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黑人侦探——“掘墓者”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此时,正驾驶着那辆工作专用、但是,并没有任何官方标签的黑色普利茅斯轿车,进行着在哈莱姆区的,最后一次法定巡逻。

白天在哈莱姆区里开这样一辆车,可能会很扎眼,但是在晚上,除非他们把这辆车开得飞起来,否则,几乎没人能把这辆轿车,同其他哈莱姆市民的车子区分开来,因为它和那些车一样破旧不堪。

现在,他们习惯性地关掉车灯,悠闲地沿着第一百二十三号街黑暗的街道,慢慢地向西行驶。这辆车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对于一辆外表已被严重毁坏的车来说,发动机里不时传出的滴答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它就像一辆在黑夜里,神出鬼没的幽灵汽车,悄无声息地在街道上驶过,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两位侦探也打扮得如同黑夜一般,他们都穿着轻便的黑色羊驼呢制服,里面的黑色衬衫敞着领口。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夜晚里,人们都穿着长袖衬衫,他们却穿着制服,因为,他们必须盖住那把装在肩带上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两位黑人侦探能够像猫一般,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看清楚黑暗街道上发生的一切。他们的出现,使罪犯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猖狂,也让无数市民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掘墓者”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根本不在意卖淫、嫖娼之类的行为,也不在意无证俱乐部、沿街叫卖的小贩、诈骗犯和开飞车的司机们。他们不会干涉同性恋,同性恋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黑人警察不会对别人的性习惯说三道四,评头品足,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去记录别人的性习惯。他们只想保证人们的安全。因此,如果白人市民想到哈莱姆来过过瘾,就必须承担患上性病、被诈骗或者是被抢劫的风险。

“掘墓者”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人们,不受暴力的侵犯。此时,他们继续躲在黑暗中,沿着街道慢慢地巡逻着,以便能给那些凶残的抢劫犯、醉酒闹事者和杀人犯,来一个突然袭击。

如果一个白人,试图在天黑以后离开哈莱姆,首先发现他的人,往往是那些黑屁股的妓女、老鸨、皮条客或者夜店老板,这些人大都会要求他,付清他某位同胞欠下的债务。

对一个如此炎热的夜晚来说,今天的哈莱姆区里,有些静得出奇。没有骚乱,没有谋杀,只有几起汽车盗窃案,以及家庭暴力,而且,这些基本都和他们无关。“掘墓者”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显然都非常轻松。

“今晚真是安静啊!……”“棺材桶子”埃德轻松地说道。

“出点事儿可能会有趣些。”“掘墓者”约恩斯懒洋洋地用手托着脑袋,附和着说道。

“待在这辆破车里,能有什么乐趣?”

“这里有一支刚才那个男人,用来打他老婆的球棒。”

“该死,如今的球棒都是塑料的。真可惜,要不,我们早就碰烂他的脑袋了。”

“这一带应该很乱,再看到什么事,我就把车停下来。”

“那个怎么样?”

“掘墓者”约恩斯透过挡风玻璃,朝前看去,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一个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的黑人男子的背影。那名男子并没有看见这辆黑色的轿车,但是在跑动中,他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他的手臂上,挂着一条浅灰色的裤子,裤腿在微风中摆动,好像它们也在跑一样,只是没有那名男子跑得快罢了。

“看看那个家伙,把裤子捡起来,又赶忙放下,好像他捡的是块烙铁一样。”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去问一问他吗?”“棺材桶子”埃德问。

“问什么?……去听他对我们撒谎吗?”“掘墓者”约恩斯不满地抱怨着,“白人们总该把裤子穿在身上吧!”

“棺材桶子”埃德吃吃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遇到下一个,我们就停车。”

“好吧,你不也觉得今天太安静了吗,我们去看看吧。”“掘墓者”约恩斯点头答应了,“一个黑人兄弟偷了一个白人,藏在黑人妓女那儿的裤子,能有什么不平常的呢?”

“掘墓者”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两人的神情都很放松,甚至有些无所谓。去救一个愚蠢到连裤子,都会被人偷走的白人,可不是他们的任务。这种案子,他们见得多了,白人们快活的时候,经常会把装着钱的裤子,扔到妓女房门口的椅子上。

“嫖娼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看好你的钱。”

“其实很简单,”“掘墓者”约恩斯笑着说,“带上足够的钱,剩下的全部搁在家里。”

“要是被老婆发现,和被偷走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开枪时,已经看不到那名戴土耳其毡帽的男人了。

“掘墓者”约恩斯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今晚别想消停了。”

一名光头白人男子,突然出现在街灯昏暗的黄色光线中,奋力朝刚才那名黑人,跑过的方向跑去,他的双腿颤抖着,摇摇晃晃得就像喝醉了一样。因为没有穿裤子,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双腿。事实上,他连内裤都没穿,白色的衬衫底下,露出白色的屁股。

“掘墓者”约恩斯打开了车灯,脚迅速踩在油门上。轮胎与人行道摩擦着,发出了尖锐的响声。汽车飞一般地冲到那名摇摇摆摆的男人身旁,与此同时,两名身材魁梧、动作敏捷的侦探,迅速地出现在了汽车的两旁。在两、三秒钟的时间里,除了脚掌拍击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以外,四周一片寂静,他们分别从前后两个方向,聚拢到那名踉踉跄跄的白人男子身边。

从前边走过来的“掘墓者”约恩斯,举起了手中的手电筒,在把光射到白人男子脸上的同时,“掘墓者”迅速逼近,做出了一个十分具有威胁性的动作,白人男子有些慌乱地向后闪去。就在这时,在男子背后的“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挟住了白人男子的双臂。

“抓紧他!……”“掘墓者”约恩斯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他的警徽,放在灯光下,“我们是警察,你安全了。”

刚说出口,他就突然发觉,这句话很愚蠢。因为他发现这名白人男子的衬衫前襟,沾满了一堆鲜血,颈动脉被人割开了——鲜血不断地从喉咙喷射出来。

白人男子痛苦地痉挛着,身体开始慢慢向下沉。

“他这是怎么了?”“棺材桶子”吃惊地埃德问道,他站在后面扶着白人男子,什么都没有看到。

“喉咙被割破了。”

白人男子的嘴,像钳子一样紧紧地闭着,似乎在尽力抵抗生命的流逝。每隔三到四秒,伤口就喷出来大量鲜血。他的鼻子也在滴血。眼神开始涣散,逐渐变得呆滞。

“让他躺下来。”“掘墓者”约恩斯说。

“棺材桶子”埃德把他的身体慢慢放下,让他在肮脏的人行道上平躺下来。虽然,在刺眼的灯光中光屁股奔跑,不是什么美景,但是,他也罪不应死。两位黑人警察都很清楚,他的生命马上就要消逝了。谁都无能为力,因为对于挽救生命,最重要的关头已经错过了。而现在,正是另一个紧要关头。

“掘墓者”约恩斯向马上就要死亡的男子,弯下腰去,他的声音听起来粗重而低沉,像野兽的低吼一般:“快说!快说!……是谁干的?”

奄奄一息的白人男子,呆滞的双眼里,没有显示出任何对这句话,表示理解的征兆,而他那张像钳子一样,紧紧闭着的嘴,又绷得更紧了。

“掘墓者”约恩斯把身子弯得更低了些,希望可以听到那张紧闭的嘴里发出的声音。突然,从男子被割破的喉咙里,涌出些热乎乎的液体,喷溅在“掘墓者”的脸上,那种腥甜、潮热的气味让他作呕。他努力克制自己,希望能用自己的眼神,留住这名白人男子的生命。

“快说!……”“掘墓者”约恩斯用急促、生硬、带有强制力的口吻吼道,“他的名字?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他下巴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颤动着。

终于,白人男子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快速地眨了一下那双已经涣散的眼睛。在这一段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的眼球也配合着,稍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了一丝生气。他用尽全力,想要说点什么,这一点可以从他脸部和脖子上,微微绷紧的肌肉看出来。

“是谁做的?……快说!名字!……”“掘墓者”约恩斯咆哮着吼道,他那张满是血污的黑脸,已经变得扭曲了。

白人男子紧闭的嘴唇颤抖着,如同一扇很久没有开启的门,伴随着液体汩汩的流动声,这张嘴突然张开了,接着,涌出了大量鲜血,白人男子也在吐完这口鲜血后,瞬间窒息身亡了。

“上帝啊,上帝啊!……”“掘墓者”约恩斯慢慢地伸直他弯曲的手指,“浑蛋!……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棺材桶子”埃德的脸,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阴沉。

“天哪,掘墓者,见鬼!……”他发起飙来,“你他妈到底想让他说什么,阿门还是哈利路亚?……肯定是他妈的哪个黑人,为了另一个黑鬼婊子,而割开了他的喉咙”

“你怎么知道是黑人干的?”

“大家都知道!……”“棺材桶子”埃德大声怒吼。

“行了,赶紧通知区警察局。”“掘墓者”约恩斯想了想,把手电筒的灯光打在死人的头上,继续说道,“男性,金色头发,蓝眼睛,颈动脉血管被割破,死在第一百二十三街上……”他瞟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十一分。”

“棺材桶子”埃德急忙回到汽车里,准备通过无线电,和区警察局办公室联系,转过身时扔下一句:“而且,这小子没穿裤子。”

“等一下!……”“掘墓者”约恩斯烦躁地说。

当“棺材桶子”埃德用无线电,传达这些重要信息的时候,各种肤色、穿着不同款式晨衣的人们,开始从街道两旁,漆黑阴暗的房屋里走出来。穿着厚绒布睡袍的黑人妇女——浑身酒气、脸色微醺,笔直的头发结成小而紧的辫子,看上去乱糟糟的;有着漂亮胸部和大屁股的、棕色皮肤妇女——用颜色艳丽的尼龙布裹着身体,微微弯曲的头发,在脸颊边散乱地垂着,身上披着的丝绸和头上戴着的卷发夹子,都颜色鲜亮,她们的嘴唇像气垫一样厚,表情困顿、昏昏欲睡。

还有男人、老人、年轻人、包着头巾的人、头发烫成大波浪的人、还没有完全睡醒的人、刚刚从妓女身上爬起来的人、嘴角流着口水的人,用被单或毯子、甚至雨衣裹着身体的人、穿着皱皱巴巴且极其肮脏的睡衣的人……所有人都聚集到街上来看死人。街上有个死人对他们来说,本来不算什么,但是,通常这些死人都是有色人种,死者是白人,就有点稀奇了。

所以,不论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都非常值得一看。

没有人问:是谁杀了他,或者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为什么。谁会在哈莱姆问“是谁割了一个白人的喉咙”或者“为什么割了一个白人的喉咙”,只要看看他就够了,宝贝。然后赶紧庆幸,躺在这里被人围观的不是你。看看这个光着屁股,被人割开喉咙的蠢货白人,你就知道他在追赶什么了。

“棺材桶子”埃德向安德森副队长,简单描述了当时的情况,特别详细描述了那个戴着红色土耳其毡帽、手臂上挂着一条裤子,在街上飞奔的黑人男子。

“被害人没有穿着别的什么吗?”安德森问道。

“他什么裤子也没穿。”

“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森大叫道,“你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想隐瞒什么吗?快给我说清楚。”

“不论是外裤还是内裤,除了他身上的那件白衬衫,那个人什么都没穿!……”

“好吧,约翰逊,你和约恩斯给我待在那儿,保护现场。”安德森大声说,“我会联络检查官和法医,让他们派人过来,再签发一张逮捕嫌疑犯的通缉令。你觉得有必要封锁那条街吗?”

“为什么封锁?如果嫌疑犯还藏在这条街,他肯定会在你封锁的时候逃走;而如果他不在这条街,就说明他已经逃走了,封锁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棺材桶子”埃德·约翰逊颇不满意地嚷嚷着,“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加派两个人,对这里的市民进行调查,让我们可以确定,凶案发生的第一现场和时间。”

“好吧,我立马去办。现在你和约恩斯看住尸体,顺便看看还能发现些什么。”

“头儿怎么说?”当“棺材桶子”埃德回到尸体旁边时,“掘墓者”约恩斯问道。

“和往常一样。检查专家马上就来,我们要尽可能收集资料,但是,不能离我们的尸体朋友太远。”

“掘墓者”约恩斯转过身面向,聚集在黑暗里安静的人群,开口就问:“你们有谁知道

点儿什么吗?”

“收尸的人叫H·埃克塞德斯·克莱。”有人说道。

“你觉得目前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总该把这个死人先埋了吧,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知道,谁有可能杀了他!……”“掘墓者”约恩斯对围观的人吼道。

“我曾经看见一个白人男子,和一个黑人男子站在一块儿,正在小声嘀姑着什么。”

“在哪里,女士?”

“在第八大道和第十五街的交叉口。”

哈莱姆区的人在说街名的时候,常常会把“一百”省掉,第十街其实指的是第一百一十街,因此第十五街指的就是第一百一十五街,而第二十五街就是第一百二十五街。这种说法,虽然并不是很接近原意,但也足够清楚了。

“在什么时候呢,女士?”“掘墓者”约恩斯上前问道。

“具体的时间我不记得了。我想是在昨天晚上天黑之前吧。”

“好的,都回去吧。继续睡你们的觉去吧。”

但是,这句话只引起了一阵小的混乱,最终没有一个人离开。

“放屁!……”有人大叫道。

“那些警察还他妈的在睡觉,是吗?”“棺材桶子”埃德恼火地说道。

“掘墓者”约恩斯开始粗略地检查尸体。左手手背有一道伤口,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开始的时候,他试图挡住凶手的刀子,他抓住了刀刃,但他并不害怕。”

“你怎么知道的?”“棺材桶子”埃德好奇地回头问“掘墓者”约恩斯。

“该死,一开始他的喉咙没有被割破,如果他想逃跑、躲避或闪开,伤口就会出现在手臂或背后,但这些地方并没有伤口。”

“好吧,约恩斯大侦探。现在你再说一说,为什么他的阴门阴道,没有被动过?……”“棺材桶子”埃德很不服气地反问,“如果这场打斗与性有关,那可是他们第一个会攻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场打斗与性有关?”“掘墓者”约恩斯反问,“它可能就是一次普通的抢劫。”

“哦,伙计,你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这个男人是光着屁股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而且,这里是哈莱姆,也许你还想加上这一条。”“掘墓者”约恩斯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只希望这些蠢货白人,不要再出现在这里,免得又会被杀。”

“难道我们这些人被杀,就是可以的吗?”黑暗中一个声音说道。

接着是一阵模糊的胡言乱语,好像是围观的群众,正在交换他们愤怒的观点。

“棺材桶子”埃德转向人群,突然大声吼道:“你们这群人,最好在白人警察到这里之前,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他们会把你们这些笨蛋,通通都抓起来。”

人群中传来一阵紧张活动的声音,就像一群在黑暗中,受惊的家畜,接着传来一个好战的声音:“哪个笨蛋要抓我啊?我就住在这里!……”

“好啊!……”“棺材桶子”埃德顺从地说道,“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掘墓者”约恩斯盯着尸体所躺的那块地方,看着尸体周围的血迹慢慢扩大。他们的车灯把这段人行道、街上的陈设,还有街道旁边,那些大约半个世纪以前就在这里,如今已经破败不堪的私人住宅,都得照得透亮。

人群聚集在街道的另一边,躲在汽车后面,他们的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只能看见一排一排、交错在一起的、裸露着的腿,无数只黑色的脚,以及无数的脚趾头。

哈莱姆区的人行道上,紫红的血液中,躺着一个死人,周围立着一排排黑色的脚。

这次死的是个白人,大部分时候,他也会站在人群中。

“掘墓者”约恩斯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看过多少躺在大街上的死人了,只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黑人。他们没有任何尊严地,死在肮脏的人行道上,身下压着干掉的痰渍、黏黏的冰激淋、糖果包装纸、嚼过的口香糖、污浊的烟头、废弃的报纸片、啃过后带着肉渣的骨头、狗屎、臊臭的尿、啤酒瓶、沾满油脂的罐头。每一阵风都会把发臭的、带着沙砾的污垢,从他们的身上吹过去。

“无论如何,附近没有避孕套,”“棺材桶子”埃德说道,“如果没有危险,他们都不喜欢用。”

“太他妈的对了,”“掘墓者”约恩斯同意他的说法,“但只要看看周围的,就能知道他们失算了多少次。”

第一声警报响了起来。

“他们来了。”“棺材桶子”埃德说道。围观的人群纷纷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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