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堪称导演梦寐以求的扮演“蠢货”的人物。首先是因为他名叫哈维·努克尔的缘故。努克尔这个名字无疑会公开招惹他人的嘲弄。他当年的同学以及后来的同事给他取过五花八门的诨名,而且都很损人。

去名字滑稽可笑之外,哈维·努克尔看上去也活脱脱是个蠢货角色。他身上的一切都符合角色定型。他戴着厚镜片眼镜,肤色苍白,浑身皮包骨头,鼻子总是拖着鼻涕。他每天都要打上蝶形领结。当查尔斯顿天气转冷时,他穿的是花呢上装,里面套的是多色菱形花纹的V形领羊毛衫。夏季来临时,他又换上短袖衬衣和泡泡纱套装。

他身上的惟一可取之处就是电脑天赋,而不乏讽刺的是,这也同样具有角色定型。拿他开涮最多的是县政府那帮人,而恰恰是那帮人在电脑发生故障时,完全听凭他的摆布。他们有句老话:“打电话给努克尔呀。叫他过来。”

周二晚上,他走进了谢迪莱斯酒吧,一边甩掉雨伞上的水珠,一边满脸疑虑地斜视着酒吧内部因吸烟形成的烟雾。

洛雷塔·布思一直在等候他,看见他到来时,不免产生了一阵同情。哈维是个不讨喜的小个头笨蛋,在酒吧里是完全格格不入的。看到她朝他走了过来,哈维才勉强感到轻松。

“我还以为把地址记错了。这地方真可怕,就连酒吧名称听起来都像是墓地。”

“谢谢你的到来,哈维。见到你真高兴。”

趁他还来不及开溜,而看样子他似乎有这种打算,洛雷塔已经一把拽住他,把他拖进了一个隔间。

“欢迎你光临我的办公室。”

他依然神色不安,把湿淋淋的雨伞架在桌子底下,又把眼镜往又细又长的鼻子上推了推。他的两眼现在适应了室内的昏暗,渐渐能看清其他顾客的面貌,因此他感到不寒而栗。

“你一个人来这里不害怕?这儿的顾客看上去都是社会渣滓。”

“哈维,我就是顾客。”

他感觉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道了个歉。洛雷塔笑着说:“我不会生你的气。别紧张。你需要喝上一杯。”她对酒吧侍者招了招手。

哈维交叉地握着纤细的双手。

“你真客气,谢谢。少来一点。我不能久留。我对间接吸烟产生过敏反应。”

她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酸味鸡尾酒,自己要的是苏打水。她看出了他的惊奇表情,便说:“我戒酒了。”

“此话当真?我听说你……我听说的情况可不是这样。”

“我最近才戒酒的。”

“是嘛,对你有好处。”

“没有那么多好处,哈维。突然滴酒不沾是很难受的。我讨厌这样。”

她的坦诚让他忍俊不禁。

“你一向是个正派人,洛雷塔,一直都没有改变。我见不到你的时候挺惦记你的。你还惦记警察局吗?”

“有时吧。不是局里的人,而是局里的工作。我惦记那里的工作。”

“你还在干私人侦探吗?”

“是啊,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她犹豫了一下,“我打电话叫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抱怨着说:“我知道。我对自己说:‘哈维,你接受这次邀请会后悔的。’”

“可你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是吧?”她打趣着说,“此外还想起了我的机智。”

“洛雷塔,请不要叫我帮忙吧。”

“哈维,请你不要成为该死的伪君子。”

他的官职是县政府雇员,不过他使用电脑的便利使他能悄悄地接触县一级乃至州一级的档案。他手头掌握的信息着实丰富,以致频频有人前来找他,愿意不惜重金了解同事的薪水或类似信息。哈维绝不参与任何不道德或违法的勾当。对于任何用花言巧语前来求他帮忙的人,他会一概回绝,令对方十分恼火。

洛雷塔的直言不讳叫他感到吃惊的原因就在这里。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快速眨巴着。

“你可不是你想让大家都相信的那种规规矩矩的孩子。”

“你提醒我想起了那次小小的不明智举动,真是十足的小人。”

“我只知道这一次不明智举动。”她出于直觉说道,“我至今认为,恕我直言吧,是你揭发了那个在圣诞节晚会上与你发生冲突的人。得啦,哈维,坦白交待了吧。是不是你出于报复把他的所有电脑程序都破坏了?”

他噘起了嘴唇。

“用不着担心。”她咯咯地笑着,“我不是责怪你没有坦白,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不会泄露的。事实上,我倒是喜欢你暴露出什么弱点。我是同情人性弱点的。”她对着他摇了摇手指。

“你是一个喜欢从偶尔违规中寻找刺激的人。这样你就能达到情欲高潮。”

“这种说法实在恶心!再说,它也不符合事实。”

尽管他公开声称滴酒不沾,杯中的酒却被他一口喝完了。当她又要了一杯时,他没有反对。

当年还是女警官的时候,她有一天晚上在加班研究县局的案卷,发觉努克尔出现在他上司的办公室里,从电脑屏幕上查阅着他的私人财务档案,还喝着他私藏的白兰地。

矮个子曾发誓再也不为别人做这种事,因此被当场抓获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洛雷塔强忍着笑容,向他保证说她绝对无意泄露他的秘密,并祝愿他在寻宝中交上好运。

下一回她去找他帮忙时,哈维毫不犹豫就应允了。打那天晚上起,每当她需要什么情报,都会去找哈维。他从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从此,她一直在利用这条很有价值的消息渠道。

“我知道可以依靠你,哈维。”

“我可不做任何许诺。”他谨慎地说,“你不再为警察局工作了。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

“这件事很重要。”她从板凳上朝前挪动了一下,用信任的口吻悄悄说,“我在从事卢特·佩蒂约翰一案的调查。”

他呆呆地望着她,侍者把酒端到桌子上时,他心不在焉地谢了谢,接着赶紧呷了一口。

“真的吗?”

“这件事高度保密。你绝不可对任何人透出半点风声。”

“你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他轻声回答,“你在为谁工作?”

“我无权透露。”

“他们还没有抓过一个人吧?他们快动手了吧?”

“对不起,哈维。我不能谈论这件事。不然,我会亵渎我的当事人对我的信任。”

“我明白保密的必要性。”

他并没有完全失望。她的计谋刺激了他那尚未满足的探险欲。让他接触到秘密,无论其程度有多深,都会让他感觉进入了圈内,而以往他总是被排除在圈外。如此这般操纵他让洛雷塔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她愿意去做任何事情来讨得哈蒙德的欢心,并且对以往的过失做出补偿。

“我要你做的就是挖掘一下有关一位名叫阿丽克丝·拉德的医生的任何材料。她的中间名是E。我还有她的社会保险号、驾驶执照号等等。她是一位心理学家,就在查尔斯顿本地开业。”

“一个精神科医生吗?她与佩蒂约翰之间就是这层关系?”

“无可奉告。”

“洛雷塔。”他发着牢骚说。

“因为我不知道。我对你发誓。目前我掌握的都是一般性情况。所得税申报表,银行记录,信用卡什么的。从中没有发现任何有出入的地方。她拥有自己的住宅,负债不多。没有人起诉她。她甚至连一张交通违章罚单都没有。大学阶段和研究生阶段的成绩令人钦佩。她是高才生,接到过邀清,欢迎她加盟几家开业机构。然而,她选择了自立门户。”

“刚刚开业吗?她一定很有钱。”

“她从养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财富。养父名叫马里恩·拉德医生,是纳什维尔的一名普通医师。养母辛茜亚原先是教师,后来做了家庭主妇。老两口膝下没有子女。几年前,他们在乘坐短途航班赴犹他州滑雪的途中因空难而丧生。”

“其中是否有诈呢?”

洛雷塔借着呷苏打水掩饰自己的笑意。哈维正在进入角色。

“没有。”

“嗯。听起来你好像掌握了不少情况。”

洛雷塔摇摇头。

“对她的早年生涯我一无所知。她直到十五岁才被人收养。”

“都那么大了?”

“奇怪的是,她的生活似乎从那时才真正开始。有关收养的情况以及她以前的生活像黑洞一样玄妙莫测。我试图进入其中探寻,但运气不怎么样。”

“噢。”哈维说着,咕噜咕噜地又猛喝了口酒。

“她上的是私立中学。我从那儿的人打听过——我设法走通了学校行政管理部门,那儿的人挺友好和礼貌,可就是嘴封得很紧。她们甚至不肯寄给我一份她毕业那年的年册。她们十分小心地呵护着拉德一家的隐私,对他们的情况只字不提。

“从我看到的所有材料来看,拉德夫妇受到广泛尊重,行为无可指责。辛茜亚·拉德告别教师生涯前还荣获了年度优秀教师称号。拉德医生的病人对他的罹难深表悲痛。他曾担任教堂执事。她……不用提了,你该有数了。没发现有什么绯闻,连一点边都沾不上。”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进入她的青少年档案。”

他再次装腔作势地喃喃说道:“我担心的就是你会提到这个。”

“有可能毫无收获。我只是想让你探查一下。”

“仅仅探查一下都可能使我被开除。你知道儿童保护组织的情况。”他抱怨说,“他们看管那些档案就像看管圣骨一样严密。他们是不会被收买的。”

“对于像你这样做事天衣无缝的天才,情况是不同的。我还需要来自田纳西州的档案。”

“别提了!”

“我晓得你有这个本事。”说罢,她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抚摸了一下他的手。

“要是儿童保护组织发觉了我的行为,我可就闯下大祸了。”

“我完全信任你,哈维。”

他气呼呼地咬着嘴唇,可她看得出来,这次行动所意味着的挑战已经让他动了心。

“我同意试一试,就这样。我试试看吧。还有,这么敏感的事情是不能催我的。”

“我明白。不用着急。但时间要抓紧。”她把苏打水一饮而尽,微微打了个嗝。

“哈维,在你着手这件事的同时……”

他做了个鬼脸。

“嗯哼。”

“我还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件事。”

“我是斯米洛。”

“你得大声说。”斯蒂菲对他说,“我用的是移动电话。”

“我也一样。南卡罗来纳州执法处的一个家伙刚刚来过电话。”

“有好消息吗?”

“对所有人都是好消息,只是对拉德医生除外。”

“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还记得约翰·麦迪逊从佩蒂约翰身上取下的那个来历不明的颗粒吗?”

“你对我提过这件事。”

“那是苦丁香。”

“是穗状花吧?”

“你最近见到苦丁香是在什么时候?”

“在复活节。我母亲做的火腿面包上放有苦丁香。”

“昨天上午我去阿丽克丝·拉德的私宅时,见到过一些苦丁香穗。进门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雕花玻璃钵,里面盛放着新鲜橙子。橙子上撒着苦丁香穗。”

“我们可抓住她的把柄啦!”

“暂时还谈不上,但为期不远了。”

“那根毛发是怎么回事?”

“那是人的毛发,但不属于佩蒂约翰。不过我们还没有发现可以比照的毛发。”

“暂时而已。”

他咯咯地笑着。

“睡个安稳觉吧,斯蒂菲。”

“等一等,你打算打电话通知哈蒙德这一最新进展吗?”

“你呢?”

片刻停顿后,她说:“明天见。”

哈蒙德当真考虑不去接电话。来电自动转入录音电话前几秒钟,他改变了主意。但他立即就后悔不及。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接电话。”父亲说话的腔调使这句简单的话变成了一种责备。

“我在淋浴间里。”哈蒙德撒了个谎,“出什么事了吗?”

“我正开车回家。我刚刚把你的母亲送到了桥牌俱乐部。我不希望她在大雨中驾车。”

他的父母维持着一种老派的婚姻关系。彼此的角色是传统的,分工是明确的,界限从来不会混淆。父亲独自做出所有重大决定;阿米莉亚从来没想过要对这种安排提出质疑。哈蒙德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盲目地热衷于这种古老陈旧的体系,而这个体系已将她

的个性剥夺殆尽,她偏偏还显得怡然自得。他从来无意去指出父母关系中的不平等现象,免得激怒父亲或者伤害母亲。再说,他的看法并不重要。他们的关系已经正常维持了四十多年。

“佩蒂约翰一案进展得怎样?”

“挺顺利。”哈蒙德答道。

普雷斯顿咯咯笑了笑。

“你能不能稍微详细一点?”

“为什么?”

“我感到好奇呗。今天下午我跟你的老板玩九孔球戏,后来天下起了雨。他说斯米洛已经两次审问过一个女疑犯,而且两次你都在场。”

父亲不只是无缘无故地感到好奇。他想了解儿子在履行职责时是否称职。

“我不想在手机上谈论这件事。”

“别犯傻了。我想知道案件的进展。”

哈蒙德强忍着不要说话太冲,便把讯问阿丽克丝的要点告诉了他。

“她的律师……”

“弗兰克·帕金斯。是个好人。”

普雷斯顿对审问的细节十分清楚。哈蒙德清楚,他并没有违反保密规定,因为早已有人违反了保密规定。普雷斯顿和门罗·梅森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他们在大学预科的那些岁月。如果他们今天玩九孔球,梅森有可能已经向他透露了案情细节,留给哈蒙德透露的情况并不很多。

“帕金斯认为我们拿不出任何指控她的证据。”

“你怎么看?”

哈蒙德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词,不知道他说的话何时会反过来让他苦恼,或者让他落入圈套。他跟阿丽克丝不一样,不是撒谎的老手。他不习惯撒谎,就连无伤大雅的小谎言都不屑为之。然而,他的名下已经有过两次相当于弥天大谎的不履行法律义务的记录。他发觉对父亲撒谎竟然相当容易。

“她编织的几个谎言已被当场戳穿,不过精明的弗兰克接手案子以后,那些谎言是可能被忽略不计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一方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把她与案子联系在一起。”

“梅森说她没有坦白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

“梅森可什么都没有保留,是吗?”哈蒙德压低嗓子说。

“怎么啦?”

“没什么。”

“如果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为什么要说谎?”

哈蒙德感到来火,便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那天晚上她有个幽会,撒谎就是为了保护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她没有说真话,而斯米洛对此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你得承认他是个杰出的警探。”

“我可不这么认为。”

“他获得过法律学位,你知道。”

哈蒙德看得出,这是父亲拐弯抹角抛出的一种说法,恰似迎面打来的一击刺拳,其目的在于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无法防范紧跟而来的右上勾拳。

“我希望他不会决定从警察局调入法务官办公室。你会丢掉饭碗的,儿子。”

哈蒙德咬着牙,强忍住没有说出突然想说的那句骂人脏话。

“我跟你母亲说过——”

“你跟妈妈议论过案情?”

“有什么不可以吗?”

“因为……因为那样是不公平的。”

“对谁不公平?”

“对所有有关人员都是不公平的。对警方,对我的办公室,对疑犯都一样。假如那个女人是无辜的该怎么办,爸爸?她会平白无故地名誉扫地。”

“你为什么这样焦虑,哈蒙德?”

“我希望妈妈在桥牌俱乐部里不会津津有味地议论案情细节。”

“你反应过分了。”

他也许反应过分了,但电话交谈的时间拖得越长,他就越感到厌恶。主要原因是他不希望父亲监视他在破案过程中的一举一动。类似这样的重大谋杀案审判工作是要耗费律师精力的。从几个小时延长到几天,从几天又延长到几个星期,有时是几个月。他有能力审理这个案子。他喜欢审理这类案子。可他就是不欢迎在每天工作结束时被人品头论足一番。那样会让人丧失士气,并会促使他事后去评点每一步策略。

“爸爸,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没有人怀疑过——”

“屁话。你每一回找梅森商量并要求他向你报告,都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假如他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就不会指派我负责此案。他肯定不会竭力推荐我做他的接班人。”

“你说的都是实话。”普雷斯顿以惊人的克制力说,“因此我就更有理由担心你会断送自己的前途。”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断送自己的前途呢?”

“我晓得疑犯是个漂亮的女人。”

哈蒙德没有防范他会来这一手。如果说这其实是一记上勾拳,它便是那种致命的一击,他会打个趔趄,被击倒在地。父亲似乎十拿九稳地知道击中什么部位会让他最难受。

“这可是你对我说过的最侮辱人的话。”

“听着,哈蒙德,我——”

“不,你给我听着。我会做好分内的工作。如果这个案子理应动用死刑,我会要求判处死刑的。”

“你真会吗?”

“绝对会的。正如我的调查如果提供了证据,我也会起诉你的。”

停顿片刻后,普雷斯顿和气地说:“不要讹诈我,哈蒙德。”

“算了吧,爸爸。你等着看我是不是在讹诈。”

“那就请便。只是首先一定要审查你的动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一定要拿出足够的证据,不仅仅是泄点私愤而已。不要只是因为我待你很苛刻,你气得不得了,就浪费我们俩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让我们都过不去。我永远不会被起诉的。你要是刁难我,到头来只会刁难你自己。”

哈蒙德气得手指发白,紧紧抓住电话听筒的手感到了疼痛。

“你的通话到此结束。再见。”

阿丽克丝决定冒着大雨出门跑步。她的双腿在倾盆大雨中以稳健的步伐上下摆动着。眼看她的后半生变成了一团乱麻,这个时候坚持常规的锻炼就显得十分必要。此外,她由于重新安排病人门诊,一直工作到傍晚前后,锻炼一下身体有助于释放超负荷的脑力劳动的压力。她的大脑得到了清醒,思维得以自由驰骋。

她在担心着病人。一旦她就是谋杀案的疑犯被公布于众,届时病人会怎么样?他们会怎么看待她?他们会因此改变对她的看法吗?很自然会这样的。指望他们不计较她卷入了谋杀案的调查,这是不现实的。

也许她应当尽早从明天起把病人托付给临时医师,这样一来,万一她被关进监狱,治疗就不至于出现中断。

另一方面,为病人寻找替补医师大概不会成为她的难题。当病人得知为他们治病的心理学家已经被指控犯有谋杀罪时,他们会成群离开她的诊所。

距离她的私宅不到一个街区的路边停放着一辆汽车,她从车旁跑过时,注意到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表明车内有人。发动机在空转,车前灯没有打开,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静止不动。

她往前跑了二十码左右,回头看了看。车灯此时已经打开,车子拐入了一条小路。

也许没什么事,她安慰自己。这只是她的多疑症。她的疑惧就是挥之不去。难道说有人在监视她?

比方说警察。斯米洛可能会下令对她实施监视。这样做符合标准操作程序吗?抑或是博比在监视她的行动,从而确保她不会携带“他的钱款”潜逃。她刚才见到的不是他那辆折篷车,不过他有很多车。

还有一种可能。一种更危险的可能。一种她不愿去想的可能,可又明明知道不去想是幼稚愚蠢的。她没有忘记,杀害佩蒂约翰的凶手可能会对她感兴趣。如果风声透露出去,说是有人看见她去过案发现场,凶手就可能担心她目击了凶杀过程。

这个想法让她打了个冷战。严格说起来,并非因为她害怕凶手。她的生活目前处于失控状态。这种失控才是她最害怕的。它以自身的方式变成了比死亡还要真切的一种死亡。人虽活着,却别无选择,或者丧失了自由意志,这可是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的。

二十年前,她就下定决心,绝不再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另一个人打理。她几乎用了同样长的时间才使自己相信,她终于摆脱了束缚她的桎梏,可以独立安排自己的命运。

谁料博比又冒了出来,一切都随之而改变。如今,似乎身边的每个人对她的生活都有最后决定权,她对此却束手无策。

跑了半小时以后,她通过门廊旁的一道门进入了房子。她在洗衣间脱去了湿淋淋的运动服,然后用毛巾裹住身子穿过房间。

她成年以后都是一个人生活的,所以只身一人在家时,从来不感到害怕。较之来自侵入者的威胁,孤独感对她显得更为可怕。她不觉得有必要保护自己免遭夜盗者的侵扰,却要磨炼自己去忍受节假日期间的空虚感,即便有好朋友相伴,也弥补不了身边缺少家人的感觉。严冬的夜晚,即使坐在壁炉前烤火,她孤身一人是感受不到舒适惬意的。深更半夜时她之所以被惊醒,那并不是因为想象中的响声,而是因为单身独居的那种再真实不过的沉寂。她对独自生活的惟一恐惧就是后半生还要孑然一身。

今晚,当她打开底楼的电灯,往楼上走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大自在。楼梯踏板在她身子底下嘎吱嘎吱作响。她习惯了陈旧木板发出的这种抗议声。通常它是一种友好的声音,今晚却显得不祥。来到二楼平台时,她停下脚步,朝阴影笼罩的楼梯下望去。楼下的过道和房间是空荡荡的,死沉沉的,恰如她外出跑步时的情形。

她往前走入卧室时,把自己的紧张情绪都归咎于大雨。经历了连日炎热后,下雨是一种解脱,可这件好事来得多少过了头。倾盆大雨拍打着窗户玻璃,敲击着屋顶。雨水从排水沟里溢出,从水落管中滚滚涌出。

她打开通往二楼阳台的一扇门,跨了出去,将一盆栀子盆景从屋顶挡雨悬挑下拖了进来。往下瞅去,在围墙环绕的花园中央,混凝土砌成的喷泉里的池水已经满得外溢。鲜花的花瓣从花梗上被打落,植物现出一幅光秃秃的惨象。回到屋内后,她关紧了门,又挨个儿关上了百叶窗。

雨势很大,令人感到不安。炮台今晚已空无一人,看不见往日的慢跑健身者、骑自行车的人以及遛狗的人,使她有一种离群索居、易受伤害的感觉。白点公园里的那些参天大树显得朦胧阴森,而以往她一直把那些低垂的浓密树枝视为保护伞一般。

走进卫生间后,她把毛巾挂在黄铜色挂杆上,探下身子去旋开水龙头。热水穿过水管要等上一阵子,于是她利用这段时间刷牙。她从洗脸池直起身子时,在药品柜的镜子里瞥见了一个影像,便猛地转过身去。

原来那是她挂在门背后挂钩上的浴袍。

她双膝发软,倚靠在洗脸池的基座上,嘱咐自己不要这么愚蠢。她过去可不像这样看见影子都要吓一跳的。她怎么啦?

首先要怪博比。他这个混蛋。他这个混蛋!

无论是否荒谬,她允许自己保留着她会建议病人保留的同样弱点。当一个人精心编织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时,他有权做出一些自然的反应,其中包括愤怒,甚至是勃然大怒,当然也少不了孩子般的恐惧。

她还记得孩提时代感到害怕时的情形。跟博比·特林布尔比起来,吓唬小孩的鬼怪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完全具有毁掉他人生活的能力。他曾经有一次险些毁掉了她的生活,而今又威胁着要再次毁掉她的生活。这就是她现在比以往更加害怕他的原因。

正因为如此,她看见浴袍的影像才会受到惊吓,才会撒谎,才会做出把一位像哈蒙德·克罗斯这样的正人君子拖下水这类不负责任的事情。

但只是在最初,哈蒙德。只是在最初。

她跨进浴缸,拉上浴帘。她在喷出的水流下站了很长时间,低着头,听任热水拍打着颅骨,身边是热腾腾的水汽。

周六晚上去了港口镇这个谎言似乎挺安全。这样一来,她当时远离查尔斯顿就是可信的。她说在一个人群拥挤的地方,没有人会记得见过她,这种说法听起来是可靠的。实在是走运!

她告诉他们丢失手枪的经过是实情,可是现在要让他们相信她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一个谎言已被识破,其后她所说的一切都会显得不真实。

斯蒂菲·芒戴尔巴不得她有罪。那个检察官仇恨其他的女人。从她们见面的第一刻起,阿丽克丝就认定了这一点。她的研究范围覆盖了类似芒戴尔这样的人。她野心勃勃,处事精明,竞争意识过于强烈。像斯蒂菲这种人极少会感到幸福,因为她们绝不会感到满意,不仅是对他人,而且尤

其是对自己。期望值是永远实现不了的,因为标竿老是在升高。心满意足是无法企及的。斯蒂菲·芒戴尔是一个极端的、达到自损程度的超级成就者。

罗里·斯米洛则比较难解读。他很冷峻,阿丽克丝毫不怀疑他会表现得残酷无情。可是在他的身上,她同时还发现他始终在跟内心的魔鬼搏斗。此人从来没有一刻的心灵平静。他的排遣就是去折磨别人,力求让别人跟他一样痛苦。那个不知满足的内核使得他变得脆弱,可他又怀着报复心与之抗争,以致他对敌手来说是个不小的危险——例如谋杀案的疑犯。

在这两个人当中,她很难确定到底最害怕谁。

还有哈蒙德。别的人把她看成谋杀犯。他一定把她看得还要坏。她不能老是想着他,不然她就会由于沮丧和悔恨而麻木。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后悔,要是他们在另一个时问和地点相会就会如何如何。

假如说某个男人曾经有机会接触过她——接触过她的精神和心灵,也就是阿丽克丝·拉德真正的藏身之处——大概非他莫属了。大概她只允许他去解除她自我强加的孤独寂寞,填补空虚,打破沉默,共享生活。

不过浪漫情调是她不敢享受的一种奢侈。她当务之急必须摆脱危及她的职业、她的名誉、以及她的生活完整的困境。

她把香气四溢的凝胶挤入擦身用的海绵,然后任意抹擦着泡沫。她刮了刮腿毛。她用洗发香波洗了头。她用清水冲洗了很长时间,任凭热水松弛着肌肉,不过热水并不能松弛她的焦虑。

最后,她关上了水龙头,让多余的水洒在手上,接着轻捷地拉开了帘子。

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尖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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