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上回说的,”山姆·霍桑医生开始说道。一面从架子上最高的一层拿下一瓶白兰地瓶。“一九二五年是个很坏的年头,有杀人和其他的暴力犯罪。其中最坏的一件案子发生在圣诞节,那一年都快过完的时候。来,让我先给你斟上一点——呃——喝的,再开始……”

自从小汤米·贝蒙遭到绑架又被寻获之后。北山镇过了一个平静的秋天。事实上,大概在镇上一带最大的新闻就是在中溪那边的新福特汽车经销商除了传统的黑色汽车之外,不久就要开始出售暗绿色和褐红色的车子。

“你看,山姆医生,”我的护士爱玻说,“你很快就不会是这一带唯一有部鲜黄色汽车的人了。”

“暗绿色跟褐红色和黄色还差得远咧,”我提醒她说。拿我那辆一九二一年出厂的响箭型敞篷车来开玩笑,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我到北山镇的第一个冬天,曾把那辆敞篷车架在大木块上,赶着马车去出诊,可是现在我比较大胆,只要路上没有积雪,我还是开车出去。

这一天,大约离圣诞节还有两个礼拜,爱玻和我正开车到镇郊一个小吉普赛营区去看诊。传统式的新英格兰寒冬还没降临,除了光秃的树枝之外,看来很像是凉爽的九月天下午。

吉普赛人那边状况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营地也没什么清爽可言。他们大约是一个月之前来的,赶着六七辆马拉的篷车,把营帐扎在老哈世金农场一块没有使用的牧草地上。米妮·哈世金是七十多岁的老寡妇,答应他们住在那里,可是蓝思警长和镇上的一些人却很不高兴。偶尔有吉普赛人到杂货店去买粮食的时候,都受到态度很不友善的对待。

我曾经去过他们营地一次,为一个生病的孩子看诊。这天我决定是该再去复诊的时候了。我知道大概没什么拿到诊金的机会,除非我愿意让一个吉普赛女子替我算命来抵账。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我该做的事。

“你看,山姆医生!”爱玻在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吉普赛人篷车时说,“那不是韦格牧师的马车吗?”

“看来的确很像是的。”发现韦格牧师来造访吉普赛人并不令我感到意外。自从他在春天来到镇上第一新英格兰教会当主要牧师以来,一直是个受争议的人物。他一开始就重开了在镇中心的浸信会老教堂,宣布在那里举行经常性的礼拜。他看来是个好人,过着简朴的生活。有问题都找最简单的解决方法——这正是很多人不喜欢他的原因。新英格兰人其实跟一般人的看法不同,并不是很单纯的人。

“早呀,山姆医生,”他看到我们的车子开过来就叫道。他正站在一辆吉普赛人的篷车边,和两个黑头发的小孩子讲话。“你早,爱玻。什么风把两位吹到这里来了?”

“我前不久来给一个孩子看过病,觉得该来看看他恢复得怎么样。”我从车上把皮包拿下来,朝他们走过去,我已经认出我的病人泰尼,正是和牧师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之一。“哈啰,泰尼,你还好吗?”

他大约十一二岁,对像我这样不是吉普赛人的gadjo(外人)会很腼腆。“还好,”他最后终于开口说。

“他就是那个生病的孩子吗?”韦格牧师问道。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炎,不过好像已经好了。”

这时候,泰尼的父亲由篷车边上绕了过来。他是个黧黑而阴郁的男人,留着黑胡子,黑头发留长到耳朵上,让人看得见戴了小小的金耳环。虽然韦格牧师身材和他差不多,两个人看来都是三十几岁,但他们却大不相同。除了因为手臂的旧伤使他右手无力之外,卡伦扎·罗瓦纳是个充满了力量和活力的人,相对的,韦格却给人身体虚弱的印象,前面的头发已经很稀疏,还戴了很厚的眼镜来校正他很弱的视力。

“你又来了,医生?”泰尼的父亲问道。

“对,卡伦扎。我又来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爱玻一眼。“这是你太太?”

“不是,是我的护士,爱玻,这位是卡伦扎·罗瓦纳,他是这群吉普赛人的首领。”

爱玻向前走了一步,睁大了眼睛,和他握了握手。“幸会。”

“我正想帮这些人安顿下来过冬,”韦格牧师解释道,“这几辆篷车不是能住二十个人的好地方。这两顶帐篷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以前也过过冬天,”卡伦扎·罗瓦纳说。他的英语说得很好,可是还是带着不知是哪里的口音,我猜应该是中欧吧。

“可是那不是在新英格兰,”牧师转向我解释道,“他们是由南方上来的,跟大多数吉普赛人一样。我以前在其他地方和他们接触过,西班牙在几百年前把吉普赛人放逐到拉丁美洲,从那时候开始,他们一直慢慢北移。”

“是这样吗?”我问罗瓦纳,“你们是从拉丁美洲来的?”

“很久,很久以前,”他回答道。

我碰巧回头看了我的车子一眼。看到一个穿了条闪亮长裙、打着赤脚的女人,正专注地看着我的车子。我上次来的时候也见到过她,猜想她是罗瓦纳的妻子或女人。“她是你家的人吗?”我问道。

“过来,沃尔嘉。”那个女人很快地走了过来,我看到她其实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年轻得多。当然不是小孩子,可是也才二十出头。她比大部分吉普赛女子要漂亮,颧骨很高,一对微翘的眼睛,似乎有些东方人的血统。我将她介绍给爱玻,她们就一起去别的篷车看看。

“她是我太太,”罗瓦纳解释道。

“泰尼的妈妈?”

“是的。”

“她好像很年轻。”

“吉普赛女人通常都很年轻就嫁了,这是习俗。你应该什么时候来参加一次吉普赛婚礼,看新郎怎么抢亲,跟你们基督教的婚礼不一样呢,牧师。”

“我想是不一样,”韦格牧师冷冷地回答道,“不过要我参加吉普赛婚礼,就得先由你给我这个荣幸到我的教堂去。”

那个吉普赛人摇了摇头。“你们镇上的人不喜欢我们。”

“要是他们看到你们来参加圣诞礼拜,也许会比较喜欢你们。”

罗瓦纳耸了下肩膀。“我们没有宗教信仰,去你们教堂和去别的也没什么两样。”

“那,就来吧,圣诞节那天。只有两个礼拜了。你一旦认得了那些人,和他们很友善的话,说不定可以弄到一个老谷仓在里面过冬。”

“谷仓会比我们的帐篷暖和吗?我看不见得。”

“反正就来吧,”牧师恳求道,“你不会后悔的。”

那个吉普赛人点了点头。“我会跟其他的人说说看,我想你在两个礼拜后会看到我们。”

韦格牧师陪我走回我的敞篷车。“我想他们圣诞节早上出现的话,对镇上的人会有好影响。没有人能在圣诞节还恨同是基督教的弟兄的。”

“有些人说他们是乞丐和小偷,他们说那些女人只会算命,别的一无是处。”

“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有灵魂的人,”韦格牧师提醒我说。

“我同意,你只还需要说服你那几百个同胞。”我不必提醒他说他自己在北山镇受欢迎的程度,目前也不是很高。

爱玻参观过其他的篷车回来,我们挥手向韦格牧师道再见,开车离去。“他真的是想帮那些人的忙,”她说,“那个沃尔嘉对牧师的评价很高呢。”

“她是罗瓦纳的太太,她想必是个所谓的娃娃新娘。我给她儿子治病,却始终不知她是小孩的妈。”

“有辆篷车里的一个老女人会算命。”爱玻说着吱吱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替你算了命吗?”

爱玻点了点头。“说我很快就会嫁人。”

“太好了。”爱玻比我要大几岁,已经三十好几了,而且不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子。我想那个吉普赛老女人对人性有很深的了解。

圣诞节早上飘着雪花,从远处街上看来,韦格牧师的教堂和平常一样,看起来像印在贺卡上的那样。我自己并不是常上教堂的人,可是决定要去露个面。去年的圣诞节,我一整天都在一个农家接生,到教堂去坐上一个钟点不会比那事更困难。

韦格牧师在教堂前门外面,招呼所有来的人。他因为天冷下雪而穿了很厚的衣服。我向他挥了挥手,停下来和北山镇两家杂货店之一的老板尤士塔斯·柯瑞聊聊天。“你好吗?医生,祝你圣诞快乐。”

“你也一样,尤士塔斯。我们有过节的好天气——银色圣诞。不过又不那么白。”

“有人说那些吉普赛人要来做礼拜,你有没有听说这事?”

“没有,不过再怎么说,今天是圣诞节,他们上教堂也没什么不对。”

尤士塔斯轻蔑地说:“不对的是他们根本就不该在这里,我想他们是朝老米妮施了魔法才骗得她答应让他们在她的地上扎营。你知道,那些吉普赛女人很会作法的。”

我正准备回答,突然在等着的会众里响起一阵说话的声音,一对马拖着一辆挤满了人的吉普赛篷车从路中间直走了过来。“看来他们已经到了,”我向柯瑞说。

这样看来,显然韦格牧师站在雪地里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很快地走向篷车,很客气地跟罗瓦纳和其他的人打招呼,看起来好像所有的吉普赛人都来了,连小孩子也都在,牧师和他们握过手之后,他们鱼贯进入教堂。

“我不喜欢他们,”柯瑞在找背后说,“他们样子很怪,气味很怪,名字也好怪。”

“哦,这我就不知道了,尤士塔斯。”

我们跟在吉普赛人后面进了教堂,在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我四下找着爱玻,然后才记起她在镇那头的天主教堂里。

等了一阵子之后,韦格牧师穿着他传统的黑色长袍和白色法衣走了出来。他把一本圣经拿在手里,登上讲坛。开始说话。“首先,我要祝我教区的每一位会众——我觉得你们全部都是我教区的会众——祝大家有最快乐的圣诞节和最快乐的新年。我看到一九二六年是有希望的一年,能建立我们灵修生活的一年。”

我从来就不善于听讲道。发现我的眼光一直在看向前两排的吉普赛人。就算讲道也让他们觉得无聊。他们却把他们的感觉掩饰得很好。坐在他们正后方,对这事并不怎么高兴的,是答应让他们用地的老米妮·哈世金。

后来,等韦格牧师讲完道,也做过祷告。我们也都唱完必不可少的圣诞颂歌之后,我到教堂后方找到了米妮·哈世金。她虽然年纪那么老了,却还是个灵活的小个子女人,活力十足地来来去去。“你好,山姆医生,”她向我招呼道,“圣诞快乐!”

“祝你圣诞快乐,米妮,腿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她还踢了下腿给我看,“一点点风湿痛对我可算不了什么!”然后她在别人离开时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地说:“这些吉普赛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呀,医生?单是让他们住在我农场上,已经让我惹上够多麻烦了。现在他们还上教堂来!”

“今天是圣诞节咧,米妮。我觉得在圣诞节这天,他们在教堂应该受到欢迎的。”

“哎。有好多人是因为韦格牧师请了他们来而对他不高兴的,我告诉你。”

“除了尤士塔斯·柯瑞之外,我还没听到什么抱怨的话。”

“哎,除了他还有别人。”

这时候柯瑞走了过来,还在喋喋不休。“且等我能把牧师拉到一边的话,我就要把我心里想的话告诉他。让教堂里坐满了吉普赛人已经够糟的了,他还让他们坐在前面。”

“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我问道。

“你相信吗?他还带他们上钟楼去让他们看风景呢。”

我跟着他们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在飘舞的雪花中抬头去看高耸入云的教堂钟楼尖塔,尽管四面白墙上都有给钟楼用的窗子,但从它还是浸信会教堂的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敲过钟。浸信会的人把钟带到他们在格罗夫兰所建造的新教堂去了,而韦格牧师还没募到足够的钱来买新的钟。

就在我们看着的时候,那些吉普赛人开始从教堂里走出来,回到他们的篷车里。

“他们不会读,也不会写,你知道,”柯瑞说,“吉普赛人没有一个会的。”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教过他们吧,”我回答说,“让像泰尼那样的小孩子去上上学校会很有帮助的。”

“哼,”柯瑞说,“我还是要跟牧师谈谈这件事,等我逮到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就说。”

我四下找着米妮,可是她已经走掉了,被落雪所吞没。现在大片的白色雪花在风中飞舞,我们几乎连对街都看不清楚。我能感到雪片冷冷地贴在我脸上,挂在我睫毛上,我决定该是我回家去的时候了。就在这时候,沃尔嘉·罗瓦纳从教堂里走出来,上了篷车。驾车的一抖缰绳,他们就动身走了。

“我现在要去见牧师了,”柯瑞说。

“等一下,”我说。我也许弄错了,可是我不记得看到卡伦扎离开教堂,他很可能留下来和韦格牧师说话。

“去他的,”柯瑞最后做了决定,他的帽子和大衣上全是大片的雪花。“我要回去了。”

“再见,尤士塔斯,祝你们全家圣诞快乐。”这样说是避免很明显地提到他太大没有陪他来做圣诞礼拜的事。

我觉得我也没有再等在附近的必要。在柯瑞消失在雪花中时,我开始往反方向走去,却碰上了蓝思警长。“喂呀,山姆医生,刚从教堂里来?”

“正是。好个雪花飘飘的圣诞节,是吧?”

“有新雪橇的孩子们可乐了。见到韦格牧师吗?”

“他在教堂里。什么事?”

“很滑稽的事,我来告诉你。”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韦格牧师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堂门口,仍然穿着他的长黑袍,但是没穿白色的法衣。在那一瞬间,好像从他那厚重的眼镜上有道光反射出来。“韦格牧师!”警长叫道,一面开始由雪地里向教堂的台阶走去。

韦格转身走进教堂,撞在门柱上,就好像看到蓝思警长突然把他吓坏了似的。警长和我一起赶到教堂后面,正好看见韦格那件黑袍消失在往钟楼去的楼梯上。

“他妈的!”蓝思生气地说,“他还把门关上了,他在躲我们吗?”

我试了下钟楼的门,门从里面闩上了。“他往上面走是没法躲开我们的。上面没有别的路出去。”

“让我来弄那扇门。”

那是间老教堂,蓝思警长用力一拉,门闩周围的木头就裂开了,再用力一拉。门就开了。

蓝思带头上了那道木楼梯。“我们要上来了,牧师。”他大声叫道。

上面没有回应。

我们到了钟楼,推开我们头上的那扇地板门,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韦格牧师。躺在几呎远的地板上,他脸朝上仰卧着,一把小小吉普赛匕首镶了宝石的刀柄从他胸口中间伸了出来。

“我的天啦!”蓝思警长叫道,“他被人杀了!”

从推开的地板门那里,我可以看到整个空空的钟楼,还有在我们四周外面飞舞的雪花,看来似乎没有另外一个活人跟我们一起在上面。

可是紧接着就有什么让我转头去看打开的地板门后面。

卡伦扎·罗瓦纳蹲在那里,脸上充满了害怕的表情。

“我没有杀他,”他叫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杀他!”

这真是我所见过最要命的密室谜案,因为根本无“室”可言的话,怎么能叫密室呢?——那里四面都是空的。而且很明显就是凶手的人就在尸体和凶器旁边。又怎么能称谜案呢?

然而——首先,我最好先多和你说一点那个钟楼的情形,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到那上面,有些地方从地面看上来并不是那么清楚。大钟搬走了,没错,不过原先挂钟的木框还在原处。地板上也割了一个圆洞,直径大约四吋,以前敲钟的粗绳子就是从这里穿下去的。

可是韦格牧师的钟楼里真正最让我想不到的地方是在四扇空窗前都盖着一条条很细的铁丝网,好像是鸡笼的网子,每两条之间的间隔大约两吋,因为那显然不是为了防苍蝇进来,倒让我为装设的目的想了一阵子。

“防鸟,”蓝思謦长注意到我的困惑,就解释道,“他不想让鸟在这里筑巢。”

我哼了一声。“这网子好细,从街上根本就看不见。”

韦格的尸体搬走了,那个吉普赛人也遭到拘捕,可是我们还留在那里,由细网望向下面的街道。“消息已经传开来了,”蓝思说,“你看看那么多的人群。”

“比来做礼拜的还多。我想这就让你知道群众是怎么回事了。”

“你认为是那个吉普赛人干的吗,医生?”

“还有谁呢?只有他一个人和韦格在上面。”

蓝思警长抓了抓他稀疏的头发。“可是为啥要杀他呢?天晓得,韦格可是他们的朋友呀!”

有声音从底下传来,尤士塔斯·柯瑞的头由打开的地板门伸了出来。“我刚听说了牧师的事,”他说,“怎么回事?”

“他在上面带那些吉普赛人看风景,除了罗瓦纳之外,其余的人全下去了,我猜他想必是躲在这里。我们看到韦格牧师到了下面大门,看着吉普赛人离开,我当时想跟他说话,他几乎好像是要躲开我们似的跑了,而且把下面通钟楼的门闩上。等到山姆医生和我赶到上面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吉普赛人的刀子插在他胸口。”

“上面没有其他的人?”

“一个也没有。”

柯瑞走到钟楼的两边,那里地板上有风吹进来的雪。“这里有脚印。”

“他带了好多吉普赛人上来。脚印根本没什么道理,”蓝思警长走到打开的地板门那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警长,我们俩都同意说韦格看起来好像是在躲你似的,到底你当时急着找他有什么事呢?”

蓝思警长哼了一声。“现在他死都死了,也就没关系了,”

他回答着,往楼下走。

第二天早上到诊所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爱玻在等着我。那天是礼拜六,我跟她说过她不必上班的。我之所以过来只是来拿下信件,也要确定没有人留什么话找我。我大部分的病人如果在周末需要找我的时候,都会打电话到我家里,可是总怕万一有什么紧急状况。

可是这回的紧急状况却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山姆医生,那个吉普赛女子——沃尔嘉——在里面,她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因为她丈夫被捕而很难过,你能不能和她谈谈?”

“我看看有什么办法。”

沃尔嘉在里面等着,脸上满是泪痕,两眼充满绝望的表情。“哦,霍桑医生,你一定要帮帮他的忙!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他不可能那样杀了韦格牧师的——牧师是我们的朋友。”

“镇静一点,”我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会尽我们所能来帮他的。”

“你能去牢里吗?有人说会对他用私刑!”

“在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事,”我坚持道。可是我心里却回想起北山镇历史上的一次事件,在南北战争之后。一个和一个吉普赛女人一起经过的黑人就的确被私刑吊死了。“反正,我会去和他谈谈。”

我把她留给爱玻照料,在积雪的街道上走到三条街外的镇监狱去。蓝思警长在那里,还有一个意外的访客——米妮·哈世金。

“哈啰,米妮。在这个镇上来说,这个圣诞节不很快乐,是吧。”

“的确如此,山姆医生。”

“你是来探监的吗?”

“我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我的地方。我今天早上到篷车队那里。可是他们只说卡伦扎是他们的头子,要是卡伦扎没叫他们走,他们就不能走。”

“我以为你答应让他们住下的。”

“哎,那是在他们杀了韦格牧师之前的事,”她的回答反映出镇上人的民意。

“我想和那个囚犯谈谈。”我对蓝思警长说。

“这有点不合规矩。”

“好啦,警长。”

他做了个鬼脸,掏出牢房的钥匙。我们发现那个吉普赛人坐在铁床边上,空瞪着两眼。他看到我进去就站了起来,好像感觉到来的是朋友。“医生,你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五分钟,”蓝思警长说着把我和罗瓦纳锁在那间牢房里。

“卡伦扎,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太太沃尔嘉要求我来。可是如果要我帮你忙的话,我就必须知道昨天发生在钟楼里的一切。”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杀韦格牧师。”

“你到那里去做什么?为什么你不和沃尔嘉还有其他的人一起走呢?”

他把盖住了他耳朵的乌黑长发往后理了理。“这种事像你这种gadjo(外人)能了解吗?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对那个人有种家族的感觉,这个人把自己当做是rom(吉普赛人),我想私下和他谈谈。”

“结果出了什么事?”

“他跟着其他的人下去,离开了钟楼,站在门口看他们上路。然后他很快地走回楼上来。我听到他把底下的那扇门闩上,好像怕有人跟着他。等他从地板门上来的时候,我正转过身去,我没有看到是怎么回事,只听到一声缓慢的喘息声,好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转过身来。正好看到他向后倒在地板上。”

“你没有看到别的人?”

“没有别的人在呀。”

“他会不会是起先就被刺了一刀?”我问道。“在下面教堂里的时候?”

“刀插在身上,不可能爬那么高的楼梯,”罗瓦纳摇着头说,“那一刀他当场就死了。”

“那把刀呢?你承认那把镶了宝石的匕首是你的吧?”

他耸了下肩膀。“是我的。我昨天带在我大衣底下,可是礼拜完了之后在人群里,我给人推撞了一下,刀子就给偷走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让人难以相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为什么有人想杀了韦格牧师呢?”我问道。

他微微一笑,两手对我一摊。“这样就可以怪罪在吉普赛人身上,”他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合逻辑的理由。

在我走回教堂的时候,雪已经不下了。在我的口袋里放着那把杀死了韦格牧师的镶宝石匕首,用报纸整齐地包着。警长已经放弃在镶着假红宝石、又缠了绳子的把手上采指纹的希望,答应我借去做个实验。

我想到刀子可以由远处丢过来或射过来,而且可能薄得能穿过防鸟的铁丝网条。为了测试我的理论,我走进了没有人看守的教堂。再次爬到尖塔上的钟楼里。

可是我错了。

不错,刀子勉强可以由铁丝网中间穿过。但不论是笔直刺过来,或是有某个角度,那道横档——刀柄的护手——却无法穿过。根本不可能由外面丢或射进来。

这下又只剩下卡伦扎·罗瓦纳。

唯一可能的凶手。

是他说了谎吗?

回想起蓝思警长和我发现他站在尸体旁边的那一刻,回想起他满脸恐怖的表情,我总觉得不相信他会是凶手。

我再回到楼下,在那几排座位四周走动,希望我心里能有灵光一闪。最后我把匕首塞回大衣口袋里,走了出去。在我抄捷径穿过积雪的侧院时,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东西和雪一样白,半埋在雪里。

我把那东西拉出来,看到那是一件白色的法衣,就像韦格牧师做礼拜时穿的那件一样。那上面有一块暗红色的印子,还有大约一吋长的裂缝。

我把那件衣服抓在手里。在那里站了一阵,然后转身仰望矗立在我上方的教堂尖塔。

“我想我们得把那个吉普赛人送到县立监狱去,”蓝思警长在我回到监狱,把匕首小心地放回他桌上时说。

“为什么呢,警长?”

“尤士塔斯·柯瑞说有人说要动私刑。我很清楚他们不会那样做,可我不能冒这险。五十年前出过这种事,难保不会再有。”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警长,有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那个人的生死恐怕都在这件事上。你因为什么原因在圣诞节那天去找韦格牧师,是一件甚至不能等到节庆过了再说的事。”

蓝思警长看来有些不安。“我跟你说过的——现在没关系了。”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这事大有关系——而且现在比以前更有关系吗?”

警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我们可以看到在广场对面有一小群人正望着监狱。这件事想必令他下定了决心。“也许你说得对,医生。反正,我也老得守不住秘密了。你知道,哈特福警方送来一份报告,建议我查问一下韦格牧师。好像他并不是个真正的牧师。”

“什么?”

“他在哈特福一带自称牧师过了两年,后来有人查了他的背景资料,把他赶出城去。有人说他是在搞诈财的把戏,也有人认为他更有兴趣的是教区里的妇女。不管真相如何,总之这个人的背景大有问题。”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事呢?”

“我不是说了吗,这人现在已经死了。又何必抹黑他的人格呢?他在北山镇也没伤到谁。”

门开了,尤士塔斯·柯瑞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六七个本地的商人。“我们要谈谈,警长。到处话说得很难听,即使你也保不了这事了,可能有人要去放火烧吉普赛人的篷车。”

这时候,我知道我必须说话了。“等一下。”我说,“大家先静下来,等我来告诉你们韦格牧师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不是被那个吉普赛人杀死的,也不是被什么看不见的魔鬼杀死的,除非你把他心里的魔鬼算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柯瑞追问道。

我把刚从蓝思警长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他们。“你们明白了吗?你们这样都明白了吧?牧师本来站在教堂门口,然后看到我们朝他走过去,就是因为看到警长,所以他吓坏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否则他为什么转身跑回教堂,爬上通钟楼的楼梯,还把门从里面闩上呢?是恐惧让他爬到那上面去的,怕面对蓝思警长和事情的真相。”

“可是是谁杀了他呢?”

“当他听到门闩给弄断了,听到我们上楼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假面具就要被揭开了,他拿了吉普赛人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根本就没有什么看不见的凶手,或是什么不可能的犯罪,韦格牧师是自杀而死的。”

当然,要说服他们相信这是唯一可能的解答,还是花费了一番唇舌。你知道,我还得把卡伦扎借提出来,说明他因为手臂的旧伤而不可能以右手刺死牧师。然后,我以伤口的角度证明这是一个用右手的人杀的——要不就是他自己刺的那一刀。

“上面没有别人,”我解释道,“既然卡伦扎·罗瓦纳没有杀他,那一定是他自杀,就这么简单。”

他们第二天早上释放了罗瓦纳,蓝思警长用镇上唯一的那部警车把他送回到吉普赛人的营地。我站在我诊所的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爱玻说:“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医生,你这下又破了一件案子,还不能让那可怜的人好好回家去吗?”

“我还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爱玻,”我对她说,“一会儿见。”

我上了我的敞篷车,由满布辙印和雪痕的路上直朝米妮·哈世金的农场开去,我并没有停在她住家的前面,而且继续绕到后面,一直开到吉普赛人的营地。沃尔嘉看到我下车,就由雪地里跑过来迎接我。

“霍桑医生,我们要怎样谢谢你?你把我丈夫从牢里救了出来。甚至还救了他的命。”

“现在去把他找来,我会告诉你们说你们可以怎么样谢我。”我站在车旁等着,不想再更靠近篷车那边,我看到小泰尼在雪地里玩耍。这时候卡伦扎到了我面前,沃尔嘉也跟在他后面。

“我要谢谢你。”他说,“让我重获自由。”

我两眼望着远方的雪地。“我也要谢谢你。你教给我有不同的欺骗方式——有gadjo(外人)的做法和rom(吉普赛人)的做法。”

我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出去扯着他的黑色长发。头发被我拉脱在手里,沃尔嘉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了假发,他几乎全秃,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我也把他嘴唇上的胡子扯了下来,他并没有阻拦我。

“好吧,医生,”他说,“是个小骗局,你要因为我戴了假发和假胡子而再把我抓起来吗?你是不是要说结果还是我杀了韦格牧师呢?”

我摇了摇头。“不是,卡伦扎。这并没有告诉我说是你杀了韦格。可是却确实告诉我说是沃尔嘉杀了他。”

她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像被我掴了一掌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这个人是个魔鬼!”她对她丈夫说,“他怎么可能知道!”

“闭嘴!”卡伦扎命令道。然后,他转身对我说:“你为什么说这些话?”

“呃,我为我自己证明了你没有杀韦格。可是我根本一点也不相信像他那样的人只因为警长要找他谈谈就会自杀。可是他却逃开去躲我们。这个才是关键所在——是这次犯罪的关键,也是造成不可能的关键。我先前在教堂的院子里看了看,结果在雪堆里发现了这个。”我把那件染了血的法衣从我大衣底下拉了出来。

“这可以证明什么呢?”

“看到刀子刺进去所造成的裂口吗?还有血渍?韦格牧师被刺的时候一定穿着这件法衣,可是警长和我看到他在教堂门口时却没有穿上他的法衣。我们难道能相信他上了钟楼,穿上法衣,拿刀刺了自己,再想办法把法衣脱掉,把刀子插回胸口,然后死掉吗?——而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想破门而入?当然不可能!

“所以唯一可能的是什么状况呢?如果钟楼上的尸体是韦格,那我们看到在门口的牧师就不是韦格。他之所以转身躲开我们,只因为要是蓝思警长和我再靠近一点的话,我们就会看得出他不是韦格了。”

沃尔嘉的脸色苍白,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沉默着。

“如果不是韦格,那会是谁呢?呃,穿黑色长袍的那个人跑上了钟楼。我们紧跟在他后面,发现上面有两个人——已经死了的韦格和活着的罗瓦纳。如果那个穿黑袍的人不是韦格——而我已经说明他不是了——那他一定就是你,卡伦扎。”

“猜得好。”

“还不止如此。我起先就注意到你们两个身材差不多,由远处看来,你最显眼的地方就是你的黑头发和胡子。可是我记得两个礼拜以前我在这里的那天注意到你的耳环露在你的短头发底下。等到我到牢里看你的时候,你的头发却长得遮住了你的耳朵。头发在两个礼拜之内不会长得那么快,所以我知道你戴的是假发,如果头发是假的,那胡子也有可能是假的——只是用来增添你吉普赛人形象的道具,是骗那些gadjo(外人)的道具。”

“你证明了在那一小段时间里我扮成韦格,你并没有证明是沃尔嘉杀了他。”

“哎,你装成韦格的样子能达到什么目的呢?从远处看过去,我们的视线又被落雪弄得模模糊糊的,警长和我只看到一个穿黑袍的高个子男人,戴着韦格的厚厚眼镜。要是我们没有追着你的话,我们可能就走开了,相信在沃尔嘉和其他的人都走了之后,韦格还活着,不过你出了两个差错。你在教堂门口转身躲开我们的时候,撞上了门柱,因为你不习惯他的厚眼镜。另外昨天在牢里,你向我形容韦格站在教堂门口——可是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一直都在钟楼上的话,你根本就看不到。”

“这还是扯不到沃尔嘉身上,”那个吉普赛人坚持道。

“你那样做。很明显地不是在保护你自己,因为那并不能给你什么不在场证明。没有人看到你离开教堂。你那样暂时冒充别人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要保护另外一个人——真正的凶手。然后我记起来沃尔嘉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堂的吉普赛人。她一个人和韦格在那里面,她是你的太太,也是最可能带着你的匕首的人。放在哪里?在你的丝袜头上?沃尔嘉?”

她用两手捂着脸。“他——他想要——”

“我知道。韦格其实不是个真正的牧师,他以前就因为染指教区里的妇人而惹出麻烦过。他想在那里非礼你,是不是?对他来说,你不过是个漂亮的吉普赛女子。他知道你绝对不会张扬的。你反抗他,你的手摸到了你一向带着的匕首,你在钟楼上刺了他一刀,将他杀死。然后你在教堂里找到了卡伦扎,把你做的事告诉了他。”

“那会是一个吉普赛人的一面之词来对抗一个牧师的名声,”卡伦扎说,“他们绝不会相信她的话。我让她坐篷车回去。想办法弄得看起来好像他还活着。”

我点了点头。“你穿上他的黑袍,因为从远处看来,不会看见黑衣服上染血的裂缝。可是白色法衣就绝对会显出血迹了。你后来的时间刚够把黑袍穿回在韦格身上,把法衣从防鸟的网子缝里塞出去,免得别人在钟楼上发现,你不能把白法衣穿回尸体上,因为你先前在楼下就没有穿着。”

卡伦扎·罗瓦纳叹了口气。“我一只手无力,做起来真困难。我才把黑袍穿回在尸体上,下面门闩就断了。你现在要叫警长来吗?”

我望着他的儿子和其他的吉普赛人玩在一起,心里想着我是否有权力来审判。最后,我说道:“收拾好你们的篷车。天黑以前离开,永远不要再靠近北山镇。”

“可是——”卡伦扎开口说道。

“韦格不是个好人,不过也许还不至于坏到该得那样的报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们留在这里的话,我可能会改变主意。”

沃尔嘉走到我面前。“现在我欠你的更多了。”

“走吧。这只是我给你们的圣诞礼物,走吧,免得那像融雪一样地消失了。”

不到一个钟点,篷车队就上路了,这回是往南走。也许他们已经受够了我们新英格兰的冬天。

“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山姆·霍桑医生总结道,“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来审判是非,而我始终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他喝完了最后一点白兰地,站了起来。“到了一九二六年的春天,一个有名的法国罪犯躲到了北山镇。他有个绰号叫泥鳅,因为他最擅长逃遁。不过我把这个故事留到下回再说。你走之前,要不要再来点——呃——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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