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系统的临时办公总部设在北查尔斯顿。那是一幢不起眼的两层建筑,坐落在一处工业区,紧挨一家便利店和一家面包店。他们将一直呆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直到位于闹市区的那幢雄伟的旧大楼全面翻新完工为止。那旧大楼早就需要维修了,然而,只是飓风“雨果”的到来使它出现了险情,无法继续使用,他们才追不得已搬离。

这儿离闹市区仅有十分钟的车程。哈蒙德不愿意回想起那天早上曾驾车到过这里。他停好车,走进楼里,机械地向入口处监视金属探测器的警卫行了个答礼。他朝左一拐,跨进县法务官办公室,走过接待台时,脚步丝毫也没有放慢,一边口气很冲地告诉接待小姐,有电话一律不要接进来。

“你已经——”

“我以后再处理。”

他哐当一声关上了私人办公室的门,把西服上装和公文包往写字台上等他过目的文件上面一扔,一屁股坐到高背皮椅子上,用双手的手掌根按住了眼窝。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肯定是一场梦。很快,他就会醒来,感到惊惧,惶恐,大口喘着粗气,床单都被汗湿了。渐渐适应了四周熟悉的景物以后,他会宽慰地意识到刚才只是在沉睡,这场噩梦并不是现实。

然而,它却是现实。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处在这种现实之中。尽管似乎不太可能,素描师却的确勾画出了阿丽克丝·拉德大夫,而她在谋杀现场被人看见后不到几小时,就与哈蒙德同枕共眠了。

是巧合?可能性极小。

她必定与卢特·佩蒂约翰有着某种联系。哈蒙德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联系。事实上,他可以确信自己并不想知道那种联系。

他把手朝脸的下部慢慢移去,然后双肘撑在台面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竭力想把混乱的思绪理出一点头绪来。

首先,有一点不容怀疑,恩迪科特下士已经将周六晚上同他睡过觉的那个女人的面孔画了出来。尽管他昨晚没能见上她一面,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遗忘了她的面容。那张脸从一开始就深深吸引了他,上周六晚到周日凌晨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被他端详、欣赏、抚摸和亲吻着。

“这是从哪来的?”他触摸着她右眼下方的一颗小痣。

“说我的疵点吗?”

“这是颗美人痣。”

“谢谢。”

“不必客气。”

“我年轻时曾讨厌过那颗痣。如今我得承认,我变得挺喜欢它的。”

“我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会喜欢上它的。”他亲了亲,接着又亲了一下,用舌尖轻轻地舔着。

“嗯。真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我没多长几颗痣。”

他已经非常熟悉她的面孔。素描师画的是二维黑白素描。囿于这种局限,不可能捕捉到那个女人面孔背后的本质东西,不过,素描是如此逼真,用不着怀疑拉德大夫在谋杀受害人房间附近被人看见后不久,就闯入了县法务官办公室某个人的生活,具体而言,这个人就是哈蒙德·克罗斯,而他本人在案发当天下午也曾同佩蒂约翰呆在一起。

“天哪!”他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又用双手支住头,几乎要屈服于困扰心头的疑虑和绝望。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心理防线可不能崩溃,而这正是他觉得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要是索性从办公室偷偷溜走,离开查尔斯顿,离开这个州,逃得远远的,藏匿起来,听任这场混乱自我爆发,用不着非得去忍受难免会像燃烧的岩浆一般四处蔓延的丑闻,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可是,他是用坚强材料制成的人。他与生俱来就有坚定不移的责任心,而且父母亲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培养他这种品质。他不能理解他会逃避这种事,就好像不能想象他会长出翅膀一样。

于是,他迫使自己去面对看似无可争议的第二点:她对他隐瞒姓名,并不是他误以为的那种调情手段。他们在游艺会上至少相处了个把小时之后,他才想到要问一下她的名字。他们俩觉得挺可笑的,因为过了这么久,他们才抽空去完成两个人初次相识进行自我介绍时通常要做的头一件事。

“名字其实并不那么重要,是吧?两个人如此亲热相会的时候,名字是无关紧要的。”

他表示同意。

“对呀,名字有什么意义呢?”他接着引述了还能记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的有关段落。

“说得真好!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写下来吗?”

“事实上我想过,但它根本不会有销路的。”

接下来就成了一连串的逗笑——他反复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反复拒绝告诉他。他像傻瓜一样以为,他们是在上演一幕与匿名的陌生人谈情说爱的幻想剧。无名无姓竟成为一种诱惑,成为冒险的一部分,成为迷人魅力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却没有察觉出其中包含的祸害。

令人不安又不无可能的是,阿丽克丝·拉德始终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并不是邂逅相遇。她紧随他来、到大凉棚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他们的相遇是预先策划好的。晚上的剩余时间早已经过特意安排,其目的要么是让他和/或法务官办公室感到难堪,要么是彻底毁掉他们的名誉。

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还有待观察。但是,即便是最小的变化,对他蒸蒸日上的事业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哪怕稍稍出现一些散布丑闻的流言蜚语,都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一桩如此骇人听闻的丑闻必定会损害——如果不是粉碎——他接替门罗·梅森出任查尔斯顿县最高执法长官、进而出人头地的希望。

他俯身在写字台上,再次将脸掩埋在双手里。

哪有这样的好事。一句老掉牙的、却很在理的格言。在大学念法律的时候,他和朋友们经常泡在一家名叫“根本没有免费午餐”的酒吧里。当他与他曾经相识过的女人中最令人动情的这位共度梦幻般的良宵时,绳索不仅已经备好,而且很可能会变成绞索,最终将他吊死。

他真是白痴一个,居然没能识破这精心设下的圈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责怪的主要是自己那该死的天真幼稚,而不是设下圈套的那个人或那些人——假如她与佩蒂约翰相互勾结的话。

他睁着双眼,走进了男人所熟悉的最古老的陷阱。性爱是毁掉一个男人的可靠途径。自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性爱不知多少次证实了它的及时、可靠和有效。他一向不肯认为自己会这么轻易上当受骗,但事实显然如此。

上当受骗是可以原谅的。妨碍司法则不然。他为什么不当即向罗里·斯米洛承认,他认出了素描画上的那个女人呢?

原因在于,她可能完全是无辜的。是那个丹尼尔斯认错了人。如果他在旅馆里看见的确实是阿丽克丝·拉德,那么,确定丹尼尔斯看见她的时间就显得至关重要。哈蒙德知道她来到大凉棚的时间,几乎可以具体到几点几分。考虑到她驾车到那里所要经过的距离,再将交通拥挤的因素计算在内,假如她离开旅馆的时间……他迅速做了一下心算,比方说是在5点半以后,那么她是不可能赶到那里的。如果验尸官将死亡时间精确地确定在5点半以后的任何时间,她就不可能是谋杀犯。

理由充分,哈蒙德。事后想来是这样。了不起的自我粉饰。

可事情的真相却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要去指认阿丽克丝·拉德。

打他看了一眼素描,绝对肯定画的是什么人那令人窒息的一刻以来,他同样肯定地认为,他不会去告发她。

当他看见素描师写生簿上的那张脸,回想起从枕头上方所观察到的那张面孔时,他就没有权衡过他的选择,没有认真考虑过是否要保持沉默。他的秘密立即被封闭起来。起码在眼前,他打算要保护她的身份不被泄露。如此一来,他就有意识地违背了他所主张的所有道德准绳。他的沉默是对他曾经发誓要维护的法律的故意违抗,是在蓄意妨碍一起命案的调查工作。他简直无法想象可能因此会承担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打算把她移交给斯米洛和斯蒂菲。

办公室门外的响亮敲击声刚刚响起,门就给推开了。他想把秘书臭骂一通,因为他明明告诉过她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打搅他,不过那些难听的话根本没能说出口。

“早上好,哈蒙德。”

他妈的见鬼。我最不想见的人来了。

如同平时在父亲面前那样,哈蒙德让自己经历了类似于飞机起飞前受检查的过程。他的脸色怎么样?所有系统和部件都处在最佳工作状态吗?是不是有什么故障需要立即排除?他经得起检查吗?他希望父亲今天早上不会盘问得太细。

“你好,爸爸。”他站起身,两人隔着写字台形式上握了握手。假如说父亲曾经拥抱过他,那么当时哈蒙德还太年幼,没有留下什么记忆。

他接过父亲的西装,把它挂在一处壁钩上,又把他的公文包搁在地板上,再请他在这间狭小房间里的惟一一把空椅子上就座。

普雷斯顿比他的儿子壮实许多,但个头要矮不少。不过,身高的不足并不减弱他对人们的影响力,不管是面对一群人还是面对一个人。他的气色健康的脸颊因户外活动而永远是晒得红红的,那些活动包括网球、高尔夫球和帆船运动。仿佛是在奉命行事,他年过半百时头上就过早地布满了白发。他的这头银发给了他不少帮助,保证他能得到他所要的尊敬。

他从来没有生过一天病,实际上,他轻蔑地视体弱多病为软弱的体现。十年前他就戒了烟,但还抽着雪茄。他每天喝酒不少于三大杯波旁威士忌。在他看来,进餐时不饮酒是一种亵渎。每天临睡前,他总要喝上一口白兰地。虽说染有这种不良习惯,他依然活得很健康。

年满六十五岁的他比起大多数小他一半岁数的男人显得更为强壮和健康。不过,给他罩上巨大光环的不仅仅是他那超凡的体魄,还有他那充满活力的性格。在他的心目中,相貌堂堂是他理所应得的。通常自信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折服。女人们无不敬仰他。

在职业生涯和私人生活中,他极少受到别人事后责备,也从来没有被人当面反驳过。三十年前,他把几家小型医疗保险公司合并成一家大公司。在他的主持下,公司规模日渐壮大,如今在全国各地拥有二十一家分公司。根据官方说法,他已进入半退休状态。不过,他依旧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而这个职位完全不是有名无实的。他监控着公司的大小事务,连批量购买铅笔的价格一类琐事都不会放过。任何事情都难逃他的眼睛。

他在数不清的董事会和委员会中挂职。每一份有来头的请柬上都少不了他和他太太的大名。他认识美国东南部的每一位重要人物。普雷斯顿·克罗斯交际甚广。

虽说哈蒙德内心很愿意喜爱、敬佩和尊重父亲,但他看得很清楚,普雷斯顿是在充分利用上帝恩赐给他的那些品质,从事着亵渎上帝的行径。

普雷斯顿不期而至的开场白是:“我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这番话通常是吊唁场合的开场自。哈蒙德吓得不寒而栗。父亲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与阿丽克丝·拉德的失检行为呢?“你听到些什么消息?”

“我听说你将作为卢特·佩蒂约翰被谋杀一案的检察官。”

哈蒙德心里松了口气,但他不想流露出。

“有这么回事。”

“要是你能亲口告诉我这种好消息,该有多好呀,哈蒙德。”

“我丝毫不想隐瞒你,爸爸。我是昨天晚上才跟梅森通的电话。”

父亲没有理会哈蒙德的解释,继续说:“而我反而要今天早上从与梅森一同参加祷告早餐的一位朋友那里听说这件事。早餐后,他在俱乐部随口对我提起时,自然以为我早就知道了。这事让我很难堪。”

“我周六去了小别墅,昨晚回来后才得知了佩蒂约翰一案。从那时起,事态发展得非常快,连我自己都还来不及进入角色呢。”这个说法并不实在,假如还有什么叫做不实在的话。

普雷斯顿从刀刃般挺刮的裤腿折缝上掸去一丝不显眼的棉绒。

“这次机遇对你来说不可多得,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是的,先生。”

“案件的审理将受到广泛报道。”

“我明白——”

“你应该充分利用这一点,哈蒙德。”普雷斯顿怀着传播福音的教士那样的热情,抬起了手,紧握成拳头,仿佛要抓住一把无线电波似的。

“要利用好媒体。要让你的大名经常上电视。要让投票人知道你是什么人。自我推销嘛。这是成功的关键。”

“顺利完成定罪才是成功的关键。”哈蒙德反驳道,“我希望我在法庭上的表现会说明一切,而不需要依赖媒体的炒作。”

普雷斯顿·克罗斯挥了挥手,表现出不耐烦和听不进去。

“人们才不会去关心你是如何审理案子的,哈蒙德。有谁会真正在意杀人犯是被终身监禁呢,还是被整得心烦意乱呢,或是逍遥法外呢?”

“可我在意。”他情绪激动地说,“而且公民们应该在意。”

“也许曾经有一度,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公职人员如何履行职责。如今,人们只关注他们在电视上表现得有多么出色。”普雷斯顿笑了笑,“如果进行民意测验,我猜想大多数人对一位地区检察官的工作内容都缺乏基本的了解。”

“然而正是这些人对犯罪数字上升深恶痛绝。”

“说得好。那么就投其所好吧。”普雷斯顿喊道,“上电视去大肆谈论一番,公众的情绪会平静下来的。”他不紧不慢地靠到椅背上。

“对记者们去瞎编一通,哈蒙德,去赢得他们的好感。每当他们要求了解案情进展时,就去满足他们。即便告诉他们的是一派胡言,只要你看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时,就会感到惊喜的。”

他停顿下来,眨了眨眼。

“首先是要当选,然后你才能为心中的理想去奋斗。”

“要是我不能当选呢?”

“有什么事妨碍你吗?”

“斯佩克岛。”

哈蒙德投下了一枚炸弹,可是普雷斯顿连一丁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哈蒙德丝毫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厌恶。

“你很有能耐,爸爸。你非常有能耐。居然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抵赖,而我知道你这是在撒谎。”

“跟我说话要注意分寸,哈蒙德。”

“要我说话注意分寸?”哈蒙德气愤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把双手插进口袋。

“我可不是个孩子了,父亲。我是一位县检察官。你并不是什么良民。”

普雷斯顿的脸涨得通红,毛细血管里顿时充满了血。

“好吧,就算你真聪明。你以为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如果斯米洛探长或者其他任何人发现你的名字与斯佩克岛项目牵连在一起,就会对你处以重罚,没准还会将你投人大牢,从而结束我的职业生涯。除非由我出庭对亲生父亲提起公诉。不管怎么样,你与佩蒂约翰勾结在一起,已经将我置于不堪一击的境地。”

“别紧张,哈蒙德。你什么都用不着担忧。我早已退出了斯佩克岛项目。”

哈蒙德不知道是相信他好,还是不相信他好。

父亲面色镇定,情绪难以平息,丝毫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在说谎。他是擅长此道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退出的?”他问道。

“有几个星期了。”

“佩蒂约翰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当然知道。他曾试图说服我不要退出。不管怎么说,我退了出来,抽回了资金。可把他给气疯了。”

哈蒙德感到局促不安,满脸发热。就在上周六下午,佩蒂约翰还告诉过他,普雷斯顿在斯佩克岛项目上陷得很深。他曾经向他出示了业已签署的文件,一眼可以看出,上面有他父亲的签名。难道说佩蒂约翰是在耍弄他?“你们两人中有一个是在撒谎。”

“你什么时候与卢特进行过密谈?”

哈蒙德避丽不答。

“你退出来时,是不是通过出售合伙人股份大赚了一把?”

“不赚钱就算不上是好买卖。有个买主愿意接受这笔交易,按我开的价买下了我的股份。”

哈蒙德心中很不痛快。

“你现在是否已经退出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你与那个项目有关系,你就不是清白的。而且鉴于我们间的关系,我也是不清白的。”

“这可是在小题大做呀,哈蒙德。”

“公众一旦了解到真相——”

“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

普雷斯顿耸了耸肩。

“那么我就告诉你真相吧。”

“真相是?”

“起初我并不知道卢特要在岛上干些什么。当我发觉不对劲时,表示了不同意,然后撤了出来。”

“你是从各个方面进行了判断。”

“没错。我从来都是这样。”

哈蒙德对父亲怒目而视。普雷斯顿实际上是在激他搞出一个大案来,真的,一点都不夸张。不过,哈蒙德心里明白,那样做无异于徒劳。说不定连卢特·佩蒂约翰都知道,普雷斯顿是会把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的。他无非是想利用普雷斯顿暂时参与斯佩克岛项目这一点,达到操纵哈蒙德的目的。

“我对你有个忠告,哈蒙德,”普雷斯顿说道,“你要从这件事中汲取有益的教训。只要为自己留下了可靠的退路,什么事你都能对付过去。”

“这就是你给独生儿子的忠告吗?什么他妈的完整性?”

“我并不是在制定规则。”他厉声说道,“也许你不喜欢规则。”他从椅子上欠了欠身,划动着粗硬的食指,藉此来增强语气。

“可是你必须遵守规则,否则那些不够高尚的人就会把你整得够呛。”

这是他很熟悉的领域。他们不知在这个领域涉足过多少回。当哈蒙德长大成人后,他开始对父亲的永无过失提出质疑,并对他的某些原则表示异议,显然,父子之间存在着分歧。沙地上划出了一道界线,在那些争论中他们谁也赢不了谁,因为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既然哈蒙德亲眼看见的书面证据表明,父亲卷入了佩蒂约翰的一次更加险恶的阴谋,他意识到他俩的观点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鸿沟。他绝不相信普雷斯顿会根本不知道那座海岛上发生的事情。促使他决定退出的因素并不是他的良心发现。他仅仅是在等待时机,以便从投资中渔利。

哈蒙德发现他们俩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宽。他看不出有什么途径可以逾越它。

“五分钟以后我还有个会。”他撒了个谎,绕过了写字台。

“代问妈妈好。今天晚些时候我会抽空给她打电话的。”

“她跟几位朋友今天下午要去看望达维。”

“我敢肯定达维对此会深表感激的。”哈蒙德一边说,一边在想,人们纷纷上门吊唁,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出于尊重,达维曾经对此表示出蔑视。

普雷斯顿走到门口,转身说:“你当年离开律师事务所时,我没有隐瞒过自己的想法。”

“没错,先生,你没有隐瞒。你十分清楚地表明,你认为那是错误的选择。”哈蒙德生硬地说,“但是我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喜欢这里的工作,喜欢这方面的法律工作。除此以外,我还擅长这份工作。”

“在门罗·梅森的指导下,你工作得挺出色。格外地出色。”

“多谢你的褒奖。”

父亲的恭维并没有使哈蒙德感到愉快,因为他不再看重父亲的看法。而且,普雷斯顿的褒奖总要附带上某种限定语。

“我挺喜欢看到成绩单上都是A,哈蒙德。不过,化学课的那个B+是不能接受的噢。”

“你的三垒打击球让跑垒者赢得了那场比赛。你没能取得全垒打真是太遗憾啦。要不然那还了得!”

“你在法学院班级中排名第二?太棒啦,儿子。当然,那不如排名第一好。”

自孩提时代以来,情况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今天早上父亲也没有打破惯例。

“现在你总算有了机会,可以证明你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哈蒙德。你放弃了在一家著名的刑事律师事务所获得正式合伙人资格的前途,而进入了公职部门。要是你当上了头儿,意义就非同小可了。”

他装扮出一副关爱的样子,把手搁在哈蒙德的肩上,动作却笨重得像一袋水泥。刚才的那场争论他早已抛到了脑后,或者说是有意不去理会它。

“这个案子可能会让你一举成名,儿子。佩蒂约翰谋杀案是一份公开的邀请,请你进入县法务官办公室。”

“要是你的不轨行为断送了我的机会呢,父亲?”

他一脸不耐烦地说:“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可要是这种事情发生的话,考虑到你对我寄予的期望,难道这不会是很残酷的讽刺吗?”

阿丽克丝·拉德大夫星期一不门诊。

她把这一天用来处理耽搁下来的文件工作和私人事务。今天是个特殊的星期一。今天,她要把钱付给博比·特林布尔,从此摆脱他的纠缠,但愿那是永远的摆脱。这是他们俩前一天晚上敲定的交易。

她要按照他的要求付给他一笔钱,而他将从此消失。不管怎么样,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博比的保证是一钱不值的。

她打开办公室的门锁时,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回要被迫从保险柜里提出现金。下半辈子一直都会这样吗?这是个十分黯淡的前景,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既然博比重新发现了她,他不可能不来打搅她。

这间陈设考究的办公室使她想到,要是博比揭了她的短处,她要承受的损失会有多么大。病人的舒适感在她心目中是第一位的,因此她挑选的是风格朴素的高档摆设。像这座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一样,她的办公室将传统风格与用于提升品位的几件古董融合成一体。

手织的东方地毯减轻了她的脚步声。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室内,从这窗户可以俯瞰楼下的门廊以及用围墙围上的花园。她一年四季精心照料着花园。眼下,在查尔斯顿亚热带气候下茁壮生长的花卉正值花事的鼎盛期。这些生长在湿润环境中的鲜花,为已经耕种的苗床点缀着斑斓的色彩。

能找到这座拥有现代化设施、且已修缮一新的房子,算是她的运气。只需要个性化地装点一下,房子就变成了她的安乐窝。那间位于房角的前房曾一度作为正式客厅,紧挨它的配套房间原先是餐厅,现在成了起居室。每当要款待客人时,她总是领着他们外出吃饭。呆在家里时,她就在厨房里就餐,厨房就是一楼的那间后房。楼上是两个大卧室套间。屋子的每个房间都通向两个背阴的门廊中的一个。花园围墙上爬满了素馨,保证她的生活免受外界干扰。

阿丽克丝把遮挡保险柜的油画画框朝旁边一推。她动作熟练地旋动暗码锁上的转盘,听到缺口排齐后,便向下转动把手,拉开了沉甸甸的门。

保险柜里放着好几沓钞票,按面额大小捆在一起。抑或是因为早年饱尝过贫困甚至饥饿,她手头随时都备有现金。这种习惯幼稚可笑、缺少理智,不过她容许自己保留这个习惯,毕竟它是有根据的。钱放在保险柜里是不能孳息的,这样并不是精明的理财手段,却给了她一种安全感,使她知道钱就放在里面,随时可以用于应急。比方说眼下就是。

她点出了商定好的数目,把钱装进一个带拉链的手袋。由于那袋钞票的金额非同小可,她拎在手中觉得异常沉重。

她感到惊恐的是,她对博比·特林布尔的仇恨会如此强烈。她并不是吝啬给他这么多钱。如果那意味着永远不必再见到他,她会高高兴兴地多给他一些钱。让她感到愤慨的不是钱的金额,而是他擅自闯入了她为自己精心编织的生活。

两周前,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她没有意识到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就漫不经心地去应了门铃,结果发现门口站的是他。

她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变化之大令人吃惊。那些俗艳的低档衣服已被华丽的高档时装所取代。他的两鬓爬上了稀稀拉拉的银丝,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会显得挺有派头,可博比因此显得更加阴险狡诈,仿佛他年轻时的卑劣已经发育成熟,演化成了十足的邪恶。

他那副讪笑的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张扬扬得意、幸灾乐祸的笑脸,不禁使她联想到了过去的岁月,多年以来她竭力想从记忆中抹掉的就是那张笑脸。尽管她接受过不知多少次治疗,而且不知多少次以泪洗面,她依然无法摆脱那张笑脸的阴影,于是只好祈求上帝帮助她。如今,只是在偶尔的情形下,那张笑脸才会在噩梦中显现。她从梦中惊醒时,会浑身冒汗,吓得发抖。因为那张笑脸代表的是他对她的控制。

“博比。”她的声音透出的是丧钟般的空洞。他出乎意料地重现在她的生活中,这只会意味着大难临头,尤其是因为他身上那些微妙的变化更加重了他所体现的威胁。

“听起来你不大乐意见到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可是不容易呀。”他的说话声音也改变了,变得和谐悦耳,温文尔雅,鼻音消失了。

“如果没有搞错的话,我想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躲着我。结果怎么样,一次偶然的机会将我带到了你的门前。意想不到地走运。”

她不知是相信他好,

还是不信他好。命运对她开这种残酷的玩笑是可能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博比这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多年来,他一直在毫不放松地追踪着她。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他就站在这里,把她久久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最可怕的回忆和最阴暗的恐惧挖掘了出来。

“我不想跟你有任何来往。”

他把双手叠放在胸前,装出一副被她的话深深刺痛的模样。

“你就不想想我们彼此曾怀着什么样的情感?”

“就是因为我们彼此间情感的缘故。”

在他的眼里,她比年轻时要稳重,要自信,为此他气得满脸阴沉沉的。

“你真的是想拿我们以往的经历做比较吗?你想把谁发生的什么事放在一起做比较?别忘了,我是那个……”

“你想要怎么样?不就是想要钱嘛。我知道你想要钱。”

“别急于下结论,拉德大夫。获得成功的不止是你一个人。自从我们分手以来,我也发达了。”

他大吹了一通他做夜总会司仪的职业经历。当他吹嘘在“雄鸡公牛夜总会”的昔日辉煌,她实在听不下去时,便说:“十五分钟以后我还有个病人。”

她原指望能尽快结束这场重逢。然而,博比一个劲儿地为他的惊人之举造舆论。他仿佛打出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王牌似的,自豪地透露了将他带到查尔斯顿来的阴谋计划。

毫无疑问,那样做是十足而明显的疯狂。她把自己的感觉如实告诉了他。

“你得当心,拉德医生。”他带着让人感到可怕的温柔口气说,“我可不像以前那样善良了。我为人处事可精明多了。”

她抑制住内心的恐惧,说道:“这么说你不需要我。”

他的阴谋偏偏与她有关。

“事实上,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你。”

听罢他想要她干些什么以后,她说:“你这是在想入非非,博比。如果你以为我会全力相助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请你离开,不要再来了。”

但是他仍然来了。第二天。第三天。接连一个星期,他锲而不舍地光临,从没有间断过。他搅乱了她的接诊,在她的留言电话上留下内容重复的信息,口气愈发变得吓人。他就像寄生虫一样重新攀附上了她的生活。

最后,她同意见他一面。一想到她终于屈从了,他起先倒还挺得意,可是当她表示拒绝参与他的阴谋时,他又变得很愤怒。

“也许你的举止变得文雅了,博比,变得有教养了。但是你的本性并没有改变。你还是同以前在街上靠扒窃捞点小钱时一个样。刮去你那层薄薄的虚饰外表,下面依然是渣滓一堆。”

由于老底被她揭穿,博比气愤地从办公室墙上摘下她的一张毕业文凭,猛地把它掼到地上,框架摔散了架,玻璃碎成了碎片。

“你给我好好听着,”他操着她记忆犹新的那种腔调说,“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帮我这个小小的忙。要不然的话,我会把你的生活搅成一团乱麻。乱得不可收拾。”

这下子她才意识到,他不再只是一个街头扒手。他不但能损坏她的名声,而且能毁掉她。

她不得不同意在他那个荒谬的阴谋中扮演小小的角色——只是因为她早已设计好了挫败阴谋的办法。

但是,如同博比以往的任何阴谋一样,这次阴谋也捅出了漏子。

捅出了大漏子。

她已经无法去实施自己的计划。如今,她非得摆脱与博比的干系不可。如果说这意味着要按他开的价付他一大笔钱,比起他们的同谋关系一旦被人揭露她所要蒙受的巨大损失,这点牺牲是微不足道的。

她认为做出这个决定是有正当理由的。她关上壁嵌式保险柜,将油画复归原位,接着离开了办公室,随手带上了门。恰好就在此时,悦耳的门铃声响了起来。博比很准时。她把带拉链的手袋塞到门厅小几上的一个花瓶后面,跨出了房门,走上门廊,去打开院子的大门。

站在门槛处的并不是博比,而是一个目光暗淡、毫无笑意的薄嘴唇男人,他的两侧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阿丽克丝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她明白他们来到她家的缘由。她的生活眼看又要乱成一团。

为了掩饰内心的焦虑,她愉快地笑了笑。

“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

“你就是拉德医生吗?”

“是啊。”

“我是罗里·斯米洛,是查尔斯顿县警察局调查杀人案的探长。我想询问你一些有关卢特·佩蒂约翰被害一案的情况。”

“卢特·佩蒂约翰?恐怕我不知道——”

“在他被害的当天下午,有人曾看见你出现在他的豪华套间门外,拉德医生。所以,请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装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的样子。”

她和斯米洛探长互相盯着对方,想揣摩出彼此的想法。最终还是阿丽克丝软了下来。她站到一边。

“进来吧。”

“实际上,我希望你同意跟我们走一趟。”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她的嘴巴是干干的。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个电话。”

“没这个必要吧。这不是拘捕。”

她以敏锐的目光扫视着站在他两侧的神情漠然的警察。

斯米洛的嘴唇提了起来,露出了一种可被视为扭曲的微笑。

“在律师不到场的情况下自愿接受盘问,对于使我相信你是清白和毫无过失的,将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我一时无法相信你的话,斯米洛探长。”她赢得了一分。她的直截了当似乎让他吃了一惊。

“一旦通知了律师,我很乐意陪你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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