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闹钟铃声将塞西莉亚惊醒。好残忍。她正躺在鲍·约翰身边,二人同时睁开眼睛。他们靠得太近,鼻子几乎贴在一起。

塞西莉亚望着鲍·约翰,蓝眼睛里的红血丝,他鼻子上的毛孔,坚实下巴上灰色的胡茬。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昨晚他们再度躺上床后,塞西莉亚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理会鲍·约翰说什么。她不需要再知道其他信息,再问就是多余。鲍·约翰想要倾诉,想对她道出一切。他的声音很低,满怀热忱。他用单调的声音说着绝不单调的事实。说得越多,声音越沙哑。

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听丈夫刺耳的低语,简直是一场噩梦。塞西莉亚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闭嘴,闭嘴,闭嘴!”

他曾经迷恋过珍妮·克劳利,近乎疯狂地迷恋。没有恋爱的青春不完整,没什么大不了的。

鲍·约翰第一次遇见珍妮是在康士比的麦当劳,二人都想申请兼职。第二天珍妮在学校认出了他。那时候鲍·约翰还没转入男子学校,他们俩同一年级不同班。他甚至不记得眼前的姑娘,只觉得“克劳利”这名字听着耳熟。后来,珍妮在一家干洗店兼职,鲍·约翰则在牛奶吧,他们谁都没去麦当劳。莫名其妙地,他们聊起了天,还很投机,珍妮给鲍·约翰留下了电话。第二天两人就通了电话。

他预感着,珍妮会成为自己的女朋友,想着在她身上失去处男之身,恋情要成为专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因为珍妮的老爸是个顽固的天主教徒,不允许珍妮十八岁前恋爱。秘密让一切显得更为刺激,他们像是执行特别任务的卧底。打电话到珍妮家,只要不是珍妮接起电话,鲍·约翰立马挂断。他们从不在公共场所牵手,没有朋友知道他们恋爱了。珍妮坚持如此。他们曾经一起看过一场电影,黑暗中牵了手;他们在空荡荡的车厢内接吻,在合欢谷公园的圆形大厅内抽烟,约定上大学前一起到欧洲旅行。

要交待的也就这些了。至于,他还为她写下情诗,却没好意思交给她,还有对珍妮的思念日夜不停,这些细节鲍·约翰决定继续让它们不为人知。

“他从未给我写过情诗。”塞西莉亚不自觉地想道。

那一夜,珍妮约他在合欢谷公园的老地方见面,说自己有些话要说。那地方一向荒僻无人,还有一个可以供他们休憩接吻的圆厅。鲍·约翰还以为珍妮从节育中心弄到了避孕药,没想到从她嘴里说出的竟是“抱歉,我爱上了另一个男孩”。霎时一阵眩晕,鲍·约翰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别的男生在追求珍妮。

“可你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

珍妮听完只是大笑。她看上去那么开心,不是鲍·约翰的女友让她很高兴。

羞辱,妒火中烧,鲍·约翰的自尊心被严重地伤害了。自尊比什么都重要。鲍·约翰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想要杀死珍妮。

鲍·约翰绝望地想倾诉,仿佛机会千载难逢,却说自己不想去辩白,或是刻意淡化事实,假装这是场意外。因为有那么几秒钟,他感受到自己真心想要杀人。

记不清了,自己到底怎么做出了这个决定,鲍·约翰说珍妮细长的脖子在手中的感觉始终很真实。这不是玩笑时勒住弟弟的脖子,“我在伤害一个女孩!”

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心理活动。

“我他妈在干什么?”

他赶紧把手松开,松了一口气。他庆幸自己反应及时,差点掐死珍妮。没想到珍妮软绵绵地倒在鲍·约翰怀里,两眼无神却呆滞地望着他身后的天空。

“不,这不可能……”鲍·约翰在心中呐喊。他觉得没勒住珍妮多长时间,最多两秒钟,绝对不可能杀死她。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无法相信,会为当日的错误而震惊。

珍妮的身体还是暖的,可她已经死了,他确定。

然而后来鲍·约翰却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为什么不试着救救她?他问自己,不下几万回。

鲍·约翰小心翼翼地将珍妮放在草坪上。他记得那时夜幕将临,天气开始转凉,于是把珍妮的校服外套盖在她身上。他的口袋里有一串妈妈的念珠,那天他参加了一场考试,一直在用念珠祈求好运。他小心地将念珠放在珍妮手中。这是他表达歉意的方法,对珍妮,也对上帝。然后他一路狂奔,跑到肺要炸开。

日日担忧,一定会被逮捕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个大块头警察拍到他肩膀。他想着。

可他甚至从未被问询。他和珍妮不在同一个青年组织,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他们的恋情,甚至没人见过他们俩走在一起。

绝对意想不到的真相。

鲍·约翰说,一旦警察找上门,他会立马招供。如果有哪个倒霉鬼因此被控谋杀,他会站出来说出事实。不能让其他人冤枉入狱。他还没坏到那种程度。

然而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九十年代,鲍·约翰从新闻报道中得知刑侦技术已发展到能从DNA中提取证据。鲍·约翰害怕自己留下了什么证据,比如一根头发丝。不过,他和珍妮的恋情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保密工作又做得极好。就算他真的留下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想到让他提供DNA样本的,因为没人知道他和珍妮有过交集。

他想假装自己不认识珍妮,却始终过不了心里的坎。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糟糕的记忆一点点堆积。有时候连着好几个月他都能保持正常,有时候满脑子只有这件事。他感觉自己简直是精神病。

“它像只困在心底的怪兽。”鲍·约翰愤怒地说,“时而悄无声息时而横冲直撞。我努力控制,用铁链把它锁住。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塞西莉亚在心中回答,“我真不明白。”

“后来我遇见了你,”鲍·约翰继续说下去,“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我真心觉得你是个善良美好的姑娘,并爱上了这份美好。望着你就像望着平静的湖面,你能净化我。”

塞西莉亚才不买账。“我才不是什么好姑娘。”她在心中反驳,“我曾经吸过一次大麻!我们一起喝到烂醉!我以为你爱的是我的好身材、漂亮脸蛋和幽默感。难道你爱我只因为我是个好姑娘?”

他还在说,想要道出每一个细节。

伊莎贝尔出生后他初为人父,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克劳利夫妇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住在贝尔街时,我曾经开车从珍妮的父亲身边驶过。他在遛狗。”鲍威尔说,“他的脸看上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像是被严重的疾病折磨,随时可能倒地。他并没有倒下,还坚持遛着狗。我想到自己犯下的罪,想到我应该为他的痛苦负责。我想要错开上班时间,或绕行其他道路,却总能碰见他。他遛狗的路线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

伊莎贝尔还是婴儿时,他们曾住在贝尔街。塞西莉亚记忆中的贝尔街满是婴儿肥皂、舒缓霜和烂香蕉的味道。小宝宝让他们夫妻忙得团团转。有时候鲍·约翰会晚一些去上班,为的是能在伊莎贝尔身边多躺一会儿,摸摸她的鼻子,挠挠她的肚子。塞西莉亚一直认为,结果那根本不是事实。他不过是想避开被掐死的女孩的父亲。

“每当遇见艾德·克劳利,我总想‘我要坦白’。”鲍·约翰说,“可我想到了你和宝宝。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该怎样告诉你?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养大宝宝?我想过离开悉尼,可你不愿离开你父母。无论怎么做都行不通。我想逃离,可我不得不留下。我必须承受这一切,一遍遍提醒自己犯下的罪行。我总会想到用新的方式惩罚自己,让我一人受苦,不去连累他人。我必须赎罪。”

任何给他个人带来快乐的事物终会被他放弃。这正是他放弃皮划艇的原因。他喜欢这项运动,但珍妮永远不可能体会到划艇的乐趣,因此他必须放弃。他卖掉了挚爱的阿尔法·罗密欧汽车,因为珍妮再没有机会开车。

他花了大量时间做社区服务工作,像被法官惩罚的轻罪犯。

塞西莉亚还以为他只不过是拥有“服务社区的意识”,正常现象,但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人。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个谎言。他谨遵上帝的意志生活,希望借此脱离苦海。

鲍·约翰认为社区服务算不上严格的惩罚,因为他乐在其中。例如他乐意担当森林救火员志愿者——这工作让他收获了友情、玩笑话和兴奋感。他的自豪感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自己对社区的奉献。他永远在思考,揣测上帝希望自己做些什么,他还要付出多少。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微不足道,死后仍然可能落入地狱。“他是认真的,”塞西莉亚思量着,“他真心觉得自己会落入地狱,如果地狱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他用拉家常的语气提到上帝。塞西莉亚和丈夫不是“那种”天主教徒。他们当然是天主教徒,会定期前往教堂。但没有到就连每天寻常的聊天都谈到上帝的地步。

好吧,他们此刻进行的不是寻常的谈话。

鲍·约翰还在说,没完没了。

塞西莉亚想起那个传说,传说中有一种寄生在人类体内的异国蠕虫。消灭它的唯一办法就是保持饥饿,之后在嘴边放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等蠕虫闻到食物的味道慢慢从喉咙里爬出来。鲍·约翰此刻的声音就像蠕虫:莫大的恐惧正从他嘴里蠕动着爬出来。

他告诉塞西莉亚,随着女儿们一天天长大,他的内疚感几乎发展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努力想要隐藏的噩梦、偏头疼、抑郁都源于此。

“今年早些时候,伊莎贝尔总让我想起珍妮。”鲍·约翰说,“也许因为她们留着相同的发型。我总忍不住盯着伊莎贝尔。这感觉糟糕透了。我一直想象着有人会伤害伊莎贝尔,正如我……正如我当年伤害珍妮一样。我总认为自己应该承受珍妮父母承受过的悲痛,因此我不停想象伊莎贝尔故去的场景。我还为此流过泪,洗澡时,开车时,号啕大哭。”

“你去芝加哥前,以斯帖听见你在哭。”塞西莉亚说,“洗澡时。”

“是吗?”鲍·约翰眨眨眼。

鲍·约翰消化这个信息期间的沉默,有多么美好。

“好吧,”塞西莉亚想着,“结束了,他终于不再说了。”塞西莉亚仿佛身心都得到了解放,类似的感觉自上次生产后就再没有过。

“我还放弃了性爱。”鲍·约翰再度开腔。

他告诉塞西莉亚,去年十一月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惩罚自己的法子,六个月之内不再有性行为。他甚至为自己没有早想到而羞愧。性爱曾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他担心妻子以为自己有外遇,很显然他不能告诉她自己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唉,鲍·约翰。”塞西莉亚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鲍·约翰为了赎罪做出的努力那么孩子气,没有意义,毫无规律,简直愚蠢。

“我邀请了瑞秋·克劳利参加波利的海盗派对。”塞西莉亚突然记起。几小时前的她居然那么天真,“今晚我开车送她回家,还和她聊到了珍妮。我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她的声音沙哑了。

塞西莉亚听见丈夫深吸一口气。

“抱歉,”他说,“我知道这话已经说了很多次。我知道这于事无补。”

“没关系。”塞西莉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话多么言不由衷。

这便是塞西莉亚陷入沉睡之前的最后一点记忆。他们睡得像服用过安眠药一样。

“你还好吗?”醒来的鲍·约翰问,“觉得怎么样?”

塞西莉亚闻到丈夫嘴里的味道,臭。她自己嘴唇干得发裂,头疼难忍。仿佛他们俩昨夜做了什么放荡的事,让人作呕,难受而羞耻。

塞西莉亚闭上眼,用两根手指按压前额。她不能再多看一眼。塞西莉亚的脖子酸痛无比,昨夜一定睡姿不对。

“你认为自己是否……”鲍·约翰顿了顿,不自觉地清清喉咙,终于小声问道,“是否能继续和我在一起?”

塞西莉亚在他眼中看到一种原始却真实的恐惧。

一个凶杀案是否能诠释人的一生?少年时代的恶行是否能抹杀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这二十年的幸福婚姻中,鲍·约翰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只要杀人就是谋杀犯,这仅仅适用于其他人,陌生人,从报纸上读到的人。可是面对丈夫,塞西莉亚是否需另加判断?如此双重标准、差别对待,到底为了什么?

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温暖的小身躯突然溜进被子里。

“早上好,妈妈。”波利一边说一边在父母之间轻轻扭动。她把脑袋放在母亲枕头上,用她的黑发挠母亲的鼻子,“早上好,爸爸。”

塞西莉亚望着小女儿,仿佛自己从未见过这孩子。洁白无瑕的肌肤,浓密纤长的睫毛,孔雀蓝的美目,这孩子从头到脚都那

么纯净优美。

塞西莉亚与鲍·约翰目光相遇,看见他充血的眼中流露出“了然”之意。这就是他们要在一起的原因。

“你好,波利。”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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