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档案的马丁·林德罗斯正准备到老头子的办公室去作临时召集的情况简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安妮·赫尔德。

“下午好,林德罗斯先生。计划有变。请您到‘地下隧道’去见局长。”

“谢谢你,安妮。”

林德罗斯挂掉电话,揿动了电梯的下行按钮。“隧道”指的是中情局的地下停车场,局内车辆的停放和维修地。能来到此处的维修人员都登记在已被中情局认可的名单上,他们进入和离开停车场时会受到身穿防弹衣的武装特工的仔细盘查。

他乘电梯下到“隧道”,向一名当班的特工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这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用钢筋混凝土修建的巨大堡垒,既能防爆又能防火。从停车场通往大街的坡道只有一条,一旦接到通知,坡道的两端马上就可以封闭起来。老头子的那辆林肯高级防弹轿车开着引擎停在混凝土地面上,后车门开着。林德罗斯弯下腰钻进车里,坐到了老头子身旁舒适无比的皮革座椅上。他没动手车门就自动关上了,电子门锁随即锁闭,手持霰弹枪的司机朝林德罗斯点了点头,接着就升起了把驾驶室与后部宽敞的乘客座舱分隔开来的隐私车窗。后部座舱车窗上的有色玻璃经过特别处理,车外的人根本看不见车内的情景,坐在车里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两份档案你都带来了?”

“是的,长官。”林德罗斯点点头把档案递了过去。

“干得好,马丁,”老头子蹙起了眉头,“POTUS44要见我。”华盛顿安全界的人都喜欢用“POTUS”这个缩略词来指美国总统。“从局里面临的危机来看——我们现在可是内外交困——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有多糟糕。”

不出所料,这次会见的情况确实很糟糕。首先,老头子并没有被领进椭圆形办公室,而是被带到了位于白宫地下三层的战情室;其次,会见他的人也不仅仅是总统,在用混凝土加固的房间中央,椭圆形会议桌的周围坐着六个人。战情室里没开灯,惟一的光源就是悬挂在四壁上的许多块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图像显示着各个军事基地的情况、执行侦察任务的喷气机传回的画面,还有用数字手段模拟出的战争态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坐在面前的这些人里老头子认识几个,总统向他介绍了其余的几张生面孔。左起第一位与会者是卢瑟·拉瓦列,五角大楼的情报工作主管,他是个壮实的大块头,高高的前额上满是皱纹,粗硬的铁灰色头发长得稀稀拉拉。拉瓦列的左手边是个眼神如锥子般锐利的家伙,据介绍名叫乔恩·米勒,是国土安全部的高级官员。米勒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老头子意识到此人非常危险。坐在米勒左手边的人用不着介绍,他是巴德·哈利迪,国防部长。接下来是总统本人,他身材短小精干,一头银发,面色坦诚,头脑非常敏锐。坐在总统左边的是黑头发、溜肩膀的国家安全顾问,他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转个不停,总是会让老头子联想到大老鼠。坐在最右边的人戴着眼镜,他名叫冈达尔森,来自国际原子能机构。

“人都到齐了,”总统没跟他们客套,连开场白都省了,“咱们直接说正题吧。”他的眼光转到了中情局局长身上。“我们正处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大家都听取过情况简报,但局势随时都在发生变化。库尔特,你来介绍一下最新的进展,好吗?”

老头子点点头,打开了“杜贾”组织的档案。“我们救回了林德罗斯副局长,从而掌握了有关‘杜贾’组织行动的进一步情况,也极大地鼓舞了局内的士气。现在我们已经证实‘杜贾’组织曾在埃塞俄比亚西北部的瑟门山脉活动,当时他们在转运铀原料,还有用于引爆核装置的触发放电器。根据最近译出的‘杜贾’组织的电话联络内容,我们已锁定恐怖组织实验室的大致方位,据信他们正在那里提炼铀元素。”

“好极了,”拉瓦列说道,“一旦你查出准确的坐标,我们就可以发起外科手术式的精确空袭,把那帮狗杂种炸回到铁器时代去。”

“局长,”冈达尔森说,“‘杜贾’组织具备提炼铀元素的能力,这一点是否已确信无疑?提炼铀元素不仅需要专业知识,还得有规模庞大的设施。且不说别的设备,最起码他们也得有上千台离心机才能把铀元素提炼到所需的纯度,即便是只制造一枚核武器。”

“是否有能力我们无法确信,”局长干脆地答道,“但林德罗斯副局长和救他回来的那名特工都曾亲眼看到‘杜贾’组织确实是在走私铀原料和触发放电器。”

“这些情况当然很有用,”拉瓦列说,“不过我们都知道‘黄饼’铀矿石很容易搞到,价格也并不昂贵。但要把它提炼成武器级别的铀元素却非常困难。”

“你说得对。问题在于现场残留的辐射痕迹表明,‘杜贾’组织转运的是二氧化铀粉末,”中情局局长说道,“二氧化铀和‘黄饼’铀矿石不同,它只需再经过一道简单的步骤就能提炼成武器级别的铀元素。稍微像样点的实验室都可以把二氧化铀转变为铀金属。因此,无论‘杜贾’组织在策划什么,我们都必须给予高度的重视。”

“除非这些情况全都是假情报。”拉瓦列固执地说道。这家伙经常故意利用自己无可否认的权力去招惹别人。更可气的是,看样子他还挺乐在其中。

冈达尔森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我赞成局长的意见。一个恐怖主义网络竟然拥有二氧化铀,这简直太可怕了。面对这种涉及核武器的直接威胁,我们决不能将其视为假情报而置之不理。”他把手伸进放在身旁的公文包,掏出一叠纸分发给与会者,“只要是核装置——无论它是所谓的‘脏弹’还是其他类型的武器——其尺寸和规格都是相对确定的,而且必然都含有某些必要的部件。我冒昧地列了一张清单,并且附上了详图,图中注明了这些部件的具体尺寸、规格,以及探测时可以作为判断依据的迹象。我建议把这份清单下发到美国各大城市的所有执法部门。”

总统点头同意。“库尔特,下发清单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马上就去办,长官。”中情局局长答道。

“局长,请稍等一下,”拉瓦列又开口了,“我还想谈谈你刚才提到的另一位特工,杰森·伯恩。他就是与最近那起恐怖分子逃脱的灾难性事件有关的特工,就是他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把中情局的犯人带出了拘留所,对吧?”

“拉瓦列先生,这完全是我们局里的内部事务。”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直言不讳,而不是什么机构间的竞争意识,最起码在这间屋子里应该如此,”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说道,“坦率地说,我认为伯恩的话根本就不能相信。”

“局长,你以前和这个伯恩有过矛盾,对不对?”问这句话的人是国防部长哈利迪。

中情局局长看起来好像快睡着了。实际上,他的大脑正在全速运转,他知道自己等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有人向他发起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攻击。“什么意思?”

哈利迪微微一笑:“局长,恕我直言,我觉得伯恩这家伙就是个累赘,无论是对于你的机构、整个政府还是我们所有人而言。他竟然让一名中情局看管的重要嫌疑犯逃脱,在此过程中还危及了不知多少位无辜市民的生命安全。我认为应该把此人处理掉,越快越好。”

中情局局长把手一挥,没去理会国防部长的质问。“总统先生,我们能不能接着谈刚才的问题?‘杜贾’组织——”

“哈利迪部长说得没错,”拉瓦列还是不依不饶,“我们正在和‘杜贾’组织战斗,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怎么能让他们的重要嫌犯逃脱?事已至此,还请局长告诉我们中情局对杰森·伯恩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局长,拉瓦列先生的意见提得很好,”哈利迪油滑无比的得克萨斯口音简直像极了林登·约翰逊,“还有阿灵顿纪念大桥附近的爆炸。中情局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那么大的丑,在最不能出问题的时候搞得我们颜面尽失,还助长了敌人的气焰。你们局里还死了一个人——”他打了个响指,“他叫什么来着?”

“蒂莫西·海特纳。”中情局局长替他说了出来。

“没错,海特纳,”国防部长接口时仿佛是要故意确认中情局局长的回应,“局长先生,恕我直言,假如我坐在你的位子上,肯定极为担心中情局的内部安全问题,绝不会像你这样若无其事。”

中情局局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翻开了马丁·林德罗斯在“隧道”交给他的那份稍薄的档案:“事实上我们刚刚结束一次内部调查,内容就是部长先生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我们已经得出了无可置疑的结论。”他把档案的第一页纸从桌上甩过去,看着哈利迪谨慎地拿起了它。

“趁着国防部长先生看报告的时间,我把局里的调查结论向各位作个简单介绍。”中情局局长交叉起十指往前一倾身,就像是给学生讲课的教授,“我们发现中情局里有个内奸。此人是谁?就是蒂莫西·海特纳。是海特纳接到了莎拉雅·穆尔的电话,得知嫌疑犯马上要被带出拘留所。是蒂莫西·海特纳通知了嫌疑犯的同伙,从而帮助他成功逃脱。他本人可不太走运,恰好被一颗射向穆尔女士的子弹击中,就此丧命。”

中情局局长逐一看了看战情室中众人的脸,“正如我刚才所说,中情局的内部安全问题已得到了控制。现在我们能够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应该集中的地方:阻止‘杜贾’的行动,把该组织的成员绳之以法。”

他最后把眼光转到国防部长哈利迪的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策动攻击的首脑就是此人,他可以确定,有人曾警告过他,说哈利迪和拉瓦列想插手历来由中情局控制的领域。因此他才故意捏造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传言,过去的六个月间,在国会山参加会议的时候、在和同事与竞争对手共进午餐或晚餐的席间,他都颇为卖力地表演过:假装自己茫然失神、心情抑郁,或是突然间显得无所适从。老头子的目的是想造成一种假象——年事已高的他如今精力衰退,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厉害角色;他要让别人以为自己终于变得脆弱不堪,无力再承受政治上的攻击。

结果正如他希望的那样,阴谋对付他的小集团终于从暗处跳了出来。然而有个情况却让他很担心:总统为什么没有阻止这场针对他的攻击?难道说他表演得太逼真了?难道说在阴谋集团的影响下,总统已确信他没有能力继续担当中情局局长的重任?

电话打来时恰好是半夜十二点过十二分。伯恩拿起听筒,有个男人的声音告诉他地址是距离酒店三个街区的一处街角。伯恩还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作准备,他抓起大衣走出了酒店。

晚上的天气还比较舒服,几乎没什么风。时不时有丝丝浮云从将满的月亮前掠过。月色很美,洒下清辉的月亮在夜空中明晰无比,就好像是透过望远镜观察到的一样。

他站在街角,双臂松弛地垂在身侧。和叶夫根尼会面后已经过了一天半,这段时间里他除了观光什么也没干,到处走个不停,借此机会他能够悄悄留意是谁在跟踪他,总共有几个人,跟踪者多长时间换一次班。他记住了那几个家伙的脸,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从成百上千人中认出他们。他也有充分的时间观察他们的跟踪方法,以及跟踪者的个人习惯。他可以模仿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换张脸,他就能扮成跟踪者之中的一员。不过那么做需要时间,现在他的时间比较紧张。但有件事让他心神不宁:有些时候伯恩可以确信跟踪者都不在附近——他们要么是在换班,要么就是被闲得无聊想打发时间的他给甩掉了。在这样的间隙里,伯恩那经历过岩石和钢铁磨炼的动物本能却告诉他,还有另一个人在观察着自己。难道是莱蒙托夫的保镖?伯恩并不知道,因为他从来都没瞥见过这个家伙。

他身后响起了柴油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伯恩没有回头。随着离合器发出的刺耳尖叫,一辆固定线路的小巴士停在了他前面的路旁。车门从里面打开,他走了上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那双玛瑙般的眼睛。伯恩根本没问他们要上哪儿去,他知道现在不该问这种问题。

小巴士开到了法国大道的街口处,他们在这儿下了车。两个人穿过高耸的金合欢树下的鹅卵石路面,这都是伯恩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情景: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尽头矗立着一座通往海滩的缆车站。伯恩以前来过这儿,他对此确信无疑。

波格丹朝缆车站走去。伯恩正准备跟上去,却在第六感的驱使下转过身来。他注意到小巴士的司机并没有把车开走。那人缩在座位上把手机贴到耳旁,两只眼睛忽左忽右地瞟来瞟去,却始终没往伯恩或波格丹这边看。

这里的缆车和游乐园里的缆车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根嘎吱作响的钢缆上垂挂着许多部漆成鲜亮颜色的双人轿厢。钢缆高悬在林木带的上空,那儿的树林和浓密的灌木丛

中有几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和颇为陡峭的台阶,一直通往下方的奥楚达海滩。盛夏时节,这片海滩上都会挤满晒成古铜色的泳客和阳光崇拜者,但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点,狂风裹挟着湿乎乎的沙子直往岸上吹,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伯恩趴在铁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看到有一只带斑纹的大拳师犬在岸边被月光映成淡绿色的浪花中嬉戏,而狗的主人——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头戴宽边帽,两手插在松松垮垮的粗花呢外套的大口袋里——则跟在狗后面在海滩上漫步。两只劣质的扬声器里轰然响起一阵嘈杂的俄语流行音乐,接着又突然被人切断。

“转过来。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伯恩服从了波格丹的命令。他感觉到对方的那双大手在他身上仔细摸索,要搜查他有没有暗藏武器,或是带着用来录下交易过程、给莱蒙托夫下套的窃听器。波格丹咕哝一声退了开去,点起了一根烟,两眼又变得死气沉沉。

他们走进缆车站时,伯恩注意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了四个人,看样子是做生意的,都穿着东欧生产的廉价西服,但这几个人穿着这身衣服似乎有点不太自在。他们到处张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然后再次环顾四周,这期间四个人的眼光全投向了伯恩。伯恩心头猛然又涌起了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情景以前也出现过。

有个生意人拿出数码相机,开始给另外几个人拍照。一阵笑声随即响起,继之以几句男人常说的戏谑之语。

四个生意人边开玩笑边摆出一副观光客架势的时候,伯恩和波格丹正在等待一辆苹果红颜色的缆车轿厢停靠到混凝土砌成的站台前。伯恩背对那四个人站着。

“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我们被人跟踪了。”

“我们当然是被人跟踪了,不过你自己提起这事倒让我觉得很意外。”

“什么意思?”

“你当我是傻子吗?”波格丹掏出一把毛瑟手枪,漫不经心地瞄准了伯恩,“那帮家伙是你的人。我们已经警告过你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缆车来了,快给我进去吧,同志。等缆车开到林木带的上空我就宰了你。”

下午五点三十三分时中情局局长在图书馆里,勒纳在那儿找到了他。图书馆所在的大房间近似正方形,天花板的高度是普通房子的两倍。不过这地方并没有书,连一本都没有。所有的数据、历史记录、评述、战略与战术——总而言之,中情局历、现任的局长和所有情报官员的智慧的总和——都已被数字化,存放在一台特制服务器的巨大硬盘阵列之中。房间的四周摆放着十六台电脑终端。

老头子刚才查看了关于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档案。那次任务是亚历山大·康克林策划的,据局长所知也是伯恩惟一一次未能成功完成的任务。哈米德是一家跨国企业集团的老板,集团的业务包括炼油、生产化学制品以及制造铁、铜、银、钢材等。这家名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的企业集团将总部设在伦敦,沙特人哈米德第二次结婚时移民到了那里。他的第二任妻子霍莉·卡吉尔是个出身上层阶级的英国女郎,她为哈米德生了两儿一女。

中情局——具体而言是康克林——把哈米德·伊本·阿谢夫锁定为目标。不久之后,康克林派杰森·伯恩去刺杀此人。伯恩在敖德萨追踪到了他,却碰到了一些麻烦。伯恩朝沙特人开了枪,却未能将他击毙。拥有众多手下的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就此消失无踪,伯恩险些没能活着逃出敖德萨。

勒纳清了清嗓子,老头子闻声转过身来。

“啊,马修。请坐吧。”

勒纳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长官,您在查看旧伤口啊?”

“你说的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案子?我想查查那家人的下落。老阿谢夫不知是死是活?如果他还活着,那么现在人在哪里?敖德萨的刺杀行动失败后不久,他的小儿子卡里姆·贾麦勒就接管了企业。过了一段时间,大儿子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也没了踪影,很可能是照料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去了。这符合沙特阿拉伯的部族传统。”

“那个女儿呢?”勒纳问道。

“萨拉·伊本·阿谢夫,她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据我们所知,她和母亲一样不愿受宗教信仰的束缚。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成为过我们的监控对象。”

勒纳往前挪了挪。“您为什么现在要查这家人的情况?”

“这是个未了结的问题,搞得我很心烦。伯恩执行任务时只失败过这一次,而鉴于最近发生的事情,现在我的脑袋里总是想着失败。”他坐在那儿有一阵子没说话,两眼盯着不近不远的地方陷入了沉思。“我命令林德罗斯切断了和伯恩的所有联系。”

“这个决定很明智,长官。”

“是吗?”中情局局长面色阴沉地打量着他,“我觉得我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我要你去纠正。马丁现在正日以继夜地调动‘堤丰’的力量追踪法迪。你的任务与此不同,我要你找到伯恩,然后把他干掉。”

“长官?”

“别跟我打马虎眼,”中情局局长厉声说,“我可是看着你一步步在局里升上来的。我知道你搞外勤的时候有多出色。你干过手上带血的活,更重要的是,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被你榨出情报来。”

勒纳没吭声,这其实等于是承认了。他虽然沉默不语,头脑却在飞速运转。如此说来这才是他提拔我的真正原因,勒纳心想,改组中情局的事老头子根本就不在乎。他需要的是我的特别专长。这桩沾血的活老头子不放心交给自己的人来做,因此才需要他这个外人。

“那咱们就接着说,”老头子举起了一根食指,“我早已经受够了这个傲慢无礼的狗杂种,从他来找我们的第一刻起就带着自己的目的。有时候我简直都以为是我在给他打工。瞧瞧他把采维奇带出拘留所的那件事。他有自己的目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告诉我们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像我们根本没弄清当年在敖德萨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样。”

勒纳闻言吃了一惊。他心想,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低估了老头子的本事。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伯恩那次始终没有向我们汇报完整的情况?”

中情局局长的样子很有些恼火。“他当然汇报了情况,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汇报了。但他声称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妈的一件鸟事都想不起来。马丁相信他的话,但我从来都不这么认为。”

“您下命令吧。我肯定能从他嘴里掏出真话,长官。”

“这你就别妄想了,勒纳。伯恩宁可自杀也不会透露情况。”

“我搞外勤的时候学会了一件事:任何人的心防都是能被突破的。”

“你没法突破伯恩,相信我。我要的并不是真话,而是他的命。这就是他欠我的那一磅肉45。”

“遵命,长官。”

“别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包括马丁在内。他从行刑队手下救过伯恩许多次,多得连我都数不清。该死的,这次他可没法救了。马丁说他已经切断了和伯恩的联系。你去吧,去找那家伙。”

“明白。”勒纳干脆地站起身。

中情局局长抬起头来。“还有件事,勒纳,这是为你自己好:没有那家伙的死讯就别回来。”

勒纳在局长的凝视下毫不畏缩:“我回来以后呢?”

精明过人的老头子知道勒纳这是在向他挑战。他往后一靠,两手的指尖顶在一起轻轻敲击着,仿佛陷入了沉思。“也许我并不能让你实现梦想,”他答道,“但肯定能让你满足自己的需要。”

伯恩钻进缆车狭窄的轿厢,波格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轿厢离开了缆车站,从陡峭的石灰岩悬崖上方摇摇摆摆地荡了出去。

伯恩说道:“我以为那帮家伙是你们的人。”

“别搞笑了。”

“我是一个人来的,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我只想和莱蒙托夫做成交易。”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们之间强烈的敌意简直就像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第三方。波格丹的羊毛大衣散发出一股霉味和烟臭,大衣的翻领上沾满了头皮屑。

随着轿厢顶部钢制滑轮的滚动,钢缆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四个生意人在最后一刻跳进了末尾的两个轿厢。他们还在不停地吵吵,好像是喝醉了酒。

“要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肯定活不成,”波格丹淡淡地说了一句,“谁都活不成。”

伯恩看着后方轿厢里的那几个人。

大海上的波涛翻涌不息,几艘油轮缓缓地驶过港口,不过渡轮和休憩的海鸥一样,此时已经停航。远处的海面上,月光给波浪的尖端镀上了一层银霜。

海滩上的那条拳师犬还在蹦蹦跳跳地跑着。它穿过灰色的沙滩时抬起头来,方方的嘴巴被泡沫和碎海藻弄成了灰白色。拳师犬叫了一声,随即被主人喝住了。他轻轻拍了拍狗的胁腹部,带着它从一座木制的突堤下方穿了过去,支撑突堤的淡绿色木桩在海潮的拍击下吱呀吱呀直响。突堤左侧有一堆骨架般纵横交错的木梁,它们支撑着一片曾被海水侵蚀破坏的山坡植被,再往左去则是一长溜黑乎乎的凉亭、酒吧和餐馆,都是些为夏季的游客提供服务的场所。从略呈弧形的海滩再向前走,南方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个游艇俱乐部,那儿的照明就像是小村庄里的点点灯火。

那四个坐缆车的人也来到了沙滩上。

波格丹说道:“得采取点措施。”

他的话刚说出口,伯恩就意识到这又是一次考验。他斜眼一瞥,发现那几个人倏然间消失了。不过他知道他们肯定还待在沙滩上。也许他们躲到了支撑起部分山坡的木头框架里,或是钻进了某个卖小吃的凉亭。

他伸出手。“把毛瑟枪给我,我去找他们。”

“你以为我会把枪交给你?相信你当真会朝他们开枪?”波格丹啐了一口,“你如果真准备去杀人,那咱们俩就得一起去。”

伯恩点了点头。“我以前来过这儿,知道该怎么走。跟着我就是了。”他们从沙滩上斜穿而过,离开了海浪。伯恩弯腰钻进木梁搭成的迷宫之中,捡了根木头往柱子上猛力一敲,试试它够不够结实。他瞧了波格丹一眼,看看那家伙是否会反对,不过波格丹只是耸了耸肩,毕竟他手里还拿着毛瑟枪。

他们在横七竖八的木梁投下的阴影中穿行,时不时还得弯下腰,否则脑袋就会撞上低垂的横梁。

“这儿离我和莱蒙托夫碰头的地方有多远?”伯恩低声问道。

波格丹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他眼中怀疑的神色仍然没有消失。

伯恩估计接头地点可能会是停泊在游艇内港的一艘船。他重新集中注意力朝木梁下的阴影中望去。他知道前方就是海滩上的第一座凉亭——那就是他以前来过的地方。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继续往前走,伯恩在波格丹前头一步。沙滩上反射出的月光犹如一根根细长而苍白的手指,透进了这片由四四方方的立柱、巨大的桁架和横梁构成的地下世界。伯恩知道他们现在的位置基本与突堤平行,离那座凉亭已经很近了。

伯恩眼角的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动作遮遮掩掩地看不分明。他没有改变方向,没有回头,只是把眼睛转了过去。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视野中只有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凌乱阴影。接着,在建筑材料构成的各种几何角度中,他看到了一个弧形——这样的曲线只可能出现在人体上。一个,两个,三个,他把隐藏在暗处的人全找了出来。这几个人散布在绝佳的位置上,犹如一张阴影中的蜘蛛网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知道伯恩要往这个方向来,就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要发疯了?他感觉自己的记忆仿佛在诱使他作出一个个引向错误和危险的选择。

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停下脚步正准备后退,但立刻感觉到波格丹用枪口顶住了他的肋骨,逼着他往前走。波格丹也参与了这件事?这个乌克兰人难道也是暗中为伯恩设下的陷阱的一部分?

突然间,伯恩猛地往左一转,朝沙滩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一边跑一边扭过身,把那根木头掷向波格丹的脑袋,波格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但也错过了开枪的时机——伯恩刚闪身躲到立柱后,毛瑟枪射出的一枚子弹就啪地打裂了立柱的边角。

伯恩作势要往右跑,随即疾冲向左方。跑动时他故意把右腿的步子迈得比左腿大,这样波格丹就难以预测他的下一个位置。又响起了一枪,这次准头更差了。

第三枚子弹在伯恩撒腿狂奔时张开的大衣下摆上撕开了一个破洞,但这时他已经冲到了突堤的第一根立柱旁,旋即没入阴影之中。

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跟在自称是伊利亚·沃达的那个人

身后猛追,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咧着嘴露出了紧咬的牙齿,因为靠近突堤处的沙滩变得越来越松软潮湿,跑起来非常费力。他鞋子的里里外外满是沙子,大衣的下摆也溅上了一团团潮湿的泥沙。

海水冷得刺骨。他并不想往水深的地方跑,但突然间他瞥到了自己的猎物,于是又鼓起劲往沙滩下奔去。海水没过他的双膝,然后又拍上了他的大腿。开始涨潮了,涌上海滩的潮水大大减慢了他的速度。他得费尽全力才能——

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他急忙转过身来。但可恶的海水却紧紧裹住了他那件长达脚踝的羊毛大衣,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无比,与此同时冲上海滩的浪头打得他失去了平衡。他不由得一个踉跄。在无法控制身体动作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沃达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跑。沃达是故意要把他引下水,这样他就会被长大衣弄得举步维艰。

他破口大骂,但骂声随即戛然而止,就像是咬到了舌头似的。借着月光,他看到那三个生意人抽出了枪,正全力朝自己奔来。

波格丹又跑了起来,这时领头的那个人瞄准目标开了枪。

伯恩比波格丹先看到了那三个人。他扑上前去,快要冲到乌克兰人身边时,第一枚子弹就把离他最近的那根立柱打崩了一块。波格丹正准备转回身,脚下却打了个滑。伯恩拽着他站直,然后把他的身子一转,让他挡在自己和持枪人之间。

另一个人举起枪开了火,子弹钻进了波格丹的左肩,冲击力让他的身体猛然往左后方一拧。伯恩做好了准备——他稳稳站定,摆出了武术高手的姿势:两脚分开与髋部同宽,膝盖微微弯曲,放松的躯干随时都能作出下一个动作。他能感觉到力量从下腹部源源涌出。伯恩把波格丹的身体拽回原位,继续拿他当盾牌。那三个人现在离得很近了,他们散开成三角形,几乎都站到了海浪之中。伯恩在清冷的月光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

又一颗子弹射中了乌克兰人的肚子,打得他弯下了腰。伯恩把波格丹拽直,抓住他的手臂,用他自己手中的那把毛瑟枪瞄向目标。他把食指压在波格丹的食指上扣动了扳机,位置靠右、离伯恩最近的那个人摇晃着身子一头栽倒。第三颗子弹打在波格丹的大腿上,但这时伯恩已经再度开火,居中的人扬起双臂向后倒去。

伯恩拽着波格丹转向右方。两颗子弹贴着乌克兰人的脑袋飞了过去,只差了几厘米。伯恩又开了一枪,但没打中。第三个人左躲右闪地冲上前来,一边逼近一边开枪,但他脚下的海浪越来越大,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伯恩一枪射中了他的眉心。

震耳欲聋的枪声尚未平息,伯恩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挣扎了一下,是很轻微的蠕动——波格丹又从大衣里面摸出了一把枪。波格丹刚才的那把黑色毛瑟手枪已经掉进水里,沾满了海草和他自己的血。伯恩挥起掌缘猛劈而下,乌克兰人的枪顿时脱手飞出,消失在波涛翻卷的大海之中。

波格丹举起双手,像地狱里的恶鬼似的死命掐住伯恩的脖子。涌上岸边的一个浪头冲得伯恩跪倒在地。波格丹的两个大拇指摸索着,想捏碎伯恩喉头的软骨。伯恩看准他身上的一处枪伤,用掌根狠狠地按了上去。波格丹昂起头纵声大叫。

伯恩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挥出了拳头,这决定性的一击打得波格丹立足不稳,猛地朝后倒去。他的脑袋侧面砰地撞上了一根立柱,鲜血从嘴里狂喷而出。

他盯着伯恩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微笑。

“莱蒙托夫。”他说道。

海滩上一片寂静,只有冲击到立柱上的海浪在哗哗作响。没有船只马达的突突声,也听不到世间万物的任何动静,直到那只拳师犬求救般地发出了一声哀鸣。

这时候波格丹咯咯地笑了起来。

伯恩揪住了他:“波格丹,你他妈的笑什么?”

“莱蒙托夫。”乌克兰人的声音微弱而又无力,就像是一只在嘶嘶漏气的气球。他的眼睛直往上翻,但还是挣扎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没这个人。”

伯恩松开手让尸体倒进水中,突然意识到有个人从阴影中迅速朝他袭来。他刷地转向左侧。是第四个人!

太晚了。他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热乎乎的鲜血就涌了出来。袭击他的人开始拧动刀身,伯恩伸出双手用力推开那人,深深扎进他身侧的尖刀被拔出,带出了一道血线。

“他说得没错,”那个人说道,“莱蒙托夫是我们召出来引你上钩的鬼魂。”

“我们?”

袭击他的人走上前来。从突堤木板的缝隙间透下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孔,奇怪的是这张脸看上去竟有点眼熟。

“认不出我了吧,伯恩?”他的狞笑凶残而又恶毒。

然而,伯恩还是猛地想起了马丁·林德罗斯为他勾勒出的那张脸。他认出来了。

“法迪。”伯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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