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见到段仓这个人之后,让人联想到了荒野狂熊以外的其他东西。

大概是穿着黑色外褂的缘故吧,我觉得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虫。

“所谓国家,就是秩序。秩序就是美。”——演讲就这样开场了。

设在后排的妇女席位上,也坐着七八个听众。当然,其他二十来位都是男士。不知道他们都是以怎样的关系来到这里的。虽然里面没有穿制服的人,不过,只要看一眼他们穿着和服的背影,就能马上辨别出哪几个是军人。因为他们的姿势不同,而且坐在那里身体纹丝不动。

演讲的内容涉及历史的必然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帝国及其臣民的责任和义务。语调和语言的选择上有一种让人感到狂野而为之陶醉的东西。

有人被他的演讲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却始终没法有好感。因为我所喜欢的词语——自由,无法避免地,正遭受着他的践踏。

这些暂且不论。从正面望去,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直到五十分钟左右的演讲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本应该挂在段仓身后壁炉上方的那幅画,不见了踪影。

这对听众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我是知道那幅画的来龙去脉的。对于开银行和灯具店的这两个内堀家族来说,那幅画应该是有着重大意义的。怎么会消失了呢?难道罗密欧和朱丽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以至于撤下那幅画——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什么事情。

我很想问问坐在旁边的百合江小姐。可是,整个会场充满了一种严肃的氛围,除了演讲者的声音之外,似乎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哎哎”地打开话闸子呢?

演讲结束后,大家到了另一个房间,围着桌子开始了自助餐形式的联谊会。夜幕即将降临,而且我也不想从这些男人堆里挤进去拿吃的,想早点回家。不过,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幅画的事情,本想问一问百合江小姐后再走,可她却正和别人进行着社交性的交谈。大概她觉得光和罗密欧说话有些不妥吧,所以就在天女散花似的应酬着。我觉着去影响人家交谈也不妥,于是就干脆来到露台上吹风。没想到的是,那里已经有一个穿着和服的背影了。看来也是从人群中溜出来的吧。

那个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向我轻轻地用眼神致意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拿他与罗密欧比较起来。他不是罗密欧那样俊美的男人,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能够温柔地接受你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赏心悦目的包容力吧。

虽然不清楚他的年龄,但从那稳重的样子,看上去比哥哥要大几岁。

现实中的雅吉哥哥一副让人觉得靠不住的样子,而那个人却让我感到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兄长一样的感觉”。

“您……不去吃一点吗?”

问了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其实,我已经饥肠辘辘了。

“那种氛围,我不太适应。”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人身上,并没有聚集在这里的众人身上那种张狂的顽固。我感觉这是一个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对象。

“……今天的演讲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情绪多于思想。我所期待的是用数据服人的东西——对改善日本的现状提供具体的启示的东西。”

可以说这是具有批判性的意见。不管形式如何,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产生了一种我们同是露台派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自由难道是美的敌人吗?刚才的演讲说,秩序才是现代日本所需要的美丽的紧张,而自由之名的涣散是国家的仇敌。——我觉得自由中也能诞生美丽。”

露台的对面是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这里和数步之隔的室内迥然不同,各种虫子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天色已黑。从屋内透出来的灯光和庭园里的黄色照明,营造出一种恬适的朦胧。

男人在秋风中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军人。”

“我知道。”

那举止、姿势,怎么看都是一个穿便服的军官。

“您真是大胆。”

“是的……”

那个人认真地回答道:“国家好比一支行进的队伍。如果大家都自由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走的话,那就不是一支行进的队伍了吧。”

“我认为您的这个回答似是而非。因为行进的意义不明确。如果说国家是一支行进的队伍,那么我觉得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孔子所说的仁,或者不杀戮之类的最基本的德。当脱离了仁、德的主义主张强加于这支行进队伍时,行进的方向不就偏斜了吗?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精神都会偏了方向。——我所说的自由,是在朝着最基本的德行进的过程中,可以向右也可以向左的自由;是侧耳倾听鸟儿的呜叫声、抬头仰望天空中的云彩的自由。——只有从这样的自由中,才能产生人比机器尊贵的思想。”

“否定束缚人的主义主张,那么此时大义又将如何呢?在您所说的那样的国家里,还可能存在黎民百姓应该共同守护的大义吗?”

“如果一个国家有绝对的大义的话,那么邻国也会产生别的大义吧。那样的话,人类就会互相残杀。”

我怎么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碰得不巧的话,哪管你是不是女孩子,大概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然而,那个人却像是在侧耳倾听虫儿们专心致志的合唱似的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没有大义,国家如何维系?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大义,人这一生,不就只剩追求一己私利、享乐和成功了吗?就像熟透的果实腐烂后掉落下来一样,那样的国家除了崩溃还能怎么样呢?”

我也竭力思考着。

“如果说……守护一个在行进中既可以往左看也可以往右看的国家……不靠大义这个魔咒来维系国家……这样的事情很困难的话,那么,我觉得,守护那样一个创造奇迹的国家,就是一种大义。”

“这种思想,是谁教的吗?”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不是,不是。——相反,老师们都在讲他们毫不怀疑的大义。比如说,帝国正在为拯救大陆的人民而战。我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人热血沸腾地说,‘真想做一个男人,马上去参加正义的战斗’。我觉得他们的想法都很纯洁。——可是,我却不禁自问:如果别的国家说是为了拯救日本而发动进攻,杀了我和我的家人,我会觉得那是正义吗?”

那个人静静地说道:“战争会使你不再觉得交战对手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我是一个军人。我只能成为军人。但是,我最憎恶战争的这种性质。——我的每一个部下,也都不是战争的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对手,也都是有生命的人。对我来说,这样想是在刀对刀、枪对枪时的一种礼仪。——归根到底地说,您所说的也是这么回事吧。——就是说,无论何时无论出生在哪个国家,无论拥有怎样的想法,人总是尊贵的存在……”

他将我不知何故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的话作了这样的总结,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欢喜。

“是的。”我答道。

“刚才,我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我感到不适应。”

“啊?”怎么说起这样的话题来了呢?

“您刚才讲的话,对于作为军人的我来说,听起来确实有些刺耳。看得出,您是一位大家闺秀。——我可以说几句让您觉得不太好听的话吗?”

我只好点头。那个人继续说道:“我不想在那里和他们同桌吃饭,是因为那里有精美的菜肴。您大概不知道那些菜肴的价格吧?”

“……不知道。我在一个餐厅吃过晚餐,记得是五块钱左右。”

“是吗?我想,如果您知道我的部下们老家的生活状况,您一定会感到震惊的,五块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什么金额。别说地方上,就是在这东京,很多人天不亮就开始不停地工作,干一天也只能到手五六毛钱。”

我无言以对。

“有五块钱的话,就可以让五十个饥饿的人吃上一顿咖喱饭……如果有众多那样的人能够挺起胸膛,高高兴兴地加入到您所说的行进队伍里的话……不管是一个怎样的队伍,我都会从心底里支持。”

羞愧这个词,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使用的吧。

“您鄙视我吗?”

那个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您有自己的思想。——请不要误解。如果您听了我刚才的话而开始绝食,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我叫花村英子。不好意思,能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吗?”

那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没有及时奉告,请原谅。我是陆军少尉若月英明。”

为了记住他的名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若月先生突然舒开他那带着一丝少年般神情的嘴唇问道:“为什么——您这么看着我?”

“……因为您和我所认识的军官感觉上有很大的不同。”

“您所认识的军官,肯定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俊才吧。应该很快就能成为将军的。——和我们这种摸爬滚打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这时,传来了有人踏上露台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在这里,在这里”的嚷嚷声。

“若月,真不能小瞧你啊,这个花花公子。原来在这个地方和人家大小姐聊天呐。——喂,到这儿来!”

好像是他的同伴。大概是以学习研究兴趣小组的形式一起来到这里的吧。若月先生轻施一礼后离开了露台。

在他身后,只留下一片虫儿们的合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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