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子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入江夏的耳膜。他转过身,紧盯着轻子。叶广庭也转过来看着她,不时瞥一眼江夏。

周轻子抬起眼,长长吸了口气,悠悠地说道:“画面上是我姐姐,叫林嘉韵……”

叶广庭半信半疑地瞧一眼江夏,江夏也感觉费解。

“我们是孪生姐妹,我爸爸姓林,妈妈姓周。他们离婚后,我随了妈妈的姓。”

江夏轻轻扭开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轻子接过去但没有喝。

“也许因为名字就这么不同,我和姐姐除了长得很像以外,性格完全就是两样。她活泼外向,从小就爱和男孩子在外面玩。我却总是喜欢待在家里和我的布娃娃们说话。”说到这里,轻子看了眼江夏。江夏被她一看搞得有些手足无措,忙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喝点儿水吧。”

轻子答应着喝了口水,转过头对叶广庭说:“要不咱们先上路吧。这话可长着呢。”说完兀自笑了笑。

“啊?对,走。”叶广庭站起身,拍拍屁股,“我吃了,你们在车上吃吧。咱们还有好几天呢,这事慢慢聊。当然咯,我也可以不听,不过最好别不带我玩……”叶广庭一个人走在前面,嘴里不停地说着。

江夏见轻子笑了,觉得心里反倒轻松了不少,收拾了电脑站起身来。

上车时,叶广庭安排轻子和江夏同坐后排,以方便两人看电脑。然后他又把面包火腿火鸡肉以及各色水果一概放到后座,嘱咐道:“江哥,轻子我交给你了。人家想吃什么你得给伺候好了。”

车子重新驶入高速公路向波士顿进发。叶广庭换了舒缓的音乐,调低音量权作背景来调节气氛——他也觉得这个话题一旦说开去,就不会太轻松。

轻子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前方灯光照射下的公路出了神,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江夏在认真地剥一个橙子,轻子所说的尽管匪夷所思,但也许确能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纠缠他很久的东西也许在今晚就能从轻子的叙述中得到些线索,他莫名地有些兴奋起来。陈夕亭的音容笑貌时不时仍会跳将出来,霎时间让他心里压抑得紧,逼得他一阵阵胸闷。然而事已至此,想也罢,不想也罢,不如先搁置一下,剩下的由时间去解决好了。

计算机画面仍定格在丁西武刚刚走来的时候,周轻子直起身子,问道:“这画面可以放大吗?”

江夏点点头,把剥好的橙子递给轻子:“放大哪里?”

“我姐姐的脸。她左眼角有一个不显眼的小肉芽。”

江夏操作着,轻子歪过头来看着屏幕,几乎靠在他肩头。江夏心中一阵荡漾,他闻到轻子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令人心动。此情此景竟又是如此自然,仿佛是他一生期盼的时刻,他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好让他永远沉浸在这发香之中。发梢下是轻子大大的眼睛,江夏真想轻轻捧过她的脸庞仔细端详,与她深深对望。

“能再大点儿吗?”轻子的话打断他的思绪。刚才他竟任由自己思想而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江夏忙把自己强拉回现实,把画面又放大了一格。

放大后的画面清晰度大打折扣,但轻子仍满意地对江夏说:“看这儿,这个小肉芽!我就没有。”轻子说罢侧过脸给江夏看她的左眼,拿手比着。江夏仔细端详着画面上放大的眼睛,确实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突起在眼角外侧。

“你姐姐为什么会和丁西武在一起?而且是在我家里?”江夏说出自己的疑问。无论是周轻子还是林嘉韵,和丁西武一起出现在自己家里都是解释不通的。

“丁西武说,他说你喜欢我姐,而我姐喜欢的是他。”

叶广庭在前排“靠”了一声出来。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轻子的话一定与江夏最近的遭遇有关系。只是此时轻子所说的实在太过不合逻辑。

江夏挺尴尬,强自笑了笑:“我可是从来都不认识你姐和丁西武啊。”

轻子没有笑,望着江夏:“那你认识我吗?”

江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想起在GameOn喝酒的时候轻子也曾没头没脑地问过他这样的问题。难道自己曾经认识过这三个人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怎么会有这样乌龙的事情?

“你是大学毕业那年认识我姐的,你们是公司的同事……”

江夏越听越糊涂了。他大学毕业没多久便因病来美国治疗,然后进入施韦尔博士的实验室一直到今天。却哪里又进过什么公司了?是不是丁西武的死让轻子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

“轻子,我……”他想打断她。叶广庭插了话进来:“老江你让轻子把话说完。”

江夏抬眼看看正在开车的叶广庭,思忖道:轻子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我进没进过公司,有没有过林嘉韵这个同事,难道你们比我还清楚不成?

“你们不会是在编派我吧?”江夏说,语气里明显带着很大的怨气。

轻子没有立刻说下去,她顿了顿,侧过头看了看江夏,满眼的失望。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些事情,也许能唤起你的记忆。”

笑话!唤起我的记忆?唤起人的记忆是我的专业!我研究的就是记录人记忆的机器!

想到这儿,江夏不禁一凛。脑子忽然乱了,刚才似乎清晰如线的思绪一下子绞成了一团。他一直认为施韦尔的这台仪器是记录梦境的,虽然他可以和施韦尔侃侃而谈地说梦是记忆的碎片,虽然他的梦里记录到了和叶广庭、周轻子、杨珊一起吃饭的场景,虽然詹奎斯在他的梦里神秘地窜来窜去……但是江夏从没有想到过,哪怕是一点点——这台神奇的仪器也许真的可以将人的记忆搜寻出来、记录下来,那些记住的和那些被遗忘的。

可是……江夏转念又想,轻子所说的毕竟太不成话。就算自己记忆力不是很强,但是这些个大活人,就这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车里不再有人说话。江夏望着车窗外,陈夕亭的样子又浮现出来。在身后的纽约,她和她的男伴在做什么?是在逛街吧?她一定央求着他买了很多她喜欢的东西。她一定很满足地牵着他的手,或者像小老鼠一样黏在那个男人身侧……江夏突然很想痛哭一场,或者蒙头睡去再也不理这些纷杂的事。

“你们还想听吗?”周轻子试探地问。

“哦。”江夏答应道,“想,想听。可是我得先静一静。”

轻子点点头,忽然仰起脸,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你还好端端的,我就很高兴。广庭,咱们还要多久?”

“啊?这,什么还要多久?”叶广庭被问得一愣。

“还要多久到波士顿啊?”

“哦,嗨!还一个多小时吧。要不咱们先聊到这儿?我这都听乱了,更别说江夏本人了。还是一点点来吧。”

波士顿位于纽约的东北,是马萨诸塞州的州府。有人说波士顿是美国的文化教育中心,这话并不为过。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这两所世界超一流学府坐落于波士顿附近的剑桥市,宋庆龄姐妹曾就读的卫斯理女子学院也在周遭。分隔波士顿与剑桥的查尔斯河远近闻名。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每年都要在河上举行划船比赛,已是上百年的传统。

江夏三人到达波士顿已是晚上十点钟光景。预定的酒店在剑桥市,就在查尔斯河岸边,这让他们着实兴奋了一番。这是一座形似金字塔的高层建筑,外围由彩色的霓虹灯勾勒,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实在是一番不可多得的美景。收拾停当后三个人沿河走了走,隔岸遥望波士顿的城市夜景,随兴地聊着天,并没有再提轻子的姐姐和丁西武。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洗漱完毕,简单地在酒店餐厅吃了自助早餐便来到了哈佛大学校园。一条马萨诸塞大道连接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两所大学。越靠近哈佛,大道旁建筑的墙体就渐次变成它一贯的暗红色。哈佛广场上人流如织,大多是希望来瞻仰这所世界名校风采的旅游者。美国有围墙的大学并不多见,哈佛算是一个。然而所谓围墙也就是初建时将“哈佛庭院”与外界隔开的象征而已,当时的情景不得而知,现在的人们却可以随意进出大学,不受任何阻拦。不过如果想要进入这个“庭院”读书,那可要费一番周章了。

“真没想到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哈佛大学!建筑比咱们国内的差远了。”轻子感叹道。

“是啊,人家注重的是软件建设,是人才。”叶广庭环顾着。哈佛大学校园的古老建筑实在不如国内大学的光鲜气派,就连校长室也只是设在一栋学生宿舍的一层。甬道上行走的人和草地上倒卧读书的学生反倒令他们多投去了几分目光。谁知道他们中谁会是未来的商界大贾、学界权威,甚至是美国总统呢?

“哈佛哈佛!”轻子高兴得大叫。原来是看到了约翰·哈佛的铜像。叶广庭来了精神:“这可得好好看看,”说着在包里摸索相机,“咱们能沾点儿光的就剩跟他的铜像照个照片了。你们俩还好点儿,怎么说哥伦比亚也是常青藤名校,咱们纽大的可就惨咯!只有给你们俩拍照的份儿,来来,靠近点儿。”

在一座古朴的教学楼前坐落着约翰·哈佛的铜像。这位曾经的富豪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右脚后左脚前。左脚的铜面已被无数的观光客和崇拜者摸得烁烁放光——有个说法是:摸哈佛的左脚会给人带来财富和好运。

“我得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这事我门儿清。”叶广庭又开始卖弄,“这尊铜像有三个错误。”见江夏和轻子专心地听他讲,叶广庭很是得意,“第一啊,这上面印的建校年代是错的,差了两年。”

“真的哦?”轻子的求知欲望让叶广庭激动不已。

“第二,说哈佛是建校者是不对的。建校者另有其人,哈佛当时就是一搞房地产的,用他的地皮建了学校,就命名为哈佛了。”

“哟,我还以为他是一位教育家呢。”轻子看看哈佛的铜像,好像有点儿失望。

“第三,重点来了啊,第三这铜像雕的就不是哈佛本人!”叶广庭顿了顿,“哈佛本人长什么样没办法考证,所以在塑像的时候就随便找了个帅哥儿做模特了。”

“就是说咱们开四个多小时车,跑这儿来摸了把房地产商的假雕像!”江夏打趣道。轻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是著名的‘哈佛三谎言’,”叶广庭接着说,“我看八成是想上哈佛没上了的人编的!”

哈佛的主校园也确实小得可怜,逛了半个小时就几乎走遍了。叶广庭兴致盎然地为江夏和轻子讲解着哈佛的历史和其他学院的所在地,大多是他上次来时听到的,这次讲出来自然要加一些东西进去,仿佛他就是坐在铜像底座上的假哈佛。

从哈佛大学出来,三个人溜溜达达便来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校区。叶广庭早在纽约时就电话预定了免费的校园参观。

相比起哈佛,麻省理工更是几乎没有校园。工科大学在哪里都是那么的没有情趣,而所谓的校园参观也就是转转教学楼和一些著名的实验室。

江夏他们和另外十几名游客临时组成了小观光团,由一名叫杰西卡的女学生带着在学校漫步。队伍随时会停下来听她做些讲解。

停停走走,小队伍来到一处偏僻的所在,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五六层楼高却没有窗户的古怪建筑。这座建筑显然是由水泥一次浇筑成型,顶部隆起形成一个半球。最奇怪的是,建筑的外墙被涂成了全黑色。

“前面这座奇形怪状的独立建筑是声学实验室。是2001年耗资五亿美元建成的。”

叶广庭努努嘴,江夏自然会意:这就是他所说的大黑屋子所在地。

“这座耗资不菲的声学实验室是由学校的詹奎斯教授设计……”杰西卡说道。

江夏心中一紧!詹奎斯、声学实验室、脑电波、能量碰撞!这些名字似乎在这一刻重新交汇到一起,然而江夏还是看不出它们和自己的梦有什么样的联系。

“詹奎斯教授是麻省理工学院著名的神经工程学教授。他在声学实验室的落成典礼上说,设计图并不是他画的,而是另有其人。有一天他在自己的公文包里发现了一张用铅笔画的图纸。似乎有人想把图交给他却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詹奎斯教授看过设计图后发现所有的设计都完美无缺,浑然天成。每一个细小的设计数据都经过精密的计算而且标注得非常清晰,而且都非常符合对声学能量研究的要求。从设计图可以看出,画这张图的人对人体的结构以及每一根神经的走向和功能都了如指掌,实在是位具有极高天赋的天才。于是詹奎斯向学校申报了这个项目,希望可以将这件堪比艺术品的实验室建造起来。建成之后,这座实验室中产生了大量人类神经学研究领域的重大成果。但可惜的是,詹奎斯教授在两三年前突然失踪。这座实验室也几乎闲置下来。不管怎么说,”杰西卡耸了耸肩,“这些逸

事还是给这座实验室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现在就让我们进到里面去看看。”

游客中有了些小小的骚动,人们对杰西卡讲的故事很感兴趣。江夏更是特别专心地在听。他在想,画这张图的人该不会是施韦尔教授吧?他不是在哈佛主修神经学吗?而且对工程学也有研究。可如果是的话,他也没有理由隐姓埋名啊?恐怕是詹奎斯在炒作吧?又会不会是詹奎斯在实验中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现象从而远遁他乡选择消失呢?

杰西卡刷了下卡,拉开厚重的门,游客们鱼贯而入。里面是一个大约两百平米的控制室,成排的橱柜组合有序。柜橱中是控制仪器,为了方便游客游览同时又不致泄露实验机密而上了锁。

江夏小声问叶广庭:“你上次来的时候没讲这么详细啊?还几千万美元?明明是五个亿!詹奎斯的名字你也没印象吗?”

叶广庭顿了顿,说道:“还真没有。上次那学生导游是个男的,就说是一高精尖声学实验室,完全没有杰西卡敬业。我看小杰这姑娘不错,我很欣赏她。”

“现在我们要进到里面的全无声室。”杰西卡很热情地解说着,“所谓全无声,就是用厚度将近一米的隔音墙把外界的声音最大限度地屏蔽掉。墙壁中间有大约二十厘米的夹层,里面是抽真空的。这样就防止声音通过介质进行传导。无声室的内墙铺满了吸音材料。里面所有的仪器设备都经过了特殊材料的包被以保证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甚至连极微弱的电流声都不能有。”

“要这么安静做什么?”一个美国人插嘴道。大家都笑了。

杰西卡也笑了,耐心地解释道:“好问题!声波也是种能量,我们每天都处于各种各样的声音的包围之中。声波可以影响脑电波。我们通过建造这样一种环境使声音的能量降低到几乎为零,那么可以研究的东西是很多很多的。比如脑神经在这种环境下的工作状态等。”

不少人点了点头。在极端的环境中的确可以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江夏四顾着,心中赞叹着实验室极为科学的设计。当声音的能量被降至最低限度,加上全封闭的实验室将光能也降至最低时,这样的设计还有一个功用:可以定向地对大脑的各个区域、各个层面实施细微的影响,获取更为精确的脑电波波形。通过解读这些波形,人类记忆的形成、梦的形成、神经反射、基因变异、细胞形态和行为甚至一些疾病的调控以及激素分泌等都可以得到大量的数据支持。在这些游客中,恐怕只有江夏能真正理解这座耗资五亿美元的庞大实验室的价值。

杰西卡再次刷了通行卡,一扇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厚重的门向一边滑开了。大家看到里面是一间很小的房间。

“如果人在完全无声的环境中待久了再一下子进入我们有声的世界,人是会感到难受的。”杰西卡继续说道,“所以科学家们设计了这么一个小的房间。实验人员出来时先要进入这个小房间休息十分钟,我们会缓慢地、人为地为他加些声音,等他适应了才打开外面这道门出来。”

江夏点点头。他不得不暗自佩服美国科学研究的严谨态度。然而不知怎的,当他见到这里面的小房间的一刹那,心里莫名地颤动了一下,刚才轻松的心情猛然被一股压迫感笼罩了。

杰西卡走进小屋刷开了内侧的门:“现在我们就进入真正的全无声实验室了。里面可以拍照,三分钟够了吧?之后我就要从里面把隔音门关闭了。为了减少任何发出声音的可能,以及将光的能量降到零点,实验室里是完全没有照明系统的。我建议大家不要说话,让我们感受一下完全无声无光的世界。但是如果有人感到强烈的不适,请务必告诉我。”

游客们好奇地跟着杰西卡走了进去。相机的闪光灯密集地闪烁,高大的穹顶在闪光灯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而江夏心中的压迫感则越来越强烈。

杰西卡等大家拍好照,启动了关门按钮。门在大家身后关上的瞬间,光线全部消失,人们几乎屏住呼吸,却都在全力地倾听。

江夏大睁着双眼,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什么严实地塞住了一般,却可以听到脑子中一阵阵的蜂鸣。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声音,是不是由他耳朵听到的。他可以确定的是,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甚至听得到屋子里面其他人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有力,有的微弱。渐渐地,江夏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将血液一股一股挤压进动脉里,那动静由小到大,从心脏扩散到全身。在他周身流淌的,是他血管中的血液吗?此刻听来就像是无数条奔流的大溪,分开来,又汇聚在一起,相互碰撞相互激荡。

此刻江夏再也不怀疑叶广庭的话:这就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黑屋子!那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这辈子只有在那些梦中出现过。带着心中说不出的烦恶,他干呕了两下。忽然一阵自内而外的颤抖从心房传递到他手脚的末端。他的肌肉连带着皮肤都开始失控一般抖动起来。就在这时,一只手摸索过来,将他的手轻轻握住。那手是如此小巧而光滑,是轻子的。两只手牵在一起,似有无穷的力量把江夏包围住,安抚他的躁动,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你可真够现的!”叶广庭佯叹口气,“别人都没事,就你麻烦多。”

江夏在草地上躺了近半个小时才缓和了些。轻子一直在旁边给他慢慢地扇着风。

“我可跟杰西卡说了,”叶广庭接着损道,“这么好的实验室别闲置了,重新开业吧,咱这儿有好实验品。”

“也不知怎么我的反应那么强烈。”江夏眯着眼睛笑着自嘲。有一个问题压在心头没有解释,那就是为什么这间黑色的屋子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在梦里,他无数次如此真实地坐在那黑暗中,心中一样的烦恶不堪;唯一不同的是,梦中的黑屋子似乎总带有一丝光亮。是未关严的门缝透进来的光抑或是某种光源,他说不清。

“这间实验室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我梦里。”江夏喃喃地说。

“啊?”轻子半信半疑,但显然很吃惊。

“你可能会问,天下黑屋子全一个样,什么也看不见。我怎么就能肯定是这一间。是吧?”江夏偏了下头看了眼轻子。轻子不置可否。江夏接着说:“是那种感觉,那种压迫感。刚才大门关上的一瞬间,我仿佛突然就跳回到了自己的梦里。”

“那么说你以前来过这里?”轻子问道,手中并没有停下为江夏扇风。

江夏停了半晌,摇摇头。说不清他的意思是没来过还是不知道,但没有人继续问。

“现在你们知道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不寻常的图像了吧?”江夏仍眯着眼望天,“这些东西我没办法解释。我不知它们是梦还是记忆。”

“直到今天,我才隐约觉得它们也许并不是我的凭空臆造。它们曾经真实存在过,而且我也曾置身其中。也许我真的就认识你的姐姐和丁西武……我也一定认识你,轻子。”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轻子点点头,“那时候你和我姐姐是同事。你曾经狂热地追求过她。可是她却喜欢丁西武。”

叶广庭插嘴道:“而丁西武喜欢的人是你?而你……”

轻子又点点头:“我姐姐比我懂事早,接触的人多,也比我成熟得多。丁西武觉得她太……有些世故吧。而江夏却是喜欢可以照顾他的,像大姐姐一样的女生。”

叶广庭微微探了探头,瞥一眼轻子,面带坏笑。

“我现在听这些东西就像是在听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江夏自言自语道。

“你……”轻子欲言又止。

“说吧,你有什么都说出来好了。我也希望把这些事情弄清楚。”江夏鼓励地看着轻子。

“我去给你们买咖啡去吧。”叶广庭说着站起身。

“没事儿,你就坐这儿听吧,也许你能帮我分析分析。”

周轻子犹豫了片刻,接着说:“就在两年前,你病了一场,我……”轻子低下头半晌,喝了口水:“你家人带你看了很多专家都找不到原因。后来你来了美国,醒过来了。但是那场病却使你丧失了将近三年的记忆。”

这句话太出人意料,江夏和叶广庭同时向轻子看去。

江夏跟叶广庭说过自己的那场病,但是丧失三年的记忆实在是匪夷所思!

“还记得我问过你多大了吗?”

叶广庭扭头看江夏。江夏仍木讷着,点点头。

“你以为自己今年二十四岁,实际上你已经二十七了。你来美国看病,苏醒后你以为自己才刚刚大学毕业,所以你毕业后在国内工作了三年的记忆都没有了。关于我姐和西武的记忆自然也没了。你的爸爸妈妈为了减少你心理上的阴影,就决定把你失去记忆的那三年从你生命中抹去。”

江夏挣了两下坐起身子,满脸狐疑地看着周轻子。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来证明她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开玩笑。而轻子的严肃和郑重让他没办法有丝毫怀疑。

“你爸爸托关系把你身份证和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都改了,也一直刻意地混淆你记忆中一些重大事件的年代。知道你出了事的朋友只有我们几个,但是你爸妈还是帮你联系留在美国读书,让你暂时离开那块土地,这样对你身心都会有好处。事实上,你的病生得也奇怪,你之前所有记忆的相关年代都向后顺延了三年……”

“什么意思?”

“是你爸爸跟我说的,我看看啊,比如你告诉我,你哪年小学毕业的?”轻子大眼睛转了转,问道。

“一九九七年。”江夏想了一下答道。

“那一年国际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香港回归啊!”

轻子笑了笑,说道:“这就对了,在你记忆里,你是一九九七年小学毕业。在你记忆里,你小学毕业的那一年香港回归祖国,对不对?”

江夏点点头,不知道轻子要说什么。

“你们是不是还参加了什么庆祝活动,比如篝火晚会什么的?”轻子继续问。

“那倒没印象了,我只知道我升初中那年香港回归了。”

叶广庭插嘴道:“我大概听明白了,你病好以后,记忆发生了错位。前面的记忆向后顺延三年填住了空缺。你其实不是一九九七年小学毕业,你一九九四年就毕业了。但是你就记着自己在一九九七年毕业,你就记着在香港回归那年小学毕业,对吧?”他顿了一顿,摸了摸头发,笑了:“我是要表达什么意思来着?刚才明明想清楚了,说出来怎么这么乱呢?”

轻子看看叶广庭,又转过脸看着江夏,没有说话。

江夏眼睛发直,他试图跟上轻子的逻辑,但是跟着跟着就想偏了,无法集中精神。

“看来这是天意。”轻子说,“你在美国的博士生导师碰巧做的是记录梦境的仪器,终于让你支离破碎地在梦里找回了这些记忆的片段。我见你终日被这些事情搞得很疲惫,就想还不如告诉你,这样你也许能好过一些。”

隔了好一会儿,江夏说:“我明白爸妈的苦心,可是三年的记忆,三年啊!怎么能说抹就抹得去呢?”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还按了两下。

叶广庭问江夏:“那这声学实验室呢?你来过吗?难道在你不记得的那三年中,你曾经来过这里?”

“这个我就说不好了,”轻子说道,“姐姐没跟我提过。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玩得很好,如果你中间来美国的话我们也应该知道的。”

轻子顿了顿,接着说:“况且,这是间声学实验室,江夏来这里做什么呢?”

叶广庭摆了摆手,说:“江夏生病的时候在医院住了多久才醒过来的?”

“不知道,他昏迷以后没多久就被送来美国了。然后我们就没了联系。也许你爸妈希望把我们也从你的生命中抹去吧……”

江夏兀自叹了口气,苦笑着。

“然后他自己就醒转过来了?”叶广庭显然对轻子的这个故事抱有很大怀疑。

“是我姐姐说的。她曾去家里看江夏。姐姐说江夏的病很奇怪,一切指标都和正常人一样,只是昏迷。”轻子转过头望着正在出神的江夏,“他后来怎么醒来的我们都不清楚,但是他真的不再记得我们了。”

叶广庭随轻子的目光看看江夏,又看看轻子,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吃点儿东西去?反正我是越听越糊涂。江夏你行不行啊?吃点儿稀的东西垫垫肚子?”

这时江夏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看了看号,是陈夕亭的。他没有接,把手机放回裤兜任它在里面响着。

江夏手撑地站起身,在裤子上拍了拍,向仍坐着的轻子伸出手去。

三个人回到酒店的咖啡厅。江夏要了一客具有新英格兰特色的蛤肉奶油浓汤,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叶广庭要了一份八盎司

的纽约沙朗牛排配鸡汁土豆泥。周轻子则要了一份沙拉。

“让你吃稀的,你就点这么一个,”叶广庭边大嚼他的牛排边摇头说,“你这吃起来不腻啊?又是奶油又是蛤蜊肉的,啧啧啧。”

“吃你的吧,我好歹要了波士顿特产,你大老远跑过来还吃纽约牛排。”

江夏摇摇头,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小盅里的浓汤发呆。四五秒钟后,他抬起头问轻子:“你认识陈夕亭吗?”

轻子摇摇头。

“她是我一个大学同学,我们现在还有联系。如果你说的事是真的,她应该知道我那三年发生的事,她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

“也许你爸妈……”

“不会的。”江夏打断轻子,“我爸妈不会认识陈夕亭。我出国后不久她也出来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对一切有关陈夕亭的话题忽然都没了兴趣。口袋里的电话又响起来,他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呀?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呢?”

江夏站在洗手间门口听着,电话那头陈夕亭佯装娇羞着。这是曾经让他心醉的声音,而此刻只能让江夏心里觉得十分厌恶。

“你在做什么?”

“我在逛街呢,就在我们这边的梅西商场,你上次来看我时去过的。”江夏仔细听了听,陈夕亭那边的确有嘈杂的背景声,显然是在大商场里。逛街没错,梅西商场没错,只是不在罗德岛,而是在纽约。江夏心想。他惊叹于陈夕亭说谎的本领,那么流畅,那么言之凿凿,让人无从怀疑。

“哦,”江夏含糊地答应着,“我问你个事儿,你认识我爸妈吗?”

陈夕亭愣了愣,似乎没听懂江夏在说什么:“不认识啊。怎么了?干吗这么问?”

“他们从来没给你打过电话?”

“你爸妈就不知道有我呀。怎么了,你睡迷糊了还是没睡醒啊?哈哈哈。”

“你是……你生日快到了吧?”江夏转开话题,“你想要什么礼物啊?对了,你是哪年的十一月五号来着?”

“亏你还记得我生日,咱俩同一年你不记得了?”

“哪一年?”

“八六啊,你怎么怪怪的?”

“成吧,先这样,等我的礼物吧。”江夏挂了电话。他是四月的生日,一九八六年四月,现在可不是二十四岁吗?周轻子和我开的什么玩笑?她为什么要说我今年二十七岁,还失去了三年记忆?编出那么大一段故事她用意何在?江夏思忖着踱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力地洗脸,发出很大的声音。

又或许是陈夕亭在撒谎?

江夏扯下一截纸巾擦脸。

陈夕亭真的太会撒谎了。

湿的纸巾被扔进废纸箱。

可谁又能肯定轻子说的就不是谎言?

江夏手撑着洗手台看着镜中没有表情的脸孔强笑了一下,长出口气。

整个星期六下午三个人都没有心情游玩,只闲散地逛了逛波士顿的纽百利街。这条街道是富人的购物天堂,与纽约的第五大道相仿,只是街道两旁的商铺大都收敛在古旧建筑之中,少了几分贵气,却也多了些古朴和神秘气息。这正合了叶广庭心意。他显得十分兴奋,给江夏和轻子如数家珍地讲解他熟知的品牌和某些流行款式的动向。几次他蠢蠢欲动地要交钱买些他中意的昂贵无比的鞋子和箱包都被江夏劝下了。轻子则偶尔把一件衣服比在身前左右端详一阵然后看看价签又放下。

当晚回到房间后叶广庭问江夏:“你给陈夕亭打电话了?”

江夏点点头。

“她怎么解释的?”

“我没问她那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江夏显得很无奈。

“你丫怎么这么窝囊啊!”叶广庭很气不过,“换成我就在电话里骂死小丫的!”

江夏摇摇头:“我问她哪年生的。”

叶广庭愣了一下,登时醒悟:“哎,对啊!还是你明白,她哪年的?”

“八六年,和我一年。”

“哟,那么说……你今年就应该是……是二十四啊。”

江夏点点头:“我比她大一点儿。不过肯定不是轻子说的二十七。”

“这事闹的,那轻子她为什么呀?”

江夏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叶广庭小声一点儿——轻子就住在隔壁。

“不对不对,”叶广庭一转念就对刚才自己的态度产生了怀疑,“凡事都有动机。轻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有预谋。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她这么做是图个什么。”

江夏咬着嘴唇不置可否。

“陈夕亭呢,你也亲眼看见了,那根本就是个骗子,我说这话你还别不爱听。她所有的话我现在都觉得值得怀疑。”

“那她的动机呢?”江夏淡淡地问。

“谁知道!也可能就是你爸妈让她别告诉你。他们不是想让你忘掉那失去的三年吗?于是他们通知了他们能找到的你所有的朋友。虽然你上大学的时候你爸妈不认识陈夕亭,但是后来那三年呢?就说不好了……”叶广庭越说越替江夏不值。

“刚才在电话里陈夕亭说她根本就没见过我爸妈。”

叶广庭看着江夏,哭笑不得:“没事了,刚才的话算我没说啊。”

江夏笑着摇了摇头。他想叶广庭说的也在理,如果轻子的话没错,那么陈夕亭当然有可能在他失去记忆的三年中认识了自己的父母。

唏嘘了片刻,叶广庭说:“咱们现在先不管这俩姑娘谁在说谎。我帮你看看你那些梦,咱自己先研究一下。”

江夏不得不承认,叶广庭在某些时候头脑其实比自己更冷静,思路也很清晰。他答应了一声,把手提电脑从床边取了出来。两人决定先重温梦里的那间黑屋子。

白天看过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声学实验室后,江夏更加确信那就是出现在他梦里的黑暗房间。

“你看这墙体的弧线,还有这儿、这儿,都和白天看见的一模一样。”江夏盯着屏幕说。

“我可是一眼就感觉出来了,告诉你吧你还不信。”叶广庭颇有些得意。

“你牛。”

“怎么能说牛呢?那是相当的牛啊!”叶广庭拿了根烟点上并递了根给江夏。

江夏没要,仍紧盯着屏幕,边思索边沿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这黑屋子里的光线表明,如果我当时真的坐在麻省理工的声学实验室里,对面就有束光透进来……”

叶广庭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这不废话吗?哈哈哈……您一博士研究生,就这个呀?”

江夏也乐了。“捣什么乱啊你?我那意思是,有光线就能看见东西,是不是?这墙体的弧线,还有这儿,这上面,是个圆柱形的大柜子吧?不是都能瞧见点儿东西吗?”江夏用手在屏幕上胡乱画着,为自己找辙,“这圆柜子白天没见到吧?”

忽然他拧起了眉头,好像真的在那缕光线中看到了什么。叶广庭脸上带着笑纹也凑了过来。

江夏调高了对比度,在光线照映下的,那只疑似圆柱形大柜子的表面竟有模糊的几行字!

叶广庭“咦”了一声把脸贴近屏幕。

江夏把对比度调到最大,又去调节屏幕亮度。原本灰蒙蒙的字渐渐显现出来。第一行字比较大,是英文的“实验中请保持安静,并尽量不要移动”。随着江夏不断地把画面放大,第二行字也可以看见了,却赫然是第一行英文的中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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