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邺未设宵禁, 渐暗的天色就是狂欢前的信号。一入夜,城中灯火通明, 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人, 许多杂耍艺人也整装而出,穿行在酒肆勾栏里,奏乐连续不绝,清脆的鼓点声好像敲打在人的心上,带动心跳加快, 在乐声中合成一首奇异的曲调。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昭邺主城边上的长街,那里仿佛远离喧闹的外城, 沿途种了许多花树, 在温暖的夜色中,花瓣轻轻飘落,隐约浮动着醉人心魂的暗香。六人合力抬起的高轿如同移动的小房子, 轻盈的纱帐从轿顶落下,移动间依稀可见其中端坐的人影。

与城周边的建筑类似,楼宇皆为互通, 有男子坐在楼中抚琴。往来的车马也是极为安静的,客人们下了车, 从侍童那里取过纸做的面具,戴在脸上,由美貌的侍者引入,来到这个闻名辰州的秦楼楚阁,章华馆。

月华如水, 轻柔的覆盖了整座城池。章华馆中只闻丝竹之音,客人们都带着面具低声交谈,随侍的琴师伶人皆素衣简服,坐于屏风后头,伴着琴声吟哦。熏香笼中吐出袅袅轻烟,馆内装饰十分清雅,客人们被有序的引入后去往不同的楼阁,长廊下皆点着琉璃灯盏,侍者们低头走过。这里不仅仅是有身份的人来寻乐的欢场,亦是密谈互交的好地方。

陈珺一身华服,直裾深衣,腰间束着玉带。梳着一至九鬟的高环,以宝石发冠固定,兼有明珠垂于耳侧。她走在夜风中,广袖翩翩,琉璃灯盏在她头顶轻轻晃动,细碎的光点照了她一身,如同鎏金般点缀在衣袍上。刘甄低头跟着在她身后,天璇抱剑,漠然直视前方。

领路的侍者跪在地上推开拉门,陈珺踏入房中,一方茶几前跪坐了三个中年女子,皆是盛装打扮,头簪珠玉,见了陈珺欠身行礼。有人在地上放了一个金红软垫,陈珺一振衣袖,缓缓落于席位。

其中一个女子起身倒酒,笑着道:“久闻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虚啊。”

陈珺接了酒盏,却不饮,只放在一边,道:“诸位大人既然知晓我在贺州的所为,那也该明白我为何要来辰州了。”

三人这才瞧见她身后的天璇和刘甄,天璇抱剑,闭目沉思,倒酒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道:“倘若吴执事所言皆是真的,那这一队卫家的暗卫,便是在小姐手中了?”

陈珺悠然道:“在谁手中不是都一个样吗,何必要分的那么清楚。”

她解下腰间木牌,轻轻放在桌子上,道:“诸位大人还是不信我呐,不如看看这个?”

其中一个女子接过木牌,在火光下翻来覆去的看,她疑惑道:“这难道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差点把木牌给扔出去,在其他两人不解的眼光中,她抖着手把木牌放回桌子上,道:“原来你是——”

话音刚落,铮的一声刀剑出鞘声盖住了她的话,陈珺优雅的欠了欠身,深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戏谑,笑道:“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那么清楚了。对吗,周大人?”

周大人连声道:“是是是!小姐说的......有其道理!”

方才倒酒的女子疑惑的看了一眼那木牌,不停回想在何处见过。突然脸色一变,像想起什么般,她急忙整衣退后,两手相叠,与额头平齐,跪在垫子上拜了下去。这是极为隆重的礼节,应是晚辈对长辈所行的敬礼。陈珺于原地不动,安然自若的受了她这一拜。

她颤声道:“原来是家主......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小姐受我一拜。”

陈珺笑了笑,但那笑意却未至眼底:“也是我冒昧了,辰州二族,也不知还能不能听从家主号令,毕竟时过境迁,”晚风从窗户吹进屋子,烛火摇曳,陈珺把那灯盏放上去,光透过灯罩照出,一室浮光碎影,她的眼中仿若有墨金华彩,摄人心魄。

她低低笑道:“怕是早忘了罢?”

此话一出,三人皆跪伏于地,不敢回答。

陈珺收了笑,冷冷道:“诸位请起吧,这份大礼,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参拜。”

三人起身心中一惊,思及所听闻的那些事情,觉得和这少女交谈好像是走在深渊之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陈珺对其中一人道:“李大人不是应该在琼州么,怎么来了辰州?”

姓李的女子忙道:“不敢不敢,唐突了小姐,还请看在卫大人的面上多多海涵......只是年祭就要到了,属下携家眷受邀前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望海宴。”

陈珺的手轻轻扣在桌面,漫不经心道:“从琼州赶过来的?倒是有些远了。”

周大人见状忙道:“小姐若是不介意,便一同来这望海宴上观礼罢?”

陈珺瞥了她一眼,拿起酒盏在手里晃了晃,似笑非笑道:“好啊,还需周大人费心安排了。”

那人拜下,口称不敢。

那盏中酒香凌冽,色如琥珀,芬芳扑鼻,陈珺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清平的眼眸来,她心中顿时心生些许烦躁,起身敷衍的拱拱手,道:“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说完推开拉门,转身离去。在长廊中,四下无人,陈珺停了脚步,看向天璇,道:“清平还没找到?”

天璇道:“遣人在那村庄附近四处打听过了,未有人见到过她。”

陈珺沉吟片刻,道:“将人都召回来,在城内多找一找,她怕是已经进城了。”

天璇愕然,道:“但她身上未带文书,如何进城?”

陈珺微微摇头,仿佛想起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来,她嘴角难以抑制的上扬,袖手淡淡道:“她的本事素来大的很,进城的办法多的是,她会找不到?”

言罢长袖一甩,不复方才冷峻肃然的样子,在天璇不解的注视下轻笑离去。

刘甄腿伤未好,走的也慢。天璇停下来等她,纳闷道:“怎么主人对那个小丫头这么有信心?我倒是不信,如今昭邺守卫如此之严,她还能混进来?”

刘甄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天璇是说清平?她向来就是最特别的,小姐看人,错不了。”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清平勉强睁开眼,感觉自己头有点晕,她靠在床头躺了一会,平舒掀开帐篷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怒道:“起来!邵小姐叫你去试戏!”

清平忙不迭的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把头发扎好出去。外面搭了一个巨大的帐篷,有路过的人好奇的驻足打量,平舒带着清平进了帐篷,帐篷里光线很暗,摆着几个白布板子,邵小姐神秘兮兮道:“人来了吗,快把灯点起来。”

有人点了一排灯盏放在板子下面,一个男孩站在板子后面,邵小姐道:“你动动试试。”

那男孩便在白布后面比划起来,众人都聚集到白布前面观看,一个人影清晰的投在布匹之上,每个动作都清晰可见。

邵小姐喜道:“就是这样!可以了可以了!快把那些做好的云朵放上去!”

白布后一团模糊的东西贴了上来,就贴在布匹的另一面,可以看到那是用木板做的云气,上了调料以后,在布板上乍眼看去,就好像是真的云气一般,邵小姐得意道:“咋们就靠这个出奇制胜!”

清平想这不是和皮影差不多么,她转念一想,大概是原本扮龙女的团队主力跑了,短期内又找不到代替她的人,那何不将龙女的戏份减少到最低,反正白布一蒙,大家只看到影子,也分不清谁是谁,权当看戏,免去了这部分的担忧,可以说是奇思妙想了。

邵小姐便嘱咐其他人注意事项,最后转身和平舒道:“你们是最后出来的,平舒还是照常演那恶蛟就是.......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清平。”

邵小姐恍然大悟,道:“就是你,到时候你只需要往那里一站,就好了!对了,你去把衣服换上我看看。”

清平就去换戏服,那戏服是无袖半截短衣,下身又是到膝盖的短裤,这一套换上去,清平暗道不好,后腰的伤再无遮挡,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了。

她思考了一会,又换回原来的衣服出去。邵小姐刚要叫她去和平舒配合,见她什么都没换,便奇怪道:“你的衣服呢,怎么不换上?”

她躬身道:“小姐,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您。”

邵小姐扫了一眼周遭神色各异的人,道:“说吧。”

清平恭敬道:“我猜小姐用布板映射人影,是为了让龙女不再是一个人扮演,加上有白布的阻隔,这样就看不出来了。那到了最后的时候,想必是龙女与恶神的争斗,此时必然不可能再靠人在布板后来演了罢?肯定是要真人上阵,否则观看的大人们也会不耐的。”

邵小姐点点头,目露赞赏之色,道:“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你既然猜到我要做的了,是想说什么呢?”

“这种简单的打扮是为了便于舞者更好的舒展身躯,也避免衣着夺过于夺目。但小姐所行恰好与之相反,若是最后还用这么朴素的戏服,又没有舞者的舞姿夺人眼球,恐怕不大好罢?”清平话锋一转,道:“不如最后盛装而出,配合舞姿和剧情,才会给人惊艳之感,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是?”

邵小姐眼睛一亮,道:“我早有此意,可是现在去赶做戏服已经来不及了。你又有什么好主意呢?”

清平微微一笑,在邵小姐鼓励的眼神中腼腆道:“戏服上不过就是要些刺绣罢了,那我们为何不找人画上去呢?”

城北,车马辚辚,人声鼎沸,一家书画店中,店主拿着一件衣服,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客人是要在这上面用重彩画画?不知道要画些什么呢?”

王师傅拿着一只炭条,在那衣服上虚虚勾出一块来,道:“要日月山河图,上身要云纹飞鸟,后背要镇海图。”

画师取了水晶眼镜,道:“我从未在衣服上画过这些东西。”

重彩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颜料,一般是在刺绣时,先用重彩上好图案,再依照图案去绣。这种颜料提炼于矿石之中,不晕色,干的快。颜料的色泽非常浓艳,并不为时人所喜。清平看了她一眼,将那白色的素衣戏服一层层打开,道:“要用重彩颜料画,金笔描边,明日就要来取。”

画师思量了片刻,道:“若是明日,有些急了罢,客人要是能等,后日我倒能画好交货。”

清平道:“不必那么精细,只消能看就行。”说着推过一枚元宝,那画师见了钱便咬牙道:“那就请客人明日来取便是。”

清平满意的点点头,王师傅小声道:“这样真能行?”

她们走了三家书画店,将蛟龙,恶神,龙女的素衣戏服分别交给不同的画师来画,因为王师傅早先见过这戏服,邵小姐便让她跟着清平来办事。

清平看了看周围的人,她其实一直在找机会跑,但是王师傅实在是跟的太紧了,她道:“就先这样吧,明日来取就是。”

第二日取来戏服,展示在众人面前,若不是大家已经知道这衣服上的图都是画上去的,定是要感叹一番这刺绣的精妙。三套衣服,层层叠叠,从里到外都用重彩上色,金线勾边,那颜料微微反光,就像是真的绸缎般,光泽亮丽。

邵小姐便迫不及待的让她们换上戏服,三套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素衣,但上了色以后穿在人身上,当真是明艳至极,硬生生衬出了一股气势,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清平所穿的戏服以宝蓝色为底色,上绘有海浪飞鸟,衣襟相交出的云纹用银线细细勾边,长裙委地,是一袭壮阔的日月山河图,裙子层层交叠,她站在白布边,长袖垂地,端庄清丽,不可方物。

邵小姐被惊的说不出话来,连王师傅也不住啧啧称赞,一旁换上戏服的平舒也是非常有气势,但此时她皱着眉道:“这衣服怕是要有光,才能看出图案来,可到时候台子上的灯盏都是悬空的,只照着上面而照不到下面,看起来还是不漆黑一片?”

邵小姐刚平缓的眉心又皱起来了,清平灵机一动,道:“我们可以在台子边上放铜镜啊,就像昭邺城墙上的那样,到时候光反到身上,就看的清楚了。”

平舒无言以对,邵小姐闻言立马去安排人手了。王师傅道:“平舒,你和清平对对戏吧?”

平舒烦躁的抓了把头发,吁了一口气道:“这真的是在演戏吗?就这些东西,能有用?”

王师傅道:“你别管有没有用了,你现在就好好和清平配合好,你们三个好好演,天大的事都有邵小姐担着。”

那个扮恶神的高挑女子一直没什么说话的机会,等王师傅走远了,她才对清平道:“戏词你都背好了吗,那就来试试罢。”

清平便去和她对戏,平舒一人靠在白板边,看着布上投出的人影,稍稍有些出神。

她一直以为望海宴上的杂耍团都要用最为绝妙的舞姿来一比高下,若是真像邵小姐所安排的这般,那万绫的离开,也没对杂耍团造成多大损失。说到底,也是她起先未曾将这扮龙女之人所要注意的禁忌说清楚了,才惹的万绫出走。不过她未曾料想万绫最后去了别的戏团,还反过来和她们打擂台。

平舒想着从前的搭档,又是后悔又是难受,思及当初所犯下的错误,便对清平道:“清平,你过来一下!”

清平正对戏,闻言拖着衣裙走过去,帐篷里闷热,她额头上都是汗。平舒见状,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不安,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招不到扮龙女的人吗?”

清平心里确实挺疑惑的,她点点头,平舒心里一口气舒了,又被一口气堵上了,她气闷道:“扮龙女的人,是要终生侍奉龙女的,不许成家不许娶亲,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清平心道难怪王师傅说给人家再多的银钱都不肯来,居然是这么个原因。

她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若是这样,那这望海宴每年都要有,岂不是每年都有人要终生侍奉龙女不得娶亲不得成家?”

平舒道:“自然不是,但若是在望海宴上夺得三甲,这三人的名字便会被登记在名录之中,望海宴,本身就是在年祭上向龙女供奉孩童的祭祀典礼。一旦进入名册,辰州闵州的人都将视她们为龙女的转世,她们的言行皆由神院所掌,若是违反了其中禁忌,就是火刑。”

火刑两个字倒是吓了清平一跳,她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不过横竖她也没娶个男人生孩子的打算,而且谁知道能不能拿到三甲的名头呢?

平舒说完以后紧紧看着清平,却看不出她是喜是悲,有些拿不定主意。其实说完以后她就有些后悔了,万一清平和万绫一样跑了怎么办,那这几日的努力岂不是又付之东流,自己又要成为团里的罪人了?

清平看她脸色几番转变,有些好笑,道:“多谢你与我说这些,我猜你之前那位搭档怕就是这个原因才走了的吧?不过说实话,想必她是有拿三甲的实力的,否则你们也不会如此重视她。”

“就是这样.......是我的错,未能事先与她说清楚。”平舒自言自语道,撩起衣摆,去看那上面绘的深蓝色图案。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罢,我虽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但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这么走了。”

实在是周围人太多,她找不到机会溜走,还不如干脆扮完龙女,拿了赏赐以后再离开。

平舒低着头,看不到脸,只听她许久以后,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九张机x 2、我是人间惆怅客x 5、坑里的人x 7、农夫三拳有点疼x 10、tung x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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