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慎尔

(本文涉及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北村薰的新作,尤其是女大学生“我”与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大师活跃的系列作一出,我就忙不迭冲向书店,从平台上的书堆抓起一本去付钱,再以“买雏迎日光陶然归山町”的姿态,乐陶陶地返家。这已成为我自平成元年以来的习惯。

身为一介读书人,能够拥有如此中意的作家,不得不谓之侥幸。在这已失去泷口修造及埴谷雄高、三岛由纪夫及涩泽龙彦、中井英夫及寺山修司等人的世上尤其如此。这些作家,在所谓的“自一个黑太阳徐徐生出无数黑太阳”(雅克·奥迪贝蒂)方面,皆有堪称“图书馆”的共通样貌,北村薰显然也是属于这名单上的一人。

北村薰的读书量令人惊叹。我会试着将他作品中广泛引用的作家名单,逐一做笔记。F·柯佩的《狮子爪》、巴尔扎克的《贝特表妹》、泉镜花的《天守物语》和《外科室》、里拉登的《残酷物语》《梁尘秘抄》、梭罗古勃的《小恶魔》《江户俳谐岁时记》、A·法朗士《伊比鸠鲁之园》、芥川龙之介的《奉教人之死》、伊藤整的《鸣海仙吉》等,我边抄写,边想像创作出世界最长小说《人间喜剧》的巴尔扎克,与被视为世界最短诗型的俳谐,在北村薰脑中究竟是如何融合为一,企图掌握他大脑的些许内容,但终究非我所能企及,只好放弃。唯一能确定的是,北村薰也是那些自“燃烧的精神蔷薇园”,将想像力与惊异之名的纯血滴落地上的作家之一。

我会以“北村薰出道的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五日,是推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出版NEWS》一九九一年四月上句号),向这位覆面作家献上最高敬意,(虽说此举极为夸张)那个想法至今不变。北村薰的博览强记,或者说感性丰沛又清新的诗意文体从何而来,透过《诗歌的埋伏》与《谜物语》这类散文集,及《谜之画廊》等选集的出版,似乎已昭然若揭。就像埴谷高维的小说《死灵》的费解,由于《鞭子与陀螺》和《濠渠与风车》这些评论集的出版而破解。但是,事态并无改变。因为北村薰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我们探索的地点。他不给我们循线追上的时间,径自走在遥远的前方。他的博览强记也同样更上一层楼……

女大学生“我”与圆紫大师登场的系列故事,我没当成推理小说看待,倒一直视为教养/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若按《空中飞马》《夜蝉》《秋花》《六之宫公主》依序读来,想必能看到“我”一步步成长的样貌。登场角色随着新书的出版,日渐成熟。作者铺陈的伏笔,不仅在该书出现,甚至延续至下一本作品,足见北村薰的推理迷宫多么深奥。

且容我举一例说明北村的“伏笔”是如何脱离自己的作品,进而涉及现实世界。在《六之宫公主》中,文坛耆老田崎问“我”是否看过菊池宽的作品,她回答:“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短篇……这么说,你也读过他的长篇小说?”在田崎进一步的追问下,她应道:“我看过《真珠夫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令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礴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改编就行。”

众所周知,《六之宫公主》出版于一九九二年。而电视连续剧《真珠夫人》缔造高收视率,是二〇〇二年的事。两家大型出版社争相出版文库本,高呼“菊池宽文艺复兴时期来临”,“真珠夫人”也入选该年度流行语大奖。若视这个现象为北村氏安排的“伏笔”,是否算牵强附会?提到“非现实”世界早早在现实世界埋下“伏笔”,《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中井英夫确实发挥了天才手腕,但北村薰的才华同样不容小觑。得知他将库提斯那句“精神极度紧张时,即使不为此努力,也能得到追求之物”成天挂在嘴上,我更是确言。

北村薰在俳句上的造诣,由书名用上“夜蝉”、“秋花”等季语便可推知。“秋花”是秋海棠,指的是断肠花,也暗示作品的主题,最重要的是,他漂亮挖掘出秋海棠这个季语的本意,令人衷心叹服。这回,直接取来当篇名的《山眠》,也在全文纵横交错地埋下许多俳句伏笔,极有俳句小说的意趣。而主角与文坛大老田崎翁的一席唇枪舌战,也可视为“书志学推理”的变形版,让国文研究者与俳句爱好者垂涎三尺、食指大动吧。

关于芭蕉的名句“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我”曾在近世文学的课堂上听教授说:“应该把中间和下面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于是问:“我一直以为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老师觉得呢?”对此,田崎翁当下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更惊人的是,田崎翁居然还说:“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海上暮色,隐约白茫茫,闻鸭声。

海上暮色,鸭声闻,隐约白茫茫。

俳圣芭蕉不可能没想过右列句型,自然是在百般推敲后,才决定采用破格型式。他将属于听觉的声音,以白色这个视觉上的印象捕捉,为俳谐带来崭新的风格。这一俳谐史上的定说,透过“我”得到完整的理解。附带一提,江藤淳之所以赞誉山本健吉身为鉴赏家的纤细神经,认为他拥有足以感受到任何诗句的细微颤抖的敏锐,就是因为他评论这句“海上暮色”时,提到“自鸭声获得的感动,固然掺杂着对芭蕉的惊异,但对那声音产生白茫茫之感,乃是藉朦胧不清的夕暮萌生……亦即在模糊不清的薄暮中,更能感受到白茫茫的实体”。之前“我”的感想,也足以与山本健吉分庭抗礼,在芭蕉的“惊异”彼方,反响出自身的“惊异”极为高明。

用寂寞来配饭的深宵之秋——夏目成美

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高井几董

在这种时候,“我”选择的也是几董的俳句。“我”对几董的肯定,遭到田崎翁的劝告:“以感伤的眼光看待几董那种晦暗悲剧性的生存方式,你还嫌太年轻。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虽然,田崎翁在俳句鉴赏方面始终只有平庸发言,但他这话果真有雷霆千钧的重量。而主角“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书,说得对极了”的述怀,也丝毫不带多余的阿谀或自卑。对将“真正美好的艺术应该是向着太阳的”铭记在心的“我”,能够感同身受,并与其内心的丰饶产生共鸣,也正是读者的喜悦。

话说,“我”偶然得知,儿时玩伴本乡美纱的父亲大量购买色情书刊的冲击性事实。本乡老师身为小学校长,又是著名俳句杂志的台柱作家,却决定关闭在公民馆为同好开设的俳句教室,并宣布从此封笔。他最后披露的俳句是“回顾生涯写遍十万冗句尽付山眠”。“山眠”,出自“冬山惨淡如沉眠”(《卧游录》),是将冬山拟人化的季语,意指无风无雪宛如沉睡不醒的冬季山脉。毕生呕心沥血创作的十万多句尽是冗句——刻画着如此痛恨思绪的句子里,想必蕴藏着要将对俳句与人生的执念,随十万首俳句一同埋葬雪山的达观吧。

高野素十为追悼友人须贺田平吉,写过“生涯只得一句琉璃灯笼”,意思是“仔细想想,他咏过这么一句琉璃灯笼呢”,从此被视为名句而脍炙人口,但后世的人,却完全遗忘其友之名和灯笼之句。

如同孩童眸中的风景,在纯真无垢的精神之眼看来,日常生活的种种全充满悬疑推理吧。“我”在任职的岬书房,不时遭遇出版社才会有的谜团,而替她解谜的是圆紫大师。

圆紫大师在落语段子《杂俳》里披露的俳句“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关键在于“俳谐”不念“Haikai”,而要念成“Heekee”,否则“变成八五郎在附近来回打转,误会就大了”,令人失笑。若再稍做引申,现代俳坛的荒废,或许是因俳人都已丧失八五郎那种徘徊(走来走去,四处打转)的精神。俳人的“俳”,是由“人”及表示反意的“非”组成。俳人是人加非=非人、人非人、不是人,“不是常人的漂泊者”(柳田国男)、“客人”(折口信夫)乃其原义。俳人身为徘徊者,岂不应该颠倒现代日本的共同幻想秩序,夺回其异端装置的机能?八五郎这样的徘徊者出现,若仿照文化人类学,将会使“秩序发生颠倒,引进对极的混沌力量,村的世界被导入与日常既定组合截然不同的嘉年华宇宙”(山口昌男)。

圆紫大师不懂《新撰百人一句》中,山本健吉选录的“脱离日本语蝴蝶的ハヒフヘホ”(加藤楸邨)好在哪里,一问之下,朋友夸声“好”,并热烈赞赏另一句“满面笑咪咪买圣诞蛋糕之男”,认为“只有楸邨才写得出,是上乘佳句”。敝人有幸亲炙晚年的楸邨,坦白讲,姑且不论“脱离日本语”一句,那位俳句老师对后句未免过誉。

容我多谈一会儿,《朝日画报增刊:俳句的世界》(一九八五年十月十日号)《昭和百句抄》末尾的“选完之后”一节中,如山本健吉所记,委托他选句的就是我。山本选句夹杂文人与诗人的短诗与词章,可窥知其心灵之悠游,别树一格。“樱树下埋着尸体”(梶井基次郎)、“蝴蝶只身飞越鞑靼海峡”(安西冬卫)、“渡船场上/蹲踞的女人/好寂寞”(西脇顺三郎)、“朝初雪啊啊不见任何人”(太宰治)等,皆视同俳句,列入新撰百人一句。

“我”透视幻想中的连绵山脉,对于本乡老师说的季语“山眠”的本意,心中充满任何岁时记都找不到的独特创见。“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山上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约莫已发觉,谈论本乡老师那句“山眠”的过程中,不经意也提及象征降临人间的春山明媚之感的季语“山笑”。那是出自“春山淡冶如浅笑”(《卧游录》),与“山眠”成对的“山笑”。身为俳人的老师想必明白蕴含在如此变奏下的用心,最后应该不会放弃俳句吧。

“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把这话铭记在内心深处的“我”,她的真情在那瞬间融化了本乡老师冰封的胸怀。

第二篇《奔来之物》,环绕着法兰克·史塔顿《美女还是老虎》这篇谜题小说代表作,及堪称变形版的极短篇《奔来之物》,探讨信任与背叛。

《美女还是老虎》里的国家,让被告在两扇门之间择其一取代审判。一扇门后是老虎,另一扇门后是美女。选中后者便可无罪获释,抱得美人归。某名青年与公主相恋,由于平民严禁与王族恋爱,青年被拖上审判场。青年以眼神向公主求救。公主当然晓得“美女”在哪扇门后,也知道那“美女”从以前便向自己心爱的青年频送秋波。于是,公主给出暗示,青年也打开了那扇门。究竟公主指点的,会是“老虎”还是“美女”?

“我”、饭山先生、天城小姐的回答大相径庭,不仅刻画出三人性格气质上的差异,亦突显出各人的生存方式与灵魂样貌,颇耐人寻味。

《奔来之物》是特约编辑工作室的赤尻小姐所写,据说是直接反映她痛苦经历的一则寓言。登场人物包括主角与妻子玛丽安,及玛丽安的情夫亚瑟。受亚瑟的挑拨,主角为了证明自身的勇气,前往草原射击狮子。若没尽量拉近距离再开枪,就无法命中狮子。假使没打中,亚瑟会出手相助,还是见死不救?亢奋的狮子已准备奔来撕裂主角。

“自己是不是能够完成应尽任务的人,及玛丽安的心是不是已冷却,这两个答案,下一瞬间,我恍然领悟。”文章到此中断。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〇〇扳机……”以下两行会如何收尾?身为作者的赤尻小姐,当然早有答案。

看过“我”的接写,赤尻小姐点点头说“很可爱”。对天城小姐续的两行,她的感想是“这结局太严酷了吧”。而圆紫大师则超乎意料,给出令人不由屏息的答案。最后,赤尻小姐揭晓谜底,竟与圆紫大师写的一模一样……

“我”惊叹于圆紫大师的推理能力,也察觉赤尻小姐虽然遭到惨痛的背叛,仍勇敢面对软弱的自己,认真创作出这则极短篇,而深受感动。“我”这种诚实与他人互动的纯真心性,从根本促进读者在精神上自我纯化、自我净化。

这个谜题小说,就像在仿照圆紫大师的落语段子《天狗审判》的架构,我不禁想起J·D·沙林杰《九个故事》(ories)收录的《笑男》。透过“我”的视角描绘出少年团团长与情人的悲恋,然后团长的失恋与笑男的死亡物语以“套中套构造”展开。但与沙林杰的作品结局不同,在这篇《奔来之物》有开朗的结局。

至于《朝雾》,由两位职场前辈天城小姐与饭山先生的婚礼揭开序幕。担任招待的“我”,发现新郎的

宾客中有个人十分眼熟。原来对方早在《六之宫公主》,便已以伏笔登场。当时,“我”收下饭山先生给的票,前往聆听殷拜尔指挥都立交响乐团公演白辽士的《安魂曲》。三得利音乐厅里,那名男子就坐在“我”的右邻,膝上摊开的书是大卫·洛奇的《换位》。

某大学教授在这场喜筵上的致词,也成为洛奇作品的伏笔。有“我”登场的系列作,总是这样埋下前作的伏笔,等大家都忘记时,又在新的作品中复活。这种推理,不,小说,以往见过吗?我忍不住苦思。

“我”翻看父亲给的祖父日记,对每月出现一次的“小铃”,这个寄宿人家的女儿产生好奇。接着,“我”发现祖父学生生活最后一年,也就是昭和六年,进入十一月后,日记中留下只能以奇妙形容的一行:“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煆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这行看似暗号的汉字是什么意思?为何小铃会脸色苍白?“我”的推理回溯到前尘旧事。

“我”或许是想起会在罗伯特·A·海莱因的《夏之门》(TheDoorintoSummer)中,透过超越时间的炽烈爱情听见作者的号泣吧。“我”藉解开祖父日记之谜,企图成就祖父与小铃的恋情。就像要让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中,政夫与民子抱憾而逝的恋情,于今终成眷属。“我”的独自凄美得令人哀伤。

“这里是墓地,‘小铃’在此埋葬了芳心。”

这个“我”的感伤内在冲突世界,和北村薰出道当时所言,“我认为书写及阅读小说,是人生仅有的一次抗议”,应有相通之处吧。若是小林秀雄,八成会说“历史绝不会重演,所以我们才会惋惜过去。历史,与人类的巨大恨意相似”。寒冷的初冬天空下,“我”试图让祖父与小铃相依相偎的这份可敬的坚强,伴随着深远余韵,想必将久久萦绕在我们心头。

朝雾蒙昧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依折口信夫的口语体翻译,此句意为“虽然仅有些许邂逅之缘,却为了那人终日焦虑,几乎送命”。新兴俳句大将渡边白泉的“吾心恋慕焦灼如晚霞”,也许就是从这首和歌获得灵感。我总觉得,这首和歌迟早也会成为伏笔。看样子,下一本作品中,我们将看到“我”的恋爱故事。这个猜测,令我心里暖暖的,同时也有点酸酸的。

作者简介/斋藤慎尔:俳人、编辑、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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