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不知道是谁过世了?”苔丝问。

“你说什么?”母亲闭上眼睛,仰面迎接阳光。

此刻的她们正在圣安吉拉小学的操场散步。她从当地药店租来一架轮椅,这样她就能推母亲出来散散心了。苔丝以为母亲会讨厌轮椅,可她看上去却颇为享受。她挺直腰杆,精神饱满,似乎正端坐在晚宴桌前。

利亚姆正在校园内探险,她们停下脚步静静享受着早晨的阳光。过不了几分钟,行政秘书就会帮她们安排好利亚姆的入学事宜。

苔丝的母亲今天早上就搞定了一切。“利亚姆可以放心地入读圣安吉拉小学了!”露西骄傲地对苔丝宣布。事实上只要他们愿意,利亚姆随时可以入学,只不过苔丝曾表示“我们不急着做安排,一切可以等到复活节之后再说”。苔丝没有请母亲给学校打电话。难道不能有一天什么都不做,只等着惊喜降临吗?母亲让一切变得真实无比,不可改变。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取消这次约会。”露西说,好像要做出某种牺牲。

“你已经约了人家?”苔丝问,“都不事先问问我?”

“我认为,我们应该迅速下定决心。”

“好吧。”苔丝叹了口气,“那就去吧。”

不出意料,露西坚持陪女儿一起去。她会帮女儿回答一些问题,正如女儿小时候一样。那时的苔丝面对陌生人要很努力才得以克服羞怯。母亲一直以来都愿意替她开口。苔丝觉得有些尴尬,却也觉得无比放松,像在五星级酒店享受服务。既然有人帮你搞定那些难事,为什么不好好躺着呢。

“您知道是谁过世了吗?”苔丝又问。

“过世?”

“那儿正在举行葬礼。”苔丝指着毗邻学校操场的圣安吉拉教堂。四个小伙子正把一副灵柩从里面抬出来。

有个人走到了生命尽头,他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照耀在脸上的滋味了。苔丝希望眼前的场景能冲淡自己的痛苦,结果却是徒劳。她想象着威尔和费莉希蒂此刻正云雨巫山,就在她的床上,在这大白日里。毕竟他们没其他地方可去。脑中的画面给苔丝带来乱伦般的罪恶感,肮脏而不道德。

她耸耸肩。口中泛起一阵苦味,像是喝了一夜劣酒。视线变得模糊。

宜人的天气完全无法平复苔丝的心情,好天气像是在嘲笑她的痛苦。一层金色的薄雾拥抱着悉尼,校门口的日本红枫红得像火焰,山茶花竞相绽放,一片姹紫嫣红。亮红色、黄色、杏色的花木以及秋海棠装点教室的窗户,圣安吉拉教堂的砂岩小径与蓝天交相辉映。世界仿佛会说话:“世界如此美妙,苔丝你能有何烦恼?”

苔丝试着让自己的口吻轻松一些:

“您不知道那是谁的葬礼吗?”

她其实并不关心葬礼,她就是想听人们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能把威尔轻抚费莉希蒂雪白娇躯的画面赶走就行。费莉希蒂的皮肤细滑如白瓷,苔丝则遗传了父亲,肤色偏黑。苔丝的有位来自黎巴嫩的曾祖母,可惜在她出生前便与世长辞。

那天早晨威尔打过电话。苔丝本想忽略它,可是一看到他的名字,忍不住升起一丝希望。他来电话是想承认错误,请求重新开始?

然而电话里的声音沉重而严肃,察觉不出一丝笑意。苔丝的希望很快破灭了。“你还好吗?”威尔问,“利亚姆还好吗?”瞧他说的,好像母子俩的悲剧和他没半点关系。

苔丝多想告诉威尔: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侵略者!她想告诉这个冷漠、木讷的入侵者,他干的好事,他如何碾碎了自己的心。她记忆里的威尔愿意帮她解决烦恼,会为她打抱不平,会帮她倒茶,放洗澡水,为她指出生活中有趣的方面。可是这一次根本不存在有趣的方面。冷漠、木讷的真正入侵者是威尔。

母亲睁开眼睛扭头斜视苔丝。“我猜,一定是那个可怕的小修女。”

苔丝眉毛微扬,露出惊讶之色。看到这神色,露西满意地咧嘴一笑。她太想让女儿开心起来,甚至甘愿扮演喜剧演员的角色,疯狂地堆积笑料好让女儿笑,最好大笑。这天早晨,当她怎么努力都打不开蔬菜酱的盖子时,竟然脱口而出:“去他妈的!”苔丝认真地分辨、揣摩着这几个字的音节。说实话,这词从露西嘴里说出来远没有它原本表达得那么不敬。

这段时间母亲说出了许多她从不会说的脏话,只因女儿的遭遇使她气极了。她似乎突然间从一个遵纪守法的温和公民变成了暴躁的治安维持员。这也是她急着联系学校的原因。苔丝很清楚这一点,她明白母亲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任何能帮到她的都行。

“哪个可怕的小修女?”

“利亚姆上哪儿去了?”露西笨拙地转动轮椅。

“在那儿。”苔丝回答。利亚姆正四处走动,用疲倦的目光观察着操场设备。他在一架黄色漏斗滑梯旁蹲下,把脑袋伸进去,像在做安全评估。

“我一时没看到他。”

“您没必要一直看着他。”苔丝柔声说,“这应该由我来做。”

“当然了。”

今日早餐时,她们都争着照顾对方。因为腿脚灵便,苔丝轻易占了上风,母亲伸手拿拐杖时苔丝已烧好开水泡上茶。

利亚姆走到操场角落的无花果树下,苔丝姐妹俩小时候经常和艾鲁瓦·帮戈在那里享受午餐。艾鲁瓦教会了她们什么是意大利肉卷,帮戈太太总会准备三人份的肉卷。对于费莉希蒂这种易胖的女孩来说,吃那么多肉卷可真是个错误。不过那时候“儿童肥胖问题”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引起人们的重视。苔丝如今仍会吃这肉卷,在她眼中它们是天赐的美食。

苔丝看到利亚姆停在树下,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母亲在此处吃意大利肉卷的样子。

回到母校让苔丝有些局促不安。时光犹如一条叠起的毛毯,记忆碎片因此重叠在一起。

她会因为帮戈太太的肉松饼回想起和费莉希蒂的种种。

不。她不会。

利亚姆突然以空手道姿势踢飞地上的一只易拉罐,铝罐发出“咔嚓”的噪音。

“利亚姆!”苔丝责备地喊了一声,孩子却没听见。

“利亚姆!嘘!”露西把手指放在唇上,又指了指教堂方向。教堂内走出一群哀悼者,他们正在以葬礼特有的克制姿态聊天。

利亚姆没再踢易拉罐。他是个温顺的好孩子。他捡起一根木棍,假装那是把长枪,举起它无声地瞄准校园各处。“上帝啊,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苔丝暗自感叹。她本该警惕那些网络游戏,然而看着儿子眯着眼睛像个小战士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感到欢喜。如果把这事告诉威尔,他一定会笑出声的。

不。她不会告诉威尔的。

苔丝的大脑尚不能适应她人生的新变化。

昨夜半梦半醒之际,她还不自觉地朝威尔睡的方向滚去,然后枉然地发现那头的床空荡荡的,蓦然惊醒。她和威尔的睡相一直很好,不会轮番打呼噜,也不会争抢被子。

“没了你,我可再也睡不好觉了。”记得当初约会没几周威尔便如此抱怨,“你就像我最爱的枕头,无论去哪儿我都要带着。”

现在可不是回忆旧日时光的好时候。“究竟是哪个可怕的小修女?”苔丝远望着哀悼者们又问了一遍。

“其实修女们并不可怕,”母亲回答,“大部分和蔼可亲。还记得参加过你十岁生日会的玛格丽特修女吗?她那时候真是个美人,我觉得你父亲当年十分迷恋她。”

“真的吗?”

“也许。”母亲耸耸肩,好像前夫当年没被貌美的修女吸引也成了罪过,“无论如何,那一定是厄休拉修女的葬礼。我上周在《教区时讯》中看到过。我记得厄休拉修女没教过你,对吗?据说她很爱用鸡毛掸子体罚学生。如今人们都不常用鸡毛掸子了。”

“我记得厄休拉修女。”苔丝说,“她的脸总是很红,眉毛像毛毛虫似的。每次轮到她在操场当值,我们就会远远躲开。”

“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修女在小学教书。”母亲感叹道,“修女已成了濒危物种。”

“字面上理解没错。”

母亲咯咯地笑起来。“哦,亲爱的,我想说的可不是——”她停了下来,看到了教堂入口处的女士。“好的,亲爱的。打起精神来,我们被人发现了。”

“什么?”苔丝顿时紧张起来,好像她们是暴露目标的狙击手。

那娇小的金发女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快步走向校园。

“塞西莉亚·费兹帕特里克,”母亲提前介绍道,“贝尔家的长女。她嫁给了鲍·约翰,也就是费兹帕特里克家的长子。我认为他是几兄弟里最英俊的那个,虽说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塞西莉亚还有个妹妹,大概和你年纪相仿,好像叫做布里奇特·贝尔。”

苔丝本要说自己不认识她们,可她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关于贝尔家姑娘们的回忆。记忆中苔丝看不清她们的脸,只记得她们奔向学校时摇摆的金色马尾辫。她们一直都是人群中的小明星。

“塞西莉亚在特百惠做销售,”母亲补充道,“从中赚了一大笔钱。”

“可她不认识我们,不是吗?”苔丝侥幸地望了望身后,看有没有人正和塞西莉亚招手。然而她身后并没有人。塞西莉亚这是要赶回特百惠作演讲吗?

“塞西莉亚认识所有人。”露西回答。

“我们能不能赶紧开溜?”

“已经太迟了。”母亲边说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露西!”塞西莉亚转眼到了跟前,像是坐传送器来的,比苔丝想得快得多。她俯身吻了吻苔丝的母亲。“你对自己干了什么?”

“别直呼我母亲的名字,”苔丝对眼前的女人顿时生出一种幼稚的不满,不禁在心中抱怨,“请叫她奥利瑞夫人!”这下苔丝完全记起了塞西莉亚的模样。儿时的塞西莉亚有一颗小脑袋,那时的马尾辫已换成如今精巧的盘发。她总是充满热情,面带笑容,有一颗小龅牙和一对深得荒唐的酒窝。曾经的她像只漂亮的小雪貂。

她还嫁到了费兹帕特里克家。

“那是厄休拉修女的葬礼,不知道你是否听说她已经不在了?我从教堂出来就看见你了。于是想着:‘奥利瑞夫人坐在轮椅上!出了什么事?’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打听,因此忍不住来向你问声好。这轮椅看上去真不错,是从药店租来的?你怎么了,露西?脚踝受伤了?”

哦,上帝。苔丝感觉自己的全部个性突然从体内抽干。面对言辞流利、口若悬河的人,苔丝总会有这种感觉。

“一点小事,”苔丝的母亲回答,“只不过伤了一只脚踝。”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真可怜!你恢复得如何?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准备些意式宽面给你尝尝。你不是素食主义者,对吗?”塞西莉亚突然转向苔丝,这让她猝不及防,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她想说什么?素食主义怎么了?“来照顾你的母亲?顺便介绍一下,也许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这是小女……”露西张开嘴,没想到被塞西莉亚打断了。

“当然。她是苔丝,对吗?”塞西莉亚转过身,出乎意料地同苔丝来了个商务式的握手。苔丝还以为塞西莉亚和母亲是一类人,老派的天主教淑女,总是微笑着等待男士们先伸出手。塞西莉亚手掌小巧,手心干燥,握手坚定有力。

“而他一定是令郎了。”塞西莉亚冲着利亚姆的方向微笑,“利亚姆?”

我的上帝啊,她居然知道利亚姆的名字!这怎么可能?苔丝甚至不知道塞西莉亚有没有子女,差不多三十年前就忘了她的存在。

利亚姆看过来,瞄准塞西莉亚扣动了想象中的扳机。

“利亚姆!”苔丝责备地喊道。塞西莉亚呻吟着捂着胸口,做出应声倒地的样子。她模仿得真像,有一瞬间苔丝还以为她真要摔倒了。

利亚姆吹了吹木棍,咧着嘴开心地笑了。

“你打算在悉尼待多久?”塞西莉亚的目光定格在苔丝身上。她正是那种热衷于眼神接触的人,与苔丝截然不同,“露西伤好了就要离开吗?你在墨尔本经营生意,不是吗?我想你不会离开太久。还有,利亚姆一定已经开始上学了,对吗?”

苔丝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话来。

“苔丝正准备把利亚姆转到圣安吉拉小学……”露西赶紧替女儿解围。

“哦,这真是太好了!”塞西莉亚的目光还停在露西身上。天哪,这女人难道从不眨眼吗?“让我来瞧瞧,利亚姆今年几岁了?”

“六岁。”苔丝垂下眼睛,她实在坚持不住了。

“这样的话,他很快会成为波利的同班同学。我们班有位女同学今年转学了,因此你的儿子将加入我们。杰夫斯太太是班里的老师,玛丽·杰夫斯。她

是位好老师,也很健谈,很不错!”

“很好。”苔丝没底气地回答。这下可好了。

“利亚姆,你已经射中我了,现在快让我好好看看你!听说你要来安吉拉小学上学呢!”利亚姆听了拖着木棍缓步走了过来。

塞西莉亚弯下膝盖,视线与利亚姆保持平行。“我的小女儿将和你成为同班同学。她叫波利,复活节后的星期六是她的七岁生日会。你愿意来参加吗?”利亚姆突然变得面无表情,一直以来苔丝都担心这会让人们怀疑他的智力。

“我们打算办一场海盗主题的派对,”塞西莉亚起身转向苔丝,“希望你能赏脸。这或许能让你更快地和其他妈妈熟悉起来。我们会单独为大人准备一片宁静祥和的空间。大人们畅饮香槟,让小海盗们自在地玩。”

苔丝感觉自己的脸也僵硬起来。利亚姆紧张兮兮的表情大概是从她身上遗传来的。苔丝无法一下子认识那么多妈妈。苔丝的生活还未被打乱时,她已经觉得和妈妈们的交往太费劲了。她们聊起天来总是一刻不停,你还得时不时配合她们的话题笑出声,还得努力表现得友好而温暖。这些都是墨尔本的必修功课。苔丝倒是交了几个朋友,却没心思将之前的努力再如法炮制。至少不是现在,她尚没有足够的勇气。这感觉就像是一场重感冒后好不容易能下地,却被旁人兴高采烈地怂恿着参加马拉松。

“很好。”苔丝回答。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找个借口将此事推掉。

“我会为利亚姆准备海盗装的。”苔丝的母亲抢着说,“一只眼罩,一件红白条的上衣,哦,没错,要有一把剑!利亚姆,你就喜欢这个,对吗?”

露西四下寻找外孙,却看到他已经拖着木棍跑开了。

“当然,我们也欢迎你,露西。”塞西莉亚补充道。她的社交技巧简直完美无瑕。对苔丝而言,这就像观赏提琴表演,眼看着提琴手们拉得那么漂亮,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谢谢你,塞西莉亚!”苔丝的母亲高兴了。她喜欢派对,尤其喜爱派对食物,“让我想想,一件红白条的海盗装。他已经有一件了对吗,苔丝?”

塞西莉亚如果是个高雅的提琴手,苔丝的母亲就是个和气好心的吉他手,竭尽所能地为提琴手和音。

“我不该再打扰了。我想你们该到办公室见瑞秋了。”

“我们的确约了行政秘书。”苔丝完全记不起她的名字。

“没错,瑞秋·克劳利。”塞西莉亚继续道,“她可真有效率,像瑞士钟表一样,把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和我婆婆分管一份工作,但是在我看来,所有活儿都是瑞秋一个人干的。弗吉尼亚每日只以闲聊度日,可她没我能聊。好吧,这才是我的重点,我是个健谈的人。”她大方地自嘲起来。

“瑞秋近来怎么样?”露西意味深长地问。

塞西莉亚的“雪貂脸”瞬间严肃起来。“我其实没那么了解她。可我知道她有个可爱的小孙子,今年才刚满两岁。”

“啊哈,”露西深呼一口气,仿佛这孩子解决了所有问题,“雅各。”

“很高兴见到你,苔丝。”塞西莉亚又开始眼都不眨地看着苔丝,“我先告辞了。要赶去上舞蹈课。一直以来我都去街尾的健身室学舞,他们真心不赖。你什么时候也该试试,这舞蹈可有意思了。上完舞蹈课我还得开车去史卓菲的宴会用品区。虽说路程挺远,但也值得。要知道,他们的价格太吸引人了。说真的,花不了五十澳元就能买到一只氦气球,还会附赠上百只小气球。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有好几场派对要办——波利的生日宴会,一年级家长聚会。当然,我们也会邀请你!买完东西我还得派送几单特百惠订单。顺便提一下,我在特百惠工作。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请尽管开口。不过最好在学校放学前,你懂的。”

苔丝眨眨眼,仿佛被一场名为“明细”的雪崩掩埋。人们的生活就是由一系列微小的后勤事物堆积起来的,这其实没那么无聊。好吧,就算它有些无聊,可这些“明细”仍能毫不费力地从塞西莉亚的嘴里流出。

“哦,上帝,她终于停了下来。”苔丝在心中默念着,她注意到现在轮到她回话了。

“真忙,”她终于挤出几个字,“你的生活真是忙碌。”苔丝强迫自己堆起一个她以为是微笑的笑容。

“海盗派对上见!”塞西莉亚对利亚姆喊道。利亚姆不再锯树,而是用有趣、不可捉摸的男儿气的神情看着她们。这表情让苔丝痛苦地回忆起威尔与费莉希蒂。

塞西莉亚捏起手指。“啊哈,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看到利亚姆开心微笑的样子,苔丝下定决心要带他参加派对,无论她个人要为之付出多少努力。

“哦,我的天。”塞西莉亚走出视线范围后露西不禁长舒一口气,“她简直和她母亲一个样儿。虽然都是好人,但有时太热情。每次和她聊完,我总想泡一杯茶,躺下好好休息一会儿。”

“这个瑞秋·克劳利怎么了?”苔丝问。他们此刻正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她和利亚姆一人推着轮椅的一边。

露西做了个苦相。“你还记得珍妮·克劳利吗?”

“不就是那个身上找到念珠的姑娘……”

“就是她。她曾是瑞秋的女儿。”

瑞秋看得出来,为苔丝的儿子办理入学手续时,露西·奥利瑞和她女儿都想着珍妮的事。她们显得比平时更爱闲聊,看得出有些不自在。苔丝完全无法直视瑞秋的眼睛,露西则与她同龄的女人一样,歪着脑袋用柔和的目光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看望养老院的孤独老人。

当露西知道桌上的照片是瑞秋的小孙子后,她们就不停地夸赞照片中的小人儿。倒不是说雅各照得不漂亮,不过,就算不是心理学家也能感觉到她们话里有话:我们知道您的女儿多年前被人谋杀,这小男孩多少能弥补您心中的悲痛吧?真希望他能让您感到安慰,这样我们就不用觉得如此别扭和不快了。

“我每周照顾他两天。”瑞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电脑屏幕上,“然而,我昨夜得知他们的父母要把他带去纽约两年。我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瑞秋的声音难以自控地变得沙哑,还急躁地轻咳几声。

瑞秋等待着眼前二人给出今早所有人一样的反应:“真为他们感到高兴!”“多好的机会!”“您会去纽约看望他们吗?”

“真是难以置信!”露西愤怒地感慨。她将手肘重重地拍在轮椅臂上,像个易怒的学步儿童。露西的女儿本忙着填写表格,这时候抬起头皱了皱眉。苔丝是那种留着男士短发,长相平凡的女人,可这朴实无华的女人有时却能突然闪现出淳朴而莫名的美丽。苔丝的小儿子和她长得很像,除了那对奇怪的金色眼眸。他此刻正睁大眼睛望着外祖母。

露西揉了揉手肘。“当然,我相信你的儿子儿媳一定为此春风得意。只不过你经历了那么多,比如,失去珍妮,还有你的丈夫。抱歉,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而现在……这不公平。”

说完这话,露西的脸因为激动变得潮红。瑞秋知道露西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一直以来人们在她面前都会避免提到珍妮。

“抱歉,瑞秋,我不该……”可怜的露西看上去吓坏了。

瑞秋摆摆手打消露西的歉意。“不必感到抱歉。谢谢你。这事的确出乎我的预料,我会十分想念她。”

“看看是谁来了。”

瑞秋的上级,特鲁迪校长突然飘进房间。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针织围巾,几缕灰色鬈发从发髻中跑了出来,左脸上还沾上了红色颜料。她之前大概是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一起趴在地板上画画。一如往常,特鲁迪直接忽视了露西和苔丝,一眼就注意到小利亚姆。她对成年人没有兴趣。瑞秋已经见证了三任校长的去留,按照她的经验,只关心孩子却忽略成年人是行不通的。校长所扮演的其实类似于政客的角色。

另外,对于这份工作而言,特鲁迪似乎还不够“天主范儿”。不是因为她喜欢四处破坏规矩,而是因为弥撒时,她会露出不甚虔诚的目光,那种神采奕奕不安分的目光。厄休拉修女死前(瑞秋拒绝参加她的葬礼,因为她永远无法原谅修女用鸡毛掸子惩戒珍妮的行为),或许还写信到梵蒂冈抱怨过这位校长。

“这就是我先前提到过的男孩,”瑞秋介绍道,“利亚姆·柯蒂斯。他正报名就读一年级。”

“当然,当然。欢迎来到圣安吉拉小学,利亚姆!上楼梯时我还想着今天要见一位名字由字母L打头的小朋友。L正巧是我最喜欢的字母。快告诉我,利亚姆,你最喜欢的三件事是什么?”她每说一个词就扬一扬手指,“恐龙?外星人?超级英雄?”

利亚姆陷入了沉思。

“他很喜欢恐——”露西刚要开口就被女儿拦住了。

“外星人。”利亚姆终于做了回答。

“外星人。”特鲁迪点点头,“我会记住这一点的。这两位是你的妈妈和外祖母对吗?”

“没错,我是——”

特鲁迪没等露西说完,含糊地朝她们所在的方向一笑。“很高兴见到你们。”她很快又转向利亚姆,“你打算什么时候加入我们呢,利亚姆,明天吗?”

“不!”苔丝突然变得警觉,“起码要过完复活节。”

“你喜欢复活节彩蛋吗,利亚姆?”特鲁迪问。

“喜欢。”利亚姆坚定地回答。

“正巧我们明天打算举办一场盛大的‘寻找复活节彩蛋’活动。”

“我超级想参加这个活动!”

“是吗?太好了!这样的话,就一定要提高难度,让游戏更有挑战性。”特鲁迪瞥了瑞秋一眼,“一切尽在掌握中?瑞秋……”她带着悲伤的表情指了指桌上那堆对她而言像天书一样的文件。

“尽在掌握中。”瑞秋确认道。她愿意尽其所能地替特鲁迪保住校长职位。有位仙境来的好校长对圣安吉拉小学的孩子们而言绝对是件好事。

“真好,真好。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特鲁迪说完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并关上门。瑞秋想象着她正在扫去键盘上的仙粉,除此之外,她也不会在电脑上做什么。

“我的天哪,她和维朗尼卡·玛丽修女可真不是同一个池子里的鱼。”

瑞秋欣赏地哼了一声。她记得维朗尼卡·玛丽修女,她于1965至1980年担任校长,是位很棒的校长。

这时敲门声响起。透过结了水汽的玻璃窗,瑞秋看到一个男人高大健硕的影子。他把脑袋探了进来。

是他。瑞秋缩了缩身子,仿佛眼前是只毛茸茸的黑蜘蛛,而不是这相貌极普通的男人。(居然有女人赞他“雄姿英发”,简直太好笑了。)

“我可以进来吗,克劳利夫人?”

他永远像男孩一样拘谨而尊敬地这样称呼她,因此显得他和瑞秋之间很生疏。目光相遇的瞬间,他也如从前一样赶紧避开。

“他的眼睛里藏着谎言。”每次见到他,瑞秋脑中都会响起这魔咒般的话,“他的眼睛里藏着谎言。”

“抱歉打扰您。”康纳·怀特比说,“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拿到关于网球夏令营的表格。”

“那个叫怀特比的男孩有事瞒着我们。”多年前罗德尼警官曾这样说过。那时候他还年轻,有着满头黑色鬈发。“他的眼睛里藏着谎言。”

罗德尼警官如今已退休,头顶秃得像只袋鼠。每年珍妮生日时他都会打来电话问候,还乐意向瑞秋抱怨他的小病小痛。人们都渐渐老去,珍妮却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瑞秋把网球夏令营的表格递给康纳,却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苔丝身上。

“苔丝·奥利瑞!”他的神色变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真像珍妮相册里的男孩。

苔丝抬起头,提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似乎并不认识康纳。

“康纳!”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康纳·怀特比!”

“哦,康纳。很高兴……”苔丝半直起身子,却发现自己卡在母亲的轮椅间。

“不用站起来,不用。”康纳低头亲吻苔丝脸颊时,苔丝正好要坐下,因此这个吻落到了耳垂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苔丝问。重遇康纳似乎并未让她感到惊喜。

“我在这里工作。”康纳回答。

“做会计?”

“不,不。我几年前改行了。现在我是名体育老师。”

“是吗?”苔丝感慨道,“这可真……”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好不容易才说出,“真好。”

康纳清清嗓子。“无论如何。很高兴见到你。”他看了一眼利亚姆,打算和他说几句话。可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扬起手中的表格。“谢谢您,克劳利夫人。”

“这是我的荣幸,康纳。”瑞秋冷冷地回应。

康纳刚走出门口露西便转向女儿。“他是谁?”

“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很多年以前的。”

“我怎么不记得。他是你男朋友?”

“妈妈!”苔丝偷偷指了指眼前的瑞秋。

“抱歉!”露西不好意思地笑笑。

利亚姆扬起脑袋看着天花板,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瑞秋看着眼前的祖孙三代,他们长着一样的上唇。这撅起的上唇使他们显得比实际上更好看。

瑞秋对这三人突然生出无名之火。

“好吧,在这儿填上过敏原和所需药物。这个部分,”瑞秋用手指戳了戳表格,“不是那儿,是这儿。填好这些任务就完成了。”

手机铃声响起时,苔丝正扭动钥匙准备启动汽车。她拿起手机想看看是谁打来的。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她举起手机在母亲眼前晃了晃。

母亲斜视着手机屏幕,耸了耸肩。“我不得不告诉他。我答应过他,不论你有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是在我十岁时答应的!”苔丝抱怨道。她举起手机,不知道该不该将这通电话转去语音信箱。

“是爸爸吗?”利亚姆在后座问。

“是我爸爸。”她总要把这消息告诉父亲,也许现在正是时候。苔丝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爸爸。”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你好,宝贝。”苔丝的父亲说。

“您最近如何?”为了父亲,苔丝尽量让自己听上去轻松愉快。他们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一定是圣诞节。

“我很好。”父亲忧郁地说。

又是一阵停顿。

“我现在正在车里,和……”就在苔丝说话时,电话那头也开了口,“你妈妈已经告诉我了……”

他们都不再讲话。二人之间的对话一向如此折磨人。不论多么努力,苔丝总不能与父亲同步。即使面对面,父女俩也无法放松自然,走到相同的频率。苔丝常常想,当年父母若没有离婚,他们的父女关系还会像今日一样尴尬吗?

父亲轻咳一声。“你母亲提到,你最近遇上了些……麻烦事。”

寂静无声。

“谢谢你,爸爸。”苔丝和父亲又是同时开口,“很抱歉让您听到这些。”

苔丝看到母亲在翻白眼,于是转向车窗,希望能让可怜的父亲远离母亲的嘲讽。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父亲说,“只要……你明白的。打电话给我。”

“当然了。”

又是沉默。

“好吧,我该走了。”他们不出意料地同时发声,“其实我还挺喜欢那小子的。”

“告诉他,我已经把之前说过的品酒课信息电邮给他了。”母亲在一旁说。

“嘘,”苔丝不耐烦地对露西摆摆手,“您说什么,爸爸?”

“威尔,”父亲回答,“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男人。不过这份好感一点也没帮到你,对吗,宝贝?”

“他从来也没帮上过忙。”母亲嘟囔着,“真不知道我干吗费这个劲。这男人根本不想开心起来。”

“谢谢您的电话,爸爸。”电话那头同时传来:“我们的小鬼怎么样了?”

“利亚姆很好。”苔丝回答,“他就在这儿,您想不想……”

“还是让你先忙吧,宝贝。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收线了。他总是这样突然地、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好像电话被警察装了窃听器,而他不得不在警察追踪到他的位置之前离开。而他所在的位置,是位于西澳大利亚的平坦无树的小镇。五年前他神秘地搬去了那里。

“他一定给你提了一堆有用的建议对吗?”露西问。

“他已经尽力了,妈妈。”

“哦,这倒不假。”露西满意地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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