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井户家

久保小姐和铃木太太见面后,找到一位非常了解那一带的人,是住在附近的秋山先生。时间约在二〇〇三年的十月初。

秋山先生当时七十三岁,是位精神奕奕的老人家。他和益子家一样,在当地住了三十年以上,到几年前为止还担任包含小井户家在内的町内会长;他也是当初拜访小井户先生,并且发现对方尸体的不幸人物之一。

秋山先生会是邮局员工,那带正好是他的邮局辖区;此外,他虽然是内勤职员,不过因为工作,相当熟悉当地历史,还似乎察觉到久保小姐以“调查土地历史”为名义行动的真实目的,提供非常详细的情报。

秋山先生告诉久保小姐,冈谷公寓应该没发生过自杀事件,至少他从未听闻住户死亡。但之前又是什么状况?

那块地在兴建公寓前是停车场,停车场之前是空地——这件事也透过益子家的证言和住宅地图确认过,当时留下位在角地的一户人家。

“住在那里的人是小井户泰志先生。我不清楚他真正的年龄,可能比我大三、四岁。”

小井户家是占地六十坪左右、古老的木造双层小型建筑。按照秋山先生的记忆,这户人家一直住在那里。

秋山先生在这块土地上盖房子、搬来这里的时间比益子家还早,是一九六八年左右。这时小井户家就在了。他的母亲一度健在,但最后只剩小井户先生一人。两人在战后没多久搬来这里,不是土生土长的住民。

“泰志先生没正式的工作。我记得他打过几次邮局寄送贺年卡的工,但其他时候就不知道在做什么了。大概是一再找新工作和辞职。”

他应该没结婚,也没兄弟姐妹。

“我也不知道他们母子的生活费哪里来。不过泰志先生的母亲——照代女士当过裁缝,附近邻居会拜托她缝制和服;除此之外就是靠抚恤金吧?我听说她是战争寡妇,行事低调,但没特别避着人,是个性沉稳的人。”

照代女士在一九八〇年左右去世。事情来得突然,某天就发现她不见了,据亲近她的人说,她住院了,一个月不到就去世。

“我听探病的人说,她得了癌症,泰志先生也很一般地出席葬礼,可是他之后就开始囤积垃圾了。”

最初,仅是让人觉得这户人家怎么有些脏乱。

秋山先生猜测,大概因为母亲去世,没办法好好打扫住处,也疏于照顾庭院,于是庭院的垃圾渐渐堆积起来,最后宛如城墙一般占满整块建地。

“为了收町内会费,我一年会拜访小井户家几次。室内也非常夸张,里头不仅是没地方站,基本上所有空间都被垃圾塞满了。我跟他说,这样对身体不好。他却说,‘没关系,我讨厌缝隙,缝隙对身体才不好。’——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搞不懂。我应该问过他,不过他大概没回答,我不记得答案了。”

小井户先生不光是囤积垃圾,深夜或清晨时甚至会在附近徘徊捡拾。不过,小井户先生不认为堆积如山、不能用的东西是垃圾,坚持还能用。

可是,秋山先生并不觉得小井户先生的精神出问题,只觉得他个性偏激古怪。除了囤积垃圾,他并未和附近居民发生冲突。

“如果跟他提到垃圾,他只会在嘴里含糊不清说些借口逃掉,倒不会特别回嘴。但堆积垃圾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未来或许真的会闹出麻烦,不过建商开始收购土地了。”

当时,建商提出大量收购这一带土地、兴建大型公寓的计划。周边居民因为建商执拗的交涉和找麻烦而陆续放弃土地。小井户家隔壁的松圾家最先放弃房子搬走。

“我没听说他们和建商起过争执,是个性温和的夫妻。可能觉得隔壁邻居这么会堆积垃圾,万一要卖房子,说不定卖不掉,现在正好有人用还算可以的价钱买……大概是这样。”

接下来是后面的住户卖掉房子,接着隔壁的住户也放手了,眼看小井户家附近的住家接二连三消失。

“该说托建商的福吗?会来要求处理小井户家的住户都不在了。町内会到最后也从未正式向对方提出抗议,毕竟是附近邻居的事,多少还是会在意。不过,小井户家刚好位在要被收购的区域角地,大家可能想着反正哪天那块土地就会出售,小井户家就会不见了。”

可是,小井户先生的家始终不动如山地安住原地,然后,泡沫经济开始了。原本一天到晚有建商上门找邻近小井户家的秋山家,执拗交涉收购土地,但某天就无声无息,再也无人上门。

“原本每天都上门问,‘有没有打算改变想法’,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忽然完全不见人影,不再打电话来。我心想总算放弃了吧,才知道那家公司破产、连夜逃走,当然不会再来。”

秋山家和冈谷公寓位在相同区域,不过位置相对。想要收购小井户家周边人家土地的公司,和想要收购秋山先生家土地的公司名称不一样;然而,秋山先生认为他们实际上是同一家公司。

“听说那时有很多这种事情,表面上装不同公司,实际根本是同一间。他们联合收购土地,然后再互相转卖土地好提高地价。我在别的地方看过常来我家的业务员,但他那时拿的是别家名片。”

似乎不只一家建商收购这带土地,可是经过某一时间点,收购行动都停止了。

因此,小井户家被留下来,周围都变更为建地,只有它孤零零留在原地,而堆积在小井户家的垃圾已经越过界线侵蚀了附近空地。

“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堆到围墙的外侧。但这样堆放下去就会让不相干的人也来丢垃圾。甚至还有半夜开着小卡车偷偷丢冰箱或浴缸的人,町内会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町内会一开始希望由土地管理者处理垃圾问题,但找寻管理者的过程中,发现这块土地的抵押权非常复杂,找不出真正的管理者。虽然他们也认真考虑向小井户先生提出抗议,然而空地上大部分的垃圾都由完全不知身分的外人丢弃,很难用强硬的态度向小井户先生抗议。町内会成员也和行政机关商量,可是事情毫无进展。如此一来,只能直接和小井户先生交涉,因此前往小井户家拜访,才发现他死了。

“我们在一进玄关就看得到的走廊上发现他。他从垃圾中清出空间、铺床睡觉。”

建筑物的一楼是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餐厅兼厨房;二楼则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但被废物和垃圾占据;此外,地板到处都被掀起来,连下面也塞满垃圾。

“浴室也通通是垃圾,这附近又没澡堂,真不知道他怎么洗澡。”

众人一进屋就闻到猛烈的臭味,出声打招呼也无人回应。一名干部踮着脚尖上了走廊,并在走廊中段发现小井户先生。根据目击到的样貌和臭味,他立刻得知对方死了,因此看一眼就转开视线,在小井户家的门口等警察前来。

“我只看了一眼,不记得细节了,不过他看起来像睡在皱成一团的床铺,但全身发黑,因此我立刻知道他死了,也没勇气看个仔细。我们还想说不定是自己搞错了,总之先请警察来确认,于是就报警了。”

警方听完叙述后运走遗体,也没特别联络秋山先生等人,因此小井户先生的死因成谜,但传闻他是病死的。

“据说他死了两星期。”

尽管周围都闻得到臭味,但包含秋山先生在内的町内会干部都不认为臭味变得更强,前去拜访小井户先生也仅仅是为了交涉日渐严重的垃圾问题。

“我们也讨论过怎么处理遗体。如果他没有任何亲人,町内会是不是要做点什么,他安排火葬,不过他的亲戚出现了,领走他的遗体,事后也卖了那块地。大型机械过没几个月就开进来铲平那些垃圾,整成一片空地,就连附近的土地也一并铲平且铺上砂砾,改建成停车场。”

秋山先生记得小井户先生在一九九〇年去世。那年三月,大藏省对金融机关下达总量管制的行政命令,此时逐渐显露崩坏征兆的经济泡沫已经完全破灭;七月时,秋山先生等人发现小井户先生的遗体。房子很快拆除,改建成停车场;冈谷公寓在将近两年后落成。

秋山先生证实,那块地在作为停车场的期间,从未发生任何异状。

小井户泰志先生大概在六十五岁左右去世。

“他以现在来讲算早死吧?我一听到他是病死,便有点感伤。我一直在想,当他身体变差躺在床上时,心里到底怎么想?这实在也不能说和自己完全无关。我太太还很健康,可是总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人会先走,留下另一个。我想像自己或她被孤零零留在家、因为生病而成天躺着,最后就这样死去,一想到这就受不了,毕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碰到这种事啊。”

这带是高度经济成长期开发的住宅区。附近的车站带来快速开发的机会,当时搬到这里的居民,现在都已经六十岁到八十岁了,家族成员也几乎是年长者,很少有两代以上同堂的人家。

老人家两人过着低调的生活,如果其中一人某天去世,不知何时另一人也会追随脚步而去,接下来房子便会拆除,土地分割、改建成狭小的住宅,抑或和附近的土地合并,兴建成适合单身者或年轻小家庭的公寓。

世代交替即是如此缓慢进行。

“虽然我们也尝试成立町内会或联系居民的网络,但这里本来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居民聚集成的地方。以前旧居民彼此相识,大家都上一样的学校,也是前辈、后辈的关系,感情都很好,可是我们这种新居民就没办法这样了。”

在高度成长期买房子的年轻夫妇大多是核心家庭,一向不愿受到家族观念束缚。

那是一个女性会将“有房、有车、没婆婆”当结婚条件的时代——她们不喜欢保守的家族观念、紧紧拥抱合理进步的个人主义、也不希望被过往的积习困住,回异于坚持(或不得已必须坚持)地缘关系的乡下或下町;而新住民从某处漂泊到四处都存在的已开发住宅区,偶然搬进一间房子,好不容易透过自治会的活动结合在一起,然而经过时光流逝、世代交替,这些连结毫不留情地被截断。

“虽然有町内会,但只是道义上得成立这样的组织。附近居民多少会往来,不过整体来讲,这里本来就不是每户人家都会亲密交往的地区。”

老人近年来逐渐过世,愈来愈多年轻世代搬进来,双方也因为世代差异而产生摩擦,无法好好相处;加上新世代没有在这里住一辈子的计划,完全是流动民族。

“这几年人口流动得非常频繁,我根本记不起年轻人的脸孔,认真去记也没用,因为好不容易记起来时,对方就搬走了。”

即使如此,秋山先生还是说,这一带的居民也认为冈谷公寓的住户更换得特别频繁。

“我没听过关于这件事的具体说法。不过的确有人说,比起附近公寓,那里常有人搬进搬出,我也有同感。虽然这带本来就不容易住得久,但只有那栋公寓时不时会看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如果是几十间套房的大型公寓就罢了,可是那里明明只是小公寓而已。”

附近的居民似乎也不知道个中原因。

“也有人说冈谷社区一样住不久,但住下来的人好像都对环境没特别不满,住得很安稳。住不久大概就是偶然吧。”

秋山先生说社区从未发生事故、自杀或案件。公寓落成前,那块土地是停车场;落成隔年,冈谷社区开始兴建和贩售。

“不过冈谷社区的土地除了停车场,原先还有一栋房子,建商是将位在深处的空屋拆掉后,和旁边的土地合并,形成冈谷社区。”

正确来说,冈谷公寓从一九九二年起兴建,住户在隔年完工后迁入;到一九九四年,临接公寓的冈谷社区开始兴建,建商则在翌年贩卖预售屋。预售屋的建地包含临接冈谷公寓预定地的停车场,和更里面的一栋房屋。

成为空屋前,那栋屋主是一对姓稻叶的夫妻。

“稻叶先生原本住在市内国宅,他说退休后想住有院子的房子,所以搬到这里。”

稻叶夫妻应该是在一九八五年左右搬来。秋山先生说:“我记得之前是一户叫大里的人家,他们卖掉房子搬走了。”

建筑因此经过最新改装,交给稻叶夫妻。他们原本预定在这里住到人生尽头,但日渐爬升的地价阻碍了希望。

“因为房价日渐升高,光固定资产税就要压垮他们了。称叶家当时都靠稻叶先生的年金生活,到太太也领年金的时候还要好一段时间。他们似乎是自营业,不像上班族能拿到一大笔退休金,每月的国民年金也只提供一点点钱。他们好不容易存钱买到房子,但后来实在无法承担,于是卖了房子,用那笔钱搬到乡下。他们刚好在地价大幅上涨前搬来,最后出乎意料获得一笔小错的收入。”

最后,稻叶夫妻搬回稻叶先生的老家,也买了房子。

“不过,他们搬家时发生一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我因为和稻叶先生交情不错,他们搬走前叫我去他家一趟。”

搬走前,稻叶家处理掉许多不再用到的家具和家庭用品。他们似乎完全是自己整理行李,还仔细打扫整栋房子。

就算是会被拆掉的房子,还是得在搬出去前好好整理——这是稻叶先生这代人的礼数。

但当他们翻开和室的榻榻米时,下面出现奇怪的污渍。

“我到他家看了,是红黑色的污渍。稻叶先生还问我觉得那是什么。我看它的形状很像是什么东西从榻榻米的细缝里渗下去。”

秋山先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污渍,但显然那个“什么”相当多。

稻叶夫妻搬来这里后不会掀开榻榻米,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

“该说是很深的红黑色,还是褐色呢?怎么看都像血迹。稻叶先生对此感到不舒服,我也浑身发毛。如果是血迹,就是大里家或更之前住户的事。”

大里家是稻叶夫妻搬来前的住户,不过秋山先生和这家的主人素无往来,不清楚他们的状况。这家人只住了几年,秋山先生几乎没见过他们。

秋山先生说:“我意识到时,才发现那也是住不久的房子。大里家前的人家……我已经想不起来什么名字了,总之是小孩很多的家庭。这家应该也没住几年。之前则是筱山家。我记得筱山家的儿子失踪了。我是在某一天忽然发现很久没见到筱山家的儿子,一问他们邻居,才知道他不见了。据说他某日出门后就再也没回家。不知道是离家出走,还是失踪。不过他已经成年,家人看起来也没在担心,所以我当时才猜他应该是离家出走。看到那块污渍时,我就突然想起这件事。”

虽然秋山先生暗示这块血迹来自筱山家的儿子,但他失踪三十年了,那块污渍不太可能是他的。尤其如果稻叶先生在居住期间都没察觉到这块污渍的存在,它应该就不可能是血迹。

小说中,因为美学上的需求,会将血迹描写成红黑色,但血其实非常容易褪色。新鲜的血液是暗红色,接触到日光后,会从茶褐色变成褐色,接着是带着绿色的褐色,接下来转为黑色——血会不停改变色彩。

这是因为让血液呈现红色的“血红蛋白”,会在光线作用下变成“高铁血红蛋白”和“血红素”;如果足光线照小剑的地方,红色会在数周至一个月内消失;如果照射的光线很微弱,则会在几个星期内消失不见;如果由阳光直射,血在几小时内就会褪为黑色;因此,如果是古老又呈现暗红色的污渍,应该是染料或是某种随时间转为暗红色的液体。

“我跟稻叶先生说,那不可能是血迹。我没听过筱山家发生刑事案件,或造成大量出血的意外。就算和失踪的儿子有关,时效也早就过去了,所以我就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新铺好榻榻米,反正肯定没什么大事,通通忘了吧。”

稻叶先生同意秋山先生,但他依然相当拘泥于这件事情。秋山先生认为,对方一定是因为家里的榻榻米下出现莫名奇妙的污渍而不舒服,没想到,稻叶先生看着那块污渍,居然喃喃自语:“有时,这房间会传出不知是谁的脚步声……”

什么意思?秋山先生一反问,稻叶先生只摇摇头,说:“算了,反正我要搬走了。”

“他要卖掉这间房子,说不定症结点就是他听到的脚步声。不过,我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他们夫妻就搬走了。”

房子在称叶夫妻搬家后拆除,这块土地加上隔壁停车场的土地,如今盖上六栋房屋

—稻叶家以外的土地,又是如何?

冈谷公寓兴建在四户人家的土地上,包括角地的小井户家、西边邻居的松坂家、松坂家北边的根本家,以及更后面的藤原家。

从住宅地图可以确认,藤原家是占地宽广的大型建筑;另一方面,冈谷社区是在拆除了稻叶家、稻叶家前方的村濑家,以及西侧的政春家后建设完成。村濑家和政春家都是大型住宅。

听完久保小姐的话,秋山先生点点头,说:“没错,大致就是这样。小井户家隔壁是松坂家,后方是根本家、更后方则是藤原家。他们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记得根本家的房子,原本是建在藤原家那块土地上。但听说两人的祖父去世后,为了继承而分割了田地。藤原家住在这里非常久了,代代务农为生。”

根本先生和松坂先生都是上班族。土地收购的风潮席卷之际,他们都已经退休且靠退休年金生活。两家都足老夫妻,没有和晚辈住在一起。

“根本家的太太当时失智了。整天不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就是坚持地板下有猫,还从檐廓底下扔饲料进去,可是明明就没有猫。大概是她想养猫吧?据说她经常会趴在走廊或檐廊上,对着不存在的猫说话。根本先生一度以为她昏倒了,冲过去一看,才发现她在喊着,‘小咪、小咪。’”

根本太太不是在家里不断走动,就是趴在地上对猫说话,几乎没办法处理家务。

“根本先生的身体也不好。年纪大了,身体就会冒出各种毛病。我记得他有糖尿病籼高血压的问题。因此,当有人来谈收购土地,他似乎准备立刻卖掉房子,搬到某处的疗养院。”

可是,提供照护服务的疗养院只接受需要受到照顾的人入住,根本先生始终找不到同时让夫妻入住的疗养院。

“最后听说他们搬去和儿子一起住了。根本先生说他卖掉房子后,买了二世代住宅,和儿子一家一起生活;松圾家就比较幸运。夫妻两人都很健康,一起搬到乡下。现在这时代,听说有公司专门帮客户斡旋老后到乡下居住,他们两人一起种田,过得很悠哉。”

大家因为各自的理由离开这块土地。

“社区东边的村濑家也是两位老人家一起生活。我听说他们搬到女儿家的附近。村濑家之前……这么一提,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屋。我搬来时,那里好像是什么小工厂,没住人。不过我其实不太记得了。社区更里面的住户就是稻叶家,那栋房子的住户也变动得很频繁。”

稻叶家住进去前,是大里家住在那里。对照益子家的说法,大里家似乎没住几年就搬走了。

大里家之前则是关家,他们也没住几年;更之前是长男失踪的筱山家。一如秋山先生在这里落成新居且搬进来,筱山家同样也盖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栋房子看起来很新,尽管秋山先生没特别询问,不过自己搬来的时间点和他们应该没差几年。

“筱山夫妻的年纪大我很多岁。我小孩还是小学生时,长男就二十岁了。长男后来离家出走,次男也搬出去独立生活,剩下夫妻俩,他们就接连去世了。”

那是一九七〇年代中叶左右的事,筱山夫妻约在那里住了十年。

“此后,新的住户就搬了进去,但不知道是买的还租的。那户人家没加入町内会,也很少和邻居往来,给人一种不太整洁的印象。小孩很多,每个都像野孩子,经济状况看来不是挺好。这么说来,他们应该是租房子吧?也不是说他们小孩没家教,应该说是父母管不了那么多。在我印象中,那对父母整天都在大吼大叫。”

似乎是个令人印象不好的家庭。当年的住户应该都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才会觉得那个家庭很奇怪。

“接着是大里家,他们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还没跟其他人熟起来就搬走了——为什么搬走吗?我没听说。他们是对四十几岁的夫妻,小孩上幼稚园。他们好像提过是工作的关系。不,我记得他们买了那栋房屋。虽然只有一下下,不过大里家搬进去前,大门挂过出售的牌子。”

后来搬进去的是稻叶家,他们住四年后搬走,房子因此闲置上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被拆除。他们旁边是政春家。

“政春家在我搬来时就在了,是很普通的夫妻。他们在儿子结婚后和儿子及媳妇同住,没多久,全家似乎迷上某种新兴宗教,我因此和他们渐渐没有来往,后来慢慢连他们的人影都很少见到,某一天,就完全消失无踪了,连声招呼都没打。有人说可能是发生什么事,连夜搬家逃走了,但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后来也退出自治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状况。”

这么说完,秋山先生侧了侧头。

“这么说来,可能是那方面的宗教吧?我记得他们在家里驱邪好几次。就是打开窗户,往外洒盐——我注意到的大概就是这样。这一带算很和平,没有案件,也没发生过自杀或意外。至于小井户泰志先生的事情算是异常吗——唔,可以说是最接近异常的一件事吧。”

公寓或社区都没发生过自杀事件。至少,这里从未发生异常的死亡。

唯一比较古怪的死者是小井户先生,但他不是上吊身亡。如果相信久保小姐的印象,那名自杀者应该是女性,而非男性。

“我就不清楚之前的事了,毕竟我不是土生土长的人。”

秋山先生搬来这里时,周边虽然已经开发,并排着崭新的独栋住宅。不过这些住宅之间仍有田地,周围也残留不少田园和农家。

“这里不是什么由来已久的城镇,只有零星遍布的农家而已,过去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秋山先生又说:“所以,我认为应该没有什么古怪的因缘才对。”

搬走的人

虽然秋山先生说,这里原本应该什么都没有,不过翻开一九六〇年前的地图,可以看到这一带沿着大马路的四周散布着一些聚落,尤其车站的前方是两条大马路的汇集之处,构成还算繁荣的商圈。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地图也显示出冈谷公寓这一带有建筑物。特别是在公寓和社区所住的区域,兴建起更大型的建筑物。

从地图上没办法得知常时住了什么人,因为还没有住宅地图。第一份记载个别住户姓氏的住宅地图,是在一九五二年于大分县别府出版。花了三十年,住宅地图的使用率才扩大到全国规模。

公寓这一带基本上是在进入高度成长期才形成住宅区,因此附近几乎没人知道更早的状况。虽然大马路沿途坐落着历史悠久的住宅区,但住户的型态历经泡沫经济时期的重整,替换成当时才搬进去的居民。我和久保小姐因此在追溯到比三十年前更早的历史时,失去了追查方法。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一带在这段期间内的确没发生过案件、自杀或是意外。

“看样子,只能到此为止了。”

久保小姐需要工作,所以只能利用休假追查当地历史。我也是私事繁忙,而且还住在遥远的京都,无法在当地调查和访问。至于调阅地图、调查报纸缩印版——这些不需在当地也能进行的繁杂调查,则有大学时代的友人帮我大忙。

阿滨不知为何在学弟妹之间很有人望,经常动员有空的学弟妹替我调阅许多资料。

不过,随着调查的进行,线索也愈来愈少。正当我们把“这已经是极限了吧。”挂在嘴上时,久保小姐来了电话。那是十月即将结束的时候。

我内心骚动起来。久保小姐若是特地打电话来,通常表示事情有所进展。

“我知道搬出社区的饭田先生消息了。”

久保小姐说完后,沉默了一阵子。

“……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有点恐怖。”

饭田家是冈谷社区中最早搬出去的住户,居住期间仅仅一年。据说因为调职,打算卖掉房子,可是到现在仍旧没有卖掉。饭田先生搬走后,包含社区的人在内,没人知道他们搬去哪里。

为了知道饭田家的消息,久保小姐采取简单明快的手段。她和附近的房仲业者商量,希望短期租下饭田家的房子。

毕竟久保小姐正准备搬出冈谷公寓,需要找新的住处。当她询问各家房仲之际,突然想到自己接触过的房仲中,说不定正好有人受到委托要卖饭田家的房子。

因此,她每到假日就走访各家房仲,寻找是谁受到委托直到找到为止。这实在是一件大工程,不过一旦找到,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得不得了。

饭田家的土地建物在饭田家搬走后,立刻挂牌求售,三个月左右就出现买家。负责的房仲和委托人饭田章一先生联络时,出来赴约的是饭田家的亲戚,对方希望能够取消售屋委托。

原来饭田先生去世了,而继承土地和房子的太太则在住院,无法办理这些手续。因为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复原,所以希望暂时取消这件委托。

负责的房仲当时心想饭田犬妻大概出了意外,可能是发生车祸,丈夫因此去世,同车的妻子受伤入院。于是他向对方表示理解取消委托,并希望可以探望饭田太太。但是,那位亲戚以饭田太太现在还无法接受采病为理由,婉转地拒绝。

他觉得饭田太太的状况可能真的很糟吧。于是他告诉对方,之后若还是想出售房屋,请务必跟他联络,接着就挂了电话。然而,房仲没再接到任何联络。

如果是意外,或许可以找到新闻报导。

那位房仲还记得饭田家搬去哪里,久保小姐便去调查了那个地方的报纸,结果,在当地报纸上找到报导。

但那并非意外事件的报导,而是刑事案件的报导。

某天夜晚,饭田家附近的居民发现饭田家中飘出烟雾,于是通报一一九。消防队员赶到一看,发现妻子荣子太太全身是血地倒卧在玄关入口,手里还抱着六岁的儿子一弥小弟。

救护车立刻将两人送往医院,然而一弥小弟在医院死亡。他身上有锐利的刀刃造成的刺伤,似乎因此失血过多。荣子太太身上也有数处刀伤,状况危急。火灾只烧了二楼就被扑灭,但在火灾现场中发现屋主章一先生的尸体。他是上吊死亡的,似乎是刺伤妻子后,放火烧屋,然后自杀。看起来可能是强迫自杀,但因为没有后续报导,所以不知道章一先生的动机。

“公寓和社区加起来已经有三人死亡了,这会是偶然吗?”

久保小姐显得很慌张。

应该吧,我想,视为偶然应该是最具常识的对应。

这样一路追查过去的住户,一旦碰到“死亡”这项严重的结果,通常容易从中感受到某种意义。然而,我们平常不可能掌握过去住户的讯息。我们不可能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处,过去住过哪些人?他们搬走后又过得如何?而且我们找的,不只是一间套房,而是公寓和社区的所有住户。在这种范围内,也可能会非常偶然地碰到不幸的死亡。

而且,日本原本就是首屈一指的自杀大国,WHO做过统计,日本每十万人的自杀率是先进国家中数一数二得高。死亡原因中,自杀占了将近百分之三,这表示每年在日本的自杀人数超过三万人,数量是交通事故死亡者的六倍,其中有六成的自杀者选择上吊。

“可是我又不是找上百个人。”

就算现在只找了十个人,之后找的九十人中都没有出现自杀者,就整体来看也毫无疑问——统计上的数字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某些状况会出现偏颇,然而母数愈多,就愈会接近统计上的数字。在目前样本数过少的阶段,讨论偏颇没有意义。

“可是饭田先生不光只是自杀,他还打算带着太太和小孩一起上路。”

事件本身的确令人震惊,然而日本国内的强迫自杀案件绝不在少数,只是没有报导出来。

往日本到底多常发生强迫自杀?其实并不清楚,因为警察厅并未发表过关于强迫自杀的统计。从过去爱知县警发表的近亲杀人的统计看来,光是母子自杀就占了三成,比杀害婴儿、配偶还多。不过,发生在家庭内的杀人原本就是最常出现的杀人案件类型,约占了四成。比起被素不相识的人杀害,被具备家族关系的人杀害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饭田先生的案件只刊登在地方报纸的地方新闻版面,显然不是全国性报纸会报导的案件。如果在发现妻子的遗体时,饭田先生行踪不明,可能就会有报导了。然而,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现饭田先生的自杀尸体,判断他是强迫自杀。

不知道为什么,在大众媒体的想法中,这不是“杀人以及杀人未遂”而是名为“强迫自杀”的另一种现象。比起杀人,自杀很难成为新闻。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日本人过于看轻家族内造成的强迫自杀,背后的原因或许是多数人倾向将整个家庭视为单一的存在,而非关注于家庭内的个体。日本人倾向将杀害家人后,自己也死亡的状况视为损坏自己的身体后死去,在法庭上也不例外。

“杀害他人后自杀却没死成”和“带着家人去死,却没死成”的罪状同样是杀人,然而后者的量刑轻很多。

虽然很难亲眼目睹强迫自杀的案件,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不如说,因为不稀奇,所以无法成为新闻。

说得也是——久保小姐回应,但似乎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其实我也无法放下,我一边说服久保小姐,心里却有悬念。只是我怀疑主义的性格已经渗到骨子里,很讨厌轻易做出“这一定有什么意义吧。”的结论。正因为看起来具备某种意义,所以才会刻意踩煞车,不轻易做出结论,而为了踩煞车,我会想办法找出道理。

若是恣意找出各种道理,当然可以得到各种结论。但对我来说,直觉地认为“有某种意义”与“因为看起来有某种意义,所以要小心”而本能地感到犹豫,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差距。久保小姐的内心已经激烈动摇,我还没有。然而,这之间的差别只不过是因为久保小姐真的听到异常的声音,我却没有。

总之,我觉得我们不知为何很难从这件事情抽手了。

谁也无法一无所知地撤退。

社区之前

如果想要调查的人家附近没有住得很久的住户,最好就问寺庙或神社。毕竟住持或宫司有很大的机率记得以前的土地状况,就算没有住持,也有负责管理寺庙的人,这种人通常是地方耆老。

久保小姐四处询问附近的寺院、神社时,我也联络了大学母校的毕业生。

我上的大学是净土真宗的大学,周遭非常多寺院出身的人。虽然几乎都是真宗寺院的孩子,不过也有人是其他宗派寺院的。其中最多的是净土宗的学生,还有禅宗、真言宗,或没有成立大学的宗派相关人士。

他们毕业后,大多回到老家寺院,不少人也会和其他寺院的人结婚,或在其他佛教系的学校担任教授或教师。换句话说,寺院有寺院的人际网络,因此我请教学弟,有没有认识的人在那一带的寺院担任住持?

对方替我在冈谷公寓附近找到有檀家的寺院,并将住持介绍给我。

林至道先生担任住持的寺院是檀家寺。他在终战那年出生,一直住在当地。他继承寺院已有二十几年,信徒几乎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

我们和林先生在十一月初见面。

我首先向他道谢接受我们采访一事,接着请教他关于这一带的历史。

“他们不是我们的檀家,所以说是知道,其实也都是听来的。”

他说完后,继续说道:“我记得小井户家和隔壁松圾家是盖在一户姓高野的人家的土地上。高野家搬走之后,土地分割成两块。”

“本来呢,”林先生说,“我印象中这一带好像有工厂还是其他建筑,但可能在战争中烧掉了。打从我懂事起,这些建筑就没了,因此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但至少这里是在战后才有住宅。”

战后,高野家才在那块土地上盖房子。

“高野家和隔壁的藤原家应该是在战后没多久搬来这里,不过,我无法肯定是哪一个年代。这一带多半是在战后才接二连三盖起房子。过去是水田或旱田,然后这里一栋、那里一栋地盖起房子,成了住宅地。”

高野家切割成两块土地,分别盖起房子;几年后,藤原家卖了部分土地,盖了根本家,后者一直住到泡沫经济时期。

“藤原家是这一带的古老家族,我记得他们本来是很大的农家。”

高野家、藤原家所在的位置后来成为小井户、松坂、根本、藤原四家的土地,后来这块土地则盖起冈谷公寓。

而冈谷社区又是如何呢?

“那里有户姓政春的人家,住很久,不过现在成了社区;还有川原家,川原家的位置比较里面,前面则是姓后藤的人家。”

对照秋山先生的记忆,后藤家的房子后来改建成工厂,然后闲置下来成为空屋;几年后,村濑夫妻搬进去。这么一来,政春、川原、后藤三家的土地就是冈谷社区的建地。他们都在战后才搬到当地。

“很遗憾的是,我就不清楚川原家搬走后的状况了。”

林先生依稀记得筱山家搬走后,那栋房子换过不少户人家,但不记得分别是哪些人,毕竟不是邻居也不是檀家。

他其实不了解高度成长期后才来到此地的居民状况。

“如果是更早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家,因为上同样学校,我还记得他们,但我就没和开发后才搬来的人往来了。那时,学生人数急剧增加,还开设了新学校,加上学区不同,他们和我的孩子也上不同学校,要不然还可能因为小孩的关系会有些交流。”

尽管我们问了林先生,关于土地变成公寓用地的两户人家,及土地变成社区用地的三户人家,他们家中是否发生过案件,但他的回答很含糊。

“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吧……不过,即使我和他们有往来,但彼此没住在一起,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虽然不能百分之百这么说,不过这里基本上满和平,应该没发生什么重大的案件。”

林先生并非用直截了当的口吻告诉我们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但也不是刻意隐瞒这里发生过重大刑案或意外。我的感觉是,既然有人在这里住很久,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其中也会有难以启齿的事件。

久保小姐拐弯抹角问了很多次,可是林先生不愿意多说。

他究竟是不敢说,还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我们还是搞不清楚。

“如果什么都没有,他大可直接说没有。”

我们结束和林先生的会面,久保小姐频频侧首表示不解:“林先生不直接说没柯,不正是默认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或许是这样。我说,但站在寺院的立场,林先生可能很多话不能说。

“可是,我觉得有点意外。”久保小姐说。

什么事?我问她。

“就是我跟林先生说,我的房间其实有怪声。他的反应不是很平淡吗?因为是寺院住持,我以为他会更积极——怎么说呢?就是会有别的反应。”

我听出她话中的含意,不禁苦笑起来。

在怪谈中,碰到怪事的被害者多半会求助寺院和神社。很多类型的怪谈故事中,也都会出现明理的寺院住持,帮助被害者或是给予建言。

就算是寺院,也有很多类型哦——我告诉她。

我从净土真宗系的大学毕业,学弟介绍的林先生也是真宗的人。

基本上,净土真宗不认为世上存在幽灵、恶灵。阿弥陀佛救济众生的本愿是众生最终都会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所以理论上不可能存在无法前往西方、徘徊人世的灵魂;就算出现例外,也不像怪谈故事所说,会造成在不幸事故中丧命的牺牲者,亦或自杀后四处徘徊的灵魂。因此,我念的大学学生会宛如游戏一样享受着怪谈,从不会认真讨论幽灵作祟或怨念造成的异变。

“原来如此,这是叫恶人正机说吗?就算是恶人也能往生极乐,所以不存在幽灵。”

——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基于毕业生的义务,我否定久保小姐的话。

恶人正机说的“恶人”并非指所谓的恶人——罪人。

恶人指的是我等凡夫俗子,被众生皆有的烦恼所支配;“善人”则代表对这些烦恼毫无自觉的人。因此,“若善者可往生”的意思是,如果对恶毫无自觉的善人都能够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自觉自己是恶人的人不可能无法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所以才说“恶者亦同”。

其实我不了解以教义的角度如何看待或议论幽灵(我的专攻是印度佛教学,不是真宗学。)我认识的老师和学生几乎都用平淡的态度面对灵异事件。虽然一口咬定幽灵存在的说法有欠考虑,不过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也是气量狭小。大家的态度都是没问题的话,相信幽灵存在也是无妨。

“真意外。”久保小姐说,“明明是寺院。”

我回答她:正因为是寺院啊。

正因为老家是寺院,因此会频繁和死者打交道,所以很难将死者当成“异常”。换句话说,“死亡”并非不吉利或忌讳的存在,反而再正常不过。

而且,死者的灵魂非常尊贵,绝非可怕的东西,而对供养死者的家族更是如此。他们敬慕死者,惋叹死者的逝去,就算接受死者因为遗憾而在世间徘徊,也很难接受亲人成为有如怨灵或恶灵的存在。

人死后,不是成佛,就是无法成佛而徘徊在六道之间——这种事与其说是令人恐惧,不如说是让人感到哀伤。因此,不会养成听到幽灵或是作祟就会激动起来的性格。

大家晚上一起说怪谈故事,接着起哄地到近郊的灵异地点——年轻人常做这样的事,包含我在内,其他同学也不例外。然而,我们仅仅享受恐怖的气氛,从没碰上撞见幽灵或遭到作祟的严重情况,尽管曾经发生看似古怪的事,但也不太值得一提。

友人阿滨和其他朋友碰过一次奇妙的状况。

京都郊外,有一条隧道传闻“鬼会出来”。

阿滨他们社团聚会结束后,一群人前去朋友租的房子,热中讲起怪谈。期间有人提到那条隧道会出现幽灵,于是大家决定“一起去看看吧。”阿滨抱着好玩的心态搬出录音机、接上

麦克风,在前往目的地的车上进行实况录音,像电视上的灵异节目。

车子抵达了隧道口,握着麦克风的阿滨也继续有模有样地播报,紧接着所有人气势高涨地进到隧道,当车子开到隧道的正中间,事情猛然发生了。车体下的轮胎传来爆胎的巨大声响,车内瞬间一片寂静,接着再次吵闹起来。车子当然没任何异状,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声音。那件事情后来成了大家的话题好一阵子。

参加的人说,一开始吓了好大一跳,接着毛骨悚然起来。出隧道后,大家激动得直说,“那是怎么回事啊?”录音带也录到怪声和众人的喧闹声。然而,这件事对于参加者来说,并不“恐怖”也不“令人忌讳”。他们都以“我们去了隧道,碰到很夸张的事情哦。”的口吻谈论这件事,就像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嗯,就是这样吧。

“这样啊。”久保小姐笑了,“那今天晚上应该没关系吧。”

应该吧,我这样回答。

那天晚上,我拜访了久保小姐,也在那里住一晚。我平常很少出门,之所以如此不远千里而来的原因之一是,须和学弟介绍的林先生当面道谢;此外,我很想看一眼久保小姐即将搬出去的房间。

久保小姐恶作剧一般说,“那我替您准备和室。”

我便回答,“那就麻烦了。”

我觉得自己不会因为受到气氛影响而感到害怕。

实际上见到公寓时,我也感觉不到“恐怖的气氛”。我对冈谷公寓的第一印象是很普通。就像久保小姐所说的,是一栋外型精致、颇有水准,打扫和保养也相当周到的漂亮建筑。

二〇四号房也是如此,那间有问题的和室,意外地充满清爽的空气。虽然到处都放满杂物,一看就知道没有在使用,不过很干净。榻榻米上铺了地毯。

“我想这样就不会有声音了。”

久保小姐很不好意思似地说:“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但还是希望别听到声音。铺上地毯后,声音就停了,至少我没再听到了。”

可是她还是不想进入和室,也不想打开拉门。只是家里有一间不打开的房间,还是令她住得很不自在,无法消除紧张和不安。

“我还是打扫过了,也开了窗户通风。真的要在这里铺床休息吗?”

麻烦你了,我虽然这么说,不过还是用了确认是不是真有声音的名义在客厅熬夜。我们就这样聊着一些琐碎小事,清晨就来了——因此,我最后并未在和室度过“一夜”。而且那天拉门整晚都开着,但我不光是没听到声音,也没看到怪东西。天空微亮之际,我还是在和室睡了。

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一如往常地没有作梦。

过去

因为林先生的好意,久保小姐隔年一月与林先生的檀家——佐熊先生见了面。佐熊先生在冈谷公寓附近经营洗衣店。接受访问时,他将近五十岁。佐熊家长期居住在此地,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经营洗衣店,过去是自营,近十年来转为大型连锁洗衣业者的加盟店。

“我也不记得太久以前的事了……”

关于冈谷公寓,佐熊先生最早的记忆是用地还属于藤原家、松圾家和小井户家的时候。

“就我的印象,那三家一直住在那里。唯一改变的就是,途中藤原家卖了一部分土地,然后根本家搬进来,这状况到泡沫经济时期都没有改变。关于藤原家的状况,我都记得很清楚。”

因为佐熊先生已经去世的父亲和藤原先生交情很好。

“藤原家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听说他们是很有钱的农家。这带到处都有他们的田地。他们以前的房子盖在大马路边,战后道路拓宽,就搬到公寓旁边重新盖了房子。我记得那里本来就是藤原家的田地。他们自己种蔬菜和稻米,完全自给自足,接着这边卖一块地、那边卖一块地,靠着卖地的钱过日子。最后用来盖房子的土地,也趁地价胡乱攀升的时候卖掉了。现在夫妻俩住在汤河原的高级老人院。”

真是让人羡慕呐,佐熊先生笑着说。

另一方面,冈谷社区的用地则来自后藤、川原、政春三家。佐熊先生的同学在政春家内,所以多少知道内部状况,不过几乎不记得后藤家和川原家的事了。这两家在佐熊先生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搬走了。

“社区那块地的最东边——也就是靠近公寓的位置是后藤家。我那时还是小学低年级,不记得后藤家还在时的状况了。我想,那里在他们搬走后闲置了一阵子。好像租给附近的工程店家,当成放材料的仓库还是工作场所之类的。之后有别的人家搬进去,但我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他们搬进去时,我刚好离家了。”

佐熊先生高中毕业后离开家里到别处工作,然后在二十年前左右回来继承家业。后藤家搬走后,村赖家住进来,刚好碰上佐熊先生离家的日子,并且在他回来没几年的时候就搬走了。

“村赖家应该是在泡沫经济开始的时候搬走,或稍微早一点——他们比住在公寓用地上的松坂家更早搬走。”

至于川原家,早就离开了。

“川原家大概在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搬走,所以我也不太记得川原家的事,隐约记得是个很吓人的家庭。他们家有一个大我很多的儿子,我很怕他。不过,我对其他事就没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川原家搬走后,筱山家搬进来。

“我不太记得筱山家了,我想他们有对比我大一点的兄弟,但几乎没有往来。他们似乎在我离家后搬走,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那户人家之后的状况。等我回来继承家业时,那里是大里家了。他们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两人前后去世。之后也是一对老夫妇搬进去,但我忘记他们姓什么了。”

那是稻叶夫妻。

可是佐熊先生完全不记得他们,也没有往来,后者也不是洗衣店的顾客。

然后,久保小姐提出筱山家长男离家出走的事情。

“这么说来,是有和么一回事——我听说筱山家的儿子离家出走。那是我高中的事吧?他们家有两个儿子,长男是继承人,所以父母非常宠爱他。大概就是这样才出了问题,他后来变得素行不良。应该是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不过没听说他回来。可能因为我也刚好离家,所以才没听说。不过,我不知道筱山家搬走的原因,好像是夫妻其中有人去世……总之我不知道细部状况。”

总而言之,那栋房子给人一种里面的住户始终来来去去的印象。房子西边则坐落着政春家,政春家是六人家庭,包含双亲、长女、次女、长男以及祖母。次女是佐熊先生的同学。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我们很少玩在一起。不过毕竟是小时候,偶尔还是有一起玩耍的机会,又上同所学校,虽然谈不上是好朋友,但也算熟,就是童年玩件、青梅竹马的感觉。”

他的童年玩伴叫做光奈子,有一个姐姐和弟弟。姐姐大佐熊先生四岁,弟弟则小他三岁。因此,佐熊先生小学毕业后,从未和姐弟俩其中一人上过同所学校。

“他们的双亲和祖母也都非常亲切。姐姐是美人,当时可说是大家的偶像。”佐熊先生笑着说,“有时拜访他们时,如果是那位姐姐出来应门,我内心就会砰砰跳啊,只是很遗憾的,我上高中时,那位姐姐就嫁掉了。”

至于童年玩伴光奈子,她也在佐熊先生离家时结婚了,不过婚后常出入娘家。

“我记得弟弟叫盛幸。他也在我不在家的那段时间结婚了,不过,问题就出在他太太身上。”

佐熊先生回到家后,发现政春家完全变了样。

“他们完全不和邻居往来了。虽然光奈子还是常回娘家,可是和附近的人毫无接触,据说是那个媳妇迷上新兴宗教,把全家人都拉了进去,只有教团的人会出入其中。光奈子和她先生似乎也是信徒,所以才常常回娘家。姐姐倒是没有回来,大概没有信教吧。”

邻居最初很担心政春一家,但只要一谈到这件事,政春家的人便会强烈排斥这个话题,众人后来也束手无策。政春家在附近拥有不少土地,但信教后,为了钱而接二连三放弃产权,后来甚至压迫到生计。

“我想应该都被教祖榨干了。附近的人也认为帮不上忙,都袖手旁观。如果不小心多说些什么,不是被他们敌视,就是被缠着要人入教,徒增厌烦。搞到最后,还是不知道政春家信的究竟是什么宗教,应该不是什么有名的教团。他们在镇上郊外有间道场,不过说是道场,其实就足一栋老旧的民宅。不知道他们除了政春家以外还有多少信徒。”

根据佐熊先生说的话,那应该是以教祖为中心的小型宗教集团。教义可能是神道系或修验道系,此外就不清楚了。政春家日后的行动日渐诡异,最后完全被社区孤立起来——或者应该说,他们自身封闭起来。

“后来,光奈子的父母去世了。附近邻居应该没人出席她父母的葬礼。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举行了葬礼。”佐熊先生说,“他们不知何时就双双去世了。”

事后,不再有人出入政春家,然后房子在某一天忽然拆毁,邻居连他们何时搬走都小知道。

“政春家开始信教的原因是什么呢?”久保小姐问。

“这个嘛——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个媳妇迷上了这个宗教,可是为什么全家人都被拉进去呢?”

佐熊先生侧头不解地说,“他们家的奶奶是在我离家期间过世的,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如果不是——那可能是因为那房里好像有什么。”

“有什么?”

佐熊先生点点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光奈子说他们家是鬼屋,会有东西出来。”

光奈子似乎说过某种东西会在地板下爬行。

“她说那东西会在地板下发出声音地爬来爬去。只要谁坐在地板上,就会立刻爬到那人的正下方——地板的下方,然后开始嘀嘀咕咕说些不吉利的话。声音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光奈子刚进中学时,很认真地告诉佐熊先生:她家地板下有鬼。她一度因为家用马桶换成冲水式而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过去是旧式马桶,清理时需挖出秽物加以处理,那时她总觉得很恐怖,因为下方的污物槽好像蹲着什么东西。

“——不是实际什么人在那里吗?”

“我想不是,”佐熊先生摇头否定:“她不是那么说的。”

那东西会在地板下爬行。

有时,光奈子一在房间走动,那东西就会跟在地板下。如果到檐廊或厕所这一类会通往地板下方的位置时,就会摸到那东西悄然无声伸出来的手。万一不小心在一楼躺下,那东西就会爬到头部正下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听起来像“你们都去死。”或是“去死”,光奈子因此害怕得难以忍受。

然而,政春家的祖母却说,“那不是什么坏东西。”

“这么说来,政春家的奶奶知道那东西?”

“应该是。她似乎告诉光奈子,虽然那东西一直在家里,但它不会做什么坏事,不要理它就好。”

一定是猫或鼬之类的动物,佐熊先生笑着说。

既然政春家的祖母也知道那东西,所以应该是一直在政春家喽?那东西是从何时出现在政春家的?

“政春家是当地人吗?”

“不是,他们并非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我记得是战后才搬来的。在公寓和社区用地上的人家里,只有藤原家是代代都住在这里。不过,藤原家本来住在别处。”

藤原家也是战后才搬迁到这里吗?既然如此,这里之前有过什么?林先生说,这里曾经有工厂——久保小姐这么一问,佐熊先生歪了歪头,说:“嗯,究竟是什么呢?我没想过这件事。如果我父母还健在,他们应该记得,只是两人都进坟墓了。”

如今出现政春家进行过某种驱邪仪式的证词。

这么说来,政春家的人应该真的认为家里有什么。根据政春家的祖母,那是一直待在政春家的东西。政春一家或许习惯了,可以无视它,然而盛幸的太太又是如何?这位媳妇最早加入新兴宗教,这件事情的背后应该藏着某种意义。

“可是,这和发生在公寓及社区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

久保小姐走投无路了。

虽然出现乍看存在某种意义的片段资讯,但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不禁令人怀疑这一切都是虚妄。

这时,久保小姐已经搬到新居,展开新生活。

前一年的十一月,她在车站附近找到现在住的房子且搬进去,虽然比冈谷公寓狭窄又较为老旧,但非常方便。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其他地点,但如果一直放不下公寓的怪事,还是找一个容易继续调查的位置比较好。看来她还是决定继续调查这些怪事。

久保小姐习惯新居的生活后,在去年年底雀跃地告诉我:“房里没有怪声,住得

好轻松!”

我也在这时搬进新家。

带着大量的书籍搬家,实在是一件让人手足无措的大工程。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决定好后半辈子要件的地方,而且一想到书籍还会继续增加,就再也不想体验一次搬家的经验。

我被整理新房子的工作追着跑时,习惯新生活的久保小姐,再度四处寻访熟悉当地历史的老人家;另一方面,我除了继续着手寺院方面的调查管道,也写信给熟悉当地历史的乡土史研究者,不过两边都没付结果。

时间转瞬即逝,那年夏天,一本十分稀奇的怪谈专门杂志创刊了。

幻想文学评论家东雅夫先生和MediaFactory的编辑为了庆祝我的新居落成,在天气还冷时,前来我家。

东先生问我,怪谈杂志即将创刊,是否可以帮这本杂志写点什么?我原本就盘算,自己都参加了久保小姐的调查,如今应该要好好整理读者寄给我的怪谈故事才对,而这本杂志的出现刚好帮了我大忙;而且,我本来就喜欢阅读怪谈实录,杂志内宛如繁星的执笔阵容也让我十分兴奋。

我非常感激东先生的邀请,答应在那本杂志上发表怪谈故事。

进入春天,我正式将收集到的怪谈实录转成文字档案,也从其中拣选几则,写成怪谈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这种写作形式:心情非常紧张,同时也感到自己混在这些闪亮的执笔阵容中,实在有些僭越。不过,我也因此有些雀跃。

小井户之前

久保小姐搬家后过得颇舒适。她再也没听到怪声,也没必要在家中弄出一间不打开房门的房间,更不用担心夜晚工作时会不会听见什么、看到什么。

另一方面,我却不怎么适应新家的生活。

维持自己的房子,原来这么麻烦,这是我的真心话。

而且,我和丈夫分开生活已久,隔这么多年才住在一起,实在无法习惯家里还有其他人。常发现房门忽然打开了,或没动过的东西换了位置。同居人在,这些是理所当然,但对我而言是前所未见的经验。我每次都会因为这些事而感到困惑。

听到不可能出现的声音,我总得深呼吸一口气才能说服自己——这不奇怪,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声音。可是,我们夫妻俩的起居时间完全不同,我对此伤透脑筋。

我为了寻找新生活的节奏而艰苦奋战时,久保小姐充满恒心和毅力地探访当地居民。然后,终于在二〇〇四年的九月挖到宝。

“我找到记得小井户家之前镇上状况的人了。”

无论早晚都会吹起秋风的时刻,久保小姐气势惊人地来了电话。

“看起来,过去真的出现过自杀的人。”

自杀——我哑口无言,不禁怀疑这是真的吗?

“我已经和对方约好见面、请教详细状况了。”

久保小姐找到的是当地某间神社的管理者——田之仓先生。

田之仓先生已经七十八岁,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老家的本业是卖酒,店家坐落在沿着大马路发展起来的古老住宅区,后来由儿子继承。不过,儿子在泡沫经济时期卖掉身兼店铺和住家的房子,用这笔钱买下兴建成多功能大楼的一楼店面,经营起便利商店。

久保小姐在二〇〇四年九月底和田之仓先生见到面。

“小井户家和隔壁松坂家的土地上,本来是住着一户叫高野的人家。高野家搬走后,土地分成两块。”

田之仓先生说:“那里本来是铸造工厂,战争时烧掉了,战后成了住宅建地。”

根据田之仓先生的记忆,冈谷公寓的建地多半都来自工厂的土地,不过北边大马路一带以及现在公寓的东侧就不是了。大马路周边的人家多半是农家或商店,东侧则并排着小型住宅或像大杂院的建筑。

“我的印象有点模糊了,但大马路那边应该有工厂的宿舍。至于工厂东边,在我印象中就是一堆挤在一起的房子。”

我想,冈谷公寓和冈谷社区是在大杂院之类的房子拆掉后盖的——田之仓先生说完后接下去:“那是昭和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吧,就是发生帝银事件、下山事件,社会气氛很糟糕的那段时期。我不是很确定具体的时间,不过差不多就是那时,大杂院被拆了,盖起独门独栋的房子。”

田之仓先生虽然回想起这些事情,不过久保小姐无法判断正确性。

一九四九年时,工厂已经烧光光,大杂院和小型住宅也拆掉了,还有一些土地成为田地,不过最后都成了住宅用地。

高野家盖在南东方向的角地上。

“高野先生一家从别的地方搬来。我记得他是普通上班族,给人一种很正派的印象,好像在银行之类的地方工作,可是他太太自杀了,后来他就辞掉工作,搬走了。”

久保小姐将自己和某人的对话内容告诉田之仓先生,对方当时看似有苦难言地告诉她,这附近没发生过什么重大案件。

田之仓先生听完后,露出苦笑。

“那是当然的啊,虽然我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了——算了,反正当事者不在了,所以请放我一马吧。”

那应该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左右的事情吧,田之仓先生说:“先不提土地开发后才来的人,更早就住在这里的居民都知道这件事,毕竟这可是少见的大事,很难随便就忘掉;而且,这件事情正好发生在那户人家女儿的喜宴后。这一带以前都会带出嫁的新娘到娘家附近的人家拜访,打招呼说,‘谢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然后到镇守此地的神社致敬,还会跟邻居致意。因此,高野家的邻居理所当然都吓了一大跳,早上还满面春风地跟着女儿一起向亲朋好友致意的妈妈,当晚居然上吊了。”

“——上吊,是吗?”

“我是这么听说的。高野家的女婿也是这附近的人,好像住在现在车站的对面。女儿似乎是嫁到那边的和服店。那个时代没什么专门举办喜宴的地方,更别说在饭店结婚这种事了。大多都是在家里或附近餐厅举办喜宴,高野家也是这样。以前在商店街有间很大的料理亭,喜宴就是办在那里。夫妻俩送了女儿嫁去夫家后就回家了,然后太太马上进了房间。先生以为太太在换衣服,可是等半天等不到太太出来。进房间一看,发现她穿着有黑色花纹的豪华和服,带缔却挂在梁上,上吊了。”

久保小姐倒抽一口气。

——没错,一定就是这位母亲。

“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女婿是生意繁盛的和服店小开,这是桩不错的亲事,大家都恭喜她,而且还是在娘家的附近。他们夫妻一定也很高兴,可是高野太太为什么死了?以前的人会觉得这种事情很丢人,高野先生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一年前的法事做完后就搬走了。我听说他在事情发生后就辞掉工作。那个时代,如果家里有人自杀,很难在正经的公司待下去。”

真的很奇怪。田之仓先生接着说:“因为这样就没办法在公司待下去,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不久前,参加特攻队还是件值得称赞的事。大家不都说,如果被敌军俘虏就自杀吧。明明是一切腹就会受到大大褒扬的时代,怎么突然就完全颠倒过来了呢?”

这对本人、对家人来说都是很可怜的事啊,他继续说:“结果,听说女儿在父亲搬走时也离婚了。对方是开店的,很在意风评吧,所以她的立场就变得很为难了……”

这一带一直是很平静的地方,田之仓先生又说:“几乎没听说什么案件或自杀事件,也可能是有,但没闹到众人皆知吧?大家在这一带谈论的事情,除了高野家之外,就是——”

“筱山家吗?我听说筱山家的长男失踪了。”

咦?田之仓先生很意外似地回应:“是吗,原来有这件事啊。我好像听人说过,不过不怎么清楚。”

田之仓先生说,他基本上不怎么了解冈谷公寓那边的事。

“我以前会因为送货出入一些人家,多少还知道哪些人在,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住户不再叫货了,自从不再送货,我就不记得那里有什么人了。町内会就另当别论,不过筱山家那边都不是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

他也曾经出入藤原家,不过就几乎没接触到其他住户,记忆很淡薄。

“出现负面传闻的是川原家。那家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也去世了,不过有一段时期大家都说,她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的?”

“是啊。那家的儿子——我记得还很年轻,个性非常粗暴,经常殴打或踹他母亲。然后,母亲有一天突然倒下,救护车来的时候就死了。听说是脑中风,但有段时间,邻居都说是儿子害的。”

久保小姐的脑中瞬间掠过稻叶家榻榻米下的血迹,但如果是脑中风,应该不会有血迹。

“儿子总是鬼鬼祟祟的,在邻居之间的风评也不太好。虽然不是什么不良少年,但就是不知道他平常在干些什么。他母亲听说真的管不动他。附近的人——就是藤原先生,似乎听过好几次怪声。不过事情也没闹到警察那里,都是传闻罢了。川原家的儿子后来独自住了一阵子,然后不知何时就搬走了。听说是房子拍卖、筱山家要搬进去,他才搬走的。总之,那是一间让人有点不舒服的房子。”

我因为田之仓先生的说法而叹口气。

他提到的“黑色花纹”,是母亲穿的黑色高级和服。

那是女性最高级的礼服,当然会使用绣着金栏花纹的豪华腰带。久保小姐看见金栏腰带在黑暗中摇晃着,那条腰带的主人应该就是高野家的母亲。她在祝福完出嫁的女儿后穿着礼服上吊,而冈谷公寓就盖在女人死去的地方。现象之间的逻辑吻合了,但如此吻合一事却让我们困惑。

“……真的会有这种偶然吗?”久保小姐问。

如果是偶然也太刚好了,我回答她。

单纯见到上吊身亡的女性幽灵,而这块土地上真的出现上吊的女性,可说是偶然;然而,如果那名女姓还刚好穿着高级和服,就很难说是偶然了。久保小姐事先并不知道高野夫人的存在,但她借由超乎常理的方式察觉到她的存在。

但是,她刻意选在女儿的大喜之日上吊自杀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高野夫人想必知道女儿籼家人一定会痛心疾首,而从时代背景来看,必然会替往后的生活带来麻烦。可是,她仍旧选择自杀的理由究竟为何?她一定基于非常重大的原因才下如此决定,如果是这样,她会在多年后用异常的形态存在也没那么奇怪了。

因此,高野家的母亲在建筑物拆除后依然留在土地上,而土地到最后盖起冈谷公寓,可以这样想吗?

“如果是这样想,那小井户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久保小姐说,“如果怨恨和痛苦会留在土地里,那么小井户家、隔壁的松圾家应该也会有些什么吧?”

——确实如此。

但我们不知道松坂家的消息,也不知道和小井户家有关的人们去向,无法向当事者确认。

“小井户先生不是收集了很多垃圾吗?他该不会是不想看见从房里出现的什么,才用垃圾掩埋起来吧?”

久保小姐应该是从自身的经验出发而作出如此推测。她事实上也将二〇四号房的和室当成储藏室,不断将用不到的东西塞进里头。因为房间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她也因此不想进去找东西。就算想丢掉什么,也因为不想进房而拖延下去。

“我到最后根本搞不清楚那里头到底有什么,简直跟黑洞一样。”

就是这样,久保小姐笑着说:“不过——若是一直持续这样的状况,最后精神上也出问题,就会变成小井户先生那样了。我听了秋山先生的话后就这么觉得。”

原来如此。

“如果高野夫人的遗憾真的残余在土地上,可以说明的就不光是二〇四号房了,也可以解释四〇一号房里为什么也出现怪事。”

是啊,我如此回答。

总是住不久的二〇三号房说不定也出现相同现象,因此房客才接连不断搬走。久保小姐的前任房客梶川先生也是如此。他应该是目击或感受到高野夫人的幽灵而陷入深深的烦恼,导致生活步调崩坏,搬家时才会拘泥于房子是否为新屋;然而,梶川先生已经无法重建生活了。他之所以上吊自杀,是因为生活无法恢复正常所致,不过,高野夫人的存在是造成他自杀的远因。

“可是冈谷社区也有住不久的房子。”

——黑石家的房子。

安藤先生住两年多就搬走,而那年年底搬进去的第八任住户,听说是拥有一对小兄弟的年轻夫妻。

“住过那里的铃木太太说,她听过什么东西在摩擦地板的声音,但冈谷社区不在高野家的范围啊。”

确实如此。不过我认为,铃木太太的说词很可能被

屋岛太太的经验所影响。因为在屋岛太太告诉铃木太太自己碰到的怪事前,铃木太太从未听过怪声。

“可是她看到了上吊的女人啊。”

铃木太太只是“看见了女人”——她是在听完屋岛太太的话后将之解释成“上吊的女人”,我认为这样想比较好。

“那么社区也有住不久的房子,这也只是偶然喽?”

——很难如此断定。

虽然是出售的成屋,但用常识来看,两个家族的居住时间都短得惊人。黑石家搬走的原因和怪事无关,饭田家此后的状况也无从得知。不过,我完全想不出来为什么黑石家的房客在仅仅五年七个月间就换了八次。如果说这是偶然,也太牵强。

“而且稻叶先生说过他听见脚步声,对吧?稻叶家也是住不久的房子。”

此外,还有政春家的事。

政春光奈子女士说,“家里有鬼。”

虽然这些怪事的种类和公寓内的事情相比之下毫无共通处,但住不久的冈谷公寓过去发生过高野夫人的事,应该可依此猜测住不久的社区同样存在着谁。

“而且,出问题的房子恰巧都靠得很近?”

我也不免觉得这未免太过刚好。

“或是有什么共通的事?”久保小姐说,“就像公寓中每一户可能有什么相通之处,公寓和社区两者应该也有。”

——正是如此,那就是我们要找寻的。如果真有某种原因造成公寓和社区居民都住不久,理由岂不是应该存在双方共通的过去吗?我这么思考着。虽然已经查出高野夫人的事,但高野家并非坐落在社区用地,所以高野家不是造成这些怪事的原因。仅管她可能造成冈谷公寓的异事,可是并非一切的元凶。

“公寓和社区都是建在以前的工厂用地上,对吧?”

听久保小姐这么说,我叹了口气。

正确说来,应该是工厂和临接的住宅用地。

“那之前又是如何?工厂兴建前,莫非有什么东西横跨了工厂和住宅用地?”

有可能,如果找得出来,或许就能够找到一切的根源。

然而光是找到高野夫人,就费了我们两年岁月。愈回溯时间,证词和线索也会愈来愈少。要找到根源究竟得花上多少时间呢?

是不是放弃比较好?拥柯切身之痛的久保小姐已经搬好家,怪声对她也毫无影响了,像这样将空闲时间花往不会实际影响自己的事务上,实在有些愚蠢。

但当我这么说时,久保小姐很干脆地持否定态度。

“既然已经知道高野夫人的事,我就绝对不能在这里放弃。如果现在要撤退,我们开始就不会追查到这个地步了,不是吗?”

久保小姐说得没错,我向她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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