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喝咖啡,最好不要超过四杯以上,才是明智之举。喝到第五杯胃就会开始下垂,全身不舒服,胸口郁闷。可是不吸烟的我,没有其他消耗时间的方法,而且不喜欢甜食,所以除了一直喝咖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啊,下一杯喝柠檬茶好了……咦,没什么差是吗?不过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还是换柠檬茶好了,反正这种泥浆般的颜色也已经看腻了,应该换换口味。什么?形容得太直接?有什么关系。

我正坐在丰平区的多拿滋里面,幸好店面不宽,坐在最里面的我几乎可以扫视全场。而我之所以会来到这种地方,当然是为了亲眼看看“宏子”的模样,为了将我对“宏子”的情感,从现在进行式割舍到过去式。提出这个主意的镜创士,说他要去买点东西,就在札幌站先下车了。这样正好,反正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完成,毕竟关系到我的自尊心,让别人介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尤其这个别人又是镜创士。那家伙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当成笑话讲,然后巨细靡遗地形容我的反应,偷偷窃笑,他一定会的。信件被偷看时的愤怒在我心中苏醒,但此刻我不能陷入愤怒的情绪中,这么重要的时刻,不能浪费时间。我喝口凉掉的咖啡,想让自己恢复冷静,却只换来不舒服的感觉。下一杯还是换柠檬茶好了。我看一眼店里的时钟,已经接近中午,按照约会的行程顺序,如果钞票跟胃袋都没有问题,差不多可以进来了。信里写着“星期天中午,我们会到附近的多拿滋喔……”

让人火大,想要踢烂荧幕的句子。

我对“宏子”进行诱导作战,故作不经意地,打听她的行程。她并不知道我的企图,而且很爱讲跟男朋友之间的事情,轻易就上钩了。于是我问到她跟男朋友约会的部分行程,也就是这里,多拿滋。时钟发出声响,已经正午十二点了,进入所谓的“午餐时间”,如果约会顺利的话(很讽刺地,我希望很顺利),这两个人应该快到了。隐约的紧张感,我比刚才更认真观察店里的情况,以星期天而言,客人算是不多的,看来不是一间生意很好的店。这点对我有利,越少干扰越容易发现“宏子”。突然看到店里有两对情侣,一对坐在靠窗的位置,另一对坐在吧台前,不过靠窗那边的女生,怎么看都有二十多岁,而吧台前的女生虽然侧面像十几岁,身旁的男子却是上班族大叔,但“宏子”的男朋友是个大学生(虽然大学生也是有中年人)。除此之外,有个体型像雪人的女子坐在靠窗那对的前面,还有一个OL坐在吧台正中央,然后是三个在星期天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坐中间那桌(这几个一直大呼小叫吵死了)。旁边有个跟手机大眼瞪小眼的中年欧巴桑,而最最里面的角落,有个眼镜男在吃甜甜圈配柳橙汁。连同我在内,一共有十二个客人。从我的位置看出去没有死角,虽然靠近门那边要稍微眯起眼睛才看得到,不过既然位子这么空,年轻的情侣应该会选里面的座位吧。

没有新的客人进来。紧张会口渴,但是冷掉的咖啡很恶心,我开口叫服务生过来,点了一杯柠檬茶。服务生虽然面带微笑,但心里一定在嘀咕,这里是甜甜圈店不要只点饮料就赖着不走。服务生离开了,一定是准备到厨房去跟同事讲我的闲话,没办法,星期天中午一个男的单独到多拿滋只点咖啡,会被说闲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看了眼那个眼镜男,他正大口咬着沾满砂糖的甜甜圈,吃相非常豪迈,真想像他那样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柠檬茶很快就送上来了,我喝一口,太烫喝不出味道来,这么烫是故意要赶我走的策略吗?这杯柠檬茶一定加了店员的口水……啧,我在干什么啊?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十三分了,客人没什么变化,我越来越紧张,心跳没有变快,胸口却很沉重。做了几下深呼吸,但症状没那么容易解决,胸口还是被奇妙的压迫感侵蚀着。十二点二十分,人群终于有变化了,女子高中生三人组滚蛋,换成一对情侣。我心跳加速,开始偷偷观察——男方跟我年纪差不多,黑色短发,复古牛仔裤,应该是大学生没错吧,女方看起来也像是高中生,及肩的褐色头发,长得很漂亮。这就是“宏子”吗?我大口喝着柠檬茶。这两个人坐在中间的区域,可惜女生背对着我,很难确认,但我不能就此放弃,继续发挥若无其事的本领,偷偷观察女方的特征。我所知道的“宏子”……浅褐色及肩头发,双眼皮,有酒窝,然后脖子一颗痣——就是以上五点。试着对照看看,发色够浅了,长度也差不多,而黑痣看不到,不能确定。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从中得知两个都是打工族,所以那不是“宏子”,也就是说“宏子”还没到。

午餐时间快结束了,难道他们去别的地方吃中饭了吗?撇开纯情的中学生约会不谈,高中生跟大学生约会,变更计划是不稀奇的事,没有人规定非要照行程走。十二点五十四分,一个妈妈带着幼稚园小朋友进来。十二点五十八分,又有客入进来,可恶,又是情侣档,而且男方跟女方都长得像明星一样。男方依然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但相貌身高跟打扮,都和我有着月球般的差距,当然,差的人是我。手长脚长,脸上一颗痘子都没有,头发跟女生一样有光泽,越看心里越不爽,这种差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类之间要有这么彻底的差距?我的确没有丑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却忍不住要抱怨。虽然看到镜创士时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但那家伙比我小一岁,而且没这么招摇,不会让我像现在这么生气。如果再继续观察男方,会对心理健康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把目光转移到女的身上。合身的牛仔洋装,容貌比明星更像明星,很可爱,稚气的眼眸跟性感的嘴唇成对比,及肩的浅褐色头发染得很好看。女生挽着男生的手,男生在说话,然后女生微微一笑抬起脸来,脖子上有颗黑痣。

黑痣?中长发、浅褐色、双眼皮。

“啊——”声音脱口而出,幸好没有人听到,但此刻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小事,脑中一片混乱:心跳暴增,紧急信号闪烁,呼吸困难。这样下去不行,我至少要维持外表的镇静,想像自己喝醉的时候,全身神经脱离的状态。然而内心的激动是无法摆脱的,我的心一直紧追着我,怎么逃都逃不掉,没有人能够逃离自己的心。我陷入自己引起的漩涡里,以异常的速度旋转着,往最深的底部不断下沉。

下沉到诡异的黑暗中,充满绝对的绝望,毁灭性的悔恨,将我团团包围。

那两人坐到中央座位区,很不幸地,“宏子”的容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哈罗,让你久等了。”我听到镜创士的声音,但没心情理他,快滚吧。“刚好有特卖会,结果我陷进去,忍不住又买了一堆,只好先拿去寄物柜放,才会不小心迟到啦。不过体贴的我可没忘记耍带东西给家人喔,我帮我弟买了CD,希望他能赶快从国内乐坛毕业,开始听西洋歌曲,还有我姊啊,我故意买了她最讨厌的……”

“闭嘴。”

我将全身的神经线拉回原处。

“你翻脸翻得真快耶。”镜创士坐在我对面。滚开,碍事的东西,这样我会看不到“宏子”。“干嘛生那么大的气啊?”那张好看的脸孔露出好看的笑容。

服务生来了,镜创士点了一些东西,我则是继续回冲柠檬茶。点完东西他叨叨絮絮说着今天的战绩,在什么店买了什么,又在什么店看到什么,对我而言却是毫无意义的报告。

“对了……你这边情况如何?”他边大口吃着甜甜圈边问我。“看到那个‘宏子’了吗?”他靠近我压低声量。

“现在……就在店里。”

“……哪一个?”

“你后面的,那个女生。”

我一说完他就大刺刺地回头,确认完毕又转回来,然后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小声地说是个超级大美女耶。一股阴暗的感觉突然涌起,很想拿热茶泼到他脸上。

“不过那真的就是‘宏子’吗?你是凭什么来判断的?”

“发色跟长度还有眼睛跟黑痣都完全一致。”

“只有这样吗?”

“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吧……而且那个男的应该是大学生没错。”

“长得很帅耶,那个男的。”

我不理会这句话,继续观察“宏子”。她跟男朋友聊得正愉快,每笑一次左边脸颊就会出现小酒窝(这点已经是决定性的证明)。

这就是……这就是那个“宏子”吗?感觉有点真实,又不太真实。我跟“宏子”到目前为止都只有文字上的关系,没见过面也没听过声音,只知道彼此提供的讯息而已,因此一直都是用想像力来补充不足的部分。可是如今她本人出现在现实空间里,而且还比我所想像的更出色……该怎么处理呢?甚至我还会经差一点就得到她。如果当时我抛开不成熟的自闭性格,认真积极地付诸行动,或许“宏子”此刻已经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这时候我就算出场也于事无补。那个男的……根本就是犯规,那么无懈可击的条件,没有人可以匹敌的,像我这种等级连跟他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如果在“宏子”跟他认识以前先出手的话,说不定还有点机会,这个事实在我脑中不停盘旋。

“所以,你打算怎样?”一道声音将我叫醒,镜创士凝视着我的脸。“要就此结束乖乖回去吗?可以彻底认清现实告别过去了吗?”

“怎么可能——”我强颜欢笑。“不过,已经死心了就是……”

“没试过是不会知道的。”

“不可能的啦,而且夺人所爱也不太好。”

我还在为自己找藉口。

“哎呀,真意外,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啊。没错,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东西。”镜创士把话打住,将食指放在双眼之间。“咦,不过要论先来后到,你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个不是吗?”

“罗唆。”

“别生气嘛。”他喝口可乐,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台随身的数位相机。这家伙又要拍我的狼狈表情吗?试试看吧,我一定会动手杀人的。结果他却是把镜头对着反方向。“你知道吗?数位相机可以用来动态摄影喔。虽然一次最多只能拍到三十秒,不过里面是64M的记忆体,多录几次就可以累积相当的数量……”

我站起来,直接朝收银台走去。镜创士连忙将甜甜圈塞进嘴里,用可乐吞下,从后面追上来。收银员问我要一起算吗?我说分开算。回去之前又看了眼“宏子”,当然,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跟男朋友说话。我又确认一次脖子上的黑痣,然后走出多拿滋。

“真意外呢。”一出店门,镜创士就掩着嘴说:“我还以为你会叫我赶快拍。”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么……我能够将“宏子”当作过去的事情,彻底了结吗?感觉似乎变得更糟了,“宏子”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而她男朋友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形男,错过时机的我,在这两人面前根本没有出场的余地,也没有出场的胆量。可是看过活生生的“宏子”之后,心中的妄想别说终结了,简直是变本加厉,不但没办法当作过去处理,还跟现在连接得更加紧密。到底是作战策略太笨拙呢?还是我自己太差劲?算了,无所谓,天晓得。

镜创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有趣地笑着,还不时拍下我的侧脸。算了,无所谓,管他的。反正我是可笑的展示品,悲惨的象征,只能继续可笑地生存下去,继续悲惨地供人看笑话。说不定这样也不错,我是史上最强的废物男,活在世界上十八年,什么贡献也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更没有任何热情。以为自己是表情忧郁多愁善感的青年,其实只是个笨蛋而已,一切自卑自怜的行为,都只是一种表演。就连此刻看似客观的分析,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我是个蠢到极点的第一人称主角。

“真阴沉啊。”镜创士透过镜头窥视我的表情,开朗地说着。“你不知道什么是笑容吗?”

“去死。”我对自己说:“拜托,去死吧。”

车站到了,镜创士从寄物柜拿出可观的购物袋,我也被硬塞了一个,虽然心里想着管你去死,但我没有力气说出口。幸好电车上空位很多,我放下重得像哑铃的袋子,茫然眺望窗外,月台上的人群,平面的风景。电车开始前进,坐在旁边的镜创士翻着袋子,拿出两罐啤酒,我接过来,打开喝下。下一站是新札幌,新札幌……连模糊的广播声听起来都很悦耳,我已经醉了。睡意来袭,但我不肯睡,因为一旦睡着就会作梦,而天真单纯的我,一定会梦见幸福的内容,所以我不睡,我要停留在沉眠跟清醒之间的狭隘地带。头突然被敲一下,镜创士说到了,我站起身来,提着沉重的袋子走出车站,将东西放在他的脚踏车后座上。他一边苦笑一边说好像买太多了,把脚踏车牵出来。已经暍醉的我,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啊,对了——”他突然停下脚步。“差点就忘记,真是粗心啊。”说完停下车子,开始翻找肩上的背包。“

找到了。”

他拿出一个便当大小的包裹,小心地打开包装纸,里面排着五个鲷鱼烧。他拿出其中一个分成两半,将尾巴的部分递给我,我摇头拒绝,但他说不要客气,硬是塞过来,我只好收下,咬了一口,好甜。

终于回到公寓前,我爬上楼梯,在第三阶停下脚步,回头问镜创士要不要上来。他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问我,该不会已经绝望到连男人也要吧。我有点火大,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不想就算了。”我又开始往上爬。“那再见。”

“啊……不是,等等,等一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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