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晚上的会议结束后,玲子叫住了一个人回来的北见警部补,坐在会议室的上座盘问起他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告诉我。”

北见低着头,像是一个正在被老师训斥的孩子。

端正的五官,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丝不乱的大背头,修长却又厚实的上半身,北见完全就是一个运动型男,跟玲子印象中的公务员形象截然相反。玲子把视线落在他的脖子上,想像着他那毫无赘肉、肌肉线条完美的身体。光看颈部,就大致能想像一个男人的身体了。

但是,就是这个某种程度上的美男北见,此刻却无精打采地垂头看着地面。

“请回答我,北见警部补!”

玲子的声音变得粗暴,她知道此刻视线那头的龟有署署长和刑事课课长正把脸崩得紧紧的。但对于北见是方面本部部长的儿子啊,东大出身的公务员啊之类的事情,她完全不放在心上。现在,他是和自己处于同等地位的一名警部补、警官,这就是全部。

“大冢现在人在哪儿?”

北见默不作声,像在忍受什么似的紧闭双唇,皱着眉。玲子完全无法想像他沉默的理由以及大冢没有回来的原因。身后,菊田正在拨打大冢的手机,但对方好像不在服务区,无法联系上。这一对搭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别行动的?”

玲子降低了声调,但北见依旧是一语不发。

“为什么你一个人回来了?是以为大冢已经先回来了吗?”

玲子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一直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有什么原因请明明白白告诉我。你跟大冢是在哪里分开的?”

北见紧咬牙关。

“北见警部补,你在听我说话吗?”

闻言,北见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然后开口道:

“……大冢巡查……去单独搜查了。”

玲子不禁叹了一口气。单独搜查,让人绝望的一个词。

“大冢独自一个人去搜查什么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天有过一次,然后,今天是第二次……就两次。”

“一整天?”

“不是,傍晚五点分开,约好六点见面的。所以个别行动预计的是一个小时……前天和今天,我都是先在PARCO的咖啡馆打发时间,然后再去约定地点的,可是今天他没有来,我打他电话也打不通……我一直等到七点钟,然后没办法只好自己回来了……对不起。”

只有一个小时的单独行动到底能做些什么呢?

“大冢是向你提出无论如何都要单独行动吗?”

北见又陷入了沉默。

“北见警部补!”

“……是……是的。的确……如此……”

“为什么你答应了那神事情?像这种形式的搜查一定是要两人一组的,这是铁的规定。不管大冢是不是比你资历深的刑警,身为警部补的你一旦许可了,就无法进行组织搜查了,我没说错吧?”

“……是的。”

“现在还没回来的大冢另当别论,至于你,我是小会轻易饶恕的。你这是严重的渎职!”

“……是。”

会议室里重又陷入了一片宁静。房间里只剩下桥爪管理官、今泉系长、龟有署署长和副署长、刑事课课长、菊田、石仓、汤田,然后,不知为何还有井冈。其他的龟有署刑警和胜俣班组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我还要继续在这里等大冢回来,你但凡还有点责任感,就请陪我一起等。”

“……是。”

北见朝玲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结果,会议室里只剩下了姬川班组的四人和井冈,还有北见。他们不停地拨打着人冢的手机,但始终没有打通。就在这时,今泉系长回到了会议室。

“姬川。”

“是。”

玲子起身,只见今泉慢慢地走来。他来到已经围坐成一圈的六个人旁边停住脚步,用严厉的目光环视着每一个人。

最后,他把视线落到了玲子身上。

“听好了,姬川。冷静地听我讲。”

今泉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

突起的喉结微微上下移动着。

“大冢的……遗体,已经被发现了。”

玲子自己也不清楚此时的她是什么表情,只是微妙地注意到今泉正用从未有过的表情看着她。今泉的表情里既有悲伤,又有愤怒,好像包含着杀气。

“遗体……是说……”

忍不住出声的是石仓。但即便如此,玲子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就在刚才,池袋署同我们取得了联络,说是大冢在池袋一家已经废弃了的LIVEHOUSE里被袭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北见警部补讲的那个约好见面的地方。”

玲子没等今泉说完就起身要走。今泉用身体挡住去路,一把抱住了她。

“别冲动,姬川!”

“让我去,请让我去!”

“你不能去。现在日下正在那边确认情况。虽然是警官的殉职,但从他的立场来看是一起重大的杀人案件。你现在就算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玲子挣开今泉的手。

“这算什么事啊,大冢可是我的部下。为什么要让日下来处理?”

然后,两人几乎是扭打在了一起。那画面简直就像是想要离家出走的女儿和竭力想要阻止的父亲的对抗。后来,菊田和井冈也加入到了今泉这边,最终以玲子被制伏收场。

“主任,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还请你冷静一些。”

“就是啊。我也很……我也很……”

被反剪双手的玲子只剩下呻吟了。

——大冢……为什么大冢会……

玲了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冢会被杀。而且,很难相信居然是被枪打死的。

今天早上,玲子和大冢是在山手线的电车里告别的。他和北见走下早高峰拥挤的站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海中。他的背影成了玲子记忆中最后的大冢。

——大冢……我的第一个部下……

大冢是在玲子之后被分配到一课来的。可以说是纯粹的、百分百属于玲子的部下,也是大冢刑警生涯的开始。

玲子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她家里只有珠希一个妹妹,当年上的是女子大学,在主官署交通课的部下也几乎都是女性。对于这样的玲子来说,拥有比自己小的男性部下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儿。如果姬川班组是一个大家庭的话,石仓就是父亲,菊田是哥哥,大冢和汤田则是弟弟。大冢只比她小一点儿,最近可能是有些经验了,也开始说一些骄傲自大的话,但确实是一个认认真真、值得信赖的弟弟。虽然他做事比较低调,但在人人争强好胜的搜查一课里,反而成了很有个性的一个人。

——大冢……为什么……

玲子没有流泪,这是现在身为刑警的她唯一能坚持的。

时间已经到了午夜零点三十分,又是新的一天。

“我来迟了。”

日下警部补走进了龟有署的会议室。平日里一直都尖刻强势的他今晚看起来也有点垂头丧气。虽然平日里日下班组和姬川班组一直都是不和的,可一旦出现了第十系的同事殉职的情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辛苦了。”今泉迎接他的表情也是阴沉的。

“……姬川。”虽然日下主动跟姬川打了招呼,但她并没有理会。

日下是姬川在这个世界上第二讨厌的男人。最讨厌的毫无疑问是侵犯过自己的那个凶手,而日下仅次于他。刚开始,玲子讨厌他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总觉得他的脸跟那个凶手长得有点像。微秃的脑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让人觉得冷酷无情的薄嘴唇,虽然还没有像到会认错的地步,但足以刺激玲子大脑里那可怕的黑色记忆。不过近来,玲子也渐渐有些习惯了。

一起工作的时候,玲子越发讨厌起日下来。因为两人对待搜查工作的态度完全相反。玲子的方针是凭借直觉一步登天直击结论,与之相对的,日下始终对情况、物证、证言极为重视。他信奉搜查手册上那种繁琐慎重的搜查,但也没有因此而影响工作进度。他像机器人一样哒哒地在整个城镇来回穿梭,像吸尘器一样吸取各种情报,以打字员一般的速度写着调查报告。这种机械式的搜查让玲子深恶痛绝。

的确,日下的搜查工作是滴水不漏的,但这里面就完全谈不上感情这种东西了。他往往是一副毫不考虑嫌疑人的个人感情,只要搜集到了一点证据就立刻定罪的架势,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蒙受了冤罪。不过,他写调查报告的速度出奇地快,如果最后判定嫌疑人确实有罪,那就会受到检察厅的极大好评。他被誉为“判决有罪的制造机器”。这些就是玲子对日下刑警所持有的印象。

当然,日下个人还是有感情的。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被别人讨厌,肯定也是很不爽的事情吧。他对玲子的态度感到不满,应该也不下一两百回了。所以,他也对玲子冷淡起来,于是两人之间变得水火不容。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日下,今天对玲子也是满腔同情。

“大冢他真是太遗憾了。或许你听我这么讲会有点不大高兴,我觉得他是你班组里最有前途的一个刑警了。真的是相当遗憾啊。”

玲子就像局外人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讲。她奇怪地感到周围的事物都毫无现实感,只有自己一个人漂浮了起来,不,不如说是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几天前,听说瑞江住院的时候,她还出了一身冷汗。但这次的事情是前者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重大事件。与自己朝夕相处、一起工作的同伴里出现了第一个殉职的人。以后,相同的危险还有可能落在别的同事,甚至是自己头上。在日本,被枪袭击并不是个别事件。刑警这个职业与生俱来的危险性,对于生死仅一线相隔的认识,这种重量……

玲子愕然了,她已经把这些忘记了。明明以前是知道的,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这种意识渐渐淡薄起来。作为一个警部补的满足感竟然让自己连这种基本的危机意识都失去了吗?珠希所说的玲子的变化指的应该就是这一部分吧。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不仅是一个不合格的长女,作为一名刑警也是不够资格的。

“……那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今泉催促道。

日下微微点了点头:“大冢的遗体是在那个叫‘RO’的LIVEHOUSE被发现的。一发九毫米帕拉贝伦子弹从左眼打入,直穿后脑中央。尚未发现凶手的遗留物品。第六系的石井班组已经设立了专案组,说是明天一早就会找系长跟北见警部补谈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大冢两手被拷在身后,头也破了半边,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爬行了大概有三米的距离,然后凭借自己的力气打开了后门,探出上半身,最后终于还是断了气。发现大冢并向警方通报的是房子对面饮食店的店员,但如果大冢没有爬出来的话,估计到现在都还发现不了吧。”

日下瞥了玲子一眼。

“……是执念吧。这里面有警魂啊。”

玲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冢在黑暗中爬行的样子,他的两手被拷在身后,左眼被击穿,满头是血。这画面实在是过于残忍,连在想像之中都不忍卒视。

“大冢只是遭到了枪击吗?”

今泉这么一问,日下皱紧了屑头:“不,说起来有些奇怪,包括警察手册在内的随身物品全都留在了现场。然后,我们从钱包中找到了一张都市银行的使用明细单。上面显示,大冢在今天的白天,准确地说是昨天下午一点,通过都市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从自己的警信账户里取走了二十四万现金。可是他的钱包里却只有三万六干日元的零钱。此外,并没有找到近二十万日元商品的购买收据。”

今泉望了一眼北见,只见他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大冢在吃完午饭后的确去了一趟自动取款机。但是,从那之后一直到五点钟分开为止,并没有买什么大件的东西……”

今泉环抱着双臂沉吟道:“二十四万啊,拿来买什么了呢?”

日下也歪头不解。

“这数目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

“应该是跟单独行动有关吧。”

“如果不是搜查,而是受到了恐吓之类的话?”

日下像是把问题抛给了玲子。

“……我……完全没有头绪。”

对于这样不痛不痒的同答,玲子自己都感到厌恶。眼下,倒是北见看起来还

比较坚强一点。

“大冢是为了把钱付给某个人,才单独行动……”

今泉又看了一遍在场的人,但是,姬川班组的人好像都对此事没有一点头绪。

“……姬川。”

日下用温柔得近乎让人恶心的声音说:“眼下,我们班组到底是加入池袋的专案组还是来援助这里的调查,还没有明确决定。但是不管怎样,这都是凭吊大冢的作战。这次,我什么都听你的。不管进入哪个专案组,我都要跟你一起行动。所以,姬川,振作一点!拿出你以往的作风,把闪手一举抓获!不管袭击大冢的家伙跟之前的死者是否有关系,只要你抓住了凶手就是对大冢最好的祭奠了。如何,姬川,振作起来吧!”

玲子没有回答他,连头都懒得点。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哪还用得着你这种人来说……

但是,这话玲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像一旦说出口,大冢就会在边上捣乱说“主任,你说话也太刻薄啦”。只是一想到这样的场景,玲子就感觉眼泪要溢出来了。

——大冢……为什么……

明天开始的搜查工作也好,设立在池袋警署的专案组也好,现在的玲子已经无法思考了。她只能感觉到灾难般的真实感,这感觉来自于大冢的死,来自于自己的班组里出了殉职者的事实,来自于自己与逝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事实。这种感觉如同寒气一般扩展到了玲子的全身。

日下打算走人,提起了手提包。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玲子。

“……从今往后,对胜俣要多加注意。那家伙对于同事的殉职简直就像对待死猫一样不屑一顾。你要是这副样子,一定会被他打败的。”

玲子依旧没有搭理他。终于,日下冲今泉一鞠躬,走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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