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谷岩看来,事到如今——一切何必太计较呢——

没错,她一再错失姻缘,如今已是二十好几。不知父亲起了何等念头,到了这节骨眼儿才耿耿于怀。但究竟要不要出嫁,阿岩还是自有想法。

虽然不是个明确的打算,但意志坚定是错不了的。

这点父亲民谷又左卫门大概——或多或少——也了解吧。阿岩一直如此确信,只因——

过去只要有人来提婚,阿岩都东挑西嫌,直说不喜欢这儿、不中意那儿的,总是胡乱找些理由搪塞对方,父亲也总是轻易听信阿岩的要求,放任宠溺到连句责备都未曾有过——。放任至此,阿岩也不知回绝了多少桩亲事。其中不少的确是良缘,但阿岩就是兴致缺缺。

——我这样——又是哪儿不对了?

但父亲近来对阿岩的态度骤变,使她非常恼怒。

看样子,为人父的民谷又左卫门一点儿也不了解女儿阿岩的想法。

求你嫁人吧——父亲甚至向阿岩低头恳求。

——总之……

顾的就是个面子。

万般皆为名。多么卑俗肤浅的想法呀。

——还说什么都是为我好?

她父亲说,现在成亲不仅是对她好,对爹和这个家都有帮助。

但在阿岩的眼里,这顶多只是为了这个家,希冀民谷这个姓氏还能流传后世罢了,对阿岩何来好处可言,更遑论是对她爹了。当然,阿岩也不是个傻子,对于家门无后的下场了然于胸。对于她爹受了伤,日后可能无法继续任官一事也一清二楚。

——我不出嫁,对爹会造成什么不便吗?

又左卫门工作认真、个性耿直,阿岩对此也是引以为傲。因此突然被迫卸官,父亲遗憾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失去人生意义,想必是备感寂寥。然而,即便阿岩成亲,也不能重新让爹回官府任职。更何况纵使没发生那桩意外,爹也年事已高,退职是迟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卖掉同心这个世袭官位,至少能让他不虞匮乏地安享天年。即便断了一门血脉,父女俩至少还能相依为命。民谷家至今流传几代阿岩并不知悉,但祖先的历史原是无从抹灭,只不过自己将成为这个古老家系的最后一人,如此罢了。

阿岩对父亲又左卫门如此说道。

阿岩这番话,让又左卫门烦恼地蹙起了眉头。他先是对阿岩投以悲哀的眼神,接着有气无力地站了起身。

——爹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民谷说道。

当时,阿岩被父亲的话给弄糊涂了。

事后一番思量,阿岩才了悟父亲这番话的含意,不禁更加恼怒。

总之,父亲把阿岩的意思理解成——无人再上门向阿岩提亲——阿岩“自己”如此认为——因此才说出这番言不由衷之言。她爹那充满悲伤的眼神就是最好证明。换言之,父亲过去显然认为女儿迟迟不愿嫁人,是由于她眼界过高。而如今的阿岩,已经没本钱再挑三拣四了吧。

——把我当成什么了!?

爹、爹这念头真是错上加错。

打从一开始,阿岩就没想过找个好归宿,纯粹是打自内心不想成婚。何况,阿岩也毫不认为自己的身价已是今非昔比。

当然,阿岩不可能从未耳闻左邻右舍的议论纷纷,她知道自己名声极恶,但又能如何?——阿岩实作此想。

——那些下流胚子。我可——

阿岩伸手抚摸额头。使劲一按,脓汁便缓缓从伤口淌出。

阿岩是前年春天罹患疱疮的。不知道是这病太过厉害,还是过上了蒙古大夫,病情久久未愈,入夏后更恶化到差点连命都不保。不论是神明保佑,亦或佛陀慈悲,夏天一过,病情便开始好转,到了秋季则犹如天助般完全治愈,阿岩这才逃出了鬼门关。又左卫门喜出望外,认为此乃先人代代信仰的稻荷明神显灵。

但阿岩却想,若真有神明保佑,自己哪会生这场大病。在阿岩看来,病愈乃是靠自己的意志与体力,顶多再加上几分运气罢了,并不认为是父亲信仰虔诚的善果。但这次小小的好运,说不定也是神佛所赐,倒不妨姑且信之,于是便拿一块炸油豆腐前往神社供养,双手合十谢恩,不料却换来父亲一番斥责。父亲原本很高兴阿岩捡回一命,但不出多久却变得意气消沉,开始唠叨不休。

当时阿岩颇为纳闷:父亲信仰如此虔诚,为何会责备自己礼拜神佛?如今阿岩终于懂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张脸。

阿岩的脸——已经丑到不成人形——令人不忍卒睹。

她父亲直挂在嘴边——造化弄人哪,这个年纪轻轻、尚未出嫁的女儿,竟然变成这般容貌,叫她要怎么活下去?真是可怜、太可怜了。后来又开始叨念,稻荷神为何都没眷顾他们父女俩,是不是在责怪他们信仰不够虔诚——这类几近怨恨神明的话语。阿岩的相貌,已不堪到让信仰虔诚的父亲如此怨怼神明的地步。但即使如此——

阿岩依然不为所勤。她对自己的毁容不仅不以为意,也不甚关心。

在她看来,破了相或瞎了一只眼睛,头发掉光乃至于身形痴傻——与死亡柑比根本不足为惧,对过日子也造不成什么妨碍。但父亲却老是“太见不得人了、太辛苦了、太可怜了”地唠叨个不停。阿岩自认生平俯仰无愧。只要她一喊住嘴,她爹也会立刻陪不是,接着变得小心翼翼,深怕触及到她的痛处。见到父亲此种态度,阿岩就一肚子火。

这让阿岩更觉得自己应当昂首阔步,因此比以往更常外出。

换来的——是众人的讥讽嘲笑,以及如潮的思评。

阿岩脸也不遮就出门,使父亲惊叹不已。

又左卫门欲言又止地说,阿岩啊,你真的变了。

阿岩一回答这点女儿比谁都清楚,又左卫门闻言一愣一愣。

——爹还不是和街坊那些下流的人没两样!

凡是在街上擦身而过的人,几乎都会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阿岩的脸。

此举可谓无礼至极。阿岩好歹是个武家千金,这点由她的穿着打扮便可一目了然,岂容这些市井小民作弄?不,其实不分身分,只要是女人——不不,无论男女,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敬。即使身分再怎么卑贱,走在路上被人直盯着脸瞧、活像要看穿一个洞似的,想必都是难以忍受。因此,起初阿岩大吃一惊。理所当然的,在患病之前,她从未遭遇此种待过。被素昧平生的人紧盯着瞧,任谁都会感到讶异的。阿岩在惊讶之后,紧接着感到万分困惑。

随即,她开始纳闷——或许只是自己忘了,盯着自己看的人极可能是个旧识。若是如此,一声招呼也不打,无礼的反而是自己。

倘使对方不是旧识,便可能是有事相求了——阿岩也曾做此想。

因此阿岩曾慎重其事地回望,并客气地点头致意。

这下子,行人撇开目光,别过头去,双手掩面,蜷着身子偷偷摸摸地从阿岩面前逃开。然后,当那些人躲到阿岩看不到的角落后……

——便笑了。

阿岩过到过好几回这码子事,他们每回都笑了。有的是低声窃笑,有的则是哈哈大笑。阿岩从不认为那些笑声是在嘲弄自己。——直到某天……

她听到了交谈声。

瞧见了吗?刚才那女人——。

该不会是来勾引男人的吧——。

好不知羞,还抛媚眼呢——。

难道四谷都没有磨镜子的师傅吗——。

看到她那长相,恐怕连镜子也想开溜吧——

那还用说?被那张脸一照,再光亮的镜子也要生锈呢——。

阿岩浑身颤抖。被嘲笑的对象——似乎就是自己。

——听他们的口气,好似我想男人想疯了?

后来街坊便开始谣传——民谷家的女儿一出门便朝人献媚作态。阿岩稀松平常的举止,却遭这些龌龊之人如此曲解。

但即使如此,阿岩却未曾悲伤或羞耻,纯粹感到愤怒。阿岩生性刚烈,平日就是嫉恶如仇,偏偏脾气也不往肚里吞,一过不顺心顿时怒火中烧。

于是乎,阿岩决定表现得较以往更坚毅。一有人看她,便打直腰杆,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但街坊却依然故我,不是避开阿岩的眼神,就是以手捂嘴,待和她擦身而过——便是讥笑。

长得那副德行,还想勾引男人——?

那还用说?魔鬼到了十八岁尚且春心荡漾,更何况她都这把年纪了——

想必以前太过高傲,才会遭受这种报应吧——

她在变成这副尊容之前,可是趾高气昂的呢——。

来不及啦,现在这模样才想找汉子——。

——那张脸。

这下阿岩总算明了,为何人人都盯着她瞧了。

因为她丑。大伙儿看她是源自她丑陋,像在看什么妖怪似的。

于是众人讥笑她、侮蔑她、鄙视她。

——愚蠢哪。

嗜酒者能戒酒,好色者能戒色,但要个丑人化为绝色,容貌怪异者倾国倾城,可就难如登天了。既不能成天戴着面具度日,若是始终不为世人接受,剩下便只有寻死一途了。

然而,若相貌丑陋便只有死路一条,形貌骇人的蛇蝎岂不全都该死?

阿岩坦然面对毁容,一贯我行我素,不料却被视为疯妇。

阿岩昔日从不曾因美貌而不可一世,如今也不觉该以丑陋为耻。当然,她更没有疯颠。她只是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做人,却没想到——

阿岩气忿难平,在榻榻米上捶了两三拳仍是消不了气,便伸指戳向纸门。

只听到啪的一声,纸门应声而破。

接着她将手指下挪,纸门随着撕裂声出现一道缝,屋外的庭院随之映入眼帘。

房内一阵清朗。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阿岩这才冷静了些许。

——难道我错了?

阿岩自问。

当然,阿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吃亏不讨好。落得如此悲惨的命运,若她怨天尤人、终日以泪洗面,外人或许便不会对她冷眼相待。若她能深锁家中、足不出户,外人或许反而会深表怜悯,感叹一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以致变成这副模样?——或许还会为她一掬同情之泪。

但博得旁人同情,又有何意义?

阿岩染病而变成火花脸,并非谁人陷害。哭哭啼啼,又于事何补?既然错不在人,自然也无从怨恨,怨天尤人原是不尽情理。此桩无妄之灾是上天注定,因此旁人的悲悯并非阿岩所愿,毫无来由的同情更只会徒增烦扰。

更别提那些个诽谤中伤,阿岩深感无辜。

阿岩扪心自问,结论是自己并无犯错。当然,阿岩也知道不善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并非处世之道,但这何错之有?当然没错。既然没错,那么错的就是他人。而一味强颜好面、人云亦云的父亲,贵不也大错特错?

阿岩想起她爹衰老的面容。

那直肠子的老人——大概从来不曾认为自己行为有何差池吧。在阿岩看来,民谷又左卫门这个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他忠厚老实,不会拐弯抹角,对他而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决不容任何妥协及动摇。所以她爹——从未怀疑过自己。

谨严实质、质实刚健——但却不代表他冥顽不灵。他既会笑,也会哭。只是她爹笑的是一般人认为好笑之事,气的是一般人觉得愤怒之事;这点和阿岩的个性截然不同。除非真的觉得好笑,否则阿岩断然不笑。即便是丧葬场合,见到发噱之事,她照样开怀大笑。

总之,又左卫门这个人坏事不干,却也成不了大事,个性可说是无臭无味、毫无特色。也许,这种性格刚好适合担任下级官员。阿岩心想——由这个角度看来,过去父亲让她引以为傲的勤勉、忠义与毅力,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恪守本分。

阿岩向来以为这就是爹的信念。但她逐渐发现,这与信念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是他除此之外别无长才。何况他日中的使命,其实不过是在城门一带监视过往行人罢了,这种工作根本就连——

——连小孩儿都做得来。

这么说来,父亲民谷又左卫门岂不只是个木头人?而御先手组这个治安组织,对江户城来说是否真有存在之必要?——阿岩甚至连这点都产生怀疑。

据说御先手乃身先士卒之意,因此御先手组在案发时理应替高层打头阵。但现令又是如何?不过是扮个小配角,顶多拘捕些夜盗之流。平时主要工作是轮流看守五道御门——莲池门、平川门门、悔林圾门版、红叶山门、坂下门——说难听点,不过是站岗的小卒。

当然,若换成动乱时代,御门或许还真需要卫兵警戒。但在如此太平盛世,阿岩很怀疑会有谁破门来犯。如果

是重要关卡还可理解,但时下为商家看管仓库,岂不是更切实际?问题是一个手持短棒、茫然呆立的老头,哪拦得住什么贼人?

若能官拜与力,好歹也称得上光耀门楣。但同心不过是下层门卫,尽管名义上属于御铁炮组,但并无持枪执勤,只是穿着老旧外褂,手持六尺短棒站站岗罢了。外人也老是看不起这些同心,看到他们便直呼带棍儿的、带棍儿的地口吻轻挑。

然而,同为同心,若在町奉行或勘定奉行手下做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甚至长官地位高不高也不成问题。同样身为若年寄的部属,当个御徒众或御目付倒还有机会逞逞威风。即便是御船手、定火消或火盗改,干的也都是重要的差事。姑且不论身分俸禄高低,天下可是少了他们便无法太平。但御先手组就不同了,连个屁用都没有。

武士原本的确是战士,地位最低的就是杂兵。承平时期,杂兵过多乃理所当然,为了让在太平盛世过度浮滥的下级武士多少能支领些俸禄,才会保留下御先手缉遣类徒有名目、无事可做的职位。

这种职位应该没必要保留了吧。

既然做的是无关痛痒的工作,像她爹这种除了这差事外啥都不会干的角色,对社会自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即便虚张声势,强称自己的工作实乃举足轻重,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但即使如此——御先手是民谷家代代传承的工作,在奉派为与力之前,咱们民谷家年俸可是高达数百石,大将军前往芝增上寺参拜时也都由咱们家打颂阵护卫等等——这就是她爹的口头禅。似乎只有提及当年勇时,又左卫门才能稍梢抬头挺胸,而露一丝骄傲。

但往事哪有什么好自豪的?就是因为现在乏善可陈,才得拿祖先的功勋来炫耀吧?

——真是蠢极了。

祖先是祖先,自己是自己。拼命吹嘘自己是名门之后,其实不过是不起眼的杂兵后裔。早期薪俸有多高是不清楚,但如今穷到一年只领得仅能养活三张嘴的三十袋米。尽管如此,她爹却也没想过执勤个三天便溜班一天兼职,每天兢兢业业为不可能发生的案子待命,只能说是个傻瓜。

这个除非攀附祖先、家名以及差事,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的爹,活着籼死去岂不是没两样?想到这儿,阿岩不由得转头看向佛堂。

她看到了佛坛,只是馍糊难办。

突然传来喀哒一声。

并没有刮风呀。

——想闹我?

木鱼槌落到了地上。

——祖先生气了?真是心胸狭窄呀。

可能是阿岩方才不逊的想法,激怒了往生者吧。

气个什么劲儿?——阿岩不悦地瞪着佛坛。

——死人还能有什么搞头?

活着都无法为所欲为、心想事成了。

你们这些死人又哪能——

阿岩原本就是个死人的名字。大约在几代以前,民谷家曾有一位叫阿岩的姑娘。

听说她被誉为贞女之监。据闻,她曾挽救民谷家于颓势,有再兴之功。

也不晓得那是多久前的往事了。据说当时米价暴跌,武士俸禄因而锐减,民谷家也不例外,简直贫困潦倒,落到被迫考虑卖掉同心的官职换取银两。但阿岩挺身而出,救了民谷家。

据说为了减轻家计负担,阿岩放弃民谷之姓,住进某旗本武士家中帮佣,废寝忘食地辛勤工作,揽钱拿回去支持家用,终于帮助父亲渡过难关,之后为旗本所迎娶,终其一生——据说是这样的故事。

阿岩的感人事迹被喻为“内助之功,莫过于此”。而据说,阿岩当时能下那么大决心,全起因于虔信庭院中的稻荷明神。

阿岩小时候,母亲与祖母都曾骄傲地诉说此事,但阿岩聼了却满腹狐疑。“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真有那么可贵吗?若是实在无计可施、无路可退,才将英雄逼上粱山倒也罢了——但在阿岩看来,可行之计是所在多有。常时陷入困境的总不可能只有民谷家,何况民谷老爷兵非没有主公的浪人,领有官邸的同心,不可能唯有一家没落。既然如此,为何只有民谷家穷迫至此?

答案很简单,就是民谷家完全不兼差。政府一向规定,在江户的武士必须轮流上班三天。但由于人员浮滥,一人便可完成的工作,编制上却用了二、三人。两人就可做完的事,却聘用三人,因此三天可以休假一天。原本每年四十五袋米的薪饷,也减少到三十袋米。依此情况,若是休假那一天不兼职,势必要饿肚子。若是町奉行或普请奉行手下,想必有许多受贿机会,但民谷又左卫门不过是城门守卫,没啥肥水可捞。除非不顾颜面、想尽法子钻营,否则民谷这类下级武士便只有两袖清风的份了。

然而,尽管一穷二白,身为武士也决不可从事兼差此种卑下行为——由于抱持这样的信念,因此则使不当差的日子,也应天天磨练武艺与学问——即为所谓武士精神。但即使如此,这种愚忠的傻子,阿岩认为在江户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一个。凡武士必兼差以糊口。

总而言之,只有民谷家与众不同。阿岩的父亲想必也是坚守此等原则,不管再如何穷苦,决不另谋二职,一心效忠主公。

他的品行端止,却是思想错误。给阿岩起这个名字便是一个错误。那位祖先阿岩,在赞扬她的伟大之前,更应了解她其实是家族的牺牲品。至少阿岩如此认为。的确,那他阿岩是个罕见的杰出妇女,但这并不能改变——她是个傻子的事实。

突然感觉,佛坛的门像是打开了。

是我多心吗?

有可能。即便是静止的东西,只要盯着它看,便会产生蠢动的感觉。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该是错觉。

——真是莫名其妙。

一出生就被冠上阿岩这个名字,这点让她很不服气。不管从前那个阿岩有多伟大,但人生在世,为何必须借用故人之名?难道父亲希望自己向死人看齐?若是如此——阿岩的人格何存?

阿岩将视线离开佛坛,左右晃了两、一一一下脑袋。

真想敲毁那座佛坛。她不想跟死人有任何牵扯。网此,她偏是不嫁人。

——这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

阿岩再度伸手戳破纸门。她很懊恼,为何世间无人了解她的念头?甚至连唯一的亲人,都不了解她?好吧,既然父亲有错,便劝到他心服口服为止——

阿岩站起来,粗手粗脚地打开纸门,却没把纸门关回去。

房间的纸门推开后一定要紧闭,不可让别人见到房里模样——父亲如此要求阿岩。毕竟大病初愈,别沾染了外头的秽气,因此这整整两年来她乖乖地听从。但如今回想起来,阿岩只觉这是父亲害怕旁人耻笑的权宜之词。怕是有人攀墙,由高处偷窥民谷家。

他铁定是不愿听到左邻右含指指点点,说民谷家有个怪物,有个长相奇丑的女儿吧。

——不要欺人太甚了!

阿岩直想大吼,但忍了下来。

阿岩大口大口地吸气。不过山于弯腰驼背,深呼吸并不容易。

中途,她突然噎着了。风吹在脸上,溃烂的额头隐隐作痛。阿岩双眼含泪。当然,这不是悲伤之泪。阿岩的左眼一直混浊不清,遇上一点刺便会掉泪。说不出的烦闷。

阿岩伸手用力拔下额头上粗糙的卷发,握在手掌内掷向庭院。

手一放,才发觉——方才的动作想必十分滑稽。

尽管并非刻意,自虐的行径对阿岩反倒轻松。

瞬间,阿岩察觉到人的目光。她突然抬头。

——有人。有人正在偷看。

神社阴影处,有人从树篱缝隙凝神注视着。

“谁——是谁?”

是男人。头上包着行者头巾,好像是个僧人。

“真、真无礼!这儿可是民谷又左卫门公馆——”

铃。

男子摇动手中之铃。

“请问您是当家的千金——阿岩姑娘吗?”

声音沉着稳重。闻言,阿岩端正姿势坐好。

“是,我是阿岩。那你是谁?”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了,我是个御行乞丐。至于姓名,无名小卒不值得一提。”

男子不仅没有笑容,脸颊更无一丝波动。

“既是无名小卒,找我何事?我看你也是听到一些无聊之辈的传言,想来见识一下民谷家的妖怪吧?喏,我就是传说中的妖怪,要看就看,要笑就笑吧!”

阿岩挺直弯曲的腰杆,正面朝向男子。按照过去的经验,只要阿岩这样做,对方都会——

男子正面回望阿岩。

“没——没礼貌的家……”

阿岩怒目瞪视。

男子不为所动,只说——令天确实冒昧。

“不过,我既未登堂入室,料想不须拘礼。”

“你这——无赖!”

阿岩摆起架势。护身之术,她好歹略懂一二。

“欸,先别动手。”

男子挥手阻止阿岩,然后迅速往后一跃,躲进稻荷神社后的阴暗处,不见了踪影。

阿岩知道,男子想必委身阴影,

——然后在那里嘲笑我吧?

气息尚在。却没有听到笑声。

“何必藏头藏尾?想笑——就笑啊!”

对着稻荷明神的方向——阿岩诅咒似地说道。

“喂,你笑吧!大声耻笑我吧!”

“我没有要——”

闻声不见人。

“嘲笑姑娘的意思。”

“那你是——瞧不起我?”

阿岩怒骂。你就尽管嘲弄我吧,鄙视我吧——

“我只是个卑贱的乞丐,怎敢看不起高贵的武士之女?”

“什么——”

神社墙角露出男子半张脸。阿岩感受到些微的压力。男子左眼的视线滴溜溜地在阿岩身上绕,由脸蛋到身形,打量着全身上下每一寸——。

你够了。

“那,你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难看,很可怜?”

“可怜——这个词儿最不适用。”

男子现出全身。阿岩转过头去。

“若是姑娘希望我可怜你,我倒也可以照办——”

“我不懂你的胡言乱语。”

“在我看来,你坚强有骨气,不需要他人怜悯同情——”

“知道就好——那还不远速滚出去!同情对我而言,跟愚弄是一样的。”

阿岩说道,但男子纹风不动。阿岩全身绷紧。

男子带点挑逗地注视阿岩,接着像是看穿底细似地点点头。

“不简单,真是无懈可击。”

这是什么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仅如此——正如传言所说,是个美姑娘。”

这句话,让原本捆缚阿岩的视线之绳瞬间断裂,她以恶鬼般的神情随着男子。

在她发声之前

铃。

男子再度摇动手中的钤铛。

意外的,男子竟露出微笑。

“你——”

“我刚刚所说,决非虚言。”

男子以令人不寒而栗的低沉嗓音说道——姑娘人美,故称美人,我是据实以告。

阿岩闻书火冒三丈,跺脚大骂。

“你——你作弄人也有个限度!我这张脸都烂成这模样了,何美之有?你再给我胡言乱语,我当场就用这双手把你———”

“姑娘所言差矣。即便颜面几乎溃烂,原本的美丽却无法隐藏。不仅如此,姑娘更有一颗纯洁的心灵,无垢至此,令人疼惜。说姑娘人美,其因在此。”

——他为何不怕死?

阿岩乱了方寸。

——这家伙——到底是何等人物?

阿岩背脊一阵寒意。

夕阳余晖照耀着稻荷神社,红色鸟居更为醒目。

阿岩感觉那红色光芒蒙胧闪烁。是她落泪的缘故。

过了一会儿,阿岩好不容易才开口。

“你别开玩笑——”

言尽于此。

“并非玩笑。”

——男子间发不容地同答。

“那你是在——安慰我?”

“三两句安慰的话岂能打动姑娘?”

“够了!我说一言你便顶一句,真是油嘴滑舌!若真如你所言,为何人人对我另眼相看?为何人人嘲笑我不知羞耻?因为我丑,故引人侧目;世人是在嘲笑我这张狰狞面孔。我家好歹也有镜子,我也能分辨美丑!”

男子露出悲悯神色,凝视阿岩。至于这时的阿岩怒意已极,果真如恶鬼般狰狞。男子说道——容我失礼。

“若是府上有镜子——好歹差使奴婢为你梳吧

。”

“这——这头发蜷曲,梳髻又能如何?”

“你这话就不老实了,阿岩姑娘。在头发蜷曲之前,你便疏于打理了……不,你原本对外貌根本就毫不关心,不是吗?”

阿岩哑口无言。他说得对,确实是如此。

阿岩固然讨厌肮脏,对打扮却毫不感兴趣。

结发一事也是如此。高贵出身之女子自己结发乃是基本教养,但阿岩既不购买昂贵发油,也不曾请人挽髻。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不便之处。阿岩认为自己无须媚俗,此乃理所当然。就连好面子的父亲又左卫门,也不曾因此责怪阿岩。男人话声又起,仿佛已看穿阿岩内心——。

“那是因为,姑娘从前即使不打扮也美若天仙。”

阿岩倏地抬起头来,用视线探寻男子所在。

“阿岩姑娘——我看你,是不打算招婿吧。”

——这家伙为何哪壶不开提哪矗?

还是看不到男子踪影,阿岩慌了手脚。

“何——何出此言?”

我一看就明了了——声音从稻荷神社后方传来。

“你那点儿心眼,我看得一清二楚。容我直言,若你现令人人称丑,原因无他,便是你不曾精心打扮。你脸上的伤痕虽然严重,但坦白讲,任何疤痕都可遮掩。经过一番抹白涂红,自然得以粉饰。姑娘生来是美人胚子,少了一只眼睛更显可爱,疮疤更赛酒窝。那弯曲的腰部,只要找来按摩师细细推拿半月,便可拉直。然后再梳顶油亮的头,戴上头巾就成了。如此易事姑娘却不愿做,还不是因为不喜欢矫饰外貌,我说的没错吧?”

男子再度现身,手挂在树篱上。

阿岩没有回答,侧头留意佛堂。

感觉佛堂里头不平静。佛坛纸门反射夕阳,泛趟些许朦胧红光。

阿岩心想,这种念头不仅自己,凡是武士之女应皆作此想。与其花枝招展,不如琢磨品性,更显高贵——阿岩受的是这样的教育,也始终认为——此乃合情合理。

回眸看,男子脸部阴影更浓。太阳即将西沉。男子说道。

“你从前即使不打扮也很美,倒是不打紧。不过现在可不同,非打扮不可。”

阿岩心生不悦——打扮!那是愚妇所为。

又不是总把脖子涂得白森森的妓女,身为武士女儿,搽脂抹粉的成何体统?更何况也没钱买胭脂水粉。贫穷同心的女儿,讲究行头不过是种浪费。阿岩长这么大不曾订制和服,连梳子与发簪都不曾用过。男子——继续说道。

“阿岩姑娘,听我一言。街头巷尾的无耻之徒笑你,并非因为你面上的疤痕丑恶,而是因为你原可遮蔽却不遮,脂粉不施却不觉羞耻,这份强韧让大家心生畏惧。因为他们怕你,于是嘲笑你。”

——因为害怕,

——所以嘲笑。

——阿岩以指尖碰触额头。用力一按,脓水渗流出来。

“因为害怕——所以嘲笑是什么意思?”

“不是吗?除了嘲笑之外,他们还能如何?你遭受此等变故,都能不常作一回事儿。那些嘲笑你的家伙,若是异地而处,只怕无法在世间苟活。他们净是些胆小如鼠、没志气的猥琐小人。”

“我——才不想讨好那些家伙。”

铃,男子摇响手中钤铛。

“阿岩姑娘,你真的很了不起。够坚强。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过虽没犯错,却也没做对。你生性强悍,因此不了解别人的痛苦。你不觉得痛苦,别人却为你喊疼。诚如你所说,同情形同蔑视,怜悯与看好戏无异。可是啊,人活在世上,总有些人渣就是需要旁人一点关心。正因为是人渣,总是汲汲营营,受轻蔑也无所谓,总强过视若无睹——有这种想法的人可多了。”

“你——到底——”

“不管同情抑或怨恨,全凭受领的一方如何体会。愿意受人同情者,即便别人实际上是看不起,也不会认为有失颜面。世事人情便是如此,人人莫不顺应此道而活。阿岩姑娘,心意这种玩意儿,是不能强求对方心领神会的。端看接受者存的是什么念头。所以,今儿个听了我这番话,你是喜是怒——那就悉听尊便了。”

“悉听——尊便。”

匡啷匡啷,佛坛的铃铛滚动着。

胡说八道!莫名其妙!故意作弄我!简直欺人太甚!下残的死老百姓,别跟我要小聪明。够了,住嘴住嘴!难道——难道错在本姑娘?

“即便你能打破这些个礼俗常规,结果也只是让自己孤立无援。你再怎么坚强,一辈子孤军奋战也终有败亡的一天——也罢,是我多事了。”

匡铛。铃棒掉落榻榻米。

吵死了。你们这些死人别涉足尘世——。

“阿岩姑娘,听我一句忠告,令尊或许有值得非议之处,但你好歹也是他心上一块肉。希望你能了解令尊一番用心良苦。”

“什么——用心良苦?”

男子欠缺抑扬顿挫地作下结论道:

“若你有一丝丝体恤令尊,不妨就找个丈夫嫁掉吧。”

日暮昏暗,男子的脸孔渐渐融入黑夜。

“试着打扮看看。打扮过后——若真是无法忍受——再回绝亲事便是。”

当她回过神来,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庭院与佛堂已完全漆黑。

阿岩静静地,关上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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