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时间还早吧,饭店的酒吧间未见半个其他的客人。

这里是贵子和古贺认识不久时,曾经一起喝过酒的地方。两人当时坐的是吧台前。由于有这样的记忆,贵子推开门扉就径自朝吧台的方向走过去,而古贺却挽住她的手了。

古贺以下巴示意要坐到沙发椅上。

古贺要谈的好像是相当严肃的事情——贵子这时才察觉到。

古贺打电话到贵子以小儿科医师身份服务的P大学附属医院来,是这一天下午3点多钟的时候。贵子前天就预测到他会在这一天的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找她。

利用连续假日,回到东京的太太孩子们身边的古贺,这一天一早会搭乘飞机回到P市来才对。回来之后,等到贵子的工作告一段落的3点多钟就会打电话来——这一点她早已料到。

“你回来啦?怎么样,大家还好吧?”

电话里,贵子以爽朗的口吻说。这句描写或许改为“装出爽朗的口吻说”较为正确吧?“大家还好吧?”这句话很有可能被当做是挖苦。事实上,贵子最怕的是受到这样的误解。她认为自己对古贺的妻子并没有一丝嫉妒心理。

“托福了……我今天能不能见到你的面呢?”古贺问道。

“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贵子以这样的用词暗示自己的生理。

“什么?……呃,对……”

古贺好像明白了的样子。就这一方面来说,古贺的脑筋还算很灵敏。

“很抱歉,一个礼拜不见,却让你扫兴……”

这时虽然旁边没有人,贵子的声音仍然压得低低的。

“这件事情不提,我们还是见见面行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古贺有些慌张地说。

他们两人于是约好来到这家饭店的餐厅共进晚餐。吃饭时间,古贺却绝口未提有关他要说的话。

一方面,贵子也没有开口问他“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情呢”。(有话要说的是他,我何必问呢?)——这是她的想法。无可否认的,她的个性里多少有倔强的一面。

古贺是东京一家报馆的P分社社会部部长。由于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奉调时他是只身前来就任新职的。由于一次偶然的机缘和贵子认识后,已过10个月光景了。像贵子这种立场的女人,一般称为“P市妻”。事实上,贵子没有接受古贺的任何经济援助,因此,在她的意识里两人是完全平等的。

贵子在古贺面前有时候会不甘示弱,理由或许就在于此吧?“一段时间没见,我大女儿变得相当艳丽哩……”

古贺一边为贵子调配加水威士忌,一边开口说。台子上摆有威士忌酒瓶、冰桶、矿泉水之类的东西。

“她的名字不是叫悦子吗?……都读到大学三年级了,有男朋友也不算稀奇呀。”

贵子想起这个年龄时的自己。虽然谈不上同居,当时确实有过偶尔会到她住处来睡觉的男友。

古贺的大女儿突然变得艳丽——莫非她已有了这种关系的男友?贵子并没有开口说出来。她当然不愿意以此打击古贺。

贵子到过几次古贺所租住的公寓。在他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摆有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他的妻子、长女和次女站在自己家门口拍摄的照片。

当时,古贺曾经以得意的表情,做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的大女儿悦子,现在就读大学二年级。旁边的是二女儿克子,现在就读高中二年级……”贵子要是开口说,悦子可能和她的男朋友怎么样,古贺一定会勃然大怒吧?“或许你说得对。这该怎么说呢?这件事情实在是够怪的啦。”

“怎么样怪法呢?”

贵子含了一口加水威士忌。这个东西微微刺激舌头的感觉委实爽快。

“这件事情该怎么说呢?简单一句话,我把女儿看成一个女人了。”

“是么?!……这应该是好一阵子没有见到的缘故吧?古贺先生,你过年也没有回去嘛!”

岁末到过年时,P市曾经爆发一桩贪污事件。市政府的局长级官员遭到逮捕,情势甚至快延伸到副市长头上。因此,包含社会部长古贺在内的记者们都无法好好享受新年假期了。所以,自从去年夏天以来,古贺可以说始终都没有回过东京。这当中,他的妻子曾经来过P市两趟,而他却一直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

“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古贺虽然点头,却还有一些狐疑的样子。

“你说把女儿看成一个女人……具体说来,是怎么一回事呢?觉得女儿变得漂亮许多……如此而已吧?”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古贺使用客气的言词说。有时候会变得这样,这是他的习惯之一。“这样说,或许你会明白吧?自己的女儿毋宁是一个女人……我想这是有妙龄女儿的父亲难免会有的心理。而我的情形却不同。我对大女儿意识到一个女人的存在了。这一点不是迥然不同吗?”

“可是……”贵子笑了,“你这只是在玩弄词藻吧?”

“不是!”

古贺有些悻悻然地说。他同时把杯里一半以上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过的激动的表现。

“你这样喝法,不要紧吗?”

贵子不觉探头望了一下古贺的脸。

“不要紧。喝一点,我或许比较容易开口说吧。因为你是医生,所以我就以病患的心情向你告白。——我把女儿看成一个女人……这个意思就是说,我对女儿兴起了男性的欲望——”

古贺用较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就径自倒起威士忌酒。这时,他好像下意识地将脸侧了过去。

“……”

贵子默然不语。事实上,她不晓得该如何说了。纵然找到恰当的言辞,说出来恐怕也不能尽如人意吧?“说得具体一点,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甚至起变化了呢。怎么样,这和单纯把女儿看成一个女人不一样吧?我怎么会是在玩弄词藻呢?”

“这……我对男人的生理不很了解嘛。”

“你别骗我了。虽然你是小儿科大夫,但,既然是医生,对人体生理当然有相当的研究才对。而且,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侵犯我的女儿了——”

“什么?!”贵子把刚端到唇边的酒杯放回台子上,“你怎么可以这样?”

“哈!侵犯并不是说实际动手。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做这种事情吧?”

古贺笑着摇摇手说。不过,他脸上的笑纹倏然消失了……古贺以平时的两倍速度将第二杯加水威士忌酒喝完后,开始就侵犯女儿一事做了说明。这种事情,不借酒力他好像就说不出来。

“这种事情我实在不好意思对你说……刚回去的那一天晚上,我曾经拥抱我太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一对夫妇这么久的时间不在一起,这是自然的现象啊。”

“嗯……正在进行那玩意儿的时候,充满在我脑子里的是侵犯女儿这件事情……当时,我想把这个念头打掉,可是,女儿的影子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拂也拂不走……”

“你真下流——”贵子咽下几乎脱口说出的这一句话。这样的话不是会使古贺无地自容吗?不管怎样,这种情形的确异常。——贵子心想。

依据古贺所透露,他好像是借侵犯自己长女的幻想而使和太太的燕好达到更高潮的样子。

侵犯自己的女儿,这应该是人间社会最大的戒律之一才对。想到这种触犯戒律的事情时,男人的那玩意儿不是会龟缩吗?为什么古贺却适得其反呢?“这三天来,我存着的一直都是奇妙的心理。女儿因为大学放假,整天都在家里,而她根本不知道我存着的是怎么样的心理,不但对我攀谈如旧,还频频撒娇哩。说句夸张的话,我内心受到的煎熬是够大的了。”

“你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只针对悦子小姐呢?对下面的克子小姐又是怎样的?”

“克子要升高三了,为了准备明年的大学联考,她满脑子只有读书一事。我休假的这三天,她每天都到补习班去上课,在家里的时间,除了吃饭时露脸之外,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很喜欢读书,是不是?悦子小姐也这样吗?”

贵子故意把话题岔开。古贺这种异常心理的告白,听久了真会生病哩。

“嗯,上高中的时候,她也是非常喜欢读书的。两个人连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连这一点都一模一样”的意思是两个人长得极其酷肖。古贺这么说是因为贵子知道这一点。

贵子第一次到古贺的房间看到相片时,就已发现了这一点。

听说这是一年前拍的照片。悦子和克子这对姐妹,除了姐妹高度以及发型不同之外,两个人可以说长得一模一样。

“咦?!这两个姐妹真像一对双胞胎嘛?”

贵子当场就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哈!还没有这么大的时候,两个人的个子高矮有分,而且妹妹是个娃娃脸,所以也没有这么像。可是,最近以来,有时候连我都会搞错呢。两人好像为了要避免被人认错,所以刻意梳不同的发型哩。”

“真的吗?这真像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哩。……而且,二位都很像你太太嘛。”

两人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贵子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请问……古贺先生,你结婚的时候,太太几岁呢?”

“我23岁时结婚,所以太太应该是21岁吧?”

“是吗?……那,现在的悦子小姐刚好是这个年龄。古贺先生,你看到悦子,不就会想起当年的太太吗?因为悦子小姐很像你太太嘛。”

“或许有这个可能。因为一回到家,帮我换衣服的是悦子,我不由勾起怀旧之情了。……霎时间,我有过一些逡巡,却也很快就想起来:这是我太太年轻时候——当时我们还没有结婚,只是订过婚而已——的气味。”

“她们用的是同样的香水——是不是这样?”

“不是。我起先也以为这样,所以问过,结果知道悦子并没有使用香水。这可以说是身体的气味吧?母女连这一点都相似,我还觉得讶然哩……”

“……”

贵子在苦笑之下,含了一口威士忌酒。我干吗听你这些废话?——她有了这样的心情。

两天后的午后时分。贵子正走过医院的走廊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她。

回头看到一名30岁左右的女人很有礼貌地向她哈了一个腰。这个女人身边的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害臊地露着微笑。

“啊……你好。”

贵子朝她们点个头。她记得这个小女孩的脸孔。好像自己在两个月前曾经为这个小女孩诊察过。依稀记得她的症状是轻微的支气管炎。

“我们叫山谷。非常谢谢大夫那一阵子的照顾……”

“呃,对,你不是山谷千津小妹妹吗?你今天怎么又到医院来呢?”

“不,她今天不是来看病。有位熟人住院,我们今天是来探病的。”

山谷千津的母亲说完后,压低声音又说了:“请问,大夫,您现在忙吗?”

“不,还好。”

“我想借您几分钟时间,行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回问时,贵子心里不无一些警戒之意。

“前天,我在P饭店的大厅看到您了。”

“什么?!呃!那是我有事情正在等一个人嘛。”

这个女人指的应该是自己正在等古贺时的事情吧?她当时坐在饭店大厅的沙发椅上浏览着一本医学杂志。原来这情景被这个山谷千津的母亲看到了。

“当然我本想走过去和大夫打一声招呼,可是刚好看到您等待的人来到,我这就没敢造次了。……恕我冒昧,这位先生是不是姓古贺?”

“对不起,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贵子有些厉色地说。不晓得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这一点令她感到不安。

“果然是古贺先生没错——对不对?”

“我也没有说是或不是……这件事情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小千津……”对方突然把话锋转向小女孩了,“你刚才不是说想吃冰淇淋吗?你到那边的店去买吧。”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钱包,将一枚百元铜板递给千津。

霎时间,千津以诧异的表情交互地望望贵子和自己母亲的脸孔,然后很快地朝福利社的方向跑过去。

“说老实话,这个千津是古贺先生的孩子。”

“古贺先生的……?”

贵子以反射式动作望一眼千津小小的背影后,将视线移回到对方的脸上。

千津的母亲正面盯住贵子,表示自己说

的话丝毫不假。

“可是……”贵子嗄声地说,“这种事情你干吗要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古贺先生原来是在P市的。所以,前天看到他和大夫在一起时,我真的大吃一惊了……我怕自己看错人,因为这个世界长得很像的人不少嘛,所以趁今天见到大夫,就向您确认一下。起先我也不想说出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情,可是又怕不说出来,大夫就不肯告诉我实在的事情……”

“那……”贵子茫然地呢喃着。

千津的确实年龄她不记得,不过,总也不出七八岁程度吧?这么说,这个女人和古贺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三四岁?千津的母亲穿的洋装并不是高级料子,却也蛮清爽而雅致。她的品位之高,由此看得出来。脸上的化妆只有口红而已,却又这般的宜人。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贵子心想。

这样的美貌现在还称得上魅力十足。尤其她的肌肤比起贵子还要细腻许多。

医院的地下楼有一家咖啡厅。贵子带山谷千津的母亲来到这里作为谈话的场所。千津听母亲的话,一个人乖乖回家去了。听说她们就住在离这家医院只有300米远的一处社区。

在咖啡厅里,叫过咖啡,面对面坐下来时,贵子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她有什么义务听山谷春代(这是千津母亲的名字)要说的话呢?自己哪儿来的兴趣,插足这等事情?“或许是一种好奇心吧?”贵子心想。

从来没有听说过古贺在外面有小孩,而他也不是会说这种事情的人。如果山谷春代说的话属实,贵子似乎有对古贺另眼看待的必要。假如这是编造的话,不妨探查一下春代的意图何在——贵子心里涌起这样的念头。

据山谷春代说,她和古贺交往,是八年前的事情。

她当时住M市,在一家咖啡厅担任女服务生工作。古贺这时的职位是M分社副分社长,常到这里来喝咖啡,两人因此而认识。

“古贺先生是把家眷留在东京,只身前来就任的。他说脏衣服经常一大堆,很伤脑筋,我就利用假日,到他的公寓帮他洗洗。没想到,不久……我不否认这时已暗恋着他……”

后来,春代怀孕了。在她还没有告诉古贺之前,古贺已奉命调回东京……“那……你生这个孩子,古贺先生一点都不知道?”

贵子惊讶地问道。

“接到调派命令后,古贺先生显得特别忙,所以我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他回东京后,曾经打一次电话到店里给我,我就在电话里向他透露了一下——”

“他叫你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山谷春代摇摇头说,“他说我在骗他,不上我的当,根本不理睬我啦。我跟他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现在很忙,改天再打过来,于是把电话切断了。从此以后,他就杳无音讯……”

“这不是太没有良心吗?”

贵子无法释然地歪着头说。莫非古贺是因为怕惹上麻烦,所以没有再打电话?“可是,你知道古贺先生服务的地方,你应该有办法打电话找到他呀。”

“我试过一次。可是,接电话的是别人。这个人说,古贺先生出去采访新闻不在。……我就决心再也不找他了。……他是个有太太的人,这一点我本来就知道——”

“……”

贵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要是换她处在这个立场,她也不会苦苦去追寻古贺的吧?迟早得和他分道扬镳——贵子有这样的想法。

这时候要是有了孩子,她会把这个孩子生下吗?“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位上班族青年向我求婚。他也是因常到我服务的咖啡厅来而结识的。我这就起了歪念头……”

“你没有让他知道你已怀孕,是不是这样?”

“那个时候,我太幼稚了。一方面,我因为听人家说,把孩子拿掉可能会得不孕症,所以能蒙蔽就尽量蒙蔽……不过,这个马脚后来还是露出来了。分娩时,我老公发现前后时间不对,我虽然以早产儿为理由搪塞,企图瞒骗到底,结果他还是心生狐疑,硬要把孩子做血液鉴定……在铁证如山之下,我的马脚自然暴露,我只好和他离婚,抱着孩子出来……”

“那你就一个人把千津小妹养大?”

“是的。……不过,说来也不是完全我一个人。我的姐夫和姐姐住在P市,因为他们没有小孩,我把千津寄养在他们那里,自己到一家酒廊上班。几年下来,我已多少有些储蓄,就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服饰店……”

“嗬……这么说,你是尝了不少苦了。后来,你和古贺先生一直都没有联络吗?”

“是的。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古贺先生在P市。前天看到大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不敢当场认他哩。”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是不是想和他见面,当面把他骂个够……?”

“不,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山谷春代肯定地说,“我只是一时压抑不住怀旧之情而已……还有,我只希望让他看一眼千津……”

“古贺先生会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孩子?千津小妹像不像古贺先生呢?”

“不,这个孩子比较像我。我有刚上小学时的照片,千津和这张照片里的我可以说一模一样哩。她一点也不像古贺先生……”

“嗬……”

类似的故事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贵子边想边点头了。

这天晚上,贵子打电话到古贺的公寓找他。她起先有亲自前往的念头,后来想,这种事情在电话里谈或许比较方便,所以没有过去。

电话打了三次才接通。听说他带着部属喝酒喝到这个时刻才回去。

“古贺先生,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山谷春代的女人?”

贵子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山谷春代……?这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你以前不是在M分社待过一段时期吗?”

“是啊。那是八九年前的事情。当时,这家分社的副分社长得了肝炎,我就奉派去协助了一段时期。”

“我说M分社,你还想不起来吗?你那个时候不是也只身到M市赴任的吗?”

“哦!对了!那边一位小姐……我想起她好像是姓山谷了……可是,你干吗突然问起我这件事情呢?”

“这叫做世界真狭小嘛!”

贵子笑了。她本来没有意思要笑,而这笑声却自然地从她嘴里露了出来。“你的孩子来找我看病啦。”

“嗄?!……你说什么?”

古贺好像点燃了香烟,电话里传来打火机的声音。

“山谷千津,七岁,目前就读小学二年级……这不是你的孩子吗?孩子的母亲当然是春代女士……”

“你别开玩笑好不好?不过,奇怪……有关春代的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前天,我和你在一起的情景被春代女士看到,因此……”

贵子把从山谷春代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这个时候讲这种事情……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听完后,古贺叹息着说。

“怎么会要你的命呢?她并没有意思要你认这个孩子……和爸爸离婚,她好像这样告诉女儿的。”

“我调回东京后,曾经接到叫春代的小姐打来的电话透露这件事情——这是事实。我这就交代分社的人暗中调查,结果,有人发现她和年轻男人挽手走在街上。因此,我认为怀孕一事是她在吓唬我的。要是真的怀孕,她会用强硬的手段来对付我才对啊。何况,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避孕的问题哩。”

“你们用的是什么方法?你不是不喜欢戴帽子吗?”

这一点贵子早就知道。也可以说迁就古贺,贵子本身装上避孕环了哪。

“这……我记得和她的时候,使用的是锭剂。”

“这个方法不绝对可靠。锭剂有时候会因时间因素而失败的——”

“不管怎样,除了我以外她还有年轻男人,这是事实。”

“那……这位年轻男人就是她结婚的对象?可是,鉴定血液的结果发现他并不是孩子的父亲。母亲和婴儿都属O型,而这个男人却是AB型的呢。”

“AB型和O型生不出O型的小孩吗?”

古贺以慎重的口气问道。

“是啊,O型依因子型分类来说,是属于OO型,而AB型就是AB。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时,两个当中的一个O一定会和A因子结合,所以,生下的孩子不是AO就是BO了。这个AO就是一般所谓的A型之一,而BO当然是B型。因此,AB型和O型的夫妇有可能生下A型或B型的孩子,却绝不可能生下O型或AB型的。春代女士可以说运气不好,结婚对象的血型偏偏是AB型,所以,马脚自然非露出不可了。”

“你等一下——”这时,古贺急急打岔说,“这么说,我也是清白的啊!因为我的血型也是AB的嘛!”

“你少胡诌好不好?”

贵子笑了。不过,她的内心一点都不愉快。事已至此,还想狡辩——她因此对古贺有些瞧不起。

“不!我说的是实话!要是不相信,你可以检查我的血液啊。”

古贺的口气倒是充满自信的。

第二天,贵子打电话给山谷春代,请她前来医院一趟。在这之前,贵子先请古贺来一趟医院,检查他的血型。检查结果,古贺的血型确属AB型无讹。

贵子告诉古贺说,她要另请山谷春代前来,问他要不要与之见面?结果,古贺摇摇头。

“怎么啦?你难道不怀念她吗?”

“我当然有和她见一次面的兴头,可是,对方居然说出这种奇怪的事情来,我不是敬而远之为妙吗?”

等知道对方的真意之后再见面也不迟——古贺好像抱着如此的想法。

由于这时门诊时间已过,贵子因此让春代进到一间诊察室来。比起前天,春代显然刻意的化了妆。她大概是期待着能和古贺见面的吧?或者是化妆的缘故吧?她显得年轻好几岁。贵子对这样的她感到轻微的妒忌。幸亏古贺已经回去——贵子心里如此想。看见春代化妆得如此美丽,古贺说不定会动心哩。

贵子今年已33岁了。她有自信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轻,可是,和春代比较时,自己毕竟显得苍老一些。年逾30的女人,仅仅三岁之差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

贵子一见面就下马威似的说。她知道比起前天,自己对春代已是相当刻薄的了。

“要我说什么老实话呢?”

“你前天告诉我说,你和千津小妹的血型都是O型,这一点没有错吗?”

“是啊。这是鉴定书的副本,是我先生交给我的。”

春代这天带着的是较大型的手提包。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摺成一半的文件。

这是印有M医科大学字样的鉴定书。上面有母亲春代及女儿千津O型、春代之夫——高梨幸作AB型等有关血型的清楚记载。后面记载的一条是:“幸作与千津之间,无父女关系存在。”

亲子关系之鉴定,除血型之外,尚有一些别的验查方法。然而,在这个情形之下,以血型就可以明确断定,因此,别的方法就一切从略。这已是最后的肯定性鉴定。

“嗬……依据这份鉴定书的记载,你和千津小妹的血型确实都是O型。这么一来,事情太出奇了。你当时真的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吗?”

“别的男人……?您的意思是说古贺先生以外的人……?”

“是啊。时间都过这么久了,现在说出来你也不会被指责,你索性把实情说出来吧?”

“不!”

春代猛摇着头表示抗议说:“古贺先生的确是我奉献处女的第一个男人!当时的我还是个纯情的少女,除他以外我绝没有第二个男人!”

“可是,事实上古贺先生一调走,你不是马上和高梨先生来往吗?”

“那是……”

春代支吾一下后,一口气说了下面一大段话。“那是因为古贺先生在电话里的口气太冷淡,我一时伤心得几乎都快哭出来。就在这时候,高梨先生刚好找我嘛……不过,我绝对没有脚踏两条船,同时周旋在古贺先生和高梨先生之间。在酒廊上班后,我当然经历过许多男人,可是,当时的我是完全纯情的。我在怀孕之前接触的男人,只有古贺先生一个人而已。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我就是因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古贺先生,所以高梨说要和我离婚时,我没向他要半文赡养费就离开他的啊!”

说话时,春代还把手帕掏了出来。看情形她好像不是在演戏,而是真要哭出来的样子。

“可是,古贺先生的血型也是AB型呀。也就是说和高梨先生同样……所以,他不可能是千津小妹的父亲嘛。”

“不可能!”春代尖叫起来,“这是骗人的话!一定是古贺先生在撒谎!”

“事实如此。这是我们医院检验的结果。这张单子你自己看嘛。”

贵子将检验室开的检验报告书让春代看了。

“那一定是古贺先生把别人的血带来检验的吧?”

“不!这个血是我亲手从他耳朵上采取的。用别人的血来欺骗,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那……AB型和O型的父母亲,是不是也有可能生出O型的孩子呢?要不这样,这就讲不通啊!我刚刚讲过,千津是古贺先生的孩子,绝对错不了的!”

“可是……AB型和O型的人绝不可能生出O型的孩子,这是铁的理论,绝不可能有任何例外。你去问全世界的任何学者,他们都会肯定地告诉你这一点的。”

“可是,我当时真的只有古贺先生这么一位男人啊!要是不相信,你们用测谎机来测验我好了!”

“测谎机比起这个血型法则,更不可靠啦。”

说这句话时,贵子变得有些相信春代了。测谎机这个名词都冲口说出来,可见这个女人好像没有撒谎的样子。

“大夫——”春代突然发出尖声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了。我当时是服用一种锭剂避孕。这会不会有关系呢?”

“你说的关系指的是……?”

“我后来怀孕,可见这个锭剂不是十分有效。不过,它会不会多少带来一点影响呢?”

“怎么样的影响……?”

“也就是说,男人的体液由于锭剂而发生血型变化……”

“不可能!”贵子笑了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嘛!暂且不提这个,你当时住的是怎么样的地方呢?”

“是一处公寓房间啊。这又怎么样?”

春代以讶异的表情反问道。

“这幢公寓有没有男人住着?”

“有啊。可是,我绝对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这一点千万请您相信我!”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譬如说,你正在熟睡的时候,公寓里的男人悄悄潜进来偷香……有没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这时你当然没有服用锭剂,所以自然容易怀孕呀。”

“……”春代好像有些生气,默然噤住了。

“你端详千津小妹的时候,会不会仿佛想起什么人来呢?看到她的相貌时,你不会想起当时住在这幢公寓的什么人吗?”

这样的质问更缺少科学根据——她只是把想到的事情随便问问而已。

“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以前已经说过,千津像我像得一模一样,所以她是我的孩子,绝对错不了的。”

春代以几近歇斯底里的声音否定了贵子的质问。

“我并没有说她不是你的孩子啊。我们现在谈的是谁是千津小妹的父亲这个问题……”

“算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如果硬要说古贺先生不是千津的父亲,这也无所谓。千津真的长得像我嘛!”

春代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就猛然递到贵子的面前来。“您看吧,这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的照片。您不觉得和现在的千津一模一样吗?”

“咦?!”贵子望一眼这张照片就发出惊讶的叫声了,“这真的是你吗?”

照片里的是身穿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一本正经地抿着嘴巴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和现在的千津不是如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吗?如果不加说明,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是千津的照片吧?“当然是真的。另外,这里有千津的照片……”

春代取出另外一张四寸照片来。这一张是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同样穿着小学生制服和背着书包。不过,这制服是鲜红色的。细看之下,可以看出制服的领子款式和裙褶的样子都和前者有所不同。

至于两人的相貌,真的像得几乎找不出任何差异点。如果是放大照片,或许还有这个可能,而就这两张照片来说,谁会相信这是不同的两个人呢?望着这两张相片时,贵子想起一件事情来。古贺的两个女儿不是也和年轻时候的母亲像透了吗?这个现象和山谷母女完全一样。

“我说——”贵子道,“这两张照片借我几天行吗?”

“没想到世上也有这样的例子——”

这个晚上,看到前来公寓访问的贵子摆出两张相片时,古贺首先说出的是这一句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也不是说奇怪……我家的情形也是两个女儿都很像年轻时代的我的内人,而我二女儿从婴儿的时候就很像大女儿。这个情形直到她们都上小学后,还是一样。把两人同一年龄时的照片摆在一起时,连我都分不出来哩。”

“我就是听你这样说过,所以把山谷女士母女的照片借来的。”

“可是,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女儿像母亲、姐妹酷似,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而你却特地把山谷女士母女的照片带来,我反而觉得奇怪哩。”

“这……我该怎么说明好呢?”

贵子顿一下,想了片刻之后说:“你说的没错,女儿像母亲应该是自然现象。因为母亲的遗传因子传到女儿身上了……可是,在同样的理由之下,女儿是不是应该也像父亲呢?按照道理来说,女儿多多少少也会像父亲才对。因为做子女的多少会兼具父母双方的模样才对,因此,活像其中的一个,这不就矛盾了吗?”

“可是,事实上‘很像父亲’、‘很像母亲’这种话是常听到的啊!”

古贺反驳说,可是,未经过思考的反驳哪有可信度呢?“纵然有这样的情形,一般都是整体像母亲,而耳朵却酷似父亲之类的……可是,山谷母女的情形就大大不同。这两张相片上的人不是俨然同一个吗?春代女士还以肯定的口气说,她的女儿绝不像她以外的任何人哩。”

“你到底想说什么嘛!”古贺窥望着贵子的脸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内人以及山谷春代女士都是没有父亲就生下孩子的?因为没有父亲,所以女儿只继承了母亲的遗传因子……”

“别开玩笑了……”贵子笑了出来,“谁要听你的这种神话——”

“可是,不如此解释,不是太矛盾吗?”

说到这里时,古贺突然转变表情说:“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请教一件事情。听说,男人患上流行性腮腺炎,精子就有受影响的可能——真有此事吗?”

“是啊。腮腺炎恶化的结果,引发睾丸炎,结果变成无精子症——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啦。”

“说老实话,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得过腮腺炎。起先得的是右边,快好的时候,左边也肿起来。……在这同时,我下面那个袋子也肿胀得非常厉害,搞得我站都不能站啦。因为得过这种疾病,我后来很担心自己不能生育,结果还是好好的。所以我想,那场病并没有带给我特别的影响。”

“哦……”

贵子盯着古贺回答一声。可是,古贺却垂下眼,似乎有意回避贵子的视线。

“因为,我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我这两个女儿会不会不是我的种呢?所以她们一点都不像我……”

“难道你在怀疑女儿们是太太和别的男人生的?”

“对啊。我们暂时把这个人假设为X。我的女儿们可能像这个X,可是,因为我不认识X,因此,我也不晓得女儿们和X相似的地方。”

“这……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贵子真不知如何回答。

“我可能有一种动物性的直觉,在无意识中直觉到女儿们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存在当然就不是父女,因此,我对女儿有过欲望上的冲动——不是这样吗?”

以古贺的奇妙想法为契机的有关这一家人的亲子鉴定于是开始。

古贺编造一些理由,要太太妙子、长女悦子、次女克子各寄来她们的一小绺头发,然后由贵子带到P大学医学院的法医研究室去。

法医研究室有贵子的同期同学石井,鉴定事宜就由这位石井负责。

结果知道的是:三个人的血型都属B型,也就是因子型分类上的BB型。

“这么说,古贺先生和女儿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应该没有值得怀疑之处?”

贵子说这句话时,吁了一口气。万一亲子关系受到否认,古贺不晓得会怎么样——贵子担心的是这一点。

母亲的血型为BB,而作为父亲的古贺是AB型,生下的子女不是AB就是BB,因此,两个女儿在血统上是毫无矛盾的。

“嗯。不过……”石井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三根头发在性质和形状上像得如出一个人哩。”

“如出一个人……?”

回问时,一丝疑惑闪过贵子的脑际。莫非古贺的太太猜出丈夫的意图,所以只寄自己一个人的头发来了?“后来,仔细分析的结果发现,这三根头发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尤其母亲的头发,比起其他两根,确实细小一些。这大概是年龄的关系吧?……因此,三根头发可以认定为不同的三个人所有。虽然是母女,头发却这么像,这实在是奇事一桩哩。”

“那……另一件东西呢?”

贵子问道。原来她将古贺的精液带来一并请求检查。看看有没有无精子症——这是古贺希望检查的事项。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石井把贵子拖到研究室的一个角落去,“你看看。”

贵子中规中矩地将一只眼睛对到显微镜上观察。焦距已经调好,她看到的是整面浮游着的蝌蚪一般的东西,这些浮游物的动作没有一定的法则,各自以我行我素的样子动着。

“这是你要求检查的精液。”

“精子可以说是健在的嘛。”

贵子将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说。

“你顺便把旁边一架也看看好不好?”

“这一架也要看?为什么呢?”

在还没有听石井的说明之前,贵子的眼睛已经对到另一架显微镜上了。

在这一边看到的同样是拥挤而蠢动着的无数蝌蚪状东西。只是,比起前者,这边的浮游物的体形小之又小。以头部的大小来说,恐怕只有前者的五分之一吧?“这边的倍率是不是不一样?”贵子问道。

“倍率是一样的。显得很小是不是?其实,这才是正常男人精子的大小哩。你所委托的K先生的精液,精虫之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我甚至怀疑这不是人的精液啦。我看,这种例子全球医学界恐怕还没有发现过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精子大到吓人的程度这么一个事实而已。”

“它们作为精子的机能怎么样?能不能使卵子受精呢?”

“这就属于妇科领域,我无可奉告。”石井歪着头说。

贵子犹豫不决。应不应该悄悄把装在子宫口的避孕环拿掉而和古贺进行燕好——她为此举棋不定。

贵子把古贺的两个女儿以及山谷母女的情形披露时,石井曾经将他大胆的假设说给贵子听。

古贺的精子如此巨大,可能是他曾经患过腮腺炎所致。原因在于当时所发的高热还是所使用的药品,这一点现在已无法查证,总之,他的精子形成机能受到某种影响,以至于现在造成的尽是这般畸形的精子了。

这样的精子由于体形过分巨大,而且动作又如此活泼,因此,与之遭遇的卵子无法形成正常的受精现象。可是,在巨大精虫撞击之下受到刺激的卵子,以后就呈现和受精卵同样的现象。

这样的假设,石井是由将海胆之类动物的无精卵子用针尖刺激就会使之呈现和受精卵同样的状态之事实类推得来的。

“通常,卵子会在受精的同时开始分裂,逐渐增加细胞数,而被K氏的精子撞击的卵细胞由于所受的刺激过强,所以在接受精子前的阶段就开始分裂。这可以说是卵子的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受精的缘故吧?这个卵子就这样继续进行分裂、增殖现象。这可以说是一种单性生殖。因此,后来形成的胎儿,只继承母亲的形质而已。因为这样的卵子并没有精子投入,所以性染色体只有Y的一种,因此,生下的一定是女婴。而且,这样的女婴长大后一定非常酷肖母亲……我想这是惟一的解释方法。这样才能和你所说的一切以及母女的毛发属同一形状和血型问题等等一致。……我说的当然只是假设而已。除非在显微镜下看到K氏的精子和卵子遭遇的情形,不然,这个假设是不能得到证明的。”

因此,贵子开始有所思考了。——由自己来生古贺的孩子如何?她的血型是O型。如果生下的是O型的女孩,石井的假设不是因而得到一个佐证吗?同时,这个女孩将是贵子本身的完完整整的继承者,也就是说,和她同样的另一个个体将会在这个世界诞生……贵子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正在逡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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