取来上头印有家徽的提灯,伊右卫门头也不回地向旁边行了个礼,便跨下走廊走向了庭院。下回有空请务必再来!阿梅在背后急切地喊道。闻言,伊右卫门困惑地皱起了眉头说道:

“若在下还是单身的话——”

此时虫鸣突然齐声响了起来。

阿梅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跌坐在屋檐下。此时伊右卫门的身影应已完全融入黑暗了,不可能再看到他,阿梅却还错觉自己还看得到伊右卫门的背影。她持续朝大门的方向张望,脑海中与胸中皆是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望着。

——这下只剩脱逃一途了。

要摆脱已是让她无比厌倦的人生,唯有脱逃一途。但她既不知道该如何逃,也不知道该逃向何处。阿梅只能无助地挚着那早已远去的男人的背影。除此之外已无法子可想。

呃!她的下腹部痛了起来。

“若在下还是单身的话——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腹中孩子的声音吗?

不。

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臂抓住了阿梅,将整个人仰面倒地的她拖回了房间。

那是她最厌恶——最痛恨的胳臂。这只胳臂就这么伸了过来,勒住她的脖子将她直往后拖。又粗又肥的指头粗暴地掐住阿梅的胸襟,把她紧贴向他怀里。五只狼爪狂暴地搓揉着她左侧的乳房。那疼痛的感觉几乎让全身麻痹。

“你这个臭婊子!这下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浑身酒臭。活像畜牲的体臭。浮着油光的野兽鼻尖紧紧贴着她的颈子,教她恶心地浑身发麻。

“大——大爷!”

又厚又粗糙的舌尖在她颈子上舔来舔去。温热的唾液、咬着耳根的牙齿、喘气,阿梅耳边还听到一个粗鄙的声音说:

“有空请务必再来——。真是教人作呕啊。害得老子肚子都快痛死了。”

“大——大爷没睡着吗?”

这还用说——喜兵卫怒吼道,并使劲把阿梅推倒在榻榻米上。

“你以为我喜兵卫喝那么点酒就会醉吗?去你妈的。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装睡,好听听你们俩会讲些什么话、偷些什么情。你竟然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大——大爷说什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呀阿梅——喜兵卫一脚踩上阿梅的右手指,使劲践踏。

“迷上他了吧?”

“大、大爷怎么说这种话?”

你明明就是迷上他了、迷上他了——随着阵阵咒骂声,阿梅只觉得眼前发黑,此时又是一阵激痛。

喜兵卫正使劲踢着她的肩口。

“小女子没有——小女子没有——”

喜兵卫撩起衣摆在阿梅眼前蹲下,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这就叫发闷骚吧。毕竟你也不是个小姑娘了。你给我听好,即便你说没有,但你那些动作分明就是迷上了野男人。肚子里怀了我的骨肉,还迷上年轻男人,你还真是个荡妇呀——”

喜兵卫拿起餐桌上的酒瓶,将剩下的酒朝阿梅颈子上浇。

滋——冰凉的液体像一条线,从阿梅的胸襟沿胸脯流了下去。

“大——大爷——”

你是喜欢上伊右卫门了吧?怎样?你是喜欢他那张小白脸吧?你想被他那双胳臂给抱在怀里吧?是不是呀?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给我直说!不敢说吗?

你这个臭婊子——喜兵卫再度发出怒吼,并使劲将酒瓶往阿梅肚子上砸。

阿梅已经发不出哀号。她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喜兵卫紧握住她的下巴。阿梅的脸被使劲扭了过去,正对着那张她完全不想看到的狒狒脸。

“喏,阿梅呀——”

喜兵卫丑陋地歪着双唇说道。看他这表情,想必是在笑吧。

“若你真敢承认你喜欢他——我喜兵卫——也不是不能考虑。”

阿梅听不懂他这话的含意,只觉得狼狈不堪。喜兵卫语气轻蔑地继续说道:

“但话说回来,人家也是有妇之夫——这点你难道没想到吗?”

“这——”

“你应该也知道,伊右卫门他老婆是个教人不敢多看一眼的丑八怪。”

“可是——他不是……”

——很喜欢他的妻子吗?

“他不过是做做表面工夫,说些中听的话罢了,根本都是唬人的。伊右卫门不过是人家的婿养子,过的还是穷光蛋的日子。加上老婆又长得那副德行,脾气还十分暴躁。即便是哪个正人君子,想必也撑不过三天。即便伊右卫门原本有什么企图,愿意忍受一切,他老婆想必也会受不了吧?总之,我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还能在一起,但应该是撑不了多久。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状况。任谁都不可能——”

喜兵卫缓缓地从阿梅身上移开视线,刻薄地说道:

“他装模作样地发誓——他老婆并没有错。表面一派正人君子,胡说八道却不脸红。哪有男人会喜欢上那个阿岩?等着看我拆穿他的把戏吧!”

——他已经疯了。

看着喜兵卫恍惚的眼神,阿梅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的他已是很不寻常了。喜兵卫再度瞪着阿梅,殴打起她并咆哮道——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伊右卫门?——你说啊,快说我喜欢他,请您成全我们俩——

在被踢、挨打、被凌虐的当头,阿梅想到喜兵卫这个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慕,喜兵卫毫不具备这类感情,也从没发过慈悲、同情过、或帮助过任何人。而且这么一个喜兵卫,对这类他所无法理解的一切还是怨恨不已,非得摧毁这一切心里方能平衡。换言之,伊东喜兵卫这个家伙是个如假包换的厉鬼。

阿梅全身瘀伤,接下来又惨遭喜兵卫奸淫。

途中她屡次感到恶心,吐了好几次。

眼里只看到厅堂里的几片红叶。

翌日起,伊右卫门几乎天天都被喜兵卫召进官邸。

每天当完差,这位不苟书笑的哥哥就规规矩矩地来到宅邸,修缮橱柜地板,宛如仆人般被使唤。没当差的日子则是一早就被召来。一有酒宴,喜兵卫也会召他来同欢。总之,不管喜兵卫命令他做什么,伊右卫门都是没有半句怨言地悉数照办。阿梅实在猜不透喜兵卫骨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另一方面,阿梅还是被软禁在别屋内,受到严密监视,即使有时伊右卫门来到她身旁,仍然因为喜兵卫那无所不在的监视而不敢与其交谈。这一切想必都是喜兵卫所设的陷阱。阿梅只能远远旁观。不,喜兵卫一定是故意召伊右卫门来,好让阿梅远远地看看他。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阿梅的确已经喜欢上了伊右卫门。只要伊右卫门还会出现,阿梅就不会有寻死的念头。只要能远远看到他,阿梅就会感到心安。看到自己如此容易就落入了喜兵卫的陷阱,阿梅真巴不得嘲笑自己不中用。

另一方面,她对伊右卫门也是担心不已。

不只是阿梅猜不透喜兵卫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伊右卫门显然也掉进了他的陷阱。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阿梅觉得伊右卫门一天比一天消瘦,愈来愈虚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认为伊右卫门应该不只是疲惫而已。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

某日,喜兵卫举行了一场酒宴,列席的包括堰口、秋山两个喽罗以及伊右卫门。阿梅也被召进了主屋。

虽然怀疑其中有诈,但阿梅也无法拒绝,只好整理仪容,将头发梳整齐,甚至还抹了朱红。在妆扮时,阿梅不禁想起了自己儿时的模样。打扮完毕的阿梅一走进大厅,秋山马上大声说道:

“哎哟,阿梅夫人,今天如此盛装,可是九重梅花搭配立田红叶,真是漂亮哪。果然是伊东大爷的心肝宝贝。您这么漂亮,也难怪伊东大爷不想让别人看到。花愈是漂亮,可是愈不能让虫儿给沾上的呀。”

秋山说了一堆不知该说是赞美还是废话的话。阿梅斟酒时才想到,秋山这番话其实是说给伊右卫门听的,好当作阿梅为何被软禁在别屋里的解释。

阿梅则望向伊右卫门。

只见他一脸胡渣。鬓毛颜色无光,脸颊上也有瘀伤。

他的双眼无神,甚至有了黑眼圈。皮肤也是毫无光泽。

喜兵卫看看伊右卫门,语带揶揄地说道:

“伊右卫门——你说你家里内内外外都很平安,很多事都多亏你老婆帮忙,只是很可惜,我们还没有机会见过夫人。不知道阿岩她现在身体好吗?自从上回听你提起过后——你们俩的情况是如何了?”

闻言,伊右卫门抿紧了嘴。

“不便回答吗?是不是像你之前所说的,双方都诚心认真持家,以图感情和睦?”

伊右卫门低下头回答——对不住,让大爷失望了。

阿梅大吃一惊。

“怎么了?用不着道歉吧?喏,伊右卫门,哪天不必当差时,把阿岩夫人带来让我们看看。我还真想和她聊又左卫门的往事,以及——阿梅的事。”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怎么啦,民谷?——堰口起哄道。

“是不是老婆太漂亮,不想让他人瞧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已经好久没瞧见她啦。”

果然是怕老婆被别人勾搭吧?——秋山也插科打译道。伊右卫门苦笑着回答:

“谢谢各位的热情与好意。其实在下早就想带内人来见见各位了。”

“那为何至今仍不带来?”

“问题是——她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抛头露面。”

有这种事?——喜兵卫嗤之以鼻地笑着说道。

“俗话说,从门面便瞧见一栋寺院有多尊贵。然而,内人是——连想法都变得和长相一样古怪难看——在下虽然已经看破,但恐怕还是很难带她出门见人——”

“是吗?听来她真的是——碰到了什么不幸?”

“事实上,内人并不希望在下在贵府出入,看到伊东大爷赏给在下的酬劳与礼物,她也反而不高兴,说既然要兼差,为什么不到别处,偏偏到组内上司处。”

“这是什么意思?”

“内人认为,不论上司私下以何种形式给的酬劳都不可收。”

“那是你干活的报酬,可是正常的报酬呀。”

“她说既然要尽忠职守,为上司干活就不该收取任何银两或奖赏。”

“那我不赏你酬劳不就成了?”

“可是,这样在下将无法维持生计。”

此时堰口插嘴说道:

“你的脑袋还真是硬梆梆的呀。不过话说回来,民谷呀,你也真是太丢人的脸了。女人要是唠唠叨叨,你干脆赏她一巴掌,打得她乖乖听话不就得了?”

“但在下已经向伊东大爷承诺决不殴妻。”

“若是如此,可就换成你老兄挨打了。那可不好看哪。”

堰口揶揄道。伊右卫门依然沉默不语,默默忍受着他的嘲讽。

这还了得?我看你干脆把这个老婆给休了,赶出门去吧!——秋山也起哄道。

“俗话说,男人只要小有家产,千万不要入赘。你即便入赘民谷家,遇到的既然是这种老婆,也不必和她共处到今天了。入赘都得仰人鼻息,加上你老婆人长得丑,脾气又凶悍,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恐怕只敢偷偷掉眼泪吧?对不对,民谷?”

伊右卫门对堰口恶毒的责备没有驳斥半句,但也没有表示同意,或者随堰口一起痛骂自己的老婆,反而是因老婆被人说坏话,而露出极度哀伤的表情。

阿梅也完全看不透伊右卫门心里在想什么。不过阿梅心想——毕竟自己直到不久前还只是个孩子,也许不了解这类事也是理所当然。

此时伊右卫门终于开口了:

“在下对内人——没有任何怨恨。唯一可惜的是,入赘民谷家役终日辛勤工作、谨言慎行,简直和出家差不多,内人却无法了解在下如此苦心,真是教在下痛苦万分——能上这儿小酌一番,可说是教在下朝思暮想、支持在下才活下去的唯一乐趣。”

果然如此,看来街坊流书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伊右卫门对恶妻的态度籼一般人想的不同。喜兵卫似乎对他这番话很满意,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伊右卫门,正如我以前所说的,我会把你当亲人照顾。若你说的属实,你们夫妻想必是生不出子嗣了。但成家的目的就是生儿育女吧?没有子嗣,一个家有何意义?而且,如此一来,民谷家将无法继续任公职,这可是至为不忠的。反正岳父母已不在人世,你又何必怕谁?把阿岩休了吧,让我帮你安排个你中意的女人。”

“这——”

伊右卫门整张脸紧绷了起来。

“——承蒙您如此关心——可是——在下已入赘为人婿——”

“当然,智者必先有谋略方能成事。如果你想摆脱这个爱唠叨的老婆,那还不容易?就包在我身上吧。”

伊右卫门露出了难以形容的为难神色。

伊东大爷,这——怎么了!?这么做不是很好吗?我可不会害你——两人数度你来我往。

伊右卫门表情消沉了下来,抬起头来首度望向阿梅。看来喜兵卫似乎也拿伊右卫门的顽固没辄了,便说道:

“既然如此,伊右卫门,这个主意如何?咱们来演一出戏,让阿岩了解你真正的想法。若能让她了解,你的日子可能就会好过些了。”

喜兵卫提出如此建议。但伊右卫门不置可否,这个话题似乎也就不了了之。这下喜兵卫以浑浊的双眼望向阿梅,不悦地吐出一句——给我退下!不敢抗命的阿梅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屋檐下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顿时整个人就往地上倒。喜兵卫一定又在耍什么诡计。喜兵卫一定又在耍什么诡计。喜兵卫他……

阿梅的下腹痛了起来。

阵阵刺痛。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伊右卫门不曾造访伊东家。

据说他奉派赴八王子支援当地捕吏。

喜兵卫也多半不在家。他则是奉派到色里当差。

然后——。

在一个农历十二月的阴冷午后,那女人来了。

阿梅从别屋纸门缝隙窥探那女人的长相。

每个人都——诋毁她,嗤笑她长得丑、脾气暴躁、对丈夫凶。

她就是民谷——岩。

民谷夫人到——听到庭院中响起小厮急促的吆喝声,阿梅立刻来到纸门后方凝神注视。她看到了这位端坐在厅堂里的武士之妻的右半身。

——她哪里丑?

毅然端坐面对喜兵卫的她打扮虽朴素,但再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可能是个教人不忍足赌的丑八怪,反而洋溢着一种凛然之美。这就怪了,为什么大家都说她是个丑女?阿梅左思右想,就是不得其解。这个月来,她已经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姐姐——伊右卫门死心场地地袒护的女人——的相貌做过各种想像,但想来想去,就是无法想像得够具体,着实教阿梅烦闷不已。她难道是个庞然大物?或者像竹马女、蛇女、女角力什么的?阿梅想像所及的几乎都是逢节庆时展出的儿世物小屋,这类女人虽然不美,但也不至于丑到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此时隔着庭院远远望见的阿岩——也就是她姐姐,当然一点也不丑,甚至可说是美得教人瞠目咋舌。只听到她这个姐姐以宏亮的嗓音向喜兵卫致意——伊东大爷,小女子乃民谷伊右卫门之妻阿岩。

这下阿梅松了一口气。如果阿岩的长相真如传说般丑陋,对一个丑女总是无法忘怀的伊右卫门可就超越了阿梅所能理解的范围了。阿岩她生得实在是相当标致。

虽然看不清喜兵卫的脸,但还是听得到他低沉的嗓音说道:

“欢迎光临。又左卫门过世至今,转眼已过了四个月。我进入组内服务至今也即将届满七年。虽然组内新人伊右卫门已数度来访,但你还是第一次来。你就别客气,放轻松些吧。”

阿岩默默地行礼答谢。

“快别这么客气了。你看来比传言中要年轻许多,病似乎也已痊愈。看了真是教人高兴。希望你今后也能常来这儿坐坐。”

“多谢大爷的——好意。”

为何一副不悦表情?你是不是担心独自跑来见没有老婆的我,会招伊右卫门嫉妒动怒?——喜兵卫挑拨似地问道。阿岩则回答——伊东大爷请快别揶揄小女子了。大爷也看到了,小女子这张脸绝不可能招惹任何嫉妒。

听她的语气,仿佛是承认自己长得丑?

阿梅感到困惑不已,不禁更定睛窥视、竖耳倾听。

“不过阿岩夫人,过去我可是一度想迎娶你入门,曾一再到府上提亲哟。”

“首席与力大爷来提亲一事,亡父从未提起,但小女略有耳闻。不过,那毕竟——已是家父亡故前的事了。”

我可是曾被你拒绝过好几次呢——喜兵卫面带笑容地说道。

“——我还真是教人嫌呀。又左卫门也是——认为把你嫁给我不行;嫁给伊右卫门却没问题。我想,令尊如此赏识伊右卫门,他想必是个不错的女婿吧,你们俩的生活应不至于匮乏吧?”

两人话说至此,中断了一霎那。

“伊东大爷,亡父婉拒您的提亲,没有其他用意。按槼定,与力和同心乃至于所有同僚均不可结亲。更何况小女子是长女,一出嫁家脉就将断绝。”

这我了解,我了解——喜兵卫再度笑了起来。

看他为分明不滑稽的事发噱,证明其中必有诈。

接着喜兵卫唐突地中断笑声,以阴冷的语气说道:

“阿岩夫人,今天请你过来,并不是要谈我的事,而是要谈你的夫婿伊右卫门的事。”

“请问是外子为大爷做事犯了什么差错吗?”

“倒也不是。阿岩夫人,主要是伊右卫门完全不肯向我叙述贵府的状况。”

毕竟是家中私事,即便大爷再关心,我们恐怕也很难——阿岩回以一个和丈夫同样的回答。

“这我完全了解。只不过,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坦白告诉我吧。伊右卫门是个好丈夫吗?还有,你们生活是否有任何匮乏?你们俩之间是否有任何不满?”

“不满是没有。即使有,也不便告知。”

“是吗?可是,伊右卫门曾坦承你们夫妻常闹嫌隙。不过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说的没错。伊右卫门确实曾如此说过。

这下阿岩低下了头,整个身子紧绷了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外子曾如此说过吗?——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即便是事实,他难道不懂得此事传出去将有辱家名吗?如果在与力地爷面前——责骂妻子不尽本分倒也还好,反而在外人面前批判身为一家之主的自己,不知外子到底在想什么——”

阿岩这番话听来像是对夫婿的责备——但也像似褒奖。

伊右卫门的为人正如她所说的,同样教阿梅无法理解。

喜兵卫还是强装亲切地说道:

“阿岩夫人,其实我担任首席与力这七年来,也并非一路顺畅。就我所知,民谷家的财务一向窘迫,不仅没有仆人下女,家财也已悉数散尽,几已贫困到了三餐不济的地步。虽然上一代留下的负债尚算轻微,但仅靠微薄俸禄过活,你们俩的日子——”

“说来惭愧,大爷所言悉数属实。小过,这一切都是小女子阿岩持家无方所致。”

“既然如此,那我倒要问你。若真如你所言,伊右卫门又为何要袒护你?”

“这个——”

“你说是不是?另外,阿岩夫人,最近伊右卫门可有天天归宅?”

“打从上个月起——就没有回来了。他说是临时被调去协助逮捕罪犯。”

“那是骗你的。”

“骗我的——?”

“身为其上司,我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下属在做些什么?恐怕是因为他在赤坂包养女人吧。”

“在赤坂——包养女人?”

“据传伊右卫门特别偏爱比丘尼,他包养一个和他相识的比丘尼,成天在她住处过夜。这件事咱们组内无人不知。他这阵子差也干得很马虎。”

这怎么可能!?——阿梅近乎按捺不住,差点喊出声来。阿岩则是以怪异的语调说道——这诚然教小女子无法相信。内子只表示每天都在忙您修缮宅邸。喜兵卫夸张地挥手胡诌道——那也是骗你的,他一个月也不过上这儿一次。

“阿岩夫人,劝你最好聼我解释。根据我的一番调查,伊右卫门为人其实是表里不一,颇好吃喝玩乐。前不久他甚至开始沉迷赌博。法律明文禁止赌博,这件事若传进组头耳里,他可是要被赶出去的。”

“被赶出去?——大爷的意思是丢掉官禄吗?”

“没错。你们的住处虽是祖先代代传下来的,但毕竟是御先手组同心官邸,如果丢了官职,就得搬出去。届时身为女人的你就必须追随自己的男人。官职并非因家而设,而是因人而设,届时你恐怕也将自身难保。可怜呀,只因为你生为女儿身,就只能把祖先世代传承下来的御先手同心俸禄拱手让人。不仅如此,我看民谷家的血脉也已面临危急存亡之秋。看你可能得因为良人胡作非为而被迫流落街头,我实在不忍默不吭声。因此虽然略嫌草率,我恐怕还是得将伊右卫门绳之以法。”

不可能——。

在赤坂包养妓女的,其实是喜兵卫自己。

至于沉迷赌博的则应该是堰口官藏吧。这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派谎言。

阿梅咽下一口口水。这一切都是个恶毒的圈套。

“大爷所言——悉数属实?——”

阿岩的嗓音和双肩都在颤抖。

阿梅看得坐立难安,直想冲出去解释实情。

然而。

她的下腹部又开始痛了起来。

——她……

如果真中了这个圈套……

若在下还是单身的话——

若你真敢承认你喜欢他——。

但话说回来,人家也是有妇之夫——。

若他还是单身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喜兵卫——也不是不能考虑——。

阿梅陷入一阵恍惚。武士的规矩阿梅并不了解,但阿梅大体上知道,身为婿养子的伊右卫门不能随便要求和妻子离异。眼前喜兵卫难道是故意说伊右卫门的坏话,让阿岩对自己的夫婿死心?若是如此——。

——难道喜兵卫真的打算帮我撮合?

喜兵卫以难得一见的温柔嗓音说道:

“虽然今日是初次和你见面,但毕竟过去曾向你提过亲,也算有几分缘分,和已故的又左卫门也颇熟识,我当然会关照你。所以,阿岩夫人,你就试着劝劝伊右卫门别再继续沉迷于赌博和他包养的比丘尼吧。我不在乎伊右卫门将会如何,但至少很关心你的将来。只是,身为伊右卫门的上司,我若给你建议只会得罪他而已。像这种内亲才有资格提出的抗议,只有身为妻子的你能做吧。”

“这——不必了。”

阿岩毅然决然地回道。

“不必了?理由为何?”

“我的抗议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伊右卫门真的已经放浪到这种地步?”

“不——并非如此。”

说到此,阿岩便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说道:

“伊东大爷,您对寒舍内的情况了若指掌,连小女子都不知道的事您都知道,对小女子又是如此关心,让小女子深感羞耻。外子伊右卫门原本是个正直的好夫婿,若他果真沉迷于女色与赌博,这绝对都该怪小女子不德——”

“该怪你?”

“——是的。”

阿岩的语气依然坚决,但已经开始略带啜泣——这阿梅听

得出来。

“小女子脾气坏又好辩,是个完全不具备社稷所认定之妇德的废物,天生不懂得照顾关爱他人,太爱讲道理而不通义理人情,是个不懂得该如何与他人相处的无用女人——”

即便身处别屋——阿岩这番真情流露也教阿梅倍感沉重。

阿岩继续说道:

“不论是就当个夫婿或同心而言,外子伊右卫门原本都很称职。然而,和我生活,他却无法发挥原有的长才——反而还得受理应支持夫婿的小女子指责,外子当然会感到难堪。有小女子这种恶妻,也不难看出外子伊右卫门有多懊恼,过去也曾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外子的负担。但想想,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想对丈夫撒娇,出口却仍是一顿咒骂,试图自戒却也改不过来。内心的焦躁反而让小女子逼得外子更为难受。想必外子伊右卫门也会觉得备受煎熬吧。外子开始涉及原本从不沾染的女色及赌博,想必也是为了摆脱这类烦恼吧?”

阿梅——还是无法理解。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远超出她的理解能力所及。

看样子,阿岩并不讨厌伊右卫门。伊右卫门也颇怜爱阿岩。尽管如此,他们俩为何还是无法和睦相处?阿岩对伊右卫门屡发脾气,伊右卫门则是一再忍让,这样的忍让让阿岩得寸进尺,更是把伊右卫门逼到耐性边缘,而阿岩自己也——。

——为什么要如此悲哀?

喜兵卫沉默不语。阿梅猜想可能是因为阿岩的回答太出乎他意料之外吧。喜兵卫一定认为——听他说了这番话,阿岩理应会既嫉妒又愤怒才对。

这个恶毒的策士经过一番思考,终于开口说道:

“然而——若伊右卫门如此胡作非为果真是你所造成,能阻止他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离开伊右卫门。你们夫妻若离异,他应该就能改过向善、重新做人——”

“小女子也有同感。”

“不过——阿岩,这么做还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伊右卫门若离开贵府,民谷家就没有男人,没有男人继续当差,你也会被迫搬离宅邸。但话说回来,这问题若放任不理,只怕再过不久就会传进组头耳里,届时若怪罪下来,你还是一样得流落街头。即使咱们先下手为强,向组头提出控诉,要解决此事恐怕仍是困难重重。组头甚至可能认为伊右卫门的乱行是你所造成的,结果放过伊右卫门,只找你算帐。”

“毕竟一切的错都是小女子自己造成的。小女子阿岩不会眷恋那栋官邸的。”

“你的意思是?”

“小女子早有觉悟。上个月与外子争吵过后,小女子就曾取出剃刀欲自戕。都已经做到这地步了,官邸被收回对小女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正小女子阿岩不过是个绊脚石,只会妨碍外子出人头地。身为人妻,为了外子着想,小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了断。但小女子做不到。因为我俩才成结婚不久,妻子若自戕,夫婿也没办法过得安稳,届时民谷伊右卫门将会成为众人笑柄。而且,小女子也想过——自我了断并不合大义忠节。”

——她也曾——考虑过——要自杀?

不过,和阿岩的情况不同,阿梅当初想寻死是因为自己太痛苦,最后却因担心连累他人而打消念头。

阿岩则是为了保护夫婿而打算自戕,但为一己之信念所牵绊。

喜兵卫横躺了下来,整个身子倚在靠臂上。

连阿梅都看得出他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这下阿岩朝喜兵卫开口说道——伊东大爷,并迅速地将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恭敬地行了个礼。

“伊东大爷的关心让小女子感激万分。若小女子依然犹豫不决,恐怕将添大爷麻烦。因此——在此想请教大爷您一个问题,不知能否劳烦大爷回答?”

“当——当然可以。”

“大爷方才说,官职并非因家而设,而是因人而设,是吧?”

“确实如此。”

“既然如此,外子伊右卫门若不再胡作非为,并能认真当差,即使他放弃民谷恢复旧姓境野,是否还能继续担任御先手组同心?”

“这——毋需担心。若只是改姓氏——并呈报获得批准的话。”

“那么,我们俩目前居住的宅邸呢?”

“就会变成境野伊右卫门的宅邸。”

若是如此——阿岩说道:

“若是如此——小女子就和伊右卫门离异——小女子将搬出家门。”

“阿、阿岩夫人,你疯了吗?”

“不,小女子并没有疯。当然——许多街坊都传言小女子疯了。话说回来,和一个既丑陋又暴躁的妻子离异,也将不至伤及外子伊右卫门。伊东大爷,此事可否麻烦大爷代小女疏通组头?外子伊右卫门是个新手,辈分低,又是个无权发言的婿养子,很难自己开口。大爷和组头如此熟识,因此——”

“这是很简单——不过,这安排你自己真能接受?难道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小女子离去后,只要外子伊右卫门过得平顺,小女子就心满意足了。小女子求去后,伊右卫门想必就会清醒过来,戮力从公。而与力大爷,也请大爷继续照顾外子。若大爷能做到这点。小女子阿岩就了无遗憾了。”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就找份差事吧。”

“民谷——家的血脉呢?”

“不管人到哪里,小女子都是民谷岩。只要小女子还活着,民谷家就不会断后。”

话毕阿岩端正了坐姿。喜兵卫则露出一副十分不悦的表情。

“这件事,要通知伊右卫门吗?”

“就通知吧。良人一不在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门,小女子如此行径,被斥为不义也是理所当然。”

“被斥为不义——?”

喜兵卫的神情益形不悦,不过内心正在窃笑。喜兵卫就是这种人。

另一方面,阿梅看得情绪激动了起来。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阿岩这个女人——实在教阿梅难以理解。

此时,阿岩突然转过头来,望向阿梅。两人四目相对。

阿梅——背脊发凉。阿岩左半边的脸——。

这个让伊右卫门钟情不已的女人,相貌竟然是这般——。怎么会如此?

丑女阿岩用那张扭曲的脸,哀伤地回望着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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