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起就有一堆令人不愉快的事儿,他烦躁极了。瓦伦丁上班迟到了半小时,脖子上围着围巾,眼里透着狂热的光。他的鼻炎发得相当厉害,不得不在口袋里放一块手帕。毫不夸张地说,店员流了一天的鼻涕,他看起来疲惫又虚弱,嗓音嘶哑,人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帽匠原本可以打发他回家。孩子的母亲可能会认为他太残忍,她儿子都这样了,他还将他强留在工作岗位上。瓦伦丁自己也等着被放走。拉贝先生不忍心再留他,对他甚是同情。他的视线不离开这可怜的男孩,除非有时必须把头转向别处。

“你吃阿司匹林了吗,瓦伦丁?”

“是的,先生。”

“你喉咙里有白斑吗?”

“没有,先生。妈妈今天早上看过了。我的喉咙很红,但没有白斑。”

幸亏没有,因为拉贝先生极容易感染咽炎,而现在可不是得咽炎的时候。瓦伦丁的这次感冒太滑稽了,如今雨已经停了,天气晴朗。然而,天确实冷,直到上午九点,过路行人的呼吸还能形成一团雾气。

他去买报纸时,给瓦伦丁带了些薄荷胶回来。上午有两三次,他在店铺里间对那孩子说:“您稍微休息会儿吧。别待在橱窗那边。到炉子边上去。”

窗边的空气已经结成冰。

露易丝也令他不省心。她昨晚和往常一样九点回来,回来之后就一直板着脸。这是周期性的。这或许和她体内的某个生物钟相吻合?然而,他注意到,她基本上是在从沙朗探亲回来之后才会这样。

可能那里有人惹她生气了,父母,恋人,或者女友。拉贝先生付的酬金不低。他没有对她提出的酬劳表示异议。他随她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也极少对她提出批评。即便如此,她还是找到了怨恨他的理由?谁能猜到她倔强的脑袋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从她的步态,从她摆弄物件的方式看出了她的这份情绪。

这又能对帽匠造成什么影响呢?

作为对这些小烦恼的补偿,他把自己那篇文章投进中心邮局的邮箱。他在报纸的头版,看到一份勉强才排下的通告。

拉罗谢尔市长,荣誉勋章获得者,恳请市民群众在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一那天晚上格外小心。一个多月来,使全城陷入恐慌并且已经造成六位受害者的犯罪分子宣告在这一天会有一桩新谋杀。他可能是虚张声势,但大家还是小心为宜。我们尤其要提醒女士们不要在入夜之后单独出门,提醒母亲们不要让孩子外出。

市政府会组织力量护送女性办公室职员、售货员和工人回家。

巡逻力量将得到加强。

他看了看对面:卡舒达斯家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卡舒达斯正热火朝天地工作,几乎连头也不抬一下。

这就是全部情况?还有一个细节:下午三点,天空渐渐变成玫红色,一轮银色的满月出现了。

这一晚,卡舒达斯的行动异于往常。

“您走时把门关上,瓦伦丁。”

“好的,先生。”

拉贝先生瞥了一眼另一幢屋子,故意放慢脚步。等到帽匠走出百来米之后,小裁缝终于走出家门。从前的傍晚,他可没等那么久。

拉贝先生进圆柱咖啡馆,和尚特罗、卡耶、洛德还有老板奥斯卡都握了手。

“我一边等您,一边先帮您抓了牌。”老板说着站了起来。

“我今天没空打。”

“喝杯果子蜜,莱昂。”医生坚持道。

“马蒂尔德感冒了,我答应她马上回去。”

卡舒达斯在做什么?咖啡店的门还没被打开。从前几次,他都在帽匠进门没多久就进来了。加布里埃尔想像以往一样为他脱掉大衣,被他阻止了,因为他的口袋里装着沉重的铅管。

“我只待一小会儿。”

洛德愚蠢地调笑道:“看来你也怕勒脖杀手!再这么下去,整座城都要歇斯底里了。”

卡舒达斯会在做什么呢?拉贝先生在布雷街角拐弯的时候,他还跟在后面。

他一口吞下他的红石榴必康。

“来杯果子蜜吧,”尚特罗再次恳求道,“就一起打到第四盘。”

他不得不拒绝。出发的时间到了。月光下的石板路几乎是白的,清越的光将暗影和屋顶都剪得清晰无比。

他第一次感到心神不宁。他走的时候,觉得人们似乎在谈论他。说他什么呢?他穿过军队广场上的堤道,来到雷奥米尔大街,这时候才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了小裁缝的影子。

如此看来,小裁缝蓄意改变了行动方式。他没走进咖啡馆。他和其他人一样,知道凶手今晚要袭击第七位受害者,料到帽匠只会在圆柱短暂露面。他想过为了避免自己引起注意,放弃再次跟踪帽匠吗?

小裁缝看到皮雅克警长在咖啡馆里?这不太可能。皮雅克这天不大会去咖啡馆。他应该正带领整个司令部,忙于加强警力和领导志愿巡逻队。

拉贝先生从警察局经过,来到主教府对面的小广场,等待目标出现。这栋老旧的灰色石头建筑里有灯光。卡舒达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五十来米的距离。

帽匠非常兴奋,难以冷静下来,差点放弃行动回家,因为他编造了马蒂尔德的情况后就不好再回咖啡馆了。

他感到十分沮丧,因为他背叛了自己。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他连续几个星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松懈,想到了一切情况,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可以说他克服所有痛苦,一往无前。

他来到了终点。今晚,一切都会被了结。他已经做好面对意外风险的准备,因为圣于尔叙勒嬷嬷应该是和另一位修女结伴而行的。铅管就是为嬷嬷的同伴准备的。他会先把她击晕,然后专心对付那位从前的阿尔芒蒂娜·德·欧特布瓦。她穿着百褶长袍,肯定没法跑。他也无法想象她声嘶力竭地喊叫。

操作起来应该很微妙,很难。他必须精确、冷静。昨晚,他还带着一种快感构思这件事,不带任何紧张情绪地考虑到小裁缝的在场。

但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为什么感到像是有一个魔咒在阻挠自己?广场中央白得如同牛奶浸润过一般。巡逻队从街上走过,他认出一个鱼商的身影,那个鱼商几乎永远都是醉醺醺地横行乡里。

正常情况下,那两个修女这时候应该在主教府。这是圣于尔叙勒嬷嬷的大日子。她从不失约。马蒂尔德以前常对他说起,他自己在上个月也求证过。

上一次,她在六点差一刻离开主教府。然而,六点差一刻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快六点了,石头房子里的灯光没有任何变化,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拉贝先生徒劳地盯着那扇一直也不开启的门,卡舒达斯时不时会跺两下脚来取暖。

帽匠的脚也很冷。但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圣于尔叙勒嬷嬷身上。她难道没有发现,勒脖杀手的所有受害者都是她从前的同班同学?

她不看报纸吗?即便是这样,别人也会对她讲的。那些名字都是她熟悉的。其他人没想到去做对照分析尚说得通。但是她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已经不远。这个日子必然会唤起她的一些回忆。

他不能去敲主教府的门,问修女在不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六点的钟声敲响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卡舒达斯在想什么呢?他会思考的。拉贝先生甚至认为他开始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证据就是他新的行动方式。

他想要那两万法郎,这符合人性。他跟踪帽匠,希望后者最终会犯下一个错误,他能获得一个证据,并以此获得悬赏。

但他想到了哪些细节?这是拉贝先生想要了解的。比如,主教府对他这个来自近东的小人物意味着什么?

圣于尔叙勒嬷嬷没有出现。她很可能不在那儿。她没离开修道院。是出于谨慎还是有其他理由已经无关紧要了。主教大概是去旅行了,但这似乎说不通。拉贝先生读报很仔细,高级教士如果出行,报纸通常会报道。

真相或许稀松平常。修女可能和瓦伦丁一样感冒了,喉咙疼。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那儿。他等着六点一刻的钟声敲响,然后便往回走。他焦虑,烦恼。

但他心中不止有这两种情绪。拉贝先生认为卡舒达斯怎么想无关紧要。否则,拉贝先生早就对他用上了琴弦。小裁缝不明白主教府意味着什么。若是某个在这座城里长大的人,而且这人还有个姐妹在修道院,也许现在已经想到什么了。

一个可怜的亚美尼亚匠人可想不到什么。拉贝先生不怕卡舒达斯。他不怕任何人。证据就是,他故意将第七位受害者遇害的时间公之于众,使自己的任务变得更加困难和危险。

露易丝在家,他不想比平常提早回家。她没有推理能力,这一点他确定,但是他不想留下任何破绽,不想在那个女孩空洞的双眼里读到惊讶。

他从大钟下走过,趁着近距离内没有任何人,把铅管扔进港口的水中。河岸两边,一些小咖啡馆里热闹欢腾,那些小酒吧的常客主要是来往的渔民。他很想进去喝点什么,但克制住了。

他并不害怕。他的情绪比害怕更复杂、更令他不安。其他几次,即使是被卡舒达斯看见那一次,他对自己充满确信,对自己有种无法言说却完全的信任。他觉得安心。

卡舒达斯刻意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谁知道呢,也许今天他如此谨慎是对的?

胡思乱想是愚蠢的。拉贝先生不希望自己沉浸在诸如此类的荒唐想法中,然而他无法将这些想法完全驱逐。他给自己找了一些好借口。

“卡舒达斯无论多么害怕,最终还是会说的。”

但帽匠对此并不确定。小裁缝如果有朋友,那很有可能会将这件事说出去。但他是个独行者,他们一家仿佛在这个城市形成了一座孤岛。他们不和别人打牌,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不参加任何社交。他们在拉罗谢尔没有任何亲族。这一家人带着自己的食物、习惯和气味生活在一起。

拉贝先生在广场上等待圣于尔叙勒嬷嬷时干掉他对事情的进展起什么意义呢?再说,一旦拉贝先生作势接近他,他肯定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是什么促使他的脑袋产生了这个想法?他走在人行道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巡逻队和他迎面而过,为首的猪肉商礼貌地和他打招呼:“晚上好,拉贝先生。”

他路过运河,他曾在那里袭击了德洛贝尔太太。他内心有一种对于逝去时代的感伤,这种感觉强烈得令他不堪忍受。

他会从此变得软弱、焦虑、犹豫不决吗?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心理上的,不如说是生理上的,就像劳累和疲惫会突然压垮人的脊梁,又像流感。

或许,拉贝先生从瓦伦丁那里感染了流感?这个想法令他安慰。这时他离纯观修道院不远,便再一次寻思起为什么圣于尔叙勒嬷嬷没有出门。卡舒达斯一直隔着段距离跟随他。帽匠觉得自己似乎很愿意和他聊聊。

这个人是他今天唯一可能讲上话的人。小裁缝见过他行动了。但帽匠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呢?

小裁缝肯定是无法理解他的。任何人都不会理解他的,这也是他的一个烦恼。小裁缝从主教府离开的时候,或许已经猜出了真相?他真的那么有天分吗?多少年来,小裁缝一直看到窗帘后面一动不动的马蒂尔德的影子,以及帽匠在房间里来来往往。

猪肉商也能看见几乎一样的场景。然而,他几乎只有在睡觉时才上楼,而且他从晚上八点开始就已经半醉了。

露易丝?她可不思考。他讨厌她。每过一天,他对她的讨厌就更进一步,虽然他说不出确切的原因。她存在于他的房子里,就好比一根刺扎在他皮肤里。她的存在就已足够引起他生理上的不适。

他从屈雅斯太太的书店前路过,那鳏夫请来一个年轻姑娘站在柜台后面。她为市政厅职员做饭,晚上住他家。他们大概最终会睡在一起。

拉贝先生想念贝尔特小姐,为不能去看她而遗憾。今天不可能。太晚了。他已经对朋友们称,他因为妻子不得不早归。

他明天再去看她。卡舒达斯站在加尔古洛大街的门口等待,而他正和她翻云覆雨。那幅景象太滑稽了。

但是……幸亏他想得周全。他自己都吃惊了。有那么多的细节需要考虑,有那么多的可能性需要预料,忘记什么事是很有可能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个月去拜访贝尔特小姐一两次了。因为卡舒达斯!这一位会吓得魂不附体,会以为他将杀了那姑娘而跑去报警。

卡舒达斯笨拙而令人讨厌,然而对他而言不可或缺。连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几乎不可或缺。

他在布雷街街角转弯,感到越来越虚弱。为什么会这样?这种身体上的不适令他焦虑和烦躁。

以往几次,他走近自己家的

房子时怀着一种充实感!

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即使是知道情况的卡舒达斯:今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负疚感的情绪。是人们没有完成目标会产生的那种感觉。

他或许有一天会告诉小裁缝,他是他帽匠永远也不会杀的人。首先,小裁缝不在名单上。其次,小裁缝就住在对面,人们可能会怀疑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仔细关门、上锁。店里面很温暖,还流淌着一股桉树的气味,以及瓦伦丁的感冒留下的气味。

“太太没叫人?”

“没有,先生。”

露易丝难道没发现,拉贝先生外出时,她那从未谋面的女主人从不叫人?每个星期天,她会怎么对父母以及朋友们说这件事?

她做了白菜。她明知他不喜欢白菜却一如既往地做。她就是这样。他明确向她提出来时,她就平静地看着他,不争辩,也不道歉。

她喜欢白菜,是她自己喜欢!

他脱下大衣、帽子,将大提琴弦藏在店铺后间放木头脑袋的壁槽里。接着他上了旋转楼梯。他仍感到难过,没有胃口,没有劲头。

他越来越不安。他做了所有需要做的事,一丝不苟地遵循各项仪式:拉窗帘,摆扶手椅,将晚餐倒在卫生间,放水。他也不曾忘了低声说话。下楼时,他带着厌恶看露易丝,厌恶强烈到他差点儿去工作间里找那根琴弦。

幸好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这肯定是最不得已的选择。这是在他自己家里!对面是一户可以看到他的多疑的农民家庭。

“没来任何人来?”他已恢复镇定。

“没有!”

她的意思似乎是:“为什么要问我?从来都没有任何客人来。”

从没有任何人来!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多年了!因为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马蒂尔德再也不愿看到任何人,除了她的丈夫。家里出现任何可疑的声音都会令她恐惧不安。

他尽管不情愿,还是在餐厅里转悠着,偶尔斜眼看一下那愚蠢的胖姑娘,最后终于打开餐柜取出一瓶白兰地。不用管她会怎么想!也不用管他拿着酒瓶和酒杯上楼,不安和负罪感加深了。

他从不在晚饭后喝酒。为什么今天要喝呢?他撩起窗帘,没看到卡舒达斯坐在他的座位上吃饭就更不安了,因为小裁缝有充裕的时间吃晚餐。他用眼睛在卡舒达斯的房子里搜寻,却什么也没看见。仿佛巧合般,厨房的门也关着。小裁缝在密谋什么?他在悄悄地把一切告诉他的太太吗?

拉贝先生必须控制自己。他差点儿直接就着酒瓶喝下一口白兰地。他对自己抱怨不已,命令自己一定要走到写字台,慢慢满上酒杯,小口小口地喝。

他再次来到窗前,掀起帘子时,卡舒达斯不在了。他仿佛从未离开过位子,帽匠不免自问,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看仔细。

一切原本在这一时刻已经结束了。他曾那么虔诚地向自己许诺这一刻将得到彻底的放松!他已经盼了几个星期,盼了一天又一天!

而现在什么也没了结。圣于尔叙勒嬷嬷还在修道院里活得好好的。或许她和他一样,留着那张颁奖典礼的照片?她只消看一眼那张照片,就会明白了。

突然,他在房间中央站定,一动不动,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消失了,肌肉放松下来。有那么一瞬,他差点大声笑出来。他最后只是微微一笑,但终究还是笑了。

他以为自己想到了一切情况,竭尽全力不漏掉任何细节,但有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他却没有考虑到。

还源于那张照片。作为他行动基础的那张照片。他借助那张照片列出清单。照片主导了他的行动和思想。

就是因为十二月二十四日快到了,他才如此着急,以至于一周杀掉两个女人。

然而,圣于尔叙勒嬷嬷从未踏足过帽子店,无论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还是其他日子。她应该没有这个权利。马蒂尔德不是说过吗?她在其母亲垂死之际都不被允许进入家里。

她只能寄一幅圣像,附带一封四页的信。她的笔迹秀气而工整,总是以这样亘古不变的文字结尾:

惟愿上帝庇佑你。

所以呢?他没想到这一点,却去操心另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白白浪费时间,在主教府前站了那么久。

没有任何理由将圣于尔叙勒嬷嬷列在名单内。

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被他漏过了吗?他又变得不安,往壁炉里添了几段木柴,又回到窗前,安心地看到小裁缝坐在位子上,又通过房间尽头半开的门,瞥见卡舒达斯太太正在厨房的水槽里洗孩子们的衣服。

一切必须从头开始,但今晚他做不了任何事情了。他刚刚一连吞下三杯白兰地,并为此感到羞耻。他痛苦地回忆起前几个星期他对自己是那么有把握,觉得自己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

露易丝拖着脚步上楼来了,像往常一样在楼道上制造出嘈杂的声音。拉贝先生下意识地做出掐她脖子的动作。

他如果放任自己,光是这个噪音就足以让他真的去掐女佣。然后呢?他趁此机会向他们解释一切?他还在喝酒。他没去碰那些书。他本该平静地花半个小时,沉浸于汝拉纵火案中。

他不厌其烦地多次给报纸写信,不惜冒着警方或小让泰会发现线索的风险。他如此坚持,是为了透露什么信息?

他这么做是因为必需。

他想要对他们说的话概括起来就是:“你们把我当成疯子、变态、魔鬼(也有人说是色鬼,虽然没有一个老女人被强暴)。你们错了。我是一个精神健全的男人。我的行为让你们觉得不正常,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不幸的是,我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能让你们了解。但你们总有一天会了解的。名单上有七个女人,这个数字不是我随意决定的。我只是按照逻辑行事,因为必须这么做。等第七位死了之后,你们就会发现我这么做的原因。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拉罗谢尔将重归宁静。”

他没有杀掉那第七位。报纸明天就会宣告这一消息。经过这件事,人们就不会再相信他了。但这是因为他刚发现嬷嬷没有必要死啊。

人们将怎么想呢?他写的是一派胡言,只是为了引起关注?他是随意选择受害者的?

他害怕了?市长的告诫产生了效果?

他穿着拖鞋、睡袍,如同所有的夜晚。他点燃那只海泡石烟斗,他习惯在这个点抽这只烟斗,它和别的烟斗比有不一样的味道。他坐进扶手椅,捧着书,但是那瓶白兰地依然触手可及。这就足以表明,有什么事不对劲。

他对年轻的让泰怀有一份喜爱,因为后者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谈论自己的机会。他俩在《夏朗特回声报》的专栏里进行了一场真正的论战,两人都在不断寻找新的论据。

让泰甚至专门去了一趟波尔多,向一位颇有声誉的精神病专家求教,那位专家说出一大段科学分析之后,预言道:“他只有被抓之后才会停手。”

让泰评论了专家的分析后,特意补充道:“除非他自杀。”

帽匠坚定地答复:“你们是抓不到我的。我也不会自杀。我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解决掉名单上的第七位,一切就结束了。”

他又重复一遍:“这是一种必须。”

但杀掉第七个不再是一种必须,因为十二月二十四日,圣于尔叙勒嬷嬷没有踏足布雷街的这栋房子。

所以,正如他自己所说,一切都结束了,只是结局略有不同。他可以彻底放松了。他可以继续和卡舒达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后者看到他从此过着绝对正常的生活,一定一头雾水。

小裁缝每天将继续跟踪他,在圆柱咖啡馆窥伺他。

一支三四人的巡逻队在街上走过,脚步在结冰的石板路上发出回响。大概有二十个是本城人。志愿巡逻者互相轮班,轮流去警察分局的大炉子旁取暖。市长一直坚守在办公室,人们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向他报告。让泰留在印刷厂,就待在不停转动的机器边上,以便在报纸开印前还能写一篇短文。

拉贝先生在昏睡中醒来,觉得迷迷糊糊。他差点打算去随便做点什么,因为屋子里的空气不流通,近乎固态,这种凝滞终于令他不安。

他昨天不该喝酒,而现在,他不得不继续。也许他可以出门到大街上走走,或许还可以带上那一段带两截小木头的大提琴琴弦?

他听见女仆房间里的金属床绷发出吱嘎的声音,他对那胖女孩的讨厌强烈到他甚至觉得她有点可悲。

他拿起剪刀和已经被剪掉一部分字词的报纸,打开胶水罐,在面前展开一张白纸时,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

他将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什么?他停顿在那里,握着剪刀的手停在空中。他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他因为命运的恶意而伤心,他老实地、勇敢地做了那么多事。他怀着极大的耐心和谨慎安排好一切,他想到了所有细节,他……

今晚一切原本都将结束,但什么也没结束。人们将嘲笑他,而他们是对的。

扰乱他的并不是对面的小裁缝,小裁缝那些零碎的想法造成不了什么后果。也不是圣于尔叙勒嬷嬷,那位生活在宁静修道院的高傲贵族。

他不怕任何人,他对自己说,他不怕警长皮雅克,也不怕自认为是个大人物的市长,以及和他们一伙的小让泰。

没有人令他害怕。

除了他自己。他开始重新理解刚才他走上迪佩雷大堤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他最初认为自己心情变坏是因为没有按照计划来结束这一切,因为那位修女在主教府放了他鸽子。

接下来,他的不安越来越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让小裁缝去代替圣于尔叙勒嬷嬷。

这证明他对自己想错了。

他后来为什么一直围着露易丝转悠?

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有这邪恶的念头。他曾边看着她边对自己说:“可能在我了结其他几位之后?”

他喝了酒。他需要喝酒。他感到自己完全处于眩晕状态,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都很可怕。他以为自己已恢复镇定,便命令自己冷静地思考。他去找来那张照片,然而那些固定在造作表情里的少女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触动。

讨人厌的露易丝还没睡,一直重重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嗅到了房子里的危险元素。

她尽可以放心!他什么也不会对她做。他很平静。他已恢复平静。他只是需要思考,但今天已是不可能了。他喝了酒,可惜。不如继续喝,让堕落来得更彻底些,然后沉沉地睡去,明天恢复正常。

到时他将向他们证明自己的精神和身体一样健全。他没有任何缺陷,他曾多次咨询过正规医生,所以对此相当确信。他的父亲七十二岁时死于心脏疾病,神智完全正常。他也是帽匠,也在这条街上的这栋楼里工作。在他那个年代,布雷街是城里仅有的几条商业街之一。他算得上是重要人物,当过市议会议员。

他最开始是在普瓦捷学法律,到了第三年,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决定继承帽子行业。

这是他自己的事。这只是他自己的事。

他是完全健康的。

小裁缝家还有一点灯光,但小裁缝已经不在工作台上。他靠在那儿,点起一支刚刚卷好的烟,和才坐下来的妻子从容地聊着天。

拉贝先生不招惹何人注目。

“随他们怎么说,怎么想,怎么写!”

他已经喝掉了快半瓶酒,但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报上关于他的种种都不是巧合。这是一个既定计划的一部分。目的就是要把他推到绝路,扰乱他的神经,以便更有把握地抓住他。

让泰、市长、皮雅克,包括他的朋友卡耶,他们是串通一气的。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或许对波尔多精神病专家的采访是假的?也许他们把那个专家也拉入伙了。

露易丝尽可以在那张吱嘎作响的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自己,他是不会动的。

他很快就要睡下了。他还需要做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忘。头很沉。没让瓦伦丁早点回家真是愚蠢,他从瓦伦丁那里感染了感冒。

他把照片、报纸、剪刀放回原处,塞上胶水瓶塞。

他没有等到圣于尔叙勒嬷嬷。但既然十二月二十四日那一天她没来,他有没有等到她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已经完成了这件事。

他必须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他已经完成了。他只需要睡觉,想喝的话就再喝最后一口白兰地——这一次他直接对着酒瓶喝了。

这口酒是他应得的,不是吗?

结——束!

不管他们做什么!

那么为何他抱紧枕头抽搐的样子,就像一个快要哭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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