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市政府办公室就给田振军打了一个电话,说李市长点名要胡扬随招商引资代表团赴海滨市去采访。田振军又亲自来到胡扬办公室通知了胡扬。

自从那次与田振军发生了不愉快之后,胡扬再没有进过田振军的办公室。他觉得像这样出尔反尔、不讲信义、没有起码的人格自律的领导根本不值得他去尊重。人就是这样,尊重是相互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目中无人,别人的目中也无你。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事实上,这么简单的道理有的领导就是不懂,他总是错误地认为天下人都如他一样眼睛向上,看着上司的脸活人,看着上司的脸做事。按他的逻辑,他的下属们理所当然应该像他对待他的上司那样对待他。他完全可以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做派来,以此显示他的领导权威,及所谓的个人魅力。但是,他却愚蠢地忽视了问题的另一个方面,这就是无欲则刚。当他的下属还有一些人不愿意做狗,不愿意在他手下摇尾乞怜时,权力的诱饵就不再是诱饵,他的故作姿态的架子就显出了卑微渺小的空虚,显出了令人捧腹的幼稚和可怜。他非但没有因摆架子抬高了自己,反而自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在胡扬眼中,田振军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他没有理由再对这样的角色毕恭毕敬了。有时在楼口路边碰到这个角色,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他最初在这个角色面前也曾卑微过,也曾毕恭毕敬过,因为那时他还有所求,当他对仕途的一切理想和抱负被现实击得粉碎之后,他一下清醒了,为他过去的卑微、过去的毕恭毕敬而感懊悔,而感羞耻。所以为了挽回他的懊悔,他就尽量地不把这个角色再当人去看待。有时,对面碰到这个角色的时候,他就把他想象成一头蠢驴、一头瞎猪,他觉得这么想象着的时候很愉快,他就这么想。

而田振军哩,压根儿不知道他的下属胡扬会这么恶毒地把他想象成一头蠢驴、一头瞎猪。要是知道的话,他不气得背过气去才怪。虽说至今他还不知道胡扬这么不把他当人看,但是,他至少知道胡扬对他有了很大的意见,并且,他还知道这意见是什么事引起的。“有意见就有意见去吧,哪个领导能得到群众百分之百的满意?”有时,田振军就这样自我安慰地想。事至今日,他并没有为他的决定后悔过,倘若让他在得罪方笑伟和得罪胡扬之间重新选择,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两弊相衡取其小,两利相衡取其大,这是每一个有头脑的人必须遵循的一条准则,他田振军岂能违背常理而独辟蹊径?事实上,通过对这件事的处理,他与方笑伟的关系一下子融洽了。这是他期盼的,也是他努力的结果。多年来的经验表明,只要一、二把手和睦相处了,别的什么问题都不算问题。本来,他完全可以让办公室主任告诉胡扬,他爱去就去,不去就拉倒,再派别人去。但是,他一琢磨,觉得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李市长专门点名要他,这其中必有缘由。是不是胡扬和李市长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或者和省上的什么领导有关系?否则,李市长不会指名道姓地点他呀。再一想,要是胡扬果真和李市长或者省上的某个领导有什么特殊关系,这个人我就得罪错了。田振军这么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要亲自通知胡扬,想以此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田振军自从担任台长至今,从没来过胡扬的办公室,此刻,当他出现在胡扬的面前时,胡扬还禁不住有点奇怪,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他怎么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这么想着,胡扬就放下了手中的报纸,调侃地说:“田台,有什么事让你大驾光临呢?”

田振军怔了一下才嗬嗬地笑着说:“什么大驾光临?刚才市政府来电话说,让你随市上招商引资团前往海滨市去采访,后天出发,具体事宜,你可与市招商引资办联系。”

胡扬心想,大概是市政府抬出了李市长的牌子,否则,你恐怕不会亲临我的门槛。于是便说:“好吧,服从领导安排。”

田振军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倚在门口说:“这次出去可能花费很大,钱不够的话可以到财务处预借上一些。”

胡扬说:“谢谢领导的关怀,需要借的话我再去借。”

田振军一走,胡扬便想,人这东西,真贱。过去,别人对你稍一尊重,你马上就摆出一副傻子的样子,以为你了不起。当别人不把你看做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一下子就变成了个东西。

田振军本想以此为契机,坐下来跟胡扬交交心,以缓和彼此之间的矛盾。然而,胡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也只好扫兴而归。回到办公室,心情不由得沮丧起来,觉得这胡扬的话很软,但软中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硬。不知这硬是因为有后台而硬的,还是因为心里对他有看法而产生的?如果是后者倒也罢了,如果是前者,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过去,从没有人提过胡扬和李市长有什么关系,李市长也从未向他说过胡扬,从这一点判断,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然而,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话,李市长去海滨市也不至于指名道姓地让他去呀,既然点了他,总有一些不一般的关系,否则,去谁不是去呀?田振军正这么挖空心思琢磨着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位陌生的客人,他以为是广告客商或是推销什么产品的,就有点待理不理地问:“你们有啥事?”

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找你有点事。”

田振军一听是市纪委的,马上站起身来,又是让座,又是递烟倒水。一阵忙活之后,心里禁不住有些惴惴不安,想这纪委的人找上门来可不是好兆头,是不是我有什么把柄落到了他们手里?刹那间,心就立马收紧了,嘴上却客气地说:“不知二位有什么事?”

纪委的两位干部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岁数大一点的说:“我姓马,他姓肖。是这样,我们先后收到一些群众的举报材料,反映你们在上次录用了记者时有弄虚作假的现象。当然,事实是不是这样,我们不敢肯定,只有查证落实了之后才能下结论。田台长,我们想把那些原始档案带走,查完后再完璧归赵。我想这样做的目的你应该清楚,不是针对哪个人,而是针对这件事,如果没有问题,也好还你们电台一个清白,你看怎么样?”

田振军一听,不由得头皮子一紧,心就悬了起来。暗想不好了,自己最怕发生的事儿终要发生了。但表面上却仍然装得很镇定地说:“欢迎纪检部门的领导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的态度是提供方便,积极配合。这件事儿主要是副台长方笑伟负责,我把他叫来,具体问题由他来处理。”说着就拨通了方笑伟的电话,让他赶快过来一趟。

方笑伟进来之后,田振军就把纪委同志的意思给他转达了一遍,方笑伟听着听着,那面部表情就慢慢拉紧了,末了说:“档案由资料室的小袁保管,小袁最近休假了,等两天才能来。”

纪检干部老马说:“刚才我们已经去过资料室了,小袁就在资料室。”

方笑伟面色一下难堪到了极点,便语无伦次地说:“没想到休假期还没满她就上班来了。这很好,这很好,我让她把档案送过来。”

老马说:“不必了,我们亲自去拿。”说着就站起了身。方笑伟便惶惶不安地尾随其后跟了去,田振军却一下子瘫到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二十分钟,田振军听到有人轻轻叫了一声“田台长”,才微微睁开眼,一看是方笑伟,就说:“他们走了?”

方笑伟说:“走了。”说着陡然地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田振军说:“这个……这个,你说说,这里面的问题大不大?”

方笑伟说:“问题嘛,说有也有,比如你有三个,我也有两三个,成绩都是假的。这种事儿,说它有问题,也算是个问题,说它没有问题,也就没问题。一切都是事在人为。如果田台有什么过硬的关系,不妨动用动用,有人在上面说一句话,什么问题都不会是问题了。”

田振军无可奈何地说:“说得轻巧,这种事儿,谁出面,谁受牵连。哪个领导敢出面说?”

方笑伟说:“我们给他办了事,他不出面说话,到时候查出来,他就不怕牵连?”

田振军说:“你不是也解决过市上领导委托的人嘛,你就动用动用你的关系户嘛!”

方笑伟说:“当然,我肯定会找他们的,你也动用动用你的关系户,多一个说情的总比少一个说情的好吧。”

田振军只好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目送着方笑伟走出他的办公室,田振军的心便一阵阵往下沉,四肢仿佛散了架,抖抖的没一点力气。他知道,一旦纪委介入,事情多半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想想王金成也真是的,要是这件事他不给他加压力,就不会有这档子事。现在倒好,我解决了三个,却让方笑伟乘乱解决了好几个,惹出了乱子,我却挑大头。他真后悔,当初不该重用方笑伟,更不该把都市调频台的权力交给他。

用人不当,必酿大错。这真是血的教训。

他操起话机,拨通了王金成的电话,把纪委要调查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王金成,末了说:“老战友,你可得给我救救驾,否则,我恐怕要栽进去。”

王金成责备地说:“我早就给你说过,方笑伟这样的人你可得防着点。这下可好,你让他抓住了把柄,把事情搞砸了,然后再拖你一块儿下水,你划来个啥?”

田振军也不由自主地自责了起来:“悔不当初呀。”

王金成说:“你也不必自责了,该挺还得挺住。无非就是解决了个关系户,有啥大不了的?纪委再厉害也不能把你撤了。完了我再找一找白副市长,看他能不能给纪委通融一下。”

挂了电话,田振军一阵感激,心里却默默地期望能渡过这一关,以后一定要认真做事,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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