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二,晚上七点三十分。

在龟有署最大的会议室门口,贴着写有“水元公园异常尸体丢弃事件特别专案组”字样的纸。其实准确地说,尸体的发现现场并不在水元公园内,不过姑且随它去了。

玲子就坐在会议室最前方的正中位置。

“那么会议正式开始。起立,敬礼……”

包括鉴定人员在内,出席会议的搜查相关人员有三十个左右。也许是因为分区调查的时间安排得足够充分,全体搜查员都按时回到了署里。

龟有署署长、搜查一课课长和田以及第十系系长今泉并列坐在上座。会议由搜查一课的桥爪管理官主持。

“首先,由我来报告一下司法解剖的结果。被害人是男性,约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体重约七十公斤。血型,B型。死因是颈部刀伤引起大量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推断死亡时间为前天晚上七点到十点。刀伤从下颚骨左下方到喉头上方呈一直线走向。创口深度二点五厘米,长度十二厘米。左侧颈动脉被切断。”

桥爪在自己的喉咙上比划了一下。

“凶器为剃刀、美工刀之类的薄刃刀。从施力点的角度来看,被害人应该是从背后被人绕到前颈割了一刀杀害的。到目前为止,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人举手。

“其次,上半身可见多处刀伤。大小伤口总计九十四处,每一处都比较浅,虽然出血,但与死因无关。其中有五十二处伤口虽然大小不一,但都是玻璃片所致。此外,在相对较深的伤口周围,可见有活体反应的钝力性损伤痕迹,这样的伤口有十一处。未发现骨折现象。综合以上各点,可以断定,被害人是在仰面躺卧状态下,被压上玻璃板,再以拳头大的钝器击打至死的,也就是说——”

桥爪再一次演示了具体动作。他假定上座的桌子上有人仰面躺着,然后模仿从上面敲击殴打的动作。

突然,井冈在边上小声地说道:

“……是要变魔术什么的吧。”

怎么可能,没这种事吧。

玲子首先想到的是一一私刑。在受刑者身上压上玻璃板,然后用钝器击打,最后用别的方法给予致命一击。这样的做法很容易让人想到私刑。到底是出于逼供还是杀鸡儆猴的目的现阶段尚不清楚。其他的与会者中也不乏持相同想法的人,会议室的某个角落里就传来了“是私刑吧”的声音。

被害人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遭受了私刑呢?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在玻璃板私刑发挥功效后做了最终的坦白?还是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呢?不,这样的主观臆断是不好的,只会给搜查工作带来阻碍。

“如果没有疑问的话我们继续下面的内容……这是最后一道刀伤。这道伤口是在被害人死后划上去的,从心窝一直延续到髋关节。伤口深九点五厘米,长三十六厘米。这应该是用有一定厚度的刀具,像是弹簧刀、厚刃菜刀之类的划出来的。首先,深深刺入心窝部位,然后一一点一点地往髋关节剖过去。创伤部位内部的伤势十分复杂,应该是两手施力几十回,才切出了长达三十六厘米,几乎可以将腹部切断的伤口。关于这些,有没有什么疑问?”

玲子立马抓住时机举起手,桥爪点了她的名。

“腹部的刀伤仅仅是普通的切开伤口吗?”桥爪一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讲?”

“是这样的。假设被害人把凶手想要的某个东西藏在了肚子里,在被施以私刑后,他把这个事情坦白出来,然后就被割断喉咙杀死了,继而被剖腹。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是单纯的切开来了,凶手应该是在腹部内来回搅动过了吧。”

桥爪盯着手头的资料。坐在对面的辖区警署的年轻警官捂住了嘴巴。是在想像了画面后感到恶心了吗?邻座的大冢摩挲着他的背询问道:“没事吧?”

“这种想法不管从哪一点来看都是不成立的。如果真是如你所说,一定会反映在检查报告上吧。可事实是完全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恐怕事实真的如桥爪所说,如果是切开来后又在里面来回搅动,解剖报告里一定会有相关要点的记录。

“明白了。”

玲子坐下后,桥爪把解剖报告这一页翻了过去。

“那么接下来,看一下手腕的压痕和擦伤。从手腕的表皮上检测出了微量的黏合剂成分。虽然还不是十分确定,不过可以初步断定是用胶带固定手腕后留下的痕迹。被害人试图抵抗或是挣脱胶带,胶带卷了起来,在手背上勒出了一道约一厘米宽的压痕和擦伤。双手被绑,失去自由的被害人隔着玻璃板遭受殴打,然后又被人从背后割断了喉咙。以上是司法解剖的结果,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举手。

“那么,接下来是来自总厅的鉴定。”

坐在玲子后面的鉴定人员站了起来,是小峰主任。

“好的。首先是包裹尸体的蓝色塑料薄膜,据了解这是一种在建筑工地很常见的薄膜,制造商是箕轮材料有限公司,所在地是川崎。指纹一共有七种,有一种是被害人自己的,其他六种都没有犯罪记录。然后是塑料绳,课搜研已经推断出了制造商,不过可惜的是来历还不是很清楚。因为死者的牙齿有治疗过的痕迹,所以已经移交法医学会牙科去做检验了,对照检查的结果明后天就可以出来。嗯,下面是关于现场周边的情况……”

接下来,小峰和辖区警署的鉴定人员做了关于现场周边鉴定结果的报告,不过,并没有提出什么有价值的物证。因为有一部分信息送去课搜研做鉴定了,所以明后天可能会有新的情报出来。基本上,鉴定部门的暂时报告估计也就是这些内容了。

“下面轮到分区调查报告。一区。”

“是。”

玲子站了起来。其实本应该用麦克风的,不过她还是努力提高了自己的嗓门。

“我们对现场周边做了走访调查。第一发现人是现场对面住户的主妇,叫做平田康子。康子在今天早上六点,从二楼卧室的窗户目击了包裹着尸体的塑料薄膜,当时她误认为那是非法丢弃的垃圾,没有通报警方。第二次目击是在中午十一点过后,当时她送公公去水元公园的公交站,在回家的路上,她发现包裹是人体的形状,于是在十一点半报了警。这与最初赶到现场的水元公园派出所的新井巡查部长的报告是完全一致的。康子昨天并没有发现包裹。另外,晚间也没有注意到可疑的声音或车辆。刚才我又给平田家打了电话,已经回家的康子的丈夫干夫和公公安次郎都在今天早上知道了包裹的存在,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平田家的另外一位成员,目前是大学生的次男正行与父母同住,不过因为当时人不在,所以没能进行问讯调查。改日会再次前往调查。接下来……”

玲子又将负责区域内其他人家的调查情况作了报告,不过证言的内容大抵相同。其实不止玲子,后面的人所做的分区调查报告也都是大同小异的。

现场周边没有一个居民注意到当晚有可疑的声音或是车辆。到了早上,大家都瞥见了那个蓝色包裹,然后从旁经过,谁也没想到里面包的会是尸体。

果然十分奇怪——周边的居民怎么也想不到凶手会把尸体丢弃在大家路过就能看见的地方。因为这一举动实在是太过大胆了,居民们的举报有些晚,但这应该并不在凶手的算计当中。

为什么凶手把尸体捆得那么结实仔细之后却随随便便地丢在了那种地方?尸体被发现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不是有意要掩盖死者的身份,但目前只能确认被害人不是周边的居民这一点。周边的居民里没有从周日晚上开始行踪不明的人,至少在分区调查范围内的居民里没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会是死者的熟人吗?还是在此地区的流动人口?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被害人被送去做检查的牙课资料了。

搜查会议即将结束。以第一次会议来说,时间有些短。仅凭现状的话并没有得到什么有力的物证或证言。

一课课长和田拿过麦克风做总结。

“现阶段,对于被害人的身份以及凶手的作案目的和动机我们都一无所知。但从这个有计划且猎奇性的杀人方法来看,凶手很有可能再次作案,我们必须尽力避免惨剧再次发生。从明天开始,希望本部的搜查员能够团结一致,早一天,不,哪怕是早一分早一秒,也要尽快把案件破掉。今天的搜查会议到此结束。”

在桥爪管理官的口令下,全体起立,敬礼,然后解散。会议结束了。

玲子正在整理东西,后面传来了菊田的声音。

“主任,喝一杯如何?”

“是哦。走吧。”

玲子望向上座方向,朝着今泉系长做了个举杯喝酒的动作。不过,今泉眉头紧锁,挥了挥手回答她“不去”。

——算了,得过胃溃疡的人总要有点禁忌吧。

玲子点点头,又转向石仓。

“阿保,偶尔也去喝一杯如何?”

虽说姬川的班组里大都是年轻的调查员,但年近五十的石仓也的确是其中一员。他是老资格了,所以不像大冢或是汤田那么随意。不过正因如此,或许他愿意一起喝一杯。再怎么说,石仓也是玲子的部下,同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也希望能有跟上司推心置腹地谈话的机会。

“虽然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不过今天……这边离家里反而挺近的,所以我想偶尔也早点回家一次。”

石仓弓起他的虎背,致歉道。

“这样啊,阿保住市川是吧。”

石仓家里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听说儿子拒绝上学,女儿的工作也还没着落,石仓为此烦恼不已。虽然并不是玲子自己问出来,而是从菊田那里打听到的,不过她还是知道石仓的大概情况的,所以也不会勉强他去。

“嗯,那明天见。辛苦了。”

石仓鞠了好几个躬,弓着身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井冈突然插了进来。

“等等等等,还有我呢。”

大冢从后面抓住了井冈的手腕。

“是我要去,你们也要一起去吗?”

井冈来回看着大冢和汤田。

汤田也学着大冢的样抓住了井冈。

“不,我们另外行动。”

“啊,怎么回事?”

玲子的问题被无视了。

“不,我要和玲子一起去……”

这时候,菊田才稍稍抖了下眉毛。

大冢抱住井冈的肩膀。

“快别说这种话了。我们不是在世田谷的任务中一起作战的好同志嘛。”

“我是很乐意跟你们一起作战啊。”

“就是嘛,井冈。我们走吧。”

汤田跟大冢完全是同一战线。

“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能等一下吗?”

“知道了,我会替你拿包的啦。”

“别这样,喂!”

菊田一语不发,玲子也保持着沉默。

井冈被大冢和汤田各抓住一只手倒拖出了会议室。如果下楼梯的时候也是这样倒退的话就有点危险了。

“……那我们差不多也出发吧。”

菊田的表情有点僵硬。玲子也不是迟钝的人,这么一来,终于恍然大悟了。做准备工作的只有大冢和汤田吗?还是石仓和今泉也参与了呢?

“是啊,走吧。就我们两个。”

玲子说完,偷偷瞄了一眼紧张得喘不过气的菊田,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两人来到了一家连锁小酒馆。

“辛苦了。”

“辛苦。”

一开始,两人就争相把中杯生啤一饮而尽。

差不多到了第二杯,两三碟小菜送了上来。就在这时,菊田回避了玲子的视线,问道:

“……对了,上次的相亲怎么样了?”

玲子故意把嘴巴撅成“ヘ”字形,直直地瞪着他。

“菊田,连你都说这种话啊?到底是为什么啊?我为什么就非要这么早结婚不可啊?”

“连我都?什么意思啊?”玲子只是瞪着他不说话,菊田拨弄着毛豆粒自言自语道,“啊,是国奥先生吧?”

方而有力的下巴张合着咬碎了豆子,一张大嘴大口吃着玲子点的海藻沙拉,粗脖子上的喉结十分突出,啤酒杯大幅度地倾斜着,好像有多少啤酒都灌得下去似的。对于菊田的这种豪放的吃喝方式,玲子早就看惯了。以往,那总给她一种“这才像男人”的感叹,并从中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不过今天,他好像是为了堵住自己的嘴巴才拼命把嘴塞满,不停地灌酒,看起来总有点缺少男子汉气息。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玲子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傻瓜。像菊田这样笨拙老实的表现背后的意思,不用说她也知道,但并不是说她知道,菊田就不用说出来。也许的确有这样的女性存在,但玲子不是那类人。她希望对方能好好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在欲言又止的气氛中,靠菜肴和啤酒来掩饰犹豫,结果最后又逃避到工作的话题上,这种情况是玲子无法忍受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工作中的沉默寡言可以原谅,也有原谅的理由。可是,像这样工作结束后特地约出来吃饭,只顾着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却连“喜欢”的一个“喜”字都说不出口,就不能原谅了。说不能原谅有些傲慢,这一点她也很清楚。但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两人单独吃饭呢?玲子很想这样反问他。

说起来,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玲子相亲结束,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他也约她吃过饭。如果你在意就说出来,如果喜欢我就请清清楚楚地表示出来,只要你说了,只要你说了,我就——

玲子向路过的服务生举起了空啤酒杯。菊田像是把这当做了信号一般,小声地说道:“说到底,那个还是私刑吧。”

还是那一套。玲子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如果接他的话就又前功尽弃了。一旦开始了工作的话题,菊田的犹豫和不安就像指间漏出的细沙一样跑得干干净净。脑海中已经清晰地描绘出了尸体的图象,甚至连搜查会议上获得的情报也像注释一样浮现出来。

“……那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玲子自然地皱起了眉,随口答道:“是不是私刑,还要等被害人的身份确定以后才能做出判断。其实最让我在意的还是腹部那个三十六厘米的刀伤,搞不懂有什么意义。”

“啊,你在会上也提出来了呢。”

菊田喝光了第四杯啤酒。

“……另外,用词也很血腥,在伤口内部来回拨弄什么的。”

“胡说。当时说的是‘来回搅动’。”

玲子也喝光了第三杯啤酒。

“差不多啦。对了,那个捂住嘴的年轻人,那人,你知道是谁吗?”

“啊,大冢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么,嗯……不知道。”

“那个啊,好像是第三方面本部部长北见的公子。”

第三方面是统领涩谷、目黑、世田谷的总部。说到方面本部部长,那可是了不起的警察官员了,属于警视监级别。如果是他的公子,那级别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是说,那位公子哥也是编内人员喽?”

“嗯。应该是警大毕业了,正在实习吧。”

菊田不禁面露苦笑。玲子侧起头表示不解。

“不过这样很奇怪啊。干吗要把培训期的公子哥特地派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呢?说到底也就三个来月,适当地给他些活儿干不就好了。”

“这个嘛,肯定是他本人说这也是一种经验什么的坚持要来吧。”

“你说什么呀。然后他就这样在会上恶心了,不是给人添乱吗?”

“嗯……说得也是。”

这时,玲子发现菊田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对了,谈论这类话题的时候,菊田就可以和自己直接对视。问相亲问题时游移不定的目光现在正很强势地直直盯着玲子。就这样,就用这样的目光说出“我喜欢你”吧,我一定会立马说“好的”,大声地说——

可惜,这种念头菊田根本想都不会想到。

“编内人员还真是不错啊。那么年轻就可以混到警部补。”

玲子有些想把菊田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全都从桌子上推下去。

——都是你一个人吃的,可别想我跟你平摊饭钱!

金町的夜又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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