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想跟你讲捕龙虾小屋的案子,那大概是我早期那几年所碰到奇案里最令人困惑的一件了。那时候是一九二四年的夏天(山姆·霍桑医生说道),哈利·胡迪尼还在世,且极受欢迎。我当时只是新英格兰一个正在奋斗的年轻医生,对于像魔术师和脑部外科医师之类的人敬畏有加。

“再给你自己斟上——呃——一点喝的,坐好了,听我告诉你……”

那个魔术师的名字叫朱里安·夏伯特,不过也许我最好还是先从那位脑部外科医生开始说起,因为我是透过他才见到夏伯特的。即使是在像北山镇这样的小镇上,我也听到过那位了不起的菲利克斯·杜雷博士很多的故事,一九二四年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脑部外科医生,而他由波士顿传出去的名声就像池塘里越来越大的涟漪。

我在北山镇行医已经有两年左右,附近一位病情严重的农夫让我和杜雷医生有了私人的接触。在我认定脑部手术是能救我病人性命的唯一机会后。就打电话给人在波士顿医院的那位名医。他很愿意看我的病人,所以我自己开车到那个城市去,用我那部响箭型敞篷车充当救护车。杜雷医生当晚开刀,救了那个农夫的命。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对那个人的沉静和谦虚大为吃惊。我以为会见到一个性子很急也很有自信的人,一头白色乱发,像一阵旋风般走在医院走廊里,一边对护士发号施令。实际上他却是个和蔼的人,四十五六岁,说话轻柔,什么都不居功。

我年轻得足可以当他的儿子,可是他却肯花很多的时间来详细说明手术的过程。当我称赞他的技巧,说他是脑部外科手术最新技术的先驱时。他只笑我说:“乱讲,霍桑医生!你们那边是不是这样称呼你?霍桑医生?”

“大部分都叫我山姆医生。”我坦承道。

“呃,山姆医生,把头盖骨打开的技术古已有之,不过我也承认对人类脑部的手术进展得比其他外科手术慢得多。我们知道史前人类就做过环锯手术,只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原因。在秘鲁也有公元前动过脑部手术的证据。”

尽管他这样说,在一九二四年,脑部外科手术还是很少见的做法。少数几个做这种手术的医生通常都会发展出他们自己独创的外科器具,菲利克斯·杜雷医生也不例外。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让我看一根附有小灯的探针,以及一根可用做骨锯的有刺钢丝。今天类似这两件的各种器材都用于外科手术上,但是在一九二四年时,我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个魔术师。

在那年春天,我见过杜雷医生两三次。只要我因为工作需要到波士顿去的时候,就会去看他。我不像其他我后来认得的乡下医生,我不以只在北山镇过日子为满足,而希望能熟知在我周围世界里的各种进步的情形。波士顿的一些大型教学医院是知识的来源。而知识对我的病人大有帮助。所以我会来加以求取。

到了暮春时节,菲利克斯·杜雷医生提起他女儿即将举行的婚礼。“琳达是一个很可爱的好女孩,”他以不止是做父亲的得意态度说,“她刚满二十岁。我想我还把她当孩子看待,可是她已经是个年轻女子。而他们又彼此相爱得很深。”

“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吗?”

杜雷医生点了点头。“汤姆·佛西斯六月毕业,然后要念法学院,我当然希望他们再等一等,可是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还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她是你的独生女吗?”

他难过地点了点头。“没有她在,家里会空荡荡的了,她就算是念大学的时候,也经常在周末回家来,不过我想伊笛丝和我会习惯的。”他突然想到个念头。“新郎家在海边靠近纽柏立港的地方有栋避暑别墅。六月第三个周末他们要在那里给汤姆和琳达办一场订婚宴,你和你夫人肯赏光吗?”

这个我并不很熟的人所提的邀请令我吃惊得无法回话,我能想到的只是说:“我还没有结婚。”

“啊,那就带你女朋友来。”

“我怕只有请我的护士了,可是你确定我去没有关系吗?”

“当然啦!我喜欢你,山姆医生,而且我也想要我女儿相信我的同事不全是留着胡子的老头子。把你的地址给我,我把帖子寄给你。”

我的同事。

那天我回北山镇的路上,这几个字一直回响在我的脑子里。我是东岸最有名的脑部外科医师的同事。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你想不想去参加订婚宴?”我一进诊所就问爱玻。她是个三十几岁很开心的胖女人,从我到北山镇那天开始,就一直是我的护士。

“是谁要订婚呀?”她问道。

“菲利克斯·杜雷医生的女儿。”

“天啦,他们请了你吗?”

“会请我的,我要带你一起去,爱玻。”我看得出这件事让她很开心,“你愿意去吗?”

“也许吧,先让我习惯一下这个想法。”

可是尽管她那么开心,我想她并不真正相信有这事。一直到两个礼拜以后,精印的请帖寄来了。那场订婚宴从早到晚进行一整天,礼拜六在佛西斯家举行。可以打网球、游泳。还有一场世界知名脱逃专家朱里安·夏伯特的特别演出。

我真得承认他们懂得怎么做得有气派。

等到那个大日子终于在六月第三个周末到来时。我们很庆幸没有因为受伤的农夫或他们怀孕的妻子在最后关头来搅局,爱玻和我大清早就出发,开两个钟点的车到纽柏立港去,开的是我的敞篷车。我从来没看过她这么盛装打扮,头发整个盘在脑后,戴了一顶吊钟形的帽子,正和她浅粉红色的夏装相配。

“我看起来还好吧?”她问道,我们正由北大桥上开出镇去。

“美极了。你在诊所里也该这样穿的。”

“哦。护士这样穿着就不对了!”她回答道。把我的话当了真。然后,我们默默地开了一段路之后,她问道:“这个朱里安·夏伯特是谁呀?”

“我想你可以称他是比较差的胡迪尼。他表演同样的那些脱逃花招。就我听说的,他的技巧一样好,可是缺少胡迪尼那种表演风采。”在过去几年里,胡迪尼的名字经常见报,不是由水底的箱子里遁逃,就是在纽约的剧院舞台上让大象消失无踪,或是揭发一个假灵媒的诡局。

“他今天会表演吗?”

“我想会的,只是不知道佛西斯家是怎么找上他的。”

往纽柏立港的路既窄又颠簸,只有辙印作为引导。我们要到两年后才有编号的公路网。当时开车做长途旅行还相当冒险呢。

最后我们终于抵达佛西斯的豪宅,原来是一栋并不高却很大的白色房屋,不偏不倚地正好坐落在从公路直到海边那一大片地的中间。我看得出这样的景观让爱玻喘不过气来,其实我也差不多。

幸好杜雷医生和他的夫人已经在场了,他很客气地和我握手相迎。我把爱玻介绍给他们。“真高兴你们两位能光临,这是内人,伊笛丝。”

她是个很愉悦的女人,手指上戴着几个很大的钻戒。“真高兴能见到我先生的一个年轻同事。我们的女儿琳达说医生全是老头子。”

“你先生也跟我这样说过。”我说,“那对快乐的新人在哪里?”

“和我们的主人一起在后面,”杜雷带路从那栋大房子旁边绕过去,我们看到为这场宴会而搭起来的巨大帐篷。现场大概至少已经来了上百位客人,虽然才刚到中午,一些客人已经在喝着香槟鸡尾酒了。“我们不会被警察抓起来的,”杜雷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向我保证道,“警察局长也是客人之一。”

琳达·杜雷和汤姆·佛西斯彼此靠得很近地站在一圈贺喜的人群中。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是一对璧人——她是个天生的美人,不但继承而且还更强化了她母亲那友善的美貌,而他富家子的迷人风采让大学女生和陪审团都会对他着迷。

佛西斯的父母,也就是宴会的主人,有一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原以为他们会像杜雷医生夫妇一样神气而迷人,可是一点也不对。事实上,彼德·佛西斯穿着开领的休闲衫和冰淇淋色的白长裤,显得很不自在。我在想不知他靠什么维生,但决定不要多问。这不关我的事。

“你也在波士顿医院工作吗?”佛西斯太太问我,她的妆化得太浓,也太过分扮演好婆婆的角色。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

“不是的,我在北山镇开一家小诊所,这位是我的护士,爱玻。”

“我好喜欢你们的房子,”爱玻说,“在北山镇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谢谢你。”佛西斯太太说道,一面紧张不安地四下张望着找她丈夫。一个乐队在帐篷那头开始演奏舞曲。

突然之间,有一阵骚动和兴奋的低语声,我看到杜雷医生不安地拉着一根绑了绷带的手指头,伸长了脖子去看。“夏伯特来了,”琳达·杜雷宣布道。

我前面的人群散开来,他出现了,飞快地走到我们中间,黑色的披风飘扬着,完全是一副登台的魔术师派头。看来他还真是一个表演者,说不定将来也能像胡迪尼一样成功。彼德·佛西斯伸出手去,可是那位脱逃艺术家并没有和他握手,却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秃头矮个子男人。“这是我的业务经理马克·恩耐斯特。你们有几位昨晚见过他的。我们准备要表演了吗?”

佛西斯点了点头。“我们要用岸边那个捕龙虾的小屋,和我们昨晚讨论的一样。”

“很好,你可以选一组客人来搜查那间小屋,搜我的身。再随他们的意思把我用绳子或是用链子捆绑起来。把我一个人留在小屋里,再由外面把锁锁上,所有的人可以看守着小屋,我会在五分钟之内,解除所有的束缚,从小屋里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盯在那位未来的新郎脸上。汤姆·佛西斯看来紧张得很不寻常,我在试着推测原因。

“山姆医生。”

叫我名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菲利克斯·杜雷正在说话:“彼德建议你和我参与,你觉得怎么样?”

“还有我们的警察局长,”佛西斯说,“他应该是把人关起来锁上的专家了。”

“我去找他来,”佛西斯太太说。她才去了一下子就带了个身体超重的红脸男子回来。“班纳局长,这位是菲利克斯·杜雷医生,还有杜雷夫人。你知道,琳达的父母。”

“幸会,”那位局长说着和杜雷握了握手,然后提了下裤子。

“还有这位是山姆·霍桑医生,是大老远从北山镇来的。”

我和他握了手,把爱玻介绍给他。“我希望你们不要以为像这样公然饮酒是常有的事,”他偷偷地对我们说,“可是佛西斯家在这里地位很特殊,而且,到底是喜事嘛——对吧?”

“对呀!”我同意道,“婚礼到底是哪天?”

“八月的第一个礼拜六,是大场面啊。”他伸手到口袋里,“来支雪茄烟吧?”

“不用,谢了。”

“我们该过去检查那间捕龙虾的小屋了,”杜雷医生建议道。

我跟在杜雷和警察局长后面一起走过去。一部分的客人又跟在我们后面,那一大片草坪从帐篷所在的地方,渐渐斜向岸边,大约有一百码左右。那里是一带岩岸,只有很窄的海滩,有一处地方,土地伸进海里,地上立着一间小小的木屋。即使在远处,我都能看清楚那间小屋的细节——一扇门,边上两扇窗子。一道小码头从门口直通到水里,还有一个烟囱,让我知道里面有座壁炉。

码头上系着的三条船不像是捕龙虾的渔夫用的小船,显然这个地方早已不用于原先的目的了。就连堆在门口附近旧的木制捕龙虾的笼子,看来也只是为了景观的效果,就像两扇窗子里,有一扇窗口撑着一支钓竿一样。

“彼德把钥匙给了我,”杜雷医生说着把门上的锁打开,“他把这里当他的船屋——放他钓鱼的器具。”

屋子里并不像我想的那么杂乱。有几根钓竿和几个卷钓鱼线的卷线轮。有一个卷线轮上的钓鱼线散在地上。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地方收拾得很整齐,也相当干净。

“他们还玩激浪投钓,”班纳局长说,“钓具也好贵。”

菲利克斯·杜雷大步走到房间正中间的那根木头柱子前,那是支撑屋顶用的,从地上直通到天花板。“这根柱子看起来是够结实的了,”他在用力拉了一下之后说,“在他们用铁链绑住他之后,我们把他带进这里来,再把他绑在这根柱子上好不好?然后我们由外面锁上门。要是他真能在五分钟之内走出这间小屋,我就愿意承认他是个魔术师。”

“我们最好先搜查一下这个地方,”班纳局长说,“确定他没有已经弄了个朋友来藏在这里。”

仔细搜查之后,什么也没找到,其实在

这间捕虾小屋里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只有靠墙有一个很高的木头柜子。柜子里面是空的,而柜子后面的墙是实心的。

“烟囱呢?”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班纳局长说道。我们一起检查了一下,发现那小小的开口在顶上被一个鸟巢给堵住了。

“这壁炉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我说。

我们回到外面,那一大群来围观的人站成一个面向捕龙虾小屋的半圆形。我起先没有见到朱里安·夏伯特,但他接着就由人群中出来,穿着一条亮绿色的泳裤,站在斜斜的草坡上。我听到几个女客人在看到他赤裸胸膛时所发出的喘气声,就连奥运泳将强尼·韦斯穆勒也还穿有上身的泳装呢。

可是我并不觉得吃惊。我看过报上刊登的胡迪尼的照片,被铁链绑住,只穿着泳裤,准备表演他不可能的遁逃术。事实上,他们说他还有一次全身赤裸地从纽约市监狱的一间牢房逃出去呢。

夏伯特的业务经理唇边带着一丝微笑站在一边,彼德·佛西斯走上前来。“好了,现在我们要请几位来用铁链把他绑住。”

“何不就请新郎和新娘呢?”有人大声叫道。“他们该知道一下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

琳达和汤姆在大家嬉笑声中拿起了几根长长的铁链。他们用链子绕在夏伯特的手臂和腿上,绑得紧到他只能勉强跳着进入那间捕虾小屋。好几个锁拿出来,经过检查,然后锁上。看来这个人要没有外力帮忙的话是不可能自己挣脱的了。

我们把他带进小屋里,其余的客人都挤在打开的门口观看。班纳局长拿出一根很粗的绳子,绕在夏伯特的肩膀上,他的身子伸到那位魔术师上方来做这件事。他打了一个很结实的绳结,把这个已经被铁链捆绑的人绑在那根很结实的木头柱子上。我拿了另外一根绳子,在他双膝的部位将他绑住。他的两手已经被铁链紧紧绑在身前,又由最后一道铁链把他锁在那根木头柱子上。

“现在都好了!”彼德·佛西斯以近乎得意的表情宣布说,“绑得动也不能动,又是绳子,又是铁链,几乎是光着身子。所以你们都能看到他没有藏着工具或钥匙。”

“最后一道防线,”杜雷医生建议道,“我来用这把钉锤和钉子把窗子钉死。”他绕到外面去,同时彼德·佛西斯准备将门上闩上锁。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佛西斯问道。

朱里安·夏伯特只对我们微微一笑,丝毫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我五分钟之内来找你们,你可以现在就开始替我计时了。”

佛西斯用力关上门,拉上门闩,再加上一把锁。在小屋那边我们听到杜雷医生也钉完了。“我想这样其实并不真有必要,”他转过来和我们站在一起,说道。“小屋四边都有人,所以没有人能进去放掉他而不让人看到。”

“这是一定的。”年轻的汤姆·佛西斯同意道。我注意到他把琳达的手抓得很紧。

我都几乎忘了爱玻,可是她拉了下我的袖子,提醒我说:“别再丢下我了,山姆医生!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爱玻。”我四下环顾那些急切而微醉的面孔,我想我永远也不会认得他们。我只是一个乡下医生。而这些都是F·斯科特·菲兹杰拉德小说里的人物——像是直接从《上流社会》或《浮华世界》等等杂志里走出来的。

“两分钟过去了。”彼德·佛西斯宣布道。

爱玻和我走到马克·恩耐斯特——也就是夏伯特的业务经理所站的地方。“这对你来说想必是司空见惯的了。”我说。

那秃头矮个男子耸了下肩膀。“每次脱逃都有点不一样。他喜欢不寻常的场地,而要找到胡迪尼还没用过的地方还真不容易。”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马克·恩耐斯特只微微一笑。“魔术,医生,纯粹是魔术。”

“只剩一分钟了,”佛西斯宣布道。我们能感受到宾客之间的紧张情绪,大家都在等着那间捕龙虾小屋上了锁的门打开来。

“三十秒!”

所有的谈话都停止了。我看到菲利克斯·杜雷在他女儿手臂上轻捏了一下,看到佛西斯太太又倒了一杯香槟。

“十秒!”

我望着一只海鸥在空中慢慢地盘旋,大概是在奇怪这么多愚蠢的人类在酷热的七月天下午围站在一个捕龙虾小屋外面做什么。

“五分钟的时间到了!”佛西斯的声音很平,甚至有点沙哑。

每个人都盯着小屋的门。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们等了整整一分钟。

还是什么事也没有。

“我想我们把他绑得太结实了。”班纳局长说道。

马克·恩耐斯特挨到前面来安慰佛西斯。“我看他玩这一套把戏至少有一百回了。别担心,他会出来的。只不过花的时间比平常久一点而已。”

到超过时限的第二分钟过去之后,在场的客人都很明显地不安起来。彼德·佛西斯走到门口大声问道:“你在里面还好吧,夏伯特先生?”

没有任何回应。

马克·恩耐斯特小声地咒骂了一句,走上前来。“我跟你说过不用担心的!”他恳求道。

于是我们再继续等了一阵。

等到又过了五分钟之后,汤姆和琳达想从旁边的窗子往里看,可是窗子都从里面漆成了黑色。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七分钟的时候,佛西斯说:“我要打开门上的锁了。”

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门打了开来。我所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在窗子附近地上的那把沾了鲜血的猎刀。我推开佛西斯,率先走进小屋。“叫所有的人退后。”我警告道。

朱里安·夏伯特仍然给绳子和铁链绑在那根木头柱子上,可是现在他的头以奇怪的角度垂落着,毫无问题已经死了。

有人在一百个证人将小屋团团围住的情况下,不让人看见地潜入这间上了锁的捕龙虾小屋,割断了夏伯特的咽喉。

班纳局长马上出面主持大局,在最初充满了恐慌和混乱的那段时间里,他似乎暗自得意。也许他正在享受暂时能管着这群拥有临海华宅的有钱人吧。

“好了。现在!”他大声叫道,“大家安静!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我要追查到底!我先前亲自搜查过这间小屋——我,还有这两位医生——我们都知道没有任何活的生物藏在里面,我们刚才又再搜查了一遍,得到同样的结果。里面除了那个死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也就是说,有人在我们全站在外面的时候杀了他。现在有谁看到什么没有?”

佛西斯太太第一个回答:“没人进过那个小屋,班纳局长,连靠近那里的人都没有。”

“他想必是自杀的,”年轻的汤姆·佛西斯说道。

“两手绑住,还给铁链捆着?”班纳局长问道。“还有。那把刀原先藏在哪里呢?——在他的喉咙里吗?”

菲利克斯·杜雷走上前来。这位冷静的专业脑部外科医生一向很自制。“他毫无问题是被谋杀的。只要我们找出为什么杀他的原因,也许我们就能找出谁是凶手了。”

“我们这里甚至连认得他的人都没有,”彼德·佛西斯争论道。他把这次的命案当做是故意来捣乱了他的喜宴。“他只是个雇来表演的人,”他转头对夏伯特的经理人说,“讲到这个,我要求退还我的五百美元。”

在整个过程中,马克·恩耐斯特的行为最是奇怪。那个秃头的矮个子经理人似乎一时害怕又一时高兴,身子往横向移动,脚步像在跳动似的。但同时又用颤抖的手擦掉眼中的泪水。“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他呻吟道,“他就是我的命呀!”

我四下环顾那些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的宾客,觉得一定要在混乱之中建立秩序。已经有些人准备穿过那片大草坪去开他们的车子,急着避免卷入任何纠纷。班纳局长也看到这些事,就跑到他们前面去,从上装里抽出一把左轮手枪来。

“大家听好了!我现在要不偏不倚地站在大草坪的正中间,要是有哪个想从我身边跑过逃走的话,腿上就会挨一枪!明白了吗?”

大家都明白了,大逃亡顿时停止。

可是彼德·佛西斯挥舞着两手,跑上前来。“哎。局长,你不能这样跟我的客人说话!我的天啦!你简直是把他们当一般的罪犯看待嘛。”

我很快地站到那两个人中间。“我们进屋里去吧,”我建议道,“佛西斯先生,可不可以麻烦你给我们准备一份客人的名单,班纳局长可以先查一下清单上的名字,然后让大部分的人离开,显然他们都和这件罪行无关。”

我的建议似乎能让所有的人都同意,于是我们将大军开进那栋白色大房子。班纳摇电话把他的手下召来,而我利用这段时间把彼德·佛西斯拉到一边,问一些我自己想问的问题。

“你怎么会碰巧请到夏伯特来表演余兴节目的?”我问道。

佛西斯紧张不安地点上一支雪茄烟。“天啦,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这真是最坏的宣传。”

“你怎么会正好请到他呢?”我重复了一遍。

“是他来找我的。上个月有一天他带着他的经理人到我的办公室来。他听说我儿子要订婚,就建议我找他来表演。呃,我以为那会是很好的余兴表演。”

“你和你夫人以前不认得夏伯特或是恩耐斯特吗?”

他只迟疑了一秒钟。“不认得。”

“可是——?”我鼓励他说下去。

“可是汤姆可能认得,我不知道。”

班纳局长大步迈进房里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这里由我来问话,医生。”

“你的手下赶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们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不用担心,佛西斯先生。”

我逛到那间大客厅里,看到马克·恩耐斯特在房间那头,就朝他走了过去。

他看到我,朝挑高而华丽的天花板指了指。“这地方真漂亮,呃,医生?”

“我能不能和你私下谈谈?在班纳局长找你之前?”

“没问题,医生,你在想什么呢?有表演要我帮你安排吗?”

我带着他经过一堆在焦急中喋喋不休的客人,这些人全都越喝越醉了。佛西斯并没有想到把香槟酒给收起来。虽然大批警察就要来了。

我把恩耐斯特安全地带进书房之后,关上了房门,说道:“你手下明星的死好像并没有太让你伤心。”

“我当然伤心啦!他是个好人!”

“朱里安·夏伯特是他的本名吗?”

“不是,那是一百年前一个法国魔术师的名字,是他在一本书里找到的。”

“他的真名叫什么?”

“山米·戈曼,他是纽约人,是看胡迪尼才学会他那套表演的。”

“他原先是想怎么逃出那间小屋的呢?”

“那些是他的秘密,他连我都没告诉过!”

“可是你想必有些想法吧。”

那小个子男人紧张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我不能告诉你,也许我能找到另外一个魔术师来取代夏伯特。”

我试用另外一个方法。“夏伯特想必投了保险,他有些在水里的特技是相当危险的。”

“他当然保了险。”

“有老婆和孩子吗?”

“他?你开玩笑吧?他不喜欢女人的。”

“那谁是他的保险受益人呢?”

“呃……我想就是我了。”

“很强烈的谋杀动机,对吧?”

“见鬼了,我可没杀他。”

“有人杀了他。”我又试问一次,“到底是准备怎么玩脱逃的花样呢?”

“他们不会把罪名安在我身上吧?”

“说不定。”

“我在外面,每个人都看到我,我甚至从来没进到那里面去过。”

“可是也许是他的方法上有什么,让你可以用遥控的方法杀了他。”

“好吧,”他说。“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他把可以开那些锁的一把钥匙藏在他嘴里,在他舌头底下,只要他的两手是锁在他身体前面,这点他很坚持,他就能把钥匙吐出来,用手接住。”

“那绳子怎么办?”

“你们在把他绑起来的时候,他都会鼓起他的肌肉。”

“那上了锁的门呢?”

“他有好几种解决的办法,你一定要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吗?”

“我想你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我同意道,“只除了可能是谁杀了他——如果不是你的话。”

“真的,我对那事一点也不知道!”

“到这里来是谁的主意?”

“他的,他在报纸上看到订婚的消息。”

“他一向会去找有

钱人请他表演的吗?”

“不会,以前从来没有过。可是他认为佛西斯可能可以让他大捞一票。说他是个私酒贩子,把东西用船运过来。”

这个秘密的揭露并不让我觉得意外。事实上,这还说明了非常多的事情。“好吧,”我说,“留在这附近,把你说的告诉警察局长。”我走向面对后面草坪的落地长窗。

“你要到哪里去?”恩耐斯特问道。

“回到捕龙虾的小屋去。”

现在班纳局长的手下都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把尸体解下来。仔细检查门、窗和小屋里每一吋地方。“地上没有东西,也没有东西挪动了地方,”班纳抱怨道,“就像先前我们搜查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医生。”

“你有没有再检查一次烟囱?”

“当然查过了,还有杜雷医生钉住的窗子。没办法再查下去。这事根本不可能。”

菲利克斯·杜雷在门口和我们会合。“我可能打开了窗子朝他丢了把飞刀。”

班纳局长嗤之以鼻地说:“当然可以!问题是我们还在里面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已经在钉钉子了。而且有一百名目击证人发誓说那两扇窗子不论是当时或后来都没有开过。”

“那就一定是自杀了,”杜雷坚持道,“其他任何情形都不可能!”他拿起一根靠在小屋外的钓竿,用脚踢了个旧的捕龙虾笼子。

他们在争论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看看那堆旧捕虾笼子,那些木条都已经断裂腐朽。有很久没有用过了。我想到夏伯特被骗进这间小屋里,就像龙虾进到捕虾笼里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龙虾还活着,夏伯特却死了。

我看见伊笛丝·杜雷沿着岸边走着,一只手安慰地搂着她的女儿。我迎向她们走去。“不用担心,”我让她们安心地说,“我相信警方一定会把事情弄清楚的。”

可是琳达·杜雷却快哭出来了。“他们认为是汤姆杀的!”她啜泣道。

“你说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说?”

“显然汤姆认得他,”杜雷太太解释道,“我们不知道细节,可是班纳局长的手下现在正在盘问他。”

我离开了她们,快步回到屋子里,急着想知道情况如何。显然汤姆·佛西斯才刚受到侦讯。他站在客厅里,面色苍白,全身颤抖,正低声和他父亲说话。他们一看到我,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我指了下正在离开的一些客人。“警方都查过他们没问题了吧?”

彼德·佛西斯点了点头。“多亏了你的建议。”

“令郎的问题是怎么回事?”

汤姆尴尬地转开视线,他的父亲回答道:“这该死的傻瓜诚实得都不知道为自己想想,就是要去告诉他们说他认得夏伯特。”

“你是在哪里认得他的呢,汤姆?”

“纽约,我去年在那里过暑假。”

我开始在迷雾中见到一线光明,那可不是什么好的光。“夏伯特告诉他的经理人说他认为可以在你身上捞一大票,佛西斯先生,他知道你是个私酒贩子。我想他到这里来是想勒索你。表面上是付他演出费,你其实是付钱来堵他的嘴。”

彼德·佛西斯皱了下眉头:“你见到班纳局长,你以为他会在乎我是个走私酒的人吗?”

“也许夏伯特不是因为威士忌而勒索你,也许他勒索你的原因是你儿子。”

佛西斯看了汤姆一眼,然后看着我说:“你知道多少?”

“汤姆想必和夏伯特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才会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私酒贩子的事。而且是汤姆要订婚的消息让夏伯特到这里来的,他的经理人也暗示说夏伯特是个同性恋——”

“好了,”汤姆·佛西斯打断了我的话,他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那是去年暑假所发生的一件愚蠢而疯狂的事情,不过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我事后难过了好几个月,我希望和琳达在一起,我希望可以把那件事整个忘掉!”

“夏伯特想要钱?”

彼德·佛西斯点了点头。“五万美元的封口费。”

“你怎么跟他说呢?”

“告诉他我认得一些会把他封在水泥里沉到海底的家伙。”

“这话把他吓住了?”

“好像是吧,他后来没再提那件事——只谈今天的表演。”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还有别人在场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后来菲利克斯和伊笛丝·杜雷才和我们一起谈用捕龙虾的小屋来让夏伯特表演脱逃术。”

“所以只有你和令郎知道勒索的企图。”我转身问汤姆:“你把这些事都告诉了警方?”

“大部分都说了,我没说我父亲威胁他的事。”

“好吧,”我走了开去。而一些要离开的客人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其中之一是爱玻。“我已经由嫌犯名单上剔除了,我们就快动身了吗,山姆医生?”

“是的,爱玻,快了。”

班纳局长出现在门口。“好了,你,医生,到捕虾小屋去,还有你,彼德。妈的,我要让你们看看那花招是怎么耍的。”

“你是说你知道是谁杀了他?”

“我是说我知道他是怎么自杀的。”

我们走了下去,站在小屋外面,班纳局长靠在里面那根木头柱子上,两手交叉在身前,就像那个死者一样。“现在,看这边。我们都知道夏伯特是一个——,呃,怪胎。随便你们怎么称呼他啦,反正他有毛病,所以他决定自杀,可是要死得像变魔术,我猜他是想上头条新闻。”

“他不会自杀的,”马克·恩耐斯特在一旁很坚持地说。

“哦。不会吗?哎,我要让你们看看他是怎么做的!你告诉过我,恩耐斯特,说他把一支备份钥匙藏在他嘴里。呃,他就用那把钥匙打开铁链上的锁。伸手到上面取下他早就藏好的刀子,”他的两手伸到头上,刚好可以摸到天花板上的横梁,“他把钥匙放回他嘴里我们后来找到的地方,自己割了喉咙,把刀子丢开,在流血过多死亡之前,再把双手的锁锁上。”

“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彼德·佛西斯说。

“是也罢,不是也罢,这是唯一的方法!里面没有别人和他在一起,也没有人进出过。我们所有的人全盯着看呢,他是自杀的——只有这个办法。”

警方人员开始收拾他们的器材,佛西斯一家向那栋大房子走回去,我走到码头上。在那里站了一阵,望着拍岸的海水。这时杜雷医生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你在想什么,山姆医生?你对班纳局长的解答满意吗?”

“不满意,”我简单明了地回答道。“在自己割断喉咙之后,再把那些铁链锁回原状,可需要超人的力量。何况。你看到班纳局长得伸长了身子才够得到横梁,夏伯特比他矮多了。他不可能做得到的。”

“你为什么不这样告诉局长呢?”

我耸了下肩膀。“真相也不能让夏伯特活过来,何况他还是个勒索者,他对汤姆·佛西斯所做的事,比勒索还坏。”

“不错。”

我弯下身去,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里丢了过去。“我知道是你杀了他,菲利克斯。”这还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不错,”他又说了一遍。

“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发现没办法勒索彼德·佛西斯之后,夏伯特想必转过来勒索你。你知道这场婚姻对你女儿有多重要,而你对汤姆也很有信心。所以你杀了夏伯特来封住他那肮脏的嘴巴。让我知道你的方法的,当然是那些钓鱼线。

“我们最早去搜查小屋的时候。卷线轮上的线散在地上。可是后来,等警方搜查那个地方的时候,地上什么也没有——局长这样说的。佛西斯早把小屋的钥匙给了你,你在半夜里,或是第二天一大早,到那里去把你那不可能的犯罪现场布置好,就是件很容易的事了。”

“是早上,”他证实说,“太阳刚升的时候。”

“你把钓鱼线很小心地安排好,那样等到拉紧的时候,会恰好升到夏伯特咽喉的高度。是你建议把他绑在柱子上的,然后你建议把窗子钉死。你在钉另外那边的窗子时——也就是我们关好门再锁上之后——你用你的身体挡住你真正在做的事——把钓鱼线卷起来,鱼线拉紧了,大约离地五吋左右,很自然地卡进他柔软的颈部。

“夏伯特当时仍然被绑住,动弹不得。你把鱼线飞快地卷紧,把他的喉咙割开,就像是世界大战期间,有几个伦敦居民被阻塞气球悬垂的绳索割喉而死的情况。窗子只要有不到一吋的空隙让钓鱼线能通过就行了。你把那把猎刀松松地绑在线尾,在刀上染了血迹。大概是鸡的血——”

“是人血,”杜雷医生更正道,一面举起他绑了绷带的手指,“我不会只碰运气。”

“等刀子碰到窗台时。就从线上拉脱,掉在地上。夏伯特死了。小屋由外面上了锁,整个魔术表演完成。他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菲利克斯·杜雷微笑道:“你忘了人的因素。钓鱼线很可能只不过是让他皮肤伤得很厉害,而他也可能尖叫求救。”

“你钉钉子的声音——同时用你的另外一只手来卷收钓鱼线——能掩盖掉叫声,除非叫声很长,而你确定他的叫声不会久。这纯粹是我的猜想,可是我认为有一部分钓鱼线被你用你的特制工具所取代——就是你用来当骨锯的有刺钢丝。你一定会在你皮包里带着一小段,以备紧急状况的不时之需。”

“你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山姆医生。你的前途无量。”

“我应该早就发现的,我们最初去搜查那间小屋的时候,那根钓竿就靠在窗子外面,刚才我看到你把钓竿拿起来——毁掉证据,你的钢丝直接由窗子出来,大约是夏伯特喉咙的高度,卷上你用左手操纵的卷线轮,一条假的钓鱼线通到竿顶,根本不会动,所以即使有人在你背后看你钉窗子,也不会知道卷线轮在动。”

“你打算怎么办呢?”最后他问道。

我对着海水看了很久。“不是我打算怎么办,菲利克斯,而是要看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白了,”他咬着下唇,“让我等到婚礼过后,好吗?”

“好的。”他这一辈子已经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也许他还有机会再多救几个。

“那天晚上我和有些醉意的爱玻开车回到北山镇(山姆医生把故事说完),后来再没和菲利克斯·杜雷联络。夏伯特的案子以自杀结案,三个月后,也就是他女儿出嫁了几周之后,杜雷因为开车撞上波士顿邮政路上的一棵大树而身亡。

“可是那年夏天我心里还有别的事。比方说,就是那年夏天出了闹鬼的音乐台的案子,要是你还有时间再来——呃——一点喝的,我就可以跟你讲那个故事。你知道,当时大家都在准备大肆庆祝七月四号的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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