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时候,道观外的桃花都开了,远远望去,绚烂绮丽如云霞,美不胜收。

顾景阳在这儿待了整整许多年,心境也从最开始的怨恨不平,到坦然处之,最后心如止水,潜心修道。

现在,已经到了该同过去生活告别的时候,他却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陛下,”衡嘉守在外边儿,见他微微蹙着的眉,近前去道:“您既登基,是将这儿用惯了的东西挪到宫里去,还是重新置办——”

“留在这儿吧。”

顾景阳静默良久,道:“朕不想在宫中久居,太极宫中略微准备些便是,不必太过兴师动众。”

衡嘉恭敬应了一声,正待出去吩咐,却见顾景阳俊秀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疑惑,不禁停住脚步,却见他转头去看自己,语气中似乎有些不确定的道:

“衡嘉,朕是不是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了?”

衡嘉听得莫名,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终于还是摇头道:“敢请陛下示下……”

顾景阳又是久久无言,合上眼去,有些倦怠的道:“罢了。退下吧。”

衡嘉左思右想,都没个章程,只得躬身致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

正是午后时分,顾景阳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远眺着山边连绵的桃花,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只是不管怎么想,却都记不起来。

日光和煦,暖意融融,他实在困惑,又被晒得有了几分困意,不知不觉间,竟枕着自己手臂,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顾景阳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个明艳灼目的姑娘,笑起来时恍若春光,他看她一眼,觉得心都要化了。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枝枝。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每念一遍,他都觉得喜欢。

春风吹来桃花细碎的粉色花瓣,轻轻打在顾景阳脸上,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对着不远处那片桃林看了会儿,忽然间笑了起来。

“枝枝今年才十二岁,唔,”顾景阳自语道:“我还没有见过十二岁的枝枝呢。”

衡嘉听得内里有动静,忙入内去侍奉,却见顾景阳已然站起身来,缓步出门,竟像是要离开此处。

他吃了一惊,忙跟上去,道:“陛下,您是打算回宫去吗?”

“不回。”顾景阳头也没回,道:“朕去找一个人。”

……

三月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了,或粉色、或红色的海棠堆堆簇簇,占满了枝头,一派春意盎然。

午膳之后,谢偃与妻子一道往府中凉亭中去歇息,偶然间来了兴致,又令人去取棋盘来,就着春风,与妻子对弈。

卢氏出身高门,未出阁时也是闻名长安的才女,自不怵他,夫妻二人下了约莫两刻钟,正得趣儿呢,却听外边儿脚步声匆忙响起,管家快步近前道:“老爷,夫人,陛下过府来了。”

谢偃眼底闪过一抹疑惑,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郑家倒台,谢偃也是功臣,新帝生性冷淡,虽对谢家有所加恩,却不甚亲近,现下忽然过府来,是有意表示看重,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谢偃想了又想,脑海中却也没个结果,索性不再纠缠,快步迎出府去,请了皇帝入内。

顾景阳心中惦念那小妖精,来不及多想,人便到了谢家,真到了地方,才想起另一桩难处来。

此事他该如何同谢家人讲?

说他想娶谢家才十二岁的小姑娘为妻?

真这般说了,谁知道他们会想到哪儿去。

再则,枝枝今年也才十二岁,心性未定,他若急着娶她,兴许反倒会叫她心生抵触。

她若是不喜欢自己……

顾景阳想到此处,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谢偃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心惊胆战。

新帝登基不过一月,谁也没摸清他心思,若真是觉得几家功臣太过扎眼,想要加以打压,那可如何是好?

今日他贸然往谢家来,怕是来者不善。

谢偃悄悄同妻子递了一个眼色,后者的心头一颤,也暗自警惕起来,言辞之间多加小心,唯恐犯了皇帝忌讳。

顾景阳哪知这夫妻俩如何作想,一颗心全都系在还没见面的小枝枝身上,想着她现下是何模样,想着梦中她活泼动人的神情,不觉间竟出了神。

谢偃见他神思不属,心下愈加忐忑,你来我往的尬聊了大半个时辰,觉得自己似乎一日之间便老去了几十岁。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夕阳西下,余晖泛着淡淡的金色,明灿而又温柔。

顾景阳定下心来,打算徐徐图之,免得吓着那小妖精,如此作想,便待起身离去。

谢偃夫妻被折磨的有气无力,见终于能送他走,好不欢欣,哪知夫妻俩刚站起身,便听院外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呼喊声:“阿爹,你快帮我看看!为什么我的风筝飞不起来呢?!”

这倒霉孩子!

谢偃心道:先等皇帝走了再说还不成吗?

你想要一万个风筝,阿爹都能给你找来!

外边儿有仆婢的说话声,似乎是那小姑娘被人拦住了,毕竟皇帝正在里边儿跟谢家夫妻说话,可不能随意放人进去。

谢偃唯恐小女儿御前失仪,听得她被人拦住,刚想松一口气,却听皇帝道:“叫她进来吧。”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声音似乎格外柔和。

谢华琅何曾想过这么多,提着她的蝴蝶风筝进去,便见阿爹阿娘正立在院中,身边还站了个从没见过的人。

那人生的极为俊秀,气度凛然出尘,不像凡人,倒像是降世谪仙。

他脸上带着三分笑,静静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谢华琅见过的美男子不少,自家父兄也是仪容出众,只是较之此人,却少了几分清隽端方。

她眨了眨眼,想起方才拦住自己的那几个人,再想想京中近来的变故,隐约猜到了他身份。

这一世里,顾景阳也是头一次见这小姑娘。

她今年才十二岁,面庞刚刚有了点儿少女的明媚,宛若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浑身上下都娇俏的明艳,一身粉紫色衫裙,活像是个花骨朵儿。

谢华琅可没想到会在自己遇上刚刚登基的新帝,免不得有点拘谨,轻轻向他行了一礼,便提着那只风筝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顾景阳的心绪忽然间软了,近前两步,自她手中接过那只蝴蝶风筝,端详一阵儿,道:“飞不起来吗?”然文吧

“嗯?”谢华琅楞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啊,是,它飞不起来。”

“尾巴做的太长了。”顾景阳曾经带着明淑放风筝,略一打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温和解释一句,又吩咐衡嘉:“去寻把剪刀来。”

谢偃与卢氏不想会有这等变故,已经怔在当场,衡嘉见惯来清冷的皇帝这般柔声细语的同个小姑娘说话,也是愣了,呆了一下,才忽然打个激灵,躬身退下去了。

谢华琅毕竟还小,虽也知天家威严,可见顾景阳这般温煦,倒也不是很怕,悄咪咪的打量他一眼,越看越觉得这位新帝风采出众,不染凡尘。

顾景阳察觉到那小姑娘的目光,心中微微盈出几分笑意来,衡嘉取了剪刀过来,他动作舒缓的将蝴蝶尾巴剪去一截,道:“这样便可以了。”

谢华琅小声道:“尾巴少了一截,就不好看了。”

卢氏听得有些头大,不易察觉的戳了女儿一下。

只要能把皇帝打发走,你想要多少风筝得不到?

谢华琅被母亲戳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人可是天子呢,不是一味纵容她的阿爹阿娘。

她有些忐忑的看着顾景阳,却听他附和道:“是不太好看。”

顾景阳眼睫微动,忽然转过头去,向她道:“改日我帮你做个好看的,好不好?”

什么意思,他要帮我做风筝吗?

那我该要还是不要?

谢华琅抬眼看他,便见他神情专注,目光敛和,不像是在信口敷衍,略顿了顿,便道:“谢谢你。”

“走吧,”顾景阳听得莞尔,提着那只风筝,道:“外边儿还有风,我们去放放看。”

谢华琅听得眉梢微蹙,只是见他不似说笑,还是老老实实的跟过去,往府中花园里去放风筝了。

谢偃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会在府上遇见自己小女儿,更想不到他似乎对女儿很是中意……

虽说枝枝也才十二岁,年纪尚小,但依照皇帝的态度而言,除去“中意”二字,他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拉拢功臣?

还是说内中另有深意?

他有点头疼,扭头去看妻子,果然同样在她眼底看出了凝重之色。

顾景阳却没有想这么多,跟心爱的小姑娘到了花园里边儿,教着她将那只缺了半截尾巴的蝴蝶风筝送到天上去了。

谢华琅原就性情活泼,见他这般温煦和善,心中敬畏也散去几分,兴致勃勃的牵着那只蝴蝶风筝放了良久,觉得累了之后,终于将它收起来了。

晚风和畅,吹动了她腰间丝绦,谢华琅心有所感,回头去看,却见顾景阳也正望着自己,眉宇间神情敛和,隐约温柔。

清风吹起他的衣带,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幽微的月季花香,她被这一幕晃了下眼,只觉这人真是玉树临风,形容皎皎。

周遭仆从早就退下,谢华琅近前去,轻轻向他行了一礼,笑道:“今日陛下相助,感激不尽。。”

她年岁还小,声音也是少女的清澈,顾景阳静静看着她,只觉心底似乎有一汪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每一滴水都在说着喜欢。

“枝枝,”他注视着她,道:“等你长大,我便娶你,好不好?”

“???”谢华琅怔住了。

不是在说感激的事情吗?

为什么忽然跳到要娶我了?

顾景阳前世遇上这小冤家时,便是她先蓄意撩拨,登门去求了桃花,又主动留下耳铛,后来虽也有过争执,却也是因情爱而生。

说到底,前生谢华琅遇见他时,正是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一见倾心之后,又非扭捏性子,自然诸多主动。

可是这会儿,她才十二岁,还带着三两分稚气,顶多就是觉得这人生的俊秀,着实出尘,却不至于因此少女怀春,生出什么别样情愫来。

顾景阳想起前世,只觉二人再次相见之后,两心相许便是顺理成章之事,现下见她面露茫然,神情隐约带着点儿警惕,不觉也怔住了。

“枝枝,”他垂眼看着她,轻声道:“你不喜欢我吗?”

谢华琅抱着风筝,有些懵懂的看着他,想了想,道:“哪个喜欢?对阿爹阿娘他们的那种喜欢吗?”

“……不是,”顾景阳少见的有些无措,顿了顿,道:“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哦,”谢华琅摇头道:“那不喜欢。”

顾景阳的心忽然间沉了下去。

前世是那小妖精自己扑上来的,他以为今生也会如此,哪里知道她这会儿根本没这意思呢。

“枝枝,”他有些窘迫的道:“我生的不好看吗?”

自从说完要娶自己之后,陛下他的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是。

谢华琅狐疑的看着他,却还是坦诚道:“很好看啊。”

“那,”顾景阳道:“那你不喜欢吗?不想嫁给我吗?”

谢华琅想了想,却还是不解道:“好看跟嫁给陛下,有什么关系吗?”

顾景阳铩羽而归。

……

怎么会这样呢。

前世见到自己的时候,枝枝明明很喜欢的。

难道是因为现在还小,所以没什么感觉?

顾景阳有些头疼,人倚在床柱上想了会儿,不知过了多久,竟这么睡着了。

再度睁开眼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周遭的桌椅陈设,几时变得这么大了?

似乎……也不是在太极殿,倒像是在女郎闺房。

顾景阳有些疑惑,左右看了看,试探着叫了衡嘉一声,落到自己耳边的,却是一声“喵呜”。

他吓了一跳,低头去看,却见自己生着四只毛茸茸的爪子。

顾景阳给惊了一下,左右看看,瞥见不远处有梳妆台,后腿用力,跳上去一瞧,人就呆了。

镜子里没有人,却有只通体雪白的猫,蓝眼睛,毛发柔软而浓密,胡子一翘一翘的,正对着里边儿看。

顾景阳眨了一下眼,镜子里那只猫也眨巴一下眼,他愣住了,竟也忘了从梳妆台上下去,端坐在上边,疑惑的喵呜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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