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雨贞郎著

吕建良译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那一天,中午以后便不再有风;我的事务所位于四楼建筑物合租楼层的最上层,倚窗顾盼,连一点风也没有。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无法驱除围绕身体的热气,房间的空气仿佛沉淀了般的沉重。

下午二点。我把胳膊支在办公桌上,瞄一下运动日报。事务所订的四种全国性日报,我在中午前都已浏览过,要说能够杀时间的读物,只剩下运动日报的将棋残局专栏了。一如往常,星期六总有难以排遣的闲暇。

配合社会的趋势,我的公司“折尾调查事务所”采行周休二日制已经有六年了。当然,如果有案子也就不分星期六、星期日的,但大致上星期六是休假的日子。然而,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星期六会有工作进来。报纸下页侦探专栏所刊登的火柴盒般大小的广告整排并列,全面地排挤了其他公司的广告,驻足在烦恼者的目光里。“诚实对待客户”的广告文案,俗不可耐,千篇一律,可是还是有它的效果。通讯录上的电话号码和连络人,包含折尾所长在内共有五名男性,大约一个月一次必须在周六轮流到公司上班。今天则由我值班。

“2二银、同金、4二银、3二玉……”

正在想下一步棋的时候,房间忽然暗了下来。

抬头一看,突然跑进来的强风吹得百叶窗价价作响。强风翻动了报纸,把香烟的烟雾从我背后东面的窗子一道卷走。仿佛将房间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冷风在事务所里呼啸而过。我从椅子上起身,叨著香烟,走向朝西的窗口,升上百叶窗。

不知不觉,西边的天空乌云密布。风中夹带著雨滴。距离约三百公尺远的大阪车站周围的高楼大厦,在滂沱大雨中,只见白茫茫一片。我急忙关上朝西的三个窗户和北边的二个窗户。就在窗户快要全部关上之际,大颗的雨滴哗啦哗啦地打在用油漆书写“折尾事务所”的西面窗户。滑垒成功,正好赶上。雨似乎也为我的绝佳表现欢声雷动,猛烈地打在玻璃窗上。

彷若受到雨声的引诱似的,今天的第一通电话响了。我坐在面朝东西向、正对六张并排办公桌的折尾所长的位子上,拿起话筒。

“请问是折尾调查事务所吧。”

我听到一个机敏的年轻男子声音。

“是的。”

“有冒昧的事情,希望你们帮忙;你们那边有年约四十岁出头的男性调查员吗?”

“四十出头?”

这是一个唐突的问题,不过四开头的调查员有一位……我。

折尾所长年过五十五,下村和有田大约是六十五岁,藤村则是接近而立之年。我今年四十三岁。此外,还有一位芳龄三十一名叫藤田智子的女性办事员。

可是,对这种询问要留意。应该有“姓名不详,但是对折尾事务所年过四十的调查员怀恨在心”的人吧。事实上,三年前的冬天,一名之前曾被我调查出以结婚为幌子的女性诈欺犯对我心生怨慰,因而追撞我开的车。

“不好意思……”

我慎重地询问道:“找这位四十多岁的调查员,有何贵干呢?”

“我有一项调查想委托他。”

“调查?可是,为什么要指定这位四十几岁的调查员呢?”

“那个人,对我的事情应该很了解;所以,我想要拜托他。”

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我仿佛依稀有印象。想了一下,说道:“能请教尊姓大名吗?”

“……难不成你就是那位调查员?”

该名男子的声音,不知何故,我觉得很亲切。

“请教尊姓大名。”

“长田广之。我现在在大阪特快线的梅田站。我马上赶到你那。”

长田广之现身在折尾调查事务所,是在通完电话的十五分钟后。穿在他脚上的是一双茶色网织状皮鞋,身著淡蓝色的休闲裤和白色POLO衫,手上还拿著二本书。皮鞋和休闲裤的下摆沾湿了,这是因为外头下大雨的原故。

“不好意思……。突然来访。”

长田面带微笑,轻轻点头致意。他的表情让人感觉到他良好的人品和教养,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讨厌。他是笑容可掬的好青年,从国中到大学都待在足球队,因而锻炼出强壮的体魄,爽朗之余,更流露出一股男子气慨。

“请坐!”

我指著自己办公桌前的座位。所长座位的后方有一间小型接待室,那是这里唯一有冷气的地方;但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对著他,听他说话。根据一年又一个月前的资料,对这位身高比我高八公分即一七八公分、体重比我重五公斤即七十公斤、二十八,不,今年二十九岁的年轻人,我并不想在狭小的接待室内和他面对面。而且,因为下雨的原故,室温降了不少。房间一点也不热。

长田接著就座,将书本放在办公桌上,问道:“贵事务所中,你是唯一的四十几岁的调查员吧。”

我没有马上回应,一边点烟,一边回想十三个月前的调查工作哪里走漏了风声。

大约一年前,我跟踪在长田广之身边进行调查。调查时间意外地长达一个月。那项调查由我负责,藤冈和下村则从旁协助。跟踪一个人长达一个月,只要稍微敏感的人都能查觉到异状。最后的一个礼拜,长田一再觉得身边有点不对劲。可是,我总是先到他的目的地等他,对他的行动了若指掌,因此他应该不至于发现我在跟踪他才对,现在,即使与我面对面,他也不觉得我眼熟。

如此一来,折尾调查事务所四十几岁的调查员,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我吐了一口烟,说道:

“这间事务所四十多岁的男性,只有我一个。”

“那么,你对我的事情应该很清楚吧!”

如同旧识见面一般,长田喜笑颜开。我对此没有回应,只是问道:

“电话里提到,有什么调查要委托我,是吧。”

那项调查,如果是要问:十三个月前,委托我对他作身家调查的人是谁;那么,非常抱歉,我只有回绝的份。不能为客户保守工作秘密的调查公司,不啻为犯罪集团。

“……说实话,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田的脸色黯然。就我所知,这名男子的个性是天真直率的。因此,情绪会直接写在脸上。

“我想找一个人……”

他语带羞涩地说道。总之,要找的这个人是女性,而且好像是年轻的女子。

“可是,满困难的。姓名,不,只知道名字。是一名叫秋子的女子……季节的秋,小孩子的子。”

“姓呢?”

“姓,我不知道。”

“年龄呢?”

“和我一样,今年二十九岁。她说她的生日是七月七日。我所知道的,仅有这些。”

长田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我也想叹口气:当调查员已经十年了,要用这么少的情报找人,这还是第一次。

“光凭这样,是找不到人的!一步一步地说给我听,好吗?首先,从与秋子这名女子会面开始。”

“说了不知道你信不信……”

长田宛如迷路的小孩一样,面露淡淡的微笑。我,就像说了“我相信”一样,默默地点头。他想了一下,仿佛有所觉悟似的,开始说道:

“时间是去年的九月八日,正确地说,是九日凌晨零点三十分左右,一个下著雨的深夜。虽说是雨天,却不是像今天的这种倾盆大雨,而是毛毛雨。我在PEPE酒吧喝酒,接著搭电车回到我的公寓。”

PEPE是大阪御初天神寺附近的一家西班牙风情的酒吧。跟踪长田的那一个月,我曾去过两次。第二次的时候,他和朋友一起喝酒到深夜十二点,接著才一个人回到居住的公寓。

他的公寓位于大阪车站往东走,第四个日本国铁(JR)站岸边站的附近。这是一栋四层楼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一楼是一家叫作“筑紫”铁板烧的租地店家。我在“筑紫”用过三次餐,曾经向老板打听过楼上的房间格局。二楼以上,是十个榻榻米大小的客厅,两边各有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附卫浴设备的房间,每一楼有六户。长田的房间,位在三楼的西侧。

“回到公寓的时候,我的房前站著一个提著背包的女人。她没带伞,水蓝色的套装和长发都湿透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确定我是长田之后,她说她是要来见我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这个你完全陌生的女子说,你是长田先生吧?”

“是啊。你相信吗?”

长田面露不安地注视著我。

我点头,说道:

“请继续。”我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都已经半夜了,我姑且要她先进我的房间;接著,听她道原由。可是,她只能说出我的名字,至于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找我、她是从哪里来的便说不出来了。接著,只说记得自己的名字叫秋子之类的。而她和我同龄,生日是七月七日,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位叫秋子的女人就这样待在你那里!”

“是的。……一起住了五个月。”

长田的脸上浮现笑意。可是,一眨眼的光景,他又愁容满面。

“我问了她许多问题,一直到天亮:可是,她什么也不记得。说也奇怪,要来找我,却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失去了记忆。她的背包里,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文件,可是里头却装有三百万日圆的现金。”

“三百万元的现金……。那么,有送到警察局吗?”

“没有。秋子哭著说不要。她拿出三百万日圆,并说在她恢复记忆之前想暂时放在这里。”

“秋子……”长田无意识地喊出秋子的名字。我可以想像,五个月间,长田和秋子之间大概有了什么事。年轻男女在一起生活近半年,如果说什么都没发生,未免太不自然了。

“五个月里,除了名字、生日和年龄以外,她对自己的过去,还说了些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遇见秋子之后,我对丧失记忆稍作了研究,好像有一种叫做完全失忆症的病。忘了自己的名字、家人、过去等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一种病。可能是因为过度的压力或伤心的经验造成的。……如果秋子想起自己的过去,而在我面前消失,那还算好;但也或许她的记忆会永远消失也说不定。”

……完全失忆症……。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这种病;的确,像这种病,如果遇到什么剌激的话,说不定会意外地恢复记忆。徘徊在记忆恢复和现实生活的差距,很有可能会因此不告而别。或者,她的记忆尚未回复,又到了别的地方也说不定。果真如此,那就太危险了。

但是,不论如何,只记得自己名字和生日的女子,前来找寻长田,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交集点。然而,他说那是一位他完全不认识的女子。我将思绪先抛到脑后继续话题:“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今年的二月三日;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和秋子住在一起之后,她所购买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全都放在原位。她只带走背包而已。而且,她带来的三百万日圆现金,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秋子连一毛也没带走,就这样离开。”

“连一毛也没带走……”

如果把情形颠倒过来,答案很简单:若是该名女子身无分文地出现,却带走三百万日圆的话,那就是长田中了美人计了!

“你说,她留下三百万日圆,自己却消失了;这五个月来,她连一毛钱也没有用吗?”

“她说如果将来恢复记忆了,就会用到钱,所以先不要动它。生活上琐碎的必需品,暂且先用我的钱。她有给我伙食费和生活费,而这些钱剩下的部分也留在我这里。”

“……”

“我原本打算,如果她恢复记忆之后,就和她结婚。因此,她失踪了之后,我透过各种管道找她。也曾到两人去过的店家或场所找过。由于秋子不喜欢出门,所以我们去过的地方不会很多。可是,也没什么线索了。”

“有她的照片吗?”

“连一张照片也没拍过。像我刚刚讲的,她几乎不太出门的。”

“那么,她的身体或脸部有什么特征吗?”

“特征?……要怎么说才好呢?家事做得马马虎虎,可是却是一个美女。不太会烹饪、洗衣服,但是很有教养……。对了!她左眼角下方,有一小颗的黑痣。”

也就是俗称的“美人痣”。然而,要凭这些线索找到秋子,就算是警察也力有未逮。

……但是……

也没有其他的线索了。照我的想法,有一项重要的线索。可能蛮异想天开的,但是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不出两天,便可以找到秋子。

就像在嘱咐长田一样,我问道

“当她深夜来访的时候,她是怎么称呼你的?尽可能精确地回想。”

“精确吗?”

长田努力地回想,摇头晃脑,过了一晌,边想边说道:“长田(Osada)先生……是长田广之先生吧!她是这么叫的。可是,我对她全无印象。”

“她叫你长田、广之先生……”

没错。秋子即使得了完全失忆症,应该是知道长田先生的。我注视著长田,这样说道:

“世上还是有巧合的。例如,想像一下这种情况:她因为某种原故而丧失记忆,当她在街上游荡的时候,瞥见你的住所,那栋建筑物刺激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因而流连在你的房前。那是因为她以前所住的公寓和你那里很像,她说不定也住在三楼的房间。或者,她以前住过你的房间,也就是这样吧……。总之,和她的记忆有所关连。因此,爬楼梯,走上三楼。……那间房间的门上,贴有刻著你名字的门牌。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拼命地回想。你也正巧回到家。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许她就反射性地问候‘是长田先生吧’。”

“这是新盖的公寓,她以前不可能住过这里;不过也或许是那样。她得了完全失忆症,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叫出门牌的名字吧!”

“可是,那种巧合却很难理解。”

“怎么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知道,而叫出了门牌的名字。可是,一般来说,应该不会叫Osada先生;通常都会念作Nagata对啊。另外,还有一点……”

我接著把烟熄掉,问道:“门牌上写著长田广之吗?”

十三个月前,我在调查长田广之的时候,不论是一楼的信箱,或是房间的大门,都只有标示“长田”而已。

“不是。只有姓而已。”

长田语毕,心中一惊,不自觉地纳闷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为什么秋子知道我的全名呢?”

这是一个至今仍然存在的疑点;然而秋子的确是认识长田的。不禁更令人起疑:这是一项有计画的行动!

“长田先生。我就实话实话,光凭您讲的这些情报,不管是哪家调查公司,都找不到这名叫秋子的女性。可是,你自己或许找得到也说不定。”

“我?刚刚也说了,想得到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手边全无线索。所以我才会到这里。当然,光凭这些情报……”

“是无法进行调查的!可是,在来到这里之前,你要找的秋子这名女性的线索,并非完全没有。”

“哎?这是怎么一回事?”长田开始左思右想。

“你说她和你同龄。”

“对。秋子是这么说的。”

“你似乎颇有女人缘。”

“什么?”

他对我的话感到纳闷,好像要作什么辩解似的,脸上浮现狼狈的表情。我又点了一根烟,说道:

“你有幼稚园的毕业纪念册吗?”

“幼稚园?”

“找一找小学、国中、高中,和大学时代的毕业纪念册。看看毕业纪念册里,有没有一名左眼角有颗黑痣、名叫秋子的女性。你可能不记得她了,但是她却一直记得你。或许她一直在远处看著你、惦记著你也说不定。如果说是幼稚园或小学,可能太夸张了;然而,如果是国中生的话,一直喜欢著对方,便不足为奇。如果是国中、高中时代的同学,现在可能容貌也变了吧。所以,你或许不知道,女性的化妆或发型会突然改变。”

长田抱著胳膊,视线落在膝盖上,若有所思。不久,抬起头,说道::“你是说秋子并没有失去记忆?”

“我是这么认为。”

“果真如此,那她为什么会失踪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可是,现在可以当线索的,只有你的毕业纪念册而已。”

“……我知道了。我在毕业纪念册上找找看。”

“如果她在里面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这么说,企图安慰他。

“如果她在里面的话……”

长田微笑说道:“如果她在里面的话,届时可以帮我找她吗?”

“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自己去见她了。”

“我当然会这么做!但是,可能没有时间了!”

“没时间?”

“我礼拜一就要前往洛杉矶,因为转调工作的原故。这是荣升,而且我想两、三年内都不会调回日本。可是,只要知道秋子居住的地方,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会回日本。……秋子或许已经怀孕了。”

“怀孕?”

“我是这么觉得。”

长田满脸通红,激动地说道:“可以给我你的名片吗?”

我从抽屉拿出名片,交给他。

“……原来你叫别所先生。可以借我一支原子笔吗?”

我点头同意;他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取出自己的名片,写上一个日本的地址,和洛杉矶事务所的连络处,交到我手上。

“如果,我赶不及的话,我可以委托你调查秋子的事吗?”

“如果在毕业纪念册上找得到她的话,我就调查吧。”

“非常谢谢你。等我确定新的住处之后,可以请你打电话到名片上的洛杉矶分公司给我吗?”

“那就这么办吧!”

“接著,调查费用方面,请向我写在名片上的地址索取。我的父母已经把费用准备好了。”

长田从椅子上站起来,点头致意,“拜托你了。”然后,望著西边的窗外,说道:“现在雨势还蛮大的!”

我坐在椅子上不动,对他问道:

“是谁告诉你有这间事务所的?”

刚才长田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是从一位学生时代的朋友……森本那里听来的!”

“森本?”

“是的。他在北斗银行的总务课上班。我和森本经常在?喝酒,大约在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我半开玩笑地告诉森本这件事:森本说,听我这么一说,我们一起在PEPE喝酒的时候,他曾看过折尾调查事务所的调查员。名字他不知道,不过是四十几岁的调查员。他嘲弄地说,搞不好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要向你提亲呢。”

“……”

“只有分行的副理才会被派到洛杉矶,所以我算是连升三级。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人事上的前置调查吧……”

长田看著我,希望我的答覆是“没错”。我并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

“总之,我找不到人可以商量秋子的事。因此下定决心来这里。……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今晚就算通宵也要翻完毕业纪念册。”

长田确信秋子这名女子会出现在毕业纪念册上,因而面带笑容回家,消失在雨中。

我一边目送他的背影,一边回想十三个月前哪里有疏失,以致被察觉;我为之苦笑。

去年的五月,我曾调查北斗银行失踪的新行员:从连续假期结束开始,不管是家里还是公司,都连络不到人,结果原来是常见的“五月病”。因为调查访谈的原故,我和几个北斗银行总务部的人见过面。我对森本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大概是当时和我见面的其中一位吧。那个男的察觉到我的行动!但是,我感觉得到,当时的调查,并非长田所讲的因为“连升三级”之类的目的;倒是类似森本这名男子开玩笑时说的,以“提亲”为考量的调查。

对长田的调查,从家庭成员开始:父亲是私立大学的教授、母亲则为了兴趣教授花道、姊夫是高级公务员、妹妹则是音乐大学钢琴科的学生,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家世。

对长田本人的调查内容,则是以女性关系为中心的交友情况、金钱的使用、酒、赌博等游乐为主。

家世、素行都没问题。如果硬要挑毛病的话,就是成长在“畅所欲言”的优渥环境。调查之所以可以顺利进行,是因为事先已经由“东方资料库”得知长田本人的履历和家人的概况。东方资料库是全国性规模的调查公司,可以说是折尾调查事务所实质的总公司。将近七成的工作,都是由那边交代下来的;所以,像是北斗银行新行员失踪,还是对长田广之进行身家调查,都是东方资料库交办的。

东方资料库的工作,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知道委托者是谁。北斗银行的案子便是如此。可是,长田的案子我则一无所知。即使一无所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根据调查内容,自然会知道真正的委托者是谁。

我再度想起,大约一年前所投入的调查。依照我的猜测,调查的委托人,应该是长田所服务的“三信商社”这家公司吧。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我由东方资料库逐一得知长田一整天的活动计画。这项情报,若非长田同家公司的人,似乎无从得知。

当时,我曾经想过三信商社调查长田广之的原因。如果他是一手掌握公司财务的会计,则有盗用公款的嫌疑。可是,他不过是核心分行纤维部门的一个小职员,却要花一个月的时间,调查他的家人,和他本人的私生活、交友关系。由调查内容和期间来看,我认为这是和三信商社有关的某位大人物千金的亲事调查。

……连升三级的布局……。

我反覆思索。

九月第一个礼拜一的早晨,事务所里,含我在内共五个人:除了我以外,还有折尾所长、老人搭挡下村和有田,以及事务员藤田智子。小伙子藤冈则直接前往调查工作的地点。

智子将茶煮沸,为分给在桌上看报的男同事而准备将麦茶弄凉。“老人组”的下村和有田谈论著政治话题;折尾把找消息当成做功课一样,盯著报纸,若有所思;我则一边喝茶,一边听著背后窗外传来的蝉鸣。

蝉声是由隔著一条大街的公园传来的。秋蝉的叫声中混著寒蝉的叫声。外头仍是炎炎夏日,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倒觉得空气很清新,仿佛是秋天偷偷出来露脸的天气。

电话铃声响起。折尾停止看报,拿起话筒。交谈中,我听到自己和长田的名字。

“……请稍待。”

折尾在电话中这么回应,接著拿著话筒,向我使眼色。

我接起话筒,听到长田广之的声音。

“上礼拜六,真的很谢谢你!可是,很遗憾,毕业纪念册里找不到眼角有颗痣的秋子。”

语气倒不是很沮丧。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接著,我有一事拜托。”

“拜托?”

“是的。我想委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如果毕业纪念册里找不到秋子的话,便不可能找到她。这在上周六就说明过了。

“如果是要找她的话,我就帮不上忙了。”

“我知道。我想拜托你的事情是,在九月九日凌晨的零点到零点三十分,也就是去年秋子来到我房前的同一天同一个时间,到我以前住过的公寓看看。”

“去那间公寓?”

“我的东西都搬走了,可是,我突发奇想,秋子会不会在一年后的同一天、同一个时间再度前来呢?”

我叨著薛,点火。原来如此啊!这是恋爱中男女的直觉,抑或是不成熟的表现呢?

秋子留下一个暗示性的线索:

她说自己的生日是七月七日……七夕……一年一度,牛郎星和织女星相会的日子。真要穿凿附会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想:要在当初相逢的地点再度会面。她注意到这件事,把它说出来,很有可能在一年后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间再度出现。

“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她还惦记著我的话,或许她就会来。但是,如果秋子在那一天的零点三十分以前还没出现的话,我就对她死心了。”

“我会去看看的。你什么时候要到洛杉矶?”

“我搭今天晚上的班机。”

“原来如此。希望你持续努力下去。”

挂上电话,我对折尾说道:“这个案子,我想先和所长您确认一下。”

折尾点头同意,接著指向接待室。

我面对著三张塌塌米大小的接待室,向折尾所长询问,十三个月前,调查长田广之的目的为何。

“长田广之吗?”

一向如鲇鱼般面无表情的折尾,浮现出惊讶的表情。“难不成刚刚那通电话,就是那个长田打来的?”

“是的。他上礼拜六有来这里。”

“来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将跟踪长田的过程、在PEPE被北斗银行一名叫森本的男子发现、森本和长田是旧识,以及我的身份为长田所知悉等事情向折尾所长说明。

“原来如此。世界看似广大,实则狭小。

而这家北斗银行……。长田所服务的三信商社也是北斗集团的一间分公司。”

“北斗集团?”

“没错。包括北斗运输、北斗不动产、北斗建设等等,而以北斗银行为核心的联合企业集团。众所周知,这个集团是由野崎家族支配的;而且,据说这是上一代已经退休的野崎草平一生的心血。商社部门方面,大家都知道北斗商社是股票上市的企业;而以关西为立足点的三信商事,则是从属于北斗商社的公司。那么,长田委托你的工作是?”

“帮忙找人。他女朋友不见了。”

“女朋友?……三信商社总经理的女儿失踪了?”

折尾的手指夹著塞在烟斗里的烟草,纳闷地看著我。

“总经理的女儿?”

现在换成是我纳闷了。秋子是三信商社总经理的女儿?

三信商社是颇具规模的商社,长田知道总经理的长相,却未必知道他女儿的长相。可是,总经理的女儿有必要和长田在一起生活五个月吗?我向折尾询问。

“总经理的女儿,是叫秋子吗?”

“秋子?不对,不叫秋子,叫由美子。今年刚从短期大学毕业的女孩子。……那位叫秋子的,到底是谁呢?”

于是,我将秋子和长田如何相会、如何失踪向折尾说明。折尾连烟也忘了点,一再地叹气。听完我的说明,折尾点著烟,说道: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而且,二十岁的女孩子和二十九岁的女子,也绝对不是同一个人。首先,总经理的女儿根本不必冒充他人,反常地和人相见!”

难道不是吗?折尾边说边看著我。我深有同感。

“所长为什么认为长田广之的女朋友就是三信商社总经理的女儿?”

“你对当时的调查有什么看法?”

“由调查内容和期间来看,像是和大人物千金的亲事有关的调查……”

“没错吧!我也这么认为。这个案子,东方资料库并没有透露任何有关委托者的情报。可是,这件调查过分仔细的案子,存有若千疑点。我曾试著稍微搜集一些情报。结果,我发现三信商社总经理有一个适婚期的女儿。我想无疑地,长田在候选者名单上。……然而,将他连升三级,并派往洛杉矶,难道不是一种‘镀金’吗?加上分行副理的资历,或许对这件亲事更有助益呢。”

“但是,长田和三信商社总经理的女儿之间,有一点说不通。如果那是一件和亲事有关的调查的话,总经理方面为什么超过一年以上都没和长田联系?这段期间,长田也可能结交新的女友。事实上,就出现一名叫秋子的女子。”

“这样也不无道理。……可是,长田所说的,简直就像童话一样。”

折尾又叹了口气。

九月八日午后,天气阴。看似要下雨却没下雨,天空一片阴霾。晚上十一点,我离开事务所。不知不觉地,夜空飘起毛毛细雨,打湿了大楼旁青空停车场里Cedric四门轿车的车身。长田说:一年前,秋子突然出现的夜里,也是飘著毛毛雨。秋子会不会因为怀念一年前的光景而再度出现呢……现在,适当的场景已经布置好了。

我进入Cedric轿车,一边在天神桥上往北开,一边想著这次的案子。

五天前,我和长田通过国际电话,确定秋子不是三信商社总经理的女儿。长田表示,去年公司创立三十周年的宴会上,他曾经见过总经理一家人;秋子和总经理的女儿由美子,根本是两个人;再怎么想,也想不起当时见过左眼角有一颗痣的女子。

……梦幻中的女子?

秋子就像羽衣传说中的仙女或雪女一样,如梦似幻地出现,继而消失。正如折尾所长所称,长田的经验宛如现代的童话一般。

到达延著日本国铁兴建的公寓,是晚上的十一点半。“筑紫”铁板烧结束今天的营业,照著街上的招牌看板倏地熄灭。人潮散尽的大街,只剩下几盏路灯孤单地照耀著。

我将车子停在距离公寓三十公尺远、同一边的路肩。一边喝著罐装咖啡,偶尔启动雨刷,擦掉沾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雨势由毛毛雨转成小雨,在路灯的照耀中,斜斜落下。

有几班电车到站。这一次,从岸边站有几个乘客出站,可是,朝著这条沿日本国铁的马路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在我这边的马路上消失无踪;另外一个,经过我车子旁边,却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一看车上的液晶时钟,已经是午夜十二点……灰姑娘的时间结束了,是一切回到现实的时候了。是否要拾起玻璃舞鞋,全看这三十分钟!

凌晨零点二十五分。后照镜上映著从背后靠近的车子。缓缓地从我车旁经过的,是一辆白色的Soarer两门跑车。

Soarer车停在公寓前,关掉前照灯,引擎没熄火,静止不动。

五分钟过去了,现在是凌晨零点三十分。车门开著,一名女子走下车。这名女子披著白色大衣,也不在意小雨打在身上,只是倚靠在车门上,凝神地仰望公寓。我打开车窗,拍下Soarer跑车和该名女子的外貌。相机装的是高感度底片,然而在这种暗度和距离之下,会产生敏化现象,大概无法捕捉到清楚的容貌吧。可是,即使如此也就可以了。被拍摄者本人,或者跟被拍摄者很熟的人,只要凭著模糊的轮廓,便能够判断照片中的人物。

该名女子数度将淋湿的头发往上拨,一直注视著公寓的楼上。视线的末端,应该是长田住的房间。

零点四十一分,由大阪开来的电车到站了。如果不是出站的那两个人来了的话,她或许还会暂时待在这里。她看到靠近的这两个人,向公寓投以最后的一瞥,便驾车离开。

我没有随后跟上。恰似灰姑娘留下玻璃舞鞋一样,该名女子也留下写著“和泉”的地名的车牌号码。

我忽然想起大阪和泉寺的信太神社所流传的“葛之叶狐”的故事。和人类有约的狐狸,在它的原形被看到之后,留下了丈夫和孩子。

“恋情悄悄来访,在和泉的信太森林里,满怀遗憾的葛草丛。”

它在屏风上写下这首诗,便消失无踪。

“恋情悄悄来访,在和泉的……?”

我这样自言自语,点了一支烟。

我在事务所里小睡了一下,接著走出大楼。昨夜的雨已经停了,早上的天空万里无云,风中甚至带著些许凉意。我在距离事务所走路约十五分钟、早上六点开门的天满大众餐厅吃完早餐后,接著前往陆运局,调查Soarer跑车的所有人。车子的登记人,是住在和泉市松尾寺町的野崎草平。

折尾曾说过,以北斗银行为中心的北斗集团各公司的支配者,就是野崎家族。野崎并非罕见的姓,可是我觉得应该就是他们没错。

我顺路到事务所附近的照相馆,请他们冲洗照片,接著返回事务所。

公司的三个男人,加上折尾所长,都到东方资料库去了。留在事务所的藤田智子,则负责接新的工作。如同秋风起兮,事务所的生意也迅速地兴隆起来。

我喝著智子倒给我的茶,翻开三年前发行的“工商名人录”关西版,调查野崎草平……和Soarer跑车的登记者是同一个地址。

野崎草平是北斗银行以前的董事长,也是统括北斗集团的“北斗会”的原任董事长。生于大正元年,今年八十六岁,他用一辈子的时间打造北斗集团。十六年前,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他辞去董事长的职务;六年前,他辞去“北斗会”董事长的职务。辞掉董事长的职务后,野崎草平就住在老家和泉寺,享受逍遥自在的生活。

我将视线移到野崎家族上:草平育有三子,然而其中两人已经死亡。第三个儿子是今年六十二岁的三郎,由他接任北斗银行的董事长兼“北斗会”的董事长。关于三郎的资料,则注明“参照东京版”。于是,我取出名人录的东京版,打开书本。

三郎住在东京港区的白金台。和妻子育有一女。女儿名叫亚纪子,生于昭和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今年二十九岁。

根据长田所称,梦幻女子秋子,生于昭和四十四年七月七日。亚纪子和秋子……在同一年出生,可是日期不一样。

亚纪子是东京著名的女子大学英文系的毕业生。擅长英语会话,兴趣是网球和滑雪,茶道和花道也有很深的造诣。六年前结婚。入赘的结婚对象,是为继承名门血统的男子,改姓叫作野崎新次郎,担任“北斗银行”的副董事长。住处和亚纪子的双亲一样,都在港区白金台。

有一位丧失记忆,某日突然出现,和长田广之一起生活了五个月,继而突然失踪的秋子。另一方面,有一位住在东京、丈夫是“北斗银行”副董事长的亚纪子。

秋子和亚纪子。秋子等于亚纪子……。会有这种事吗?然而,我认为在深夜里仰望长田住处的女子便是秋子,她开的车子是以野崎草平的名义登记的。

我拿起话筒,拨查号台。

“和泉市松尾寺町的野崎草平。”

我记下语音传来的电话号码,接著拨号。

拨出的铃声响了一一下,在第三次铃响前,有人接起话筒。

“喂,这是野崎家。”

我听到一位中年妇人的声音。

“我是大阪的别所,亚纪子小姐在家吗?”

“大阪的别所先生,不好意思,我家小姐刚刚出门了。”

我家小姐……。这名中年妇人如此称呼她。在名人录里,野崎家叫akiko的女子,只有亚纪子而已。东京的亚纪子,住在草平的家里。开Soarer赖车的女子,便是亚纪子,应无疑义。

“我打过电话到她东京家里,听说她会在这里;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预计在中午以前回来。您有急事吗?”

我对中年妇人说不急,但为了慎重起见,想知道她去哪里。

“她因为小孩满月到神社参拜。”

“因为小孩满月到神社去参拜……。是亚纪子的孩子吗?”

“是的。她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健康的男婴……。听到这句话时,我又再度想起仙女、雪女,和葛之叶狐的故事。她们留下丈夫和孩子,一个人孤独地离去。可是这个现代童话,有重要的不同点。长田说,“秋子可能怀孕了”。如果长田的直觉是对的,秋子怀著身孕,在他面前消失。……原著的故事中,小孩留给男主角;现代版则是,女主角将小孩带走。

我想起自己痛苦的回忆……十年前的离婚。我的女儿,和分手的妻子住在一起。

“喂喂?”

听到诧异的女声,我回过神来。

“亚纪子的丈夫新次郎在吗?”

“我听说他从上个月就到美国出差了。”

我说我会再打电话过去。接著,我放下话筒,看著天花板。

过了中午十二点,我再度拿起话筒,打电话到野崎家。刚才的中年妇女接起电话,问我这次又有什么事,我答说我有几张照片。对询问照片中的女子是谁的中年妇女,我只说你这样帮我传达就行了。大约等了一分钟左右,话筒传来声音:

“喂,我是亚纪子……”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是大阪的别所。”

“别所先生?……听说你有几张照片?”

“没错。昨天深夜,也就是今天凌晨的零点三十分,在日本国铁岸边站附近,拍下你照片的人!”

“……在岸边站?”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错愕,继而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仿佛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似的: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有一位叫长田广之的男子吧。”

“啊!”我听到话筒里一个惊讶的声音。

“我受那位长田广之先生之托,寻找一位和他在岸边的公寓一起生活五个月的女子。”

“……”

“我有义务要向他报告你的事情。可是,在此之前,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你一面。我这样想,接著打了这通电话。然而,这并非强制性的。”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亚纪子喃喃地说:

“我们好像有什么误会……”

“误会?如果是误会,你不想解释清楚吗?如果你说没这个必要的话,我不勉强你。”

我静待亚纪子的回答。时问大约过了十秒。

“……我知道了。一个钟头可以吗。可是,你直接来这里不太好。”

“我知道。那么,下午三点,可以来信太森神社吗?”

信太森神社……昨晚,突然浮现脑海的“葛之叶狐”传说的发生地点。从大阪站搭环状线到天王寺,从那里搭阪和线到北信太站下车,大约要花一个小

时左右。

“信太森神社?”

“在你住的和泉寺。当地人应该称为葛叶狐仙。”

我放下听筒,想著仙女、雪女或狐狸化身为人,最后却不得不返回灵界的故事……传说中,因为离开丈夫和小孩而泪流满面的女子。

我在二点四十五分到达信太森神社。神社内的石碑上,刻有“恋情……”的诗,以及一只狐狸叨著毛笔的浮雕。一对老夫妇静默地凝视著石碑。阳光远远地照著他们两人的背影,凉风中夹带著法师蝉的鸣声。

我站在挂著写上“葛之叶狐仙大明神”灯笼的神坛前面,看著映照身影就能早日心想事成的“镜子井”。一看手表,时间是二点五十五分。此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

“是别所先生吗?”

回头一看,石狐像伏在高度约一公尺的台座上,台座对面站著一名女子。这名女子身著水蓝色小水珠花样的光滑布料所制、附有蕾丝衣领的套装。长发披肩,让前发自然卷曲。身高,扣除高跟鞋的厚度,应该有一百六十七或一百六十八公分,肩上背著深蓝色的皮包。蓦然回首,她的身影会让人错觉是一个模特儿。“家事做得马马虎虎,可是却是一个美人”,正如长田所说,她远古的祖先似乎混过血,所以她具有混血儿般五官分明的容貌。左眼角有一小颗的黑痣。

如果她嫣然一笑,一定倍加明艳动人,可惜,她的表情十分僵硬。这,也不无道理。

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恐吓者吧!

“你是野崎亚纪子吧。”

对我的询问,她默默点头。

“像我刚才在电话里讲的,我受了长田先生之托,要找到你。为什么我晓得有你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我从大衣的内袋取出信封中的照片和底片,放在石狐像的台座上。

“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亚纪子以强烈的语气说道。

“你看了就知道,Soarer跑车的车牌,以及你仰望长田先生住处公寓的脸部轮廓,被我模糊地拍了下来。”

“快决定!你要多少钱?”

“费用方面,我会向委托人长田先生请款。”

“怎么回事!……你是侦探社的人?”

“没错!”

“那么,这个钱我来出。不管是十倍,还是二十倍!”

“也就是说,你要收买我?”

当我的口中说出“收买”这个字眼时,她眼中胆怯的神色消失殆半,突然冷冷一笑。破财消灾……她或许是这么判断的。按照常理,恐怕会出现相反的反应吧。不管是受到什么威胁,首先应该会因为担心而脸色发青。看来野崎家是有八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的样子。

我向亚纪子问道:

“你知道这个神社流传的故事吗?”

亚纪子似乎在考量我询问的本意,盯著我看。我回应她的目光。石狐像站在我们两人中间,宛如裁判,动也不动地凝神静听。

我再度询问:

“你知道吗?”

“出门之前,我从女佣那里听说了。可是,现在,这个故事和……”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约在这里碰面?”

“我听过狐仙的故事。你是说,那和我有某些相关。你要的是钱吧!请开个价。”

亚纪子的目光转移到台座上装著照片的信封,手则按在背包的金属扣环上。我见状说道:

“听说你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啊!”她微微惊叫了一声。

“名字想好了吗?”

我看到亚纪子的身子僵硬起来,脸色变青。

“那孩子的爸爸是……”

“我先生!是慎太郎和我的小孩!”

她喊叫似地断定。

“你和你先生的……”

我从台座拿起装有照片和底片的信封,交给亚纪子。她好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盯著我,收下信封。

“原来如此。用常识判断,应该是你和你先生的小孩没错。……可是,我是这么想的:去年的九月九日,你假装失去记忆,来到长田先生的公寓,而且还在那里住了五个月,某一天却突然失踪了。”

亚纪子背过脸去。

“我不认识什么叫长田的。”她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说要出调查费十倍、二十倍的钱?”

“这是误会。你和这个叫长田的,对我似乎有什么误会。可是……既然提到我的名字,不妨破财消灾……。请讲,要多少?”

她鼓起勇气正面看著我,她的眼里妩媚中带著哀怨,有种无法抗拒的光芒。

我继续说:

“为什么选择长田广之呢?首先,长田和你先生血型一样。就是因为这样。”

“不对!”

亚纪子立刻否认。我无视于她的否认,说道:

“是谁想出这个主意的?是你的父母亲吗?还是你的祖父草平先生?或者,是你自己本身?”

“什么?”

亚纪子咬著嘴唇这样说。

“你的父母或是你祖父草平先生当中的人,从北斗集团各个公司,寻找和你先生相同血型的员工。当然,只有血型相同是不够的。年轻健康、名门家世、血统人品俱优者,为理想的人选。而且,必需是你居住的东京地区以外的人。结果长田雀屏中选。他出生于京都,在京都念大学,进入以大阪为势力范围的三信商社。在血统、家世、人品……各方面都是求之不得的人物。”

此外,为了慎重起见,对长田作身家调查。那项长达一个月的调查,意义在此。

“如果是你父亲的话,便可以让长田先生连升三级,派往美国,断绝你和他的接触。”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再次不理会背对著我的亚纪子,继续说道:

“接著就是为什么这名叫秋子的女子在五个月后从长田先生的面前消失这点。因为她怀孕了。那是她一开始的目的。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但是,实际上或许不必在一起接近半年。或许更早之前就发觉自己怀孕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在那里待了五个月。……为什么?关于这个疑问,我们可以在此找到答案:当初到长田先生公寓的一年后,也就是今天的凌晨零点三十分,为什么她又出现在公寓前面。”

亚纪子像是要忍住恶心的感觉,将拳头放在嘴巴上。过了一会,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颤抖到无法忍耐时,当场蹲了下去。

我低头看著亚纪子,说道:

“为什么她会再度造访那间公寓?如果在五个月内,人与人互相接触,以至于怀孕,应该会产生爱情才对!”

好像要甩开什么似的,亚纪子孱弱地摇头。

“……真不该去的!”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是,我想再一次站在那个房前,试著回到一年前……”

她用按住嘴巴的手,将头发上拨。

“无法怀孕的原因,是出在你先生身上吧?”

我将我的推测说了出来。

亚纪子点点头,放心地畅所欲言。

“是无精子症。是有别的办法,但是我先生拒绝了。父亲、母亲、祖父,都希望我有孩子。我也想孩子想得快疯了!……。我也考虑过人工受精。但是,祖父和双亲坚决反对人工受精。虽然是来自受过健康和遗传检查的男子,但要生一个父不详的小孩……。此外,会留下野崎家以人工受精方式产子的纪录,虽说纪录会受到保密,我们还是无法同意。你大概无法了解吧。不,任谁都无法了解吧。至少生小孩是我殷切的期盼。的确,我们采取的方法是错的;这是悖逆伦常的行为。可是……生为女人,追求女人的幸福,也是一种罪过吗?”

小孩等于幸福。这种武断,我并非不能理解。然而,包含在幸福范畴内的,并不限于生育小孩和养育小孩,而且养育小孩也未必是幸福的。或许有一天,悲剧会突然上演。不能保证可以平顺地养育小孩。也有因为小孩的原故,而与幸福背道而驰的。在我十年的调查工作中,看过许多因小孩而导致家庭破裂的。

亚纪子站了起来,像是看著风一样,让视线在天空游走。她的眼角湿了。恋爱中的眼神……我有这种感觉。亚纪子遥望著的,是在太平洋彼岸的他……长田广之吧!

我突然想到,在这个计画中,被野崎家排除在外的可怜男子。尤其,他为什么要忍受这个异常的计画?亚纪子曾一度考虑要接受人工受精。一般常识而言,比方没有生育能力,比方站在入赘者的立场,与其将妻子交给别人,不如选择接受人工受精一途。亚纪子失踪的这五个月,如果没有丈夫的谅解,应该是无法成立的吧。

“你的先生新次郎,全都知道吗?”

亚纪子的脸庞,浮现破涕为笑般无法理解的笑容。

“……我的丈夫患有无精子症,但是并非绝对没有生育能力。就现代的医学而言,也可以用体外受精的方式生育。可是,我的先生拒绝生育继承自己血统的小孩。原因在于我先生的性向。那个人,对女人完全没兴趣。内心也不会嫉妒……”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和你结婚呢?”

“……面子问题。我先生也是‘家族’的牺牲品。我先生家,对同性恋的偏见,远超过一般人。他原本打算一辈子单身的,隐约察觉我先生性向的家族却无法认同。如果不是因为生在颇有名望的家族,我先生也不会这么痛苦了。也不用假结婚,应该可以过得更自由。成为家庭或家族的牺牲品,我一个就够了……这是我先生说的。”

亚纪子仰望天空。穿过高耸的樟木枝叶落下的阳光,如蝴蝶般,在亚纪子的身上飞舞。在摇曳的阳光下,她彷若凭虚御风,像仙女般如梦似幻。

亚纪子看了一下手表,仿佛等著我的指示一般地歪著头。我也看了一下时钟……三点三十分。约定的一个小时还剩下三十分钟,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对女人没兴趣、妻子生了别人的小孩也不会嫉妒的丈夫,我似乎不能理解。

“那么,我的调查结束了,谢谢你的合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面带不安地问道。

“我只会就事实的部分向长田报告。”

“那么,无论如何……”

亚纪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无论如何也要将我的事情告诉他吗?”

“或者,在你的心底,也或多或少这样希望过吗?”

“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表情,都露出断然否认的脸色。可是,没有比人心更矛盾的东西了。人有的时候,即使很不合理,还是会有自己骗自己的时候。

“你只换了个字而已,你把Akiko本名告诉了长田先生。此外,生于七月七日是你杜撰的。这一天,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见的七夕。你留给长田先生一个讯息……你在一年后的同一日期、同一时间会再度出现。事实上,长田先生是这样推测的,因此雇用了我。……要说谎就说到底,什么暗示都不应该留下来。尤其,不该深夜在那个地方徘徊。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为了回应你留下来的讯息,长田有可能放弃工作,在凌晨的零点三十分,在那儿等你。这或许是你无意识的、淡淡的期待。不能见面却想见面,不能让他知道却希望他知道,想忘掉却忘不掉。那种表里不一的想法,持续地在你的心中环绕……不是吗?”

“……”

亚纪子低头深思。

“恋情悄悄来访,在和泉的……。这只神社的狐狸,在屏风上留下一首诗歌之后,便失去踪影;你知道为什么狐狸要在丈夫和孩子的面前消失吗?”

亚纪子抬起头,看著我说道:

“我听说是因为它的原形被人看见了。”

“你知道是被谁看见的吗?”

亚纪子摇摇头。

“这个‘葛之叶狐’的故事,有几种稍有出入的说法,而其中之一是说,狐狸被自己的小孩看见原形了。”

“被自己的小孩……”

“看著秋阳照拂的庭园中的菊花,一时出神,狐狸露出原形。结果被自己的小孩看见,无法变回人形。被最爱的小孩看到自己的原形,狐狸便失去了法力。”

亚纪子继而将目光放在披著红围裙的石狐像。聚精会神地盯著狐狸看,轻抚著石狐像的面颊,亚纪子的眼中流下一行泪。

“祢是想说,那个日子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吗?”

像在询问石狐似的,她继续说道:

“这五个月,就是女人活著的原因;和小孩离别的日子就到了吗?”

在天高气爽的秋季,突然放松心情,因为一时的疏忽,被自己的小孩看到原形。那一天,难保不会降临到

亚纪子和她孩子身上。随著孩子的成长,逐渐背离的是父子外貌,或是亲情。孩子的脑海里,说不定在哪一天,会从疑惑的远方,浮现出“幻梦中的父亲”。

我将视线移离任泪珠流到脸庞的亚纪子,说道:

“调查结束了。刚刚说过,我只会就事实的部分向长田报告。一年前,你伪装成丧失记忆,去到长田先生的公寓,而且还在那里住了五个月……这些描述,如同我预先告诉你的,毕竟只是我的想像而已。今天凌晨零点三十分,一辆白色的Soarer车停在岸边的公寓前,开这台车的女子望著公寓看。可是,她并不是秋子。长田要我作的调查,是关于昭和四十四年七月七日出生的秋子。结果,她并没有出现!”

我背对著亚纪子,走上参拜的石板路。

我从背后听到不是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亚纪子发出来的,可是或许是法师蝉的叫声也说不定。

在参拜的石板路上,我和互相搀扶而徐徐前来的老夫妇擦身而过。

“老爷爷,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啊!”

我听到老婆婆这么说着。

译者简介:

吕建良:

一九七二年生,嘉义县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毕业。曾任国贸专员。现为淡江大学日本研究所硕士班学生。译有《老师不该说的话》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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