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家

我们在这段期间尽可能画出植竹工业东侧的小型住宅和大杂院的居民地图。

总结鎌田先生、田之仓先生为首的古老记忆,植竹工业附近应该有数间小型住宅和六栋大杂院。最南边的四栋大杂院成为冈谷公寓和冈谷社区的建地,其中应该住了十二户到十六户人家。不论是姓名或是绰号,我们这时只掌握了不到一半的居民身分。即使如此,还是得把这些当成线索。

同时,我们也找出当年以这一带为学区的中小学校学生名册。追查名册上的人实在是相当繁琐的工作,很可能根本没有任何收获,然而,这是我们唯一的手段。

我们想找的是拥有战争期间或是战前记忆的人,他们现在都超过七十岁;虽说这里是小地方,但当时住在附近的人不见得记得当地的历史。

像日下部清子太太,她的年纪刚好符合这段期间,也在高野夫人的事情上帮了我们大忙,同时住在这个学区,可是她在车站的另一头长大,小孩的生活圈也非常小,当然听都没听过植竹工业。

这样到底能收集到多少证词?说实在,我完全没把握。

久保小姐和我都是在工作的夹杀中寻找极为稀少的线索,在毫无成果的情况下,我们迎接了春天。期间,久保小姐生了场病,她因为卵巢囊肿接受手术。

“不是什么大手术。”

虽然她这么说,但身体动过刀,不可能毫无影响。她出院后,还是有段时间身体不佳,光是工作就耗尽她所有精力。

然后夏天到了,那是对我——及我丈夫——而言,发生很多事的夏天。忙碌的季节匆匆过去,二〇〇六年秋天,阿滨来了电话,他还是在召集有空的学弟妹替我收集相关资料。

“大姐,找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滨从大学时代就叫我“大姐”。

“有个叫中村美佐绪的大杂院居民,我们试着用她的名字和‘逮捕’当关键字搜寻,居然找到新闻报导了。”

啊,我想起来了,巾岛先生提过大杂院的某个居民遭到逮捕,而且还有闹鬼的传闻,鬼可能就是被害者。加害者是谁?是什么样的案件?发生在何时?因为详情和日期一概不知,只好拿已知的大杂院居民名字,从头搜寻新闻报导。

我先请阿滨将那份报导寄给我,又请他调查当时的杂志。得确认报导中的“中村美佐绪”就是大杂院居民之一的“中村美佐绪”,虽然花了一星期,不过不须透过繁琐的公文手续,就确认报导中的女性的确就是中村本人。

—一九五二年,都内一名女性遭到逮捕,身分是中村昭二先生的妻子美佐绪。

这年年底,美佐绪的隔壁邻居因为闻到恶臭而报警;接获消息的警署出动调查报案者的住家附近。他们调查到隔壁的中村家时,发现了装在灯油桶中,性别不明且遭到勒毙的婴儿尸体。

美佐绪因为杀害婴儿和遗弃尸体遭到逮捕。警方调查完后院后又从田地发现两具婴儿白骨。美佐绪在前一年的九月也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是死胎,所以她用布裹好尸体弃置在庭院角落。

她的犯行很快就曝光并遭到逮捕,不过弃尸嫌疑最后以缓起诉的处分收场。

中村美佐绪是在被逮捕的前四年搬到当时的住家,在那之前,她住在紧邻植竹工业的大杂院。

听完我的报告后,久保小姐哑口无言好一阵子。

“杀害婴儿吗?”

我点头回答久保小姐的问题。

“而且是三个人?”

新闻报导写的是三个人,不过根据八卦杂志,中村美佐绪很可能还杀了其他婴儿。

中村美佐绪住在大杂院时,大概快要二十岁。中村夫妻在大杂院关闭前就搬到东京都内,而她在都内的住家遗弃了胎死腹中的女儿。

不过考虑到她后来因为杀害婴儿被捕,这个“死产”也很令人怀疑。但是当时的检方接受了美佐绪“死产”的说法,最后以缓起诉释放她。一年后,再度逮捕了美佐绪。这时,不光发现装在灯油桶中的婴儿,还从田地里找出两具婴儿的白骨。可以确定她在前次因为遗弃尸体被捕时,已经在田地里埋了婴儿的死尸。

而且,警方在调查过程中又从壁橱的天花板找到一具塞在衣物箱中的尸体。这句尸体死亡超过三年,炎佐绪事后承认自己在搬家前也曾经死产(她否认杀害婴儿),之后将尸体藏在衣物箱,然后就这么和其他行李一起搬到被捕时居住的地方。

也就足说,美佐绪将死在大杂院的婴儿尸体塞进衣物箱,搬离了大杂院。她同时也暗示自己在大杂院里杀了三个婴儿,然后将尸体塞进衣物箱藏起来。之后再趁机将尸体埋在自宅地板下。然而常时人杂院已拆除,原地早盖了新的住宅,因此无法找到她暗示的尸体。

不过美佐绪的自白中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尤其是大杂院杀害婴儿一事,警方无法确认她是否真的杀了婴儿,再加上找不到最关键的尸体,因此无法以此事起诉她。

但光靠最早发现的三具尸体,就足以将她判刑。

总之,她住过大杂院。可是当她的罪行在其他地方被揭发时,大杂院已经不在了,所以无法在大杂院的地区立案。据说美佐绪还在大杂院时,其他住户就已经流传听到奇怪的婴儿哭声。也有杂志报导指出,大杂院居民作证,在美佐绪搬走后仍会听到不该存在的婴儿哭声;此外,还指出被杀害的婴儿数目远比警方调查到的更多,内容写得十分煽情,很难判断是否为真。

根据这篇报导,美佐绪大概没有老实招供正确的数字。在她家附近也发现过可疑污物,甚至还有邻居打扫厕所的污物槽时,发现像是骨头碎片的物体。

此外,美佐绪的丈夫居然完全没发现她怀孕了。明明只要怀孕,体态就会发生显著的变化,他却压根没留意。附近居民也作证美佐绪长年都是怀孕的体态,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不断怀孕。

这个前提再加上她被逮捕的时间,她极可能杀害了十个以上的婴儿。

“……可是这只是假设而已。”

是的,我回答。但不管是杀死婴儿或是死产,她都只是用布裹一裹孩子的遗体,藏在庭院角落,毫不在意桶子里的尸体发出恶臭,或者是尸体是埋在种植自己要吃的蔬菜的田地里。

美佐绪的手法拙劣到令人目瞪口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已经十分习惯这些事情,习惯到破绽百出。

这实在是让人心情黯淡的案件,不过也知道高野敏江听到复数婴儿哭声的原因。那不是高野礼子的孩子,是被美佐绪杀死的孩子。敏江和礼子因为内心有愧,无法接受这只是单纯的“怪异”。

“这样的话,不就是怪异将高野夫人逼到自杀吗?”

正是如此。

美佐绪的犯行导致“婴儿哭声”的怪异。这个怪异在美佐绪离开大杂院后,仍旧在大杂院出现,也出现在之后兴建在大杂院土地上的高野家。高野敏江将自己逼到自杀,然后她本身也成了新的怪异——“上吊的女人”。

这是连锁的怪异。

即使高野敏汀死去了,“婴儿的哭声”也没有停止,还被冈谷公寓的屋岛太太听见。然后,梶川先生可能也听见了。

“死去的孩子应该没有希望自己被发现,或是向美佐绪复仇的意图吧……”

我想是的。

“仔细想想,几乎没人知道怪谈故事中的幽灵到底为了什么而现身。我想,为了要倾诉什么而出现的幽灵其实不多。”

这么说也是,它们就只是出现而已。

“可是却会对目睹怪异的人产生恶劣的影响——就像敏江一样。如果没有怪异,她就不会被逼到自杀了。”

或许真是如此。

“这是……作祟吧。”

与其说是作祟,不如说是业障。

被美佐绪杀害的孩子当然没有向她本人复仇的意图,我也不认为这些孩子打算祸延他人。不如说,这些孩子不幸的死亡产生“秽”,而高野敏江接触到了这种“秽”——这种说法比较合实情。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触秽”的说法。人们认为碰到秽就会传染,并且应该避秽。从“罪秽”这个名词就可以得知,“秽”和“罪”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在日本,“罪”是透过祭祀除去的犯罪和灾害的总称。古时候有“天津罪”和“国津罪”的区别。根据某些说法,前者是对共同体的农耕或祭祀所犯的罪行,后者则是个人的犯罪或是天灾。

古时代的农业不光是人们赖以为生的产业,也和祭祀保有密切的关系,可说是带有咒术意义的行为。因此,妨害农业等同妨害祭祀,是将异常状态带进共同体的危险行为,而这种行为就是“罪”。

“罪”会产生“秽”;为了除去秽,须进行祭祀。

此外,虽然和“罪”不同,但“死亡”或“生产”等异于平常的生理状态也是“秽”的一种,且和由“罪”而生的秽一样都须除去。其中又以死亡产生的“死秽”最严重。

这一部分关于“秽”的概念和佛教“不净”的概念结合,让“秽”的概念和“罪”划上等号,并且让人类必须背负起来——然而,这其实是起因于对佛教“不洁”概念的错误理解。

“秽”存在个体之外,“不净”却普遍存在个体之中——这个正确的概念被误解且在传世过程中遭到扭曲,“不净”因此被视为过去累积的罪孽,而罪孽化为“宿业”存在个体内部,指涉为“秽”;可是,“秽”在原本的概念中只会附着在个体之外,过一定时间就会消失,也可以透过水垢离的袱禊手续去除。

另外,“秽”和“罪”之间根本的差异就是——秽会传染。

因此,“秽”必须隔离好避免接触。尤其“死秽”会污染死者的家族或亲属,不仅须假设丧屋来隔离死亡,遗族也须在规定时间内服丧。换句话说,遗族在这段期间等同和人世隔离,进行净化“秽”的行为。至今,仍可以在举办丧礼的过程中见到这种犹如残渣一般遗留下来的习俗。

关于秽的传染性,可在《延喜式》中见到“触秽”的记载。上头记载了与死秽有关的“甲乙丙丁展转”规定,一看就可以知道当时的人认为秽如何传染。

假设甲的家族发生了“死秽”,那么如果乙拜访甲家,乙的家族全员便会被死秽污染。这里的拜访指的是使用同样的火源、共同用餐。

自古以来,火、食物及水就被视为传染圣洁之力(同时也是不净力量)的要素。因此,若是共用火、食物和水,就会传染死秽。

接着,丙如果前去被死秽污染的乙家,丙也会受到污染;但这次的污染仅限丙一人,丙的家族并不会被污染;相反的,若是乙拜访丙家,那么丙的家族全员便会被污染;可是,如果丁去拜访丙家,丁就不会被污染。

根据《延喜式》的记载,这些接触到死秽的人“纵然非神事之月”也不可前往“诸役所”、“诸卫阵”及“侍从所”等公共场所。至于无法前往的时间区间也有十分严格的规定,根据甲乙丙丁等人的状况不同,分别是三十天、二十天、十天、三天。

“呃——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假设太郎家发生死秽,次郎在这时拜访太郎家,不光次郎,次郎全家都会被死秽污染;如果三郎去了次郎家,三郎也会被死秽污染,但他不会将污染传染给家人;要是被污染的次郎去了三郎家,那三郎一家也会被污染;但就算四郎去了三郎家,四郎也不会污染——死秽在这个阶段已经不再具有传染性。

《延喜式》的记载只有这样,不知道感染了太郎家死秽的次郎,若是前往别人家又会如何;此外,在次郎家感染死秽的三郎,如果去了四郎家会是什么状况?或是因为次郎来访而被感染的三郎又去了四郎家,死秽是否就不会传播了?这些就不清楚了。

不过从久延喜式》的记载,可以了解日本人对于秽抱持何种印象。

秽会传染,且扩大。如果不进行净化秽的祭祀,秽会扩散得非常遥远。

“这就是所谓的触秽吗?”

我点了点头。

一般说来,这种状况大概会被说成是诅咒或作祟,但我们遭遇到的状况却截然不同,这是一称没有特定意图的灾厄。

有一部电影叫《咒怨》,它在一九九九年用录影带电影的形式发表且广受欢迎,因此还制作一连串的续集。这部作品由清水崇导演,鲜明表现出我们对死秽的看法。在故事中,有一栋被死秽污染的厨子,只要踏进这栋房子就会受到感染,无一幸免。感染者将此秽带回家里,而家人也被污染,然后是接触到家人的人们,以及其他接触过感染者家人的人——感染就这样扩散开来。

但是,我不认为所有死亡都会引起这种事。虽然不知道和《延喜式》做这样的比较有没有意义,但若是遵从自古以来

和触秽有关的规定,死秽就不会永远持续。

从规定一定时期的服丧期间就可以得知,死秽的感染性只会存在一段时间,感染力也并非无限大。

根据“甲乙丙丁展转”的规定,感染力在三代之内就会逐渐减弱,慢慢消失。

我想,死亡或许会生出某种秽,特别是留有强烈遗憾、伴随怨恨的死亡。然而,这种“秽”原本就不会永远存在,也不是毫无限制不停感染扩散;而接触到秽的我们也会进行类似咒术的防卫,例如:供养死者,净化土地。但是,如果有“什么”强大到即使经过这些作为还是残存下来呢?

这些“残秽”,历经时间流转或类似咒术的净化手续还是无法完全净化。而且,因为只是残余的一部分,因此不至于出现在公寓中所有房间,而且只会因为某种原因出现、又基于其他原因消失——如同屋岛太太定居于冈谷公寓期间出现的怪异,在西条太太入住后就消失了。

讲到这里,我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不是事实也并非理论,只是事情如果这么想就说得通了——这只是作家的妄想。说到底,可能是我的个性就是如此,不知不觉就瞎掰上一篇长篇大论。

这是我的主观意见,但也是至今为止最能解释一切所见所闻的思考方式。这些被美佐绪杀害的婴儿,应该不可能无休无尽地诅咒着某人。毕竟,它们是用声音的形式现身,感觉不到想主张什么。只是,虽然这些婴儿没有恶意,但如果不健全的“什么”接触到这些异常,就可能引发不幸的结果。

就像高野敏江的罪恶感接触到了它们,最终导致她的自杀。

污染

二〇〇六年底,久保小姐接到伊藤太太的联络,她是二〇四号房前任房客梶川先生新住处的房东。

久保小姐挺喜欢伊藤太太的个性,希望能够搬到她正在出租的公寓居住。梶川先生当时住的空间稍嫌狭窄,不过附近有比较宽敞的公寓套房。但久保小姐寻找新家时,那栋公寓已住满人,因此她拜托伊藤太太,有空房时,务必通知她。

二〇〇六年底,伊藤太太通知久保小姐,近日有可以出租的空房。

这对在新住处也会听到摩擦榻榻米声而烦恼不已的久保小姐而言,是再高兴不过了。然而,她同时也十分不安,万一声音在搬到新居后又跟过来,自己该如何是好。

不过她还是决定看一下套房,于是和暌违已久的伊藤太太见面,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有点奇怪的事。

伊藤太太告诉她,梶川先生住的房间出现了女性幽灵。

“女性吗?”久保小姐惊讶地反问。

伊藤太太叹了口气,“是啊。”

梶川先生的住处很遗憾地成了事故物件。不过如果出租时间很长,就可能碰上这种事。尤其伊藤家隔壁的公寓住着很多高龄住户,房客死亡并不稀奇。碰上这种事情时,伊藤太太基本上会等一周年的法事做完才继续出租。

“可是最近啊,会有人特别指定要租事故物件哦。”

可能是事故物件比较便宜吧。

“我做这行很久了,虽然也有房客在别处自杀,但第一次碰到租屋变成案件现场。我空着那里,放了一年,正当我在想之后怎么办,仲介来联络说有人想租。”

那是久保小姐从伊藤太太口中听到梶川先生死讯的隔年——二〇〇三年二月的事,距离梶川先生的死亡已经一年以上。本来伊藤太太想再空着套房一阵子,不过既然承租者也知道这件事,她还是答应出租了。不过伊藤太太没有跟新房客要押金,第一次签约的房租也稍微打了折扣,管理费也只收水费。

“可是,大概过了一个月,对方就跟我说听到怪声。”

听起来是“什么东西”在摩擦榻榻米。

怎么可能?久保小姐怀疑。

“房里铺的明明是木头地板——但对方说一睡觉就会听到声音,要我想想办法。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伊藤太太只能说,是你多心了。然后,尽管可能只有安慰效果,她还是去附近神社求了平安符,但声音还是持续着。房客最初靠着音乐试图掩盖,可是某天晚上,某种布料倏地擦过了身体,对方因此醒过来。

房客感到一条硬质的布料擦过了脸和身体,他在半睡半醒间用手挥开布料,翻身再睡。正当他转向另一边时,突然好奇起那是什么东西。

他歪着头,往上一看。

自己的正上方有个穿和服的女人在摇晃着。

久保小姐瞬间哑口无言。

“对方问我,之前自杀的人是女的吗?我说不是,是年轻男性,所以应该是你半梦半醒时看错了吧。不过对方还是说要搬出去。”

很过分,对吧——伊藤太太很不高兴。

“夸口说什么不在意发生事故的地方,其实根本就在意得不得了嘛,结果住了四个月就搬出去了。”

“结果那间套房怎么样了?”久保小姐问道。

“因为我本来就打算再空一阵子,所以就继续空着。然后应该是隔年吧,又有人说要租了。”

伊藤太太不情愿地再次用先前的条件出租,果然连三个月都撑不过。新房客住一个月左右,闹着说看到了上吊的女人。伊藤太太就算跟对方说明,自杀的房客是男性,这里从来没住过女人,天花板也没有可以上吊的地方,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呢?”

久保小姐这么一问,伊藤太太蹙起眉头。

“既然说要搬走,我也没办法阻止,只好让对方搬走。之后我再告诉仲介,这间套房不再出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女性幽灵,不过的确是发生了案件,所以我想干脆就让那间房空着吧。”

之后,离家工作的女儿将多出来的行李送回家,伊藤太太很困扰,因为女儿的房间老早就塞满女儿“借放一下”的行李,于是伊藤太太就用有问题的出租套房收纳这些行李。不过她后来将行李撤走,早晚都开窗让房间通风,也供上清水和线香。到目前为止,若是有人在她出租的套房死亡,她都会这么做。让空房保持通风,放上最基本的供品进行供养。

“这……真是辛苦了。”

久保小姐说完后,伊藤太太露出苦笑。

“是啊,不过房东就是会碰上这种事情。可是,虽然心里知道,但如果一直发生这种事,多少还是令人心里发毛;我也不想因此就怨恨梶川先生。”

伊藤太太讲起梶川先生去世那晚的梦。虽然知道是梦,但梶川先生实在太可隣,她不想责怪他。何况,若是一出现麻烦就有怨言,一开始就不该出租房子。

“可是,那些房客说的女性幽灵到底怎么回事呢?”

“你怎么看这件事?”久保小姐一问,我哑口无言。

出现在伊藤太太公寓的不正是高野敏江吗?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隔了两站又毫无关系的地方?

“不过,不是也有那种怪谈吗?虽然看见自杀者的幽灵,可是那里其实没有人自杀。”

我点头同意久保小姐。在这种怪谈中,尽管出现了幽灵,但不存在死者。“没有死者”这一件事令人费解,因此让听者产生了这个故事真是毫无道理的余味。

——我觉得应该是被感染了。

“你是说感染了死秽吗?”

甲家被死秽污染,进入甲家的乙也感染了死秽。《延喜式》中,记载乙回到自家后便导致乙家受到污染。从梶川先生的例子看来,因为乙的搬家,导致新的乙家——也就是伊藤太太的公寓受到污染了吗?

“呃,我想问一下。”

久保小姐可能因为不安,声音变得有点尖。

“首先,因为中村美佐绪杀害了婴儿,所以土地被污染了。高野敏江到了受到死秽污染的土地,因此遭到感染,然后自己也成了死秽。换句话说,那块土地被双重感染了,是吗?”

就是这样。

“这样的话,感染力会倍增吗?”

我也不知道。我苦笑。

死秽和传染的说法,原本就只是我为了说明眼前现象硬掰出来的歪理。

“《延喜式》中难道没有任何规则吗?”

我调查过了,没有。

“可是,感染了死秽的人迁移到别处,本来就很常见啊——尤其是现代。”

久保小姐意料之外的话让我愣住了。

没错——现代社会的居民流动性很高。过去人们的生活根植于土地,就像我们所说的“落地生根”——一旦落地,就是生根了,也被土地束缚了。但现在不一样,现代人改变住处很容易,一生中总会迁移多次。

在日本,这些迁移者所说的“家”不知凡几,而人们至今盖房子前还是会进行开工破土的祭祀仪式;不过,换住所时就不一定会一一进行袱除仪式。

中村美佐绪杀害婴儿,导致当地被死秽感染。搬到那里的高野家也被死秽污染,导致高野敏江死在那里,土地被双重污染。

接着梶川先生搬进去,接触了死秽。而他接触的死秽是双重污染。他带着这样的死秽搬家,导致住处被双重死秽污染。如果梶川先生死亡,那栋公寓便是被三重死秽给污染了。

然后——我思索着,新房客来了。万一新房客也在先前住处受到污染了呢?新房客带着别的死秽住进留有三重死秽的房间,如此一来,这里会出现何种变化?会形成四重污染吗?如果那个人安然无恙地搬走,下一个住处会被四重死秽感染吗?

我认为高野家兴建房子时,一定也进行过开工破土的祭祀仪式。考量到这是多年前的状况,他们应该不光是进行开工破土的仪式,而是按照立柱、上梁、完工的顺序,每个阶段都进行了祭祀仪式,然而还是无法彻底净化秽。那块土地上留有残余的秽——也就是残秽,导致了高野敏江死亡,高野家的土地也再次被死秽感染。家人替高野敏江举行了葬礼,当然也透过法事进行了净化仪式。然而,还是无法彻底清除残秽,让它们留在此处。

如果什么事都没再发生,被美佐绪杀害的婴儿留下的残秽应该会随时间消失。然而,高野敏江的死造成了双重感染——如果这件事情增强了残秽的效应呢?这样一来,四处都有多重死秽,而且污染接二连三因为居民的移动而出现、扩大。

“从高野敏江或梶川先生的状况来看,这些怪异——或者该说幽灵,并不是死者的记忆遗留在我们所在的人世,反而像是‘秽’的存在。”

久保小姐说着,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之前打听到高野礼子的夫家也出现‘婴儿哭声’,而且还是复数的,对吧?”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就是因为那些‘秽’跟着礼子移动了,她被感染了。”

若说只要接触就会感染,告诉我们高野家内情的日下部母女必然也接触了秽,然而她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此,可以说并不是只要接触就一定会感染,这真的就像病毒感染——接触到病毒的人,不一定会发作。

我这么说完后,久保小姐说:“说的也是,这么想或许就比较好懂了。冈谷公寓受到感染,但还是在潜伏期。礼子小姐是带原者,公寓也是。日下部母女可能也被感染了,但她们没有发作。梶川先生被感染,也发作了。也就足说,根据住处或是居民自己的差异,有些发作、有些没有。”

久保小姐说完后,用心情很复杂的口吻说:“我——或许也被感染了。”

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然而,如果“怪异”的存在真的具备这种性质,不光是久保小姐,我们无人能够幸免。因为“残秽”不仅留在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建筑,甚至留存在土地数十年。这段期间,住在其上的人、拜访当地的人都受到感染,且将它带到其他地方。就像梶川先生的例子,新的土地和场所也被感染,污染范围愈来愈大。

我和久保小姐或许早就受到好几重的感染了。

久保小姐烦恼了许久,最后决定搬到伊藤太太出租的公寓。搬出去时,她前往附近神社一趟,接受袱除的仪式,也请神主替她净化了新住处。这些求的可能只是一时心安,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本人能不能因此平静下来。

总之,久保小姐经过这些手续,终于安心搬进新的住处。

扩大

二〇〇七年三月,我再次有机会见到作家平山先生。

第一次见面时,平山先生希望我有进展就告诉他一声。不过,我不敢真的逐一报告事情进度,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但在查出美佐绪的事时,我一瞬间考虑过告诉他,可是又觉得他可能忘记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一方面也认为他很忙碌,不好意思打扰他的工作。

这次,平山先生因为工作前来京都,顺道邀我一起吃饭。正确说来,是他邀

请我的丈夫时也问他,“您太太要不要一起来呢?”不过我丈夫正好因为工作去东京,只有我带着谢意出席。

“对了,你还在调查那个怪谈吗?”

平山先生在席间这样问我。我便向他报告目前为止的经过。我说话时,平山先生频频侧首。

“我觉得有些似会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

哪一件事呢?我问他。

“美佐绪的事情,”他说:“她是杀婴的犯人,然后住过的地方则流传起墙壁上出现婴儿的怪谈。这就是你之前很在意的、婴儿接二连三从墙壁里涌出来的故事吧?”

我点点头。

“发生杀婴事件的地方,出现了婴儿的幽灵——我听过类似的故事。因为很常见,所以我没有写。”

根据他的记忆,是这样的故事。

——搬到某间公寓的女性,频繁地听见猫叫。附近可能有野猫的聚集地,她不断听到猫发情时的烦人叫声。她受不了这个声音,打算将野猫赶走,但打开窗户一看,没有任何猫影。她走到阳台看看四周,才发现声音似乎从背后的房间传来。

是附近的邻居吗?她记得公寓规定不能饲养宠物。可能有人偷偷养在房里。她这么一想,便觉得那声音隔着一道墙壁传来,有种闷闷的感觉。

最起码也带去结扎吧,她一肚子火地关上窗户回到房间。可是烦人的猫叫还是持续不断,就算上床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声音停了,她打起瞌睡,声音又开始了。而且每次一醒过来,她就觉得声音正逐渐靠近。

——靠近?从哪里靠近哪里?

哇啊啊啊。

声音就在耳边,可是,传出声音的方向只有墙壁。

她毫不在意地回头看向墙壁。

正好看见眼前的墙面开始膨胀,她惊吓地看着墙壁,那东西缩成一团地跳出来。它的表面上有着像是伤口的眼、鼻和张得大大的嘴。

不是猫,从墙壁生出来的婴儿正在哭泣。

她动弹不得地盯着婴儿,头顶的方向马上又传来哭泣声。她转动视线往上一看,上方的墙壁也在膨胀。她像被鬼压床似地盯着眼前的墙壁,上头到处都开始隆起,每个隆起处都张开了嘴,开始哭泣。

正当她要放声尖叫,脸颊上突然有种冰冷的触感。

第一个出现的婴儿从墙壁伸出手,湿淋淋的红色小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之后她虽然逃去朋友那边,但走夜路时,哭声还是跟着她。最后她找人除灵,声音才终于停下。”

的确是很类似的故事。

“之后,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那间公寓的房客都住不久。听说公寓是盖在附近有名的废屋建地上。那栋废屋因为会传出婴儿哭声,所以在附近很有名。当地还有人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情潜入废屋,后来被婴儿的哭声缠上。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里曾是杀害婴儿而被捕的母亲住过的地方。她杀了婴儿,然后埋在院子。”

咦?我非常惊讶。

“真是意外,不过看来应该是同一人。我先做些记录,回去之后再调查看看。如果真的是同一人,我再将当时收集的资料寄给你。”

麻烦你了。我说。

平山先生隔天来了电话,但我恰巧出门。回家后,答录机有简短的留言。

“果然是同一人,我会将资料寄过去。”

资料很快寄到了。除了报纸、杂志报导、平山先生记录证词的笔记影本,还贴着一张大便条纸。

“请务必小心。”

大部分的报导都和美佐绪的案件有关,和以前学弟妹替我收集到的资料一样。

纪录下来的证词都很让人不舒服。

中村美佐绪当年住过的房子一直留存到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为止。原本是出租住宅,丈夫昭二在案件发生后还住上一阵子,他搬走后,几个家庭搬进搬出。到昭和三〇年代后半,没人继续住在里面,最后成了废屋。趁着坏掉的屋顶坍塌下来时,屋主重建起小巧雅致的新屋,但房客还是住不久,终究成了废屋。当时,周围都开发得差不多,也逐渐蜕变成在小型建筑物间夹杂着空地的地貌。这间废屋在昭和六〇年代变成有名的灵异地点,像是可以从屋里听到婴儿的哭声,或走进屋内就会被婴儿跟上。废屋之后被拆除,兴建起公寓,但住户还是住不久。

平山先生说过:“我碰过不同人讲不同地方的故事,可是追查下去,却发现根源一样。”

他说这样的故事“业障很深”,很危险。

原来如此。这种“存在本身就是怪异”的怪异,感染力很强,因此在接触的过程中便会逐渐扩大。就像高野敏江一样,受到感染的地方也变成秽,成为新的怪异火种。

缠绕着美佐绪的残秽来自于植竹工业之前的“什么”。那里又生出犹如树木般的怪异,开枝散业的同时也不断繁殖。我脑中浮出细菌繁殖时的显微镜影像,残秽就像那样地繁殖下去,污染也持续扩大——

我们在这段期间找到战前遗留下来、类似备忘录的文件,上头简单记录了当时的状况,还附上手绘地图。

植竹铸造工厂兴建前,存在着一户叫吉兼的人家。这座宅邸占地辽阔,包含工厂用地和紧邻工厂的大杂院等,大小将近一整个街区。宅邸中似乎有佣人居住的大杂院,甚至还有田地。然而我们查不出这户人家的身分,连报纸或地方历史书籍上都不会记载。

看来这里就是前往过去旅程的终点了,我们找不到办法调查这位显然不是重要人物的吉兼家。

“真是遗憾。”久保小姐说。

这样也好,我回答。每当想起这一连串的前因后果,我脑中便常闪过平山先生写着“请务必小心。”的便条纸。

污染

二〇〇七年初夏,我们从学校名册找到熟悉盖在大杂院原址的川原家的人,是住在附近的明野先生,他曾是当地高中的老师。和川原家没有直接关系,不过过世的妻子在川原家儿子就读的中学当过老师。虽然不是川原家儿子和秀的直属老师,但从同事那里听过不少传闻。

“我听说川原同学毕业后成了茧居族。他在中学快毕业时就常请假。导师也多次访问川原家,但他好像还是不太去上课。虽然也考了高中,但没考上,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想上高中。他似乎连其他有把握的学校也没考,落榜之后无处可去,一直躲在家里。”

川原家的母亲,川原正美太太在昭和四十年左右——一九六五年前后去世。当时和秀正好十八岁。听说正美太太从楼梯上摔下来,但明野先生不清楚详情。据和秀表示,他一早起来就发现母亲倒在楼梯下,已经非常衰弱。

但邻居都知道,和秀会动手打母亲。正美太太的死因是“中风”,就是脑出血或脑梗塞,然而附近都传闻是儿子的暴力导致了她的死亡。

“和秀原本在这一带的风评就不好。我听说他感情起伏很激烈,总是对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样子,根本没办法静下来做任何事。不论在家里还是学校,都常焦躁不耐地走来走去。他虽然没做过什么要被辅导的坏事,但一直有不好的传闻。”

听说他小时候是乖巧聪明的孩子,非常听母亲的话,也是个老实有礼的少年。但个性一进入青春期就骤变。

如此极端的改变,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本来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听说不是什么言行举止变得诡异、没逻辑的状况,而是突然完全不想见人。就算导师或同学前去拜访,他也一概不见,母亲道歉到令人于心不忍的地步。”

这样的母亲生活在儿子的暴力之下。邻居也说她身上总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正好那时候,那一带经常发生纵火案件。只要是发生纵火案的夜晚,就会看到和秀的身影,因此也行人怀疑他实际上就是放火的人。此外,我也听过他故意买很贵的东西,让他母亲困扰。”

他会打给附近的电器行,要求店主送东西来。店主当真送来后,正美太太就脸色发青地低头道歉,退回货品,同样的戏码反复上演。有一次还差点买下小客车。不止如此,他也常随便打电话,收到巨额的电话费帐单,让母亲非常狼狈。

“他到处打恶作剧电话,或是打到报时台,然后就搁着话筒睡觉。还有水龙头打开不关,任水一直流。感觉上他只要能找母亲麻烦,就什么都做。因此正美太太总是非常憔悴的样子。川原家的亲戚和老师也曾经一起讨论怎么处理和秀的问题,但因为他大发脾气、闹了一场,正美太太便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她最后那样去世,也难怪会出现奇怪的传言了。”

正美太太死后,川原家的亲戚曾经住进川原家照顾和秀一阵子,不过没几个月,川原家就没人住了。明野先生听说和秀好像强制入院了。

“我就不清楚之后的状况了。虽然我听说他在医院去世或自杀,不过真假就不知道了——你问和秀搬走后还有纵火案吗?没有了,就停下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空荡荡的川原家出售,筱山家搬进去。最后一户是稻叶家,然后这栋屋子就面临拆除,盖起社区。

“佐熊先生说的‘可怕的大哥哥’指的就是这个人吧。”

一言以蔽之,就是可疑人物。有些病态,让周围的人感到危险。

然而乍看之下,川原和秀的周遭并没有任何怪异的迹象。不过,川原和秀的怪异行为很可能就是由怪异引发的。

“我再试着调查川原的事情,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同学或是导师。”

久保小姐决定后,按照计划找到川原和秀的同班同学和同年级的同学,不过大家知道的事情都和明野先生差不多。没人知道他搬走后的消息,也没人说川原和秀身边出过怪异之事。但是,川原和秀带给周遭的印象似乎本来就很淡薄。

虽然有人说,他是奇怪的家伙、给人很危险的感觉,但怎么个危险法,没人可以具体举出实例。也就是说,他和同班同学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往来。因此,虽然给人强烈的危险感,可是没有实际往来,所以众人对他没有具体印象——就是这样的学生。

调查到这里,毕业生这条线差不多要断了。

我们也还是找不到可以调查植竹工业之前所在地上吉兼家的方法。

这段漫长的旅程,或许将在这里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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