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的贺望东在不知不觉间磨练出了一种推理能力,再难的事情他几乎都能理出头绪。

可是他不是个永胜将军,有时也会失败。

解决了观灯之夜的事件后,贺望东在西市的演出小屋成了个名人,他还与西市的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交上了朋友,有什么事他们都要依赖他,年轻好胜的他似乎有些趾高气昂。而那些闲人中也不都是痞子类人物,有不少人是有头有脸的好人子弟,有个叫焦成的就是那种闲人。

焦成与贺望东在西市认识后,经常去贺望东那里玩,并不是去贺望东的家里玩,而是他经常爱去的妓院掬水楼小凯那里。他初来小凯那里时什么也没有说,刚开始还不习惯,小凯还觉得他有点恐怖。他就那么坐在那里沉默着,贺望东给他倒一杯酒他就干掉一杯,直到喝完一大钟酒后才开始讲话,他口吃得很厉害。

除了焦成,还有一个李航,也跟贺望东来往密切。

焦成似乎是个遁世之人,而李航却是个物欲强烈的痞子。两个人都只有二十几岁,焦成性格温和,李航脾气暴烈,正好完全相反。这也可以看出贺望东交友的不拘一格。

小凯觉得焦成是个不顾他人的人,不喜欢他的风格,因为他来这里居然还将女人带了进来,女人是西市一个叫《烟雾仙人座》的演出小屋中的波斯人,名叫明珠,据说她是主人烟雾仙人的女儿,人很美丽。

焦成进来后照例闷声不响喝完一大钟酒,然后开口就说:“你教教她作诗。”

“作诗?”贺望东一楞后问道。

“她是颗未经研磨的珍珠,如果有了教养,她会成为世界第一等的女人。”喝过酒后不口吃了,但说出来的话又是那么夸张。他的意思是要给这个女人一些教养,所以请教她一些诗歌。

“为什么要我来教她诗歌啊?我可不敢担当此重任。”虽说贺望东会作一点普通的诗,但仅是当时文人的一些必备知识而已,还谈不上优秀,跟他相等程度的人多的是。

“那是非你莫可的。”焦成还是坚持道。他的理由是,明珠是波斯人,是个外国人,虽然中文说得很流利,但因为不是自己的母语,所以如果是中国人教她做诗,有时必然会以为她“这总知道的”,造成一种不周全的局面。但贺望东的母语不是中文,也是来中国后学的中文,对一些外国人不易理解的要点很清楚。焦成说明了理由后强调说道:“所以只有你才具有教她诗歌的资格。”

于是,明珠开始跟着贺望东学习作诗。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小凯很不满。

“我没有理由拒绝啊,焦成说得有道理。”贺望东无奈地说道。

可过了不久,明珠就不来了,这让小凯松了口气。“我说她不会坚持的吧,一个波斯人想学好汉诗可没那么容易。”小凯好象得胜地说道。

“不,她是很有学诗才华的,可惜中途就停了下来。不过——,她作的诗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再能坚持下去的话就更……”贺望东故意大声叹了口气说道。

“真遗憾,可能焦成早就迷上了那个波斯姑娘,后来看见你会成为可怕的竞争对手,就让她停止到你这里来学诗的吧?”

“也许是吧,我也正想在适当的时候向她开口求爱呢。”

“看你又胡说什么!”小凯用指甲轻轻地掐贺望东的膝盖。

有一天焦成又来到掬水楼,在贺望东面前用西域玻璃杯连喝了五杯酒后对贺望东说道:“怎么样,我们一起去胡烟仙那里看看吧?”他说的是明珠的父亲从波斯来的烟雾仙人奇术的事情。

贺望东去过西市好几次,但还没有到胡烟仙的演出小屋去看过,他隐约觉得去看自己学生在表演的节目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内心有点想看看她充满朝气的身姿,但嘴上却说:“李航等一会可能要来。”男人的复杂心思可见一斑。

李航每天必定会来一次,虽说没有什么特定的事情。他为了得到一官半职,一直在奔波运动,也不是他有什么政治抱负,他只是想在官位上更能得到相应的财产和名声。他的话题总离不开跑官运动信息,有时还带着羡慕的神情描述着高官们的奢侈生活。“我要是做了大官,我就要——”李航描述过自己做了官后的打算,要造一座豪华的大房子,里面聚集着很多供他使唤的使女和妻妾。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就会用舌头添着嘴唇,扼着手腕不断叹息。李航跟贺望东接近就是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贺望东跟朝廷有着某种微妙的特别关系。

贺望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跟朝廷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既然李航愿意帮他调查自己的事情,就随他去了。内心还祈祷着如果能探明我的事情可别瞒着我。

可是焦成却对李航的所作所为很反感,所以当贺望东一提到李航的名字他就说道:“不要管他来不来了,我们现在就走吧。”他说完站起身就拖着贺望东离开了掬水楼。

其实贺望东的真心也是与其等着听李航的跑官奇谈还不如跟焦成一起去看奇术表演。从崇昭坊走向延康坊的时候,本来一直默默无声的焦成开口道:“听说烟雾仙人的女儿最近没去你那里。”

“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贺望东回答道。

“噢。其实我最近还介绍她到升平坊的金扫那里学习经书,他那里不教诗歌。女人难道就不能同时学习这两样东西吗?”焦成不解地问道。看来他是想将他所爱的明珠培养成既懂四书五经又有情操、教养的世界最优秀的女人。

金扫出生在江南,虽然不是外国人,但由于母语不是长安地方的语言,也就有了教明珠的资格了吧。他年龄已过三十,外面对他有很高的评价,但鉴于他的一些言行,也有一些不好的议论。

焦成将明珠托付给自己所信赖的贺望东和金扫,就是打算将明珠培养成一颗无暇的艺术品,他自己将人生也当成一种艺术。

艺术作品本身是一种终结,它将会安放于跟社会没有关联的某个场所。自己的人生这个作品也要不借助社会之手自己雕凿完成。这就是焦成当时的想法,像李航那种官迷在焦成的眼睛里只看见卑鄙。

西市仍然嘈杂。

进到演出小屋,里面观众稀稀落落。贺望东心情有点不爽。落座后,焦成像小孩一样充满期待地说道:“马上就要表演胡旋舞了。”

烟雾仙人座的招牌节目是烟雾魔术,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表演节目,胡旋舞就是其中的一个。

幕布拉开来后,美丽的波斯女人一个个从幕后旋转而出,总共有将近十个人,在舞台上整齐地开始跳舞。她们就是唐诗中说到的胡姬,她们在舞台上充当舞姬或者在酒肆及妓院中当陪客,成为国际都市长安街上盛开的具有异国情趣的花朵。

台下的观众的眼睛随着台上舞女的舞姿转动着,台上表演的舞女们突然分成了两列,然后分左右两排坐了下来。这时从舞台两侧的幕布后面奔出几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快速地递上琵琶、笛子、笙等乐器,观众们在异国音乐的氛围中津津有味地看着她们的表演。此时从后台出现了一个年轻胡姬。

“明珠。”焦成在贺望东耳边轻声说道。

她头上戴着垂着闪闪发光璎珞的帽子,身上穿着薄薄的淡青色无袖西域舞袍,两个手腕上垂挂着各色长布条。只见过明珠穿平常衣装服饰的贺望东不禁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确实是明珠。贺望东确认站在台中央的人是明珠就是在她静止亮相的几秒钟内,随后她就开始展开双臂以右脚为轴旋转起来。她双臂上挂着长布条跟着她一起转动起来,黄、红、白、青、绿色的布条打着波浪从明珠身上放射而出,就象每条都有生命一样,有的在空中飘舞,有的舞向地面,在空中飘舞的布条突然向地面舞去,而在地面舞动着的布条却转向飘往空中。明珠用脚尖旋转着,不失时机地更换左右脚,在舞台上慢慢移动着。然后她停止了身体的旋转,但布条还在舞动,因为她的双臂还没有停止舞动,她的白脸时而在彩色布条中显露。音乐突然停了下来。

“好戏开始了。”焦成手握拳低声说道,可能他还咽了口唾沫。

明珠弯下上身,一条腿踢向铺在舞台上的桦色地毯,一个鹞子飞跳,另一条腿着地后她的身体又开始旋转,这次的旋转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而是从舞台的一端旋转至舞台的另一端,就像在旋转着的龙卷风,还是一朵开着各种花色的旋风,它在台上转来转去。她美妙的旋舞压倒了伴奏的乐声,观众的耳朵里似乎没在意音乐的存在。

贺望东转头看看焦成,看见他全神贯注,侧脸似火般燃烧着,他像是被五色旋舞摄去了魂魄,不,他的心是被明珠攫走了!贺望东在焦成的感染下也似乎开始深陷而入。

不一会儿,胡旋舞结束了。五色的旋风降低了速度,在舞台上慢慢旋转,就像微风轻拂,消失在幕后。

下面将是招牌节目烟雾奇术。

被称作烟雾仙人的波斯人是个有着浓密栗色眉毛、宽肩膀的壮汉,年纪大概已经有五十多,从他头上绑着的头巾下面露出的鬓角已经有点花白。

他站到舞台中央,慢慢伸出右手,手掌朝上,右手高出自己的头部后他将手背对着观众慢慢握拳只留下一个食指竖着。轻轻的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舞台上只有烟雾仙人一个人,美妙的笛声是从后台传出。笛声突然高昂起来,于是烟雾仙人的食指上冒出一股红色烟雾,细细的红色烟雾画出一根直线上升着。笛声时高时低,洋溢着一种异国情调。

烟雾仙人向右跨出半步,举在头上的右手姿势没变,但不知什么时候,食指上冒出的烟雾已经变成了黄色。笛声有些嘶哑,一会儿又高昂起来。烟雾仙人又向右面移了半步,然后手指上冒出了兰色的烟雾。食指上冒出的烟雾又翻变成了白色、绿色。细细的烟雾成五色排列着。烟雾仙人回到原来位置。

现在除了笛声又增加了铜锣声。于是烟雾仙人朝左面跨出半步,红色的烟雾冒了出来,比刚才细细的烟雾要粗出好几倍。他慢慢移动着食指,画出一根粗粗的红色烟雾横线。伴奏乐器中又加入了琵琶的声音,他的食指开始画圆,出现了一个黄色烟雾圆圈。大圆、小圆、粗线、细线……五色烟雾就像图画色彩在舞台的空间涂抹着。

刚才明珠的旋舞是以五色布条在舞台上画着各种波浪;现在烟雾仙人以烟雾在舞台上表现着色彩的乱舞。舞动着烟雾的只是烟雾仙人的食指,而且,看上去烟雾就像活的一样,会随着音乐声而舞动。

在各色烟雾的包围下,仙人的身影也快看不清楚了,此时,后台的乐声停了下来,随着乐声的停止,一个最大的圆圈消失了,里面露出了仙人的脸。他朝观众点点头,伸出手抓住一个黄色烟圈,手指对着圆圈指了过去,黄色圆圈突然消失了。他的手指指向哪里,那里的烟雾就好象被食指吸掉。就这样,五色的烟雾从他的食指生出,又被他的食指吸回,无论是直线还是曲线还是圆圈,在他的食指抚摩下都消失了。

五色烟雾全部消失后,烟雾仙人还站在舞台中央没动。观众中爆发出拍手声,他才挥手弯腰致谢。

贺望东就像从梦中清醒,不断用手擦着眼睛。

“哦,金扫来了。”旁边的焦成说道。

贺望东也朝他注视的地方望去,果然见金扫在那里点头致意。

住在升平坊破房子中的金扫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据说他是在数年前来到长安,但在那之前他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没有人知道,他的讲话中带着江南口音,于是人们只知道他来自南方。

有人问他时,他总是一笑带过,“那有什么好问的。”当被人问起年龄时,他的回答是“二十五岁前,自己还记数过自己的年龄,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哪还记得已经过了多少年。”

他的眼珠清澈透亮,鼻梁笔挺,让人有种冰凉的感觉,他的嘴很大,嘴唇很厚,下颚方方正正,又似乎有一种奔放的热情。脸上两种不协调的感觉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失去着平衡。

他对全国的地势、风俗、产业、交通,甚至连军事也通晓,有人说他一定像司马迁一样是个大旅行家,但从他雪白的肤色上又看不出这一点。

他自称对经学颇有研究,但在与长安读书人的交往中,人们对他学识经验的丰富无不佩服至极。其实他最擅长的还是政论批判,他对政策的评论往往既现实又到位。有人甚至说他应该到朝廷去辅佐国政,必定会取得让人刮目相看的业绩。听说是有个高官跟他接洽要他做幕僚。但人们评论说,凭金扫的水平远不是幕僚所能发挥出他的特长的,他应该在皇帝的身旁才能发挥出他的真实本领。

金扫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幕僚,听说宰相也曾要他担当某个相当的职位,但他还跟往常一样出没在巷间。

贺望东从烟雾仙人的演出小屋出来后

,跟金扫及焦成一起走着回去,途中焦成说有事就先离开了。

“可能是跟女朋友有约会吧?”金扫讪笑道。

“我们先到酒肆去喝上一钟,刚才在自己家里喝的酒已经差不多挥发掉了。”贺望东半是调侃地说道。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不由得有点悲伤,因为他似乎看到了焦成的人生被一种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因为只有有着满身伤痕的人才会追求看似艳丽卓绝的艺术人生。

“她的诗学得怎么样?”金扫换了个话题,他知道明珠在跟着贺望东学作诗。

“只达到初级阶段,不过她具有某种作诗的才能,我已经跟她说过这件事。”

“确实是啊,她在经学方面也显露出一种特殊的才能,可是,在情感方面似乎也太深情……”金扫说到这里停下话头,他紧闭着嘴唇绷紧了脸。

贺望东一再邀请金扫到他在掬水楼的包房去喝酒,但金扫还是拒绝了,于是贺望东只能一个人回到了掬水楼。李航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他回来。

李航还是那套老话题,他将自己在跑官中得到的一些信息卖弄地向贺望东炫耀,“现在的政权虽然由宋璟那一批儒者手中握着,但高力士为代表的宫廷势力也在不断抬头,我只有想办法靠上这两股势力中的一股才有出头的日子,如果还想两边都讨好的话,就可能两边都讨不到好处,所以一定要看请时代的潮流。”他露出一副好象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说道。

玄宗皇帝将武氏、韦氏以及太平公主那些闺阀势力打倒后,恢复了清新政治还不久,姚崇及宋璟那些在玄宗皇帝还是太子时代就跟随他的儒者们现在正处于政治权力的中枢,可是与之可以对抗的派阀也正在形成,其代表就是在宫廷中很有影响力的高力士,他正在作为一个首领聚拢着一些反对势力。

旗帜鲜明地站到某派的阵营中,否则就别想得到提拔。这就是李航反复向贺望东提出的论点,可惜他自己还没有得到什么官位,所以这种说法还不能得到证实。

贺望东对派阀之争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对李航的评论一般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地应付着听过完事。

“你认识金扫这个人吗?”李航问道。

“见过面,但没有很深的交往。”

贺望东老实地回答道,虽然刚才还在一起,但他怕麻烦也就没有说出来。

“他可是个麻烦的人哦。”

“为什么?我听说他很有才华啊。”

“他的评价是很高,可是正因为评价太高才会有麻烦啊,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又那么夺人眼球,跟他搅在一起,你只能退居二线呢。”

据李航的说法,来历不明的金扫即使做官也只能做到属吏程度,可是由于对他的评价太高,又会有可能一下子被拔擢到侍郎(副部长)级别,换言之,从属吏到侍郎的好几级官位都可以让金扫去做。而李航所看中的官位,即使要候补,也首先轮到金扫,这让拼命跑官的李航怎么也无法平衡。

“我们为了得到一官半职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和精力,而他一个来长安才没几年的野山猴子却挡在我们的道前,你说可恶不可恶。”李航似乎满怀着悲愤口中不断诋毁着金扫,但他对金扫的才干和学识却只字不提,也许在李航的眼中有才干和学识的金扫本来就不值得一提,他只是对排队等待官位的队列中插到他前面的金扫愤懑不已。

“可是我最近听说,”李航继续说道,“那家伙对两个阵营的态度都很暧昧,所以两个阵营都对他抱着警戒心。我还听说,有个很厉害的角色说了,让他被对方阵营争取去了不得了,要拉他进入自己的阵营中。我看那家伙迟早会被人敲碎脑袋!”

贺望东不想听李航那些空洞无味的话,他闭着眼睛在思考其他事情。

过了一个月后,焦成来到掬水楼找贺望东。他脸色憔悴,双颊尖削,但双目炯炯有神。贺望东见他如此神态,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就问他:“好久不见,发生什么事了?”刚一说出口,又觉得问得太唐突了些,因为他知道焦成不是容易开口说话的人,于是他又马上让小凯准备酒食。

焦成接过酒碗就一口喝干了酒碗中的酒才开口说道:“不能跟明珠见面了,他父亲烟雾仙人不让她走出房间一步。”

“是吗?你跟明珠的事情被他父亲知道了?”

“不是,好象不是由于我的原因。我花了一点小钱从他们剧团里的一个小厮那里打听过。”

“是怎么回事?”

“说是姑娘有相好了,所以他父亲一气之下将她锁了起来。但那个相好却好象是另外一个男人。”焦成的话语有些悲凉,他上下舞动着眉毛,头也左右晃动着说道。

“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说是金扫。”

“哎?真的?”贺望东一惊。

可是回头一想,此事也不是不可能。

金扫年纪是大了点,但他眼睛明亮,皮肤白皙,人很英俊。贺望东想起那次跟金扫从西市回来的路上听他称赞过明珠是个才女是个情种,但他只是说了半句就赶快停下了嘴巴。

“对,是金扫,就是那个闹哄哄的诸葛孔明再生……我真是太傻了,居然将明珠介绍到他那种人那里去读书。哈、哈、哈——”焦成眼角渗着泪水,他用笑声来掩盖。

“还不能完全肯定吧?”贺望东只能用这种不太确定的语言来安慰他。

“不,肯定是的,我也有自知自明,跟我相比,金扫无论是才能还是相貌都比我好许多,……我也不得不承认,可是,我的真心——想念明珠的真心,我相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惜女人是不认这个理的。哎,给我倒酒啊,再给我倒酒和啊。咳——”焦成叹气。

这种时候放任他喝酒是让他最好的解脱。

贺望东用冷静的口气就像问一个非当事人一样道:“只有一个月没见明珠的脸,自己的脸何至于会那么瘦?”

“不,要见她的话每天可以看得见,只要到西市去就可以在舞台上看见她的脸,虽然不能跟她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可是至少——哦,对了今天还没有去过西市,现在就去吧,你也一起跟我去。”焦成抓住贺望东的手腕,用力拉他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去了西市烟雾仙人的演出小屋。两个人进去的时候,舞台正有几个胡姬在弹奏着西域的音乐。明珠也在里面。她已经注意到进来的人是谁,这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

焦成坐下后用火热的眼神注视着台上。

弹奏音乐完后其他人表演了滚球行走和走钢丝等几个小杂技,然后就是胡旋舞,是明珠表演的节目。

五色彩布波浪翻滚的这个华丽的技艺贺望东是第二次来看,他注意到了旁边的焦成似乎异样地兴奋,自己的注意力不禁从舞台上转移到了身边,所以当一个小纸团滚落到自己膝盖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看在舞台上,明珠是用什么姿势怎样将纸团扔过来的他没有看见。贺望东在拣起小纸团之前眼睛突然转向舞台上,正好跟明珠对上视线。

明珠正在表演旋舞,但贺望东还是看出她正在朝这里使着眼色。不过他还是认为明珠是想将纸团扔给焦成而误投到了他的膝盖上了。“被软禁着的女人将情书传递给自己所相思的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贺望东反而为焦成感到高兴。他观察了一下周围,好象没有人注意到明珠在舞台上一边表演一边在扔纸团,不愧是经常习惯于快动作的表演家,似乎滴水不漏。

贺望东展开纸团才发觉纸团不是扔给焦成而是扔给自己的,上面写着一首五言律诗,诗的末尾写着:“小诗一首,请贺望东先生斧正。”

可是,贺望东扫了一眼诗的内容,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根本不成诗句,何来斧正?停学了一段时间就变得这样!

贺望东将纸片塞进怀中。

对于明珠,他和金扫的意见看来是一致的,她的才能有点走偏,现在的这首诗就是一个证据。

胡旋舞结束后就是烟雾仙人的奇术,现在已经是第二次看了,所以也不觉得特别惊奇。贺望东不时地将目光扫看焦成,发现他也心不在焉基本上没在看台上的表演,看来他不是来看烟雾仙人的五色烟雾奇术,而主要是来看明珠这个女人的。

烟雾仙人的表演结束后,他们两个人站起来走出了木门,有一个后台工作的青衣男人叫住了贺望东,说有一点事情要打听一下,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如要问事情的话,就在这里问不是也可以的吗?”贺望东回答道。

“不是我要问事情,是我们老板要问你话。”

“是吗?”贺望东将眼光看向焦成。

“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焦成说道。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贺望东说道,然后跟着青衣男人又钻进演出小屋的门洞。

青衣男人带贺望东来到后台,烟雾仙人还穿着表演服站在那里等着他。“把你叫回来很抱歉,其实因为明珠……就是跳胡旋舞的姑娘,我在后台看见她在跳舞的时候将一个纸团扔给了你,……我想可能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所以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将那张纸给我看看?”烟雾仙人的用语虽然很谨慎,但语气中又似乎有着如果你不答应的话哪怕用强硬的手段也要夺的。青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贺望东的背后堵住了他的退路。

贺望东有点生气,但想到反正是一篇蹩脚的诗,不会有什么麻烦,既然已经被他看见纸团投给了他,要隐瞒也没必要,再说本来就不是什么情书之类的东西,还是让他们看个明白比较好,这样对明珠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想到这里,就从怀里掏出纸片,说道:“她来我这里学过作诗,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刚才的纸上就是她写的一首诗,要我给她指点指点,不知道是谁要阻止她学作诗吧?”他说着将纸片递给烟雾仙人看。

“哦,是诗啊?”烟雾仙人盯住纸片看了一会儿说道,他发现不是情书好象放缓了紧张的心情,并低下头很客气地说道,“给你添了麻烦。不过——她作的诗怎么样?”

“根本不成样子。”贺望东回答道。

“我想也是的。”烟雾仙人又得意地说道。

贺望东回去的时候去了金扫那里。从金扫那里回到掬水楼后他将这张纸片随手夹到正在看的《曹子建文集》中。

金扫被发现死在家里是过了二天后的事情。

金扫的家原来是一家富豪住宅的烧火房,那家富豪破产,整栋房子被拆除,只在空地上留下了原来的烧火房,这间长方形的烧火房就成了金扫的居所。富豪家的烧火房本来要准备家宴什么的,面积有普通人家的一间房间那么大,里面本来也没有隔墙,五个灶头现在都用盖子盖住,上面积满了灰尘。金扫一个人不开伙仓,都是在外面吃好饭后才回家。

他有几个弟子会来他这里听他讲课,所以家里有三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再就是靠墙的一张床,其它没有什么家具,感觉很凄凉。

这天几个定时来听课的弟子来他家时,门是关着的。金扫一般都很早就起来了,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门又是从里面反锁着的,说明他没有出门。被堵在门外的四、五个弟子开始担心起来,无论他们如何敲门里面都没有反应。

有的人担心先生是不是得了急病,所以无法动弹。于是他们商量下来还是决定去通知武候铺。

武候铺的担当人员觉得如果里面的人得了急病不能动的话必须马上叫医生来,于是决定先将门破开进去。弟子们就从附近的人家借来一根木柱顶穿了紧锁着的门户,结果发现金扫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是卒死,可能是心脏麻痹引起的。”赶来的医生也不是很有信心地说道。

金扫本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关于他的死因,坊间流传着各种说法。

他是个人物,不久就有可能站在朝廷的前列指挥国政改革,也许就有政敌出来阻止这个事实的发生。

对于派阀政治来说,对方阵营中加入能干的人是个大问题,因而采用非常手段将它消灭在摇篮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宫廷派的实力人物高力士为了阻止金扫的出马就派人将他暗杀了。也有的人这么悄悄地说道。

贺望东也认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两天前,贺望东跟金扫去西市回来的路上到金扫的家里去顺便坐过一会儿,话题当然主要是关于明珠的事情。焦成对明珠明显有着好意,如果她的心思转向金扫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所以他想核实一下。而照贺望东的性格来讲,他又不会直截了当地正面提出这个问题,话题先围绕着烟雾仙人展开。

“他的奇术真是不可思议。”贺望东提起了话头。

“那种技巧我想我能够揭开其中的窍门。”金扫说道。

根据他的推测,烟雾仙人恐怕是用了某种植物的径蔓的芯做成长长的管子藏

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连接到手上,这些长管子的颜色跟地毯的颜色一致,从地毯通到舞台外比如后台,后台的人用风箱将各色烟雾吹进管子,烟雾仙人是用手背对着大家,估计他的手掌里就握着跟肤色一样颜色的管子。

“照你说的话,确实不是办不到,地毯又是桦色,而且出来的烟雾又是各种颜色,可颜色是如何控制的呢?”

“可能是通过音乐,在变颜色之前,总有不同的音乐加入,那是向后台操控的人发信号,后台风箱可能准备了好几个。”

“那用手指将烟雾吸回去呢?”

“那也不是不可能,我在西域旅行的时候,看见龟兹的居民取井水不是用吊桶,而是用竹管来吸取的,他们将羊皮囊反复地压涨,直至水被吸上来。烟比水轻,所以我想不会太难的。我对烟雾仙人技巧中最佩服的是烟雾的重量控制,太轻会飘散掉,他要调制出能在空中长期停留的烟雾是有一定技巧的,这恐怕是最难做的一件事情。”他的说明很有说服力。

这天贺望东结果没有提到明珠,也许心理压力太大吧。

可是金扫却死了。

有不少人认为是被杀的。

要想将金扫置于死地的不仅仅是那些跟政治派阀有关的人。贺望东想到跟金扫有关联的各种关系这样想,其中就有被他夺走心爱女人的男人——焦成;还有作为跑官运动妨碍者而被遭到憎恨的李航。

金扫死后三天,深夜贺望东正在看书,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他拿起油灯起来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焦成,只见他脸色苍白,像个幽灵。

“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贺望东问道。

焦成身上传来一股酒气,正好说明他可以说话。

“知道是谁了。”焦成低沉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

“什么是谁?”

“明珠!……她不是烟雾仙人的女儿,她是他的妻子。”

“妻子?”

“对,一帮男人在喝酒时终于露出了口风,不会错,那个女人欺骗了我……所以我就——”焦成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

“你杀了她?”贺望东压低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事?焦成!”

可是焦成拼命摇着头。

“那你干了什么?”贺望东问道。

“我是想去杀的,我悄悄进入他们房间内,却看见他们两个人已经倒在地上,地上到处是血——”

“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杀了?”

“是的,”焦成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烟雾仙人已经死了,明珠还有一丝气息,后来她死在我的手腕里。”

“事情都是在你去之前发生的?”

“对。”焦成无力地说着,摇晃着身体进入房间,软软地坐到地上,手上的短刀掉落到地上发出哐啷的声音。

“是被什么人杀死的?”贺望东联想着金扫的死问道。

“我怎么知道是被什么人杀死的……我是有事情想来问你的。”焦成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贺望东说道。

“有什么事情?”

“我抱起明珠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她临终时说的话,很轻,还嘶哑着,可我还是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啊—,贺先生!’说完后就断了气。”

“她是叫过我名字的?”

“对,我听见是叫着你的名字断气的……所以,我想来问你作什么判断。”

“我能作什么判断?她只来我这里让我帮她修改过几次诗歌,还是你介绍来的。”

“就那些?”焦成眼睛斜视着贺望东问道,他的眼神将信将疑,精神似乎就要崩溃。

贺望东没有避开他的眼神慢慢点头道:“是的。”

焦成一下子泻了气地说道:“是吗?你的眼中没有说谎的痕迹,即使你跟明珠有什么瓜葛……算了,到现在这种地步还说什么……她既然是烟雾仙人的女人……”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走了出去。

焦成的背影在黑夜中消失,他的身影后来也在长安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数年后,贺望东从长安出发去洛阳旅游。洛阳当时是首都长安的副都,宽广的道路两旁种着魁梧的槐树。洛阳位于秦岭山脉和太行山脉之中,还夹杂着黄河,是个险要之地。

贺望东是去见老友张峰,这个张峰也是个奇人,以前曾在长安研究过本草学,现在还在从事药草的鉴定,为那些以采草药为生的药农把关,不让商人以草药质量不高而随意压价,经他评定的东西,没有人再敢变动,俨然成了权威。

“我正好最近空闲得发慌。”张峰见了贺望东很高兴。

“你没有计划回长安做官吗?”贺望东问道。

张峰笑了,“我才不稀罕官场呢,我就喜欢现在这样,闲着还有时间可以研究学问,我现在正在研究制作仙丹,已经很有进展了。”

仙丹是一种传说中的不老不死的灵丹妙药,只能从矿物中炼取,因为炼丹的人认为植物跟人一样会老死,所以从它的物质中提炼不出不老不死的物质,而矿物生成于千亿万年前,里面一定蕴含着不老不死的物质。

本来是个植物学家的张峰现在好象成了半个矿物学家,家里坛坛罐罐中装着不少各种矿物,连落脚的地方也快没有了。

贺望东来访的这天正好是个寒冷的天气,可张峰的家里却门窗洞开,一个小碟子正放在火上烧煮着。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将门窗关上?”贺望东问道。

“我也知道冷,可是为了保命不得不开着。”

“保命?”

“对,我现在在炼汞,汞的蒸汽是有毒的,如果门窗紧闭的话,汞蒸汽的浓度太高了就会要我的命,那是毒烟啊。”

“烟能毒死人?”

“是的,所以不得不小心。有不少外行在制作仙丹时自己也丧了命,正因为他们不知道一些物质的性质啊。”

“烟能毒死……”贺望东自言自语道。因为烟让他联想到了烟雾仙人。“金扫会不会是被烟雾仙人用毒烟毒死的呢?这不是不可能,烟雾仙人既然能自由操作烟雾的排放和吸收……”他漠然地想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明珠扔给他的纸团,他记得上面的诗歌中烟字出现过三次,毒字出现过两次,按做诗的规矩,一首诗中频繁出现相同的字是禁忌的事情,那是初级知识,明珠明明知道却还要将那种低劣的诗投给他。他的胸口一阵悸动。“应该再看看那张记着诗的纸。”

贺望东从洛阳一回到长安,赶紧找出那张纸。由于是几年前的东西,他没有记得诗的全部内容,只在印象中记得那东西简直不是诗,但他却记得那张纸是夹在了《曹子建文集》中,真是不可思议。

《曹子建文集》一共有十卷,他从第五卷中找到了那张纸,由于原来是团成一团,后来才展开的,虽然夹在书中已经几年,但纸上的皱折还没有展平,纸也已经发黄,但字体还很清晰。

明珠的诗如下:

剩罐冲天破,残烟吹屋开。

绿阴烟向笋,红雾毒蒸梅。

银烛招烟用,金铅发毒来。

兴庆无一扫,随处旧霉苔。

贺望东连读了两遍,他突然似乎看到了一个图形,不禁愕然。五字的句子成八行排列的话正好是个长方形,暗示着金扫的房间是个长方形。数年前展开纸团看见开头的剩罐就不明白,自己向作为弟子的明珠反复讲过新人作诗万不可使用不熟的句子,除非你已成为大诗人。现在他明白她使用犯禁忌句子的用意了。

她在第一句里用剩罐想表示破屋而出的烟囱;第二句第二个字是烟跟第一句中的罐排在一起表示烟从烟囱中往下面吹进去;第三句的烟在第三字表示烟已经下去一点;第四句的第三字是毒表示烟是有毒的;第五句的烟字在第四字表示烟又下去了一点;第六句的毒还在烟的下面还是在强调烟是有毒的;第七句中出现了金扫名字的扫字说明目标是金扫,这第七句和第八句比较容易理解,兴庆可能就是指兴庆宫,兴庆宫原来是玄宗皇帝即位前居住的王宫,即位进入皇宫后就将它作为离宫称为兴庆宫,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政治舞台的名称。烟雾仙人将装有毒烟的羊皮气囊伸进金扫房间的烟囱内朝里面灌有毒的烟气,毒烟就像扑向猎物的猛禽一样慢慢扑向金扫。整首诗想表现的就是这种情形啊!

金扫被杀后就不能登上政治舞台,那么原来就有的苔藓(腐败政客垄断政治)依旧,革新道路关闭。

“啊!我做了什么事啊!”贺望东心里涌上一股悔意。

明珠知道了烟雾仙人受什么人委托要杀害金扫,他们是夫妇,知道这个秘密也没有什么难解。金扫是她的师傅,或许她只是尊敬师傅,也或许她对师傅抱有其他特别的感情,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了,总之她想救她的师傅。

“你不要杀他——”也许她向烟雾仙人哀求过。

烟雾仙人突然将明珠软禁起来的理由也许就是为了防止暗杀计划从她的口中泄露出去。

临死的明珠在焦成的手腕上说过“啊——贺先生!”现在已经可以明白她说这句话的原因了,她将暗杀金扫的计划写在纸上告诉了贺望东,由于烟雾仙人的严密监视,她不可能写得很明了,现实也是她投给贺望东的纸团被烟雾仙人发现,考虑到这种情况,她就用烟雾仙人不太懂的中文用比较隐含的词语来表现。如果那时候能够解读出她写的犹如暗号一样的诗歌的话,贺望东就能劝告金扫暂时躲开一段时间,也许金扫就能避免被杀的命运。

委托暗杀金扫的那帮人为了将此秘密埋葬于坟墓中就将知道事情经过的烟雾仙人夫妇杀害了。如果金扫避难成功,也许明珠也不会被杀害,她最后的那句话是对贺望东的怨恨,“我花费了苦心告诉你……”她最后的气息从唇中送出的是对贺望东的责难啊,“我对你的期望过高了!”

贺望东咬住了嘴唇。

鸿胪客馆的杀人事件,尤其是跟西市艺人有关的观灯夜杀人事件,贺望东都解决得很漂亮,她就以为贺望东也一定能够解答出自己诗歌中隐含的意思,可以防患于未然了。

贺望东感觉到天地之间有一阵阵轻微的雷鸣直冲他的耳膜,闪电在刺穿他的身体。纸片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到翻开的书中盖住《曹子建文集》中的诗篇只露出最后一行:日月不常在,人生忽若寓,北风来入怀,落泪似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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