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循着雪地足印,一口气追到了后山,见前头一个黑影借势腾挪,正纵身攀爬那道丈余高的山墙,身形如蛛,异常灵活。

山墙之外,便是老林,一旦被他逃走,如此雪夜,怕再难觅踪迹。

裴右安足下未停,朝前奋力掷出手中长剑,长剑如蛇,穿裂空气,朝着那个黑影驰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墙头,纵身待要翻墙而出之时,剑尖追至,插入后肩,那人身形一顿,从墙头跌落在地。

一个侍卫追赶而至,见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犹要再逃,上去便将其制于地上,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俯身下去,迅速捏住那人颌骨,指间一个发力,伴着轻微“咔哒”一声,那人惨叫,整个下巴脱了臼,从嘴里滚出一颗已被咬破的蜡丸。

……

皇宫后寝,周氏彻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却依旧未归。

她的人,也没有消息传回。

这是从太子大婚那夜之后,萧列第二次于深夜秘密出宫。

周氏已经确定,萧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里的那个所在。

她也可以推断,皇帝今夜再次出宫,十有□□,依旧和前次一样,还是那个地方。

她并非不知派人窥伺帝踪,万一败露的后果,但她无法压制自己的这种欲望。

高丽、安南的王姬世女,很快就要被接入后宫册立为妃,不但如此,开春之后,礼部和宗人府还会主持秀女采选,这个后宫会继续充盈。

周氏明白,这里不再是武定王府,二十几年以来,自己独占丈夫一人的局面,将再不复返。皇帝的身边,很快会有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了。从今往后,纵然她依旧统领后宫,地位高高在上,但个中滋味,也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但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周氏绝不至于糊涂到要因为皇帝广纳后宫而铤而走险。

多年以来,猜疑下的心病,让她从皇帝扩纳后宫的这个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之中,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危险气息。

先是太子妃妄言诞语,惹出了一场意外祸事,后虽勉强圆了过去,但太子妃和太子,自那以后,显便见恶于萧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兄弟手段过激,邀功不成,弄的周家灰头土脸,又再次牵累到了太子。

其实萧列登基之初,便有礼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引经据典,上折建议皇帝扩立后宫。但那时,萧列一概以国事未定无心后宫为由,给发了回去。

皇帝在这个时候纳言开立后宫,绝不可能只是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

倘若之前,皇帝还只是有所不满的话,那么此刻,或许便是太子之危的真正起始了。

萧列正当壮年,他还有的是时日。倘若他改变了想法,这世上,又有谁能够阻止?

从那年,他将十六岁的裴右安带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周氏便感觉到了,萧列对这个所谓“故交”之子,异乎寻常。

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就在慈恩寺的那个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必须要弄清关于皇帝的一切。

为了保证不出意外,她做的极其小心,连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时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个侍卫,万一事败,必会当场服毒自尽,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周氏和衣而卧,终于朦胧睡去,突被一个恶梦惊醒,悚然而起,发现天已微亮,忙召林嬷嬷问事,宫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后,林嬷嬷未入,殿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那脚步沉重异常,一声声地踏地而来,声响越来越近,恍若隐含怒气,震动耳鼓。

这个皇宫之中,还有谁会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从那张凤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没几步,便见殿前宫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帐幕猛然浪动,被人一把掀起,伴随着金钩扯落在地的轻微撞击之声,萧列的身影,出现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心飞快地下沉,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万岁不去早朝,来此可是有事?”

萧列冷冷道:“你胆子不小,竟敢派人窥刺于朕!即刻起,你迁出坤宁宫,迁往北苑,没有朕的许可,半步也不许出!”

萧列说完,转身便大步而去。崔银水领了几名壮硕太监,对着周氏躬身道:“娘娘,万岁旨意,奴婢不得不从,请娘娘这就出宫,由奴婢护送娘娘,去往北苑。”

北苑出皇城数百里外,附近有皇族陵寝,本是太.祖开国所建,禁苑占地虽广,宫室却流于简陋,当年每逢祭祖,□□便会领皇室前去苦居一月,以表纪念先祖。太.祖去后,这制度便渐渐被废,北苑日益荒凉,二十多年前,天禧帝为避开那场席卷全城的瘟疫,才迁到那里,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如今北苑,已然如同冷宫。

周氏手足冰冷,脸色瞬间惨白,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大叫一声,一把推开崔银水,几步追了上去,拽住皇帝的衣袖。

“万岁此言可有凭据?妾不知犯了何错!何为刺探万岁去向?妾被人诬陷!妾不惧对质!”

萧列转头盯着周氏,眯了眯眼:“莫说朕已查明,便是没有活口,宫中除了你,还会有谁知朕昨夜出宫?”

他点了点头,冷笑:“如今偌大后宫,也就你和东宫两宫为大,既不是你,很好,那想必便是东宫所为了。你要留下,自管留,朕这就叫人去审太子!”

萧列拽回衣袖,拔腿而去,周氏扑倒在地,伸手再次抓住皇帝的腿脚,失声道:“万岁,此事和太子无关!是妾的错!妾认错便是!妾不该一时糊涂,铸下了错,求万岁看在妾侍奉你二十余载的恩情,饶过妾这一回!”

皇帝咬牙道:“窥刺帝踪,仅此一条,朕便足以废了你的皇后之位!你的后位,朕不动,但从今往后,你给朕过去,好生养病,再不必见面!”

萧列拔出自己那只被皇后抓住的腿脚,怒气冲冲,再要前行。

周氏嚷道:“万岁!当年先帝驾崩,你长兄猜忌于你,登基之初,便将你困于武定。天禧二年,你私自出境,也不告妾去往何处,竟半年不归,倘若当时,不是妾替你百般隐瞒,你能有今日?”

萧列怒道:“你先时为保太子,以巫蛊之名,合起来欺君罔上,你们真当朕老糊涂了,任凭摆布不成?当时不过顾念二十年的血亲之情,容你改过罢了!不想你竟丝毫不知收敛!朕今日,便是犹念当年结发,这才最后留你些脸面!不必再说了,你去就是,从今往后,再不必回宫一步!”

萧列大步离去。

周氏趴在地上,睁目盯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泪流不绝。

崔银水等了片刻,朝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个太监上前,一左一右,跪了下去,要将周氏从地上架起,口中道:“娘娘恕罪,奴婢们也是听差行事,娘娘莫怪,还是快些过去为好,免得万岁降怒……”

周氏扬手,“啪啪”几声,太监脸上便各吃了一个巴掌,扇完了人,自己撑着,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拭去面上泪痕,冷冷盯了崔银水一眼,道:“本宫再不济,还是这大魏的皇后!本宫自会走路,岂容你们这些贱奴作践?”

崔银水“哎”了一声,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弯着腰道:“奴婢有罪,奴婢自罚!奴婢怎敢慢待娘娘?娘娘肯自己迁宫,再好不过,奴婢感激不尽。”说着直起身,冷下了脸,朝外喝道:“都还跪着干什么?万岁有旨,皇后娘娘有感于今岁各省旱情,民生多艰,自愿迁往北苑护陵祈福,还不起来,预备娘娘移宫?”

地上宫人如丧考妣,纷纷起身,周氏脸色惨白,转头,回望了一眼这座入住还不算长久的宫殿,终于迈步,朝前而去。

她走出了坤宁门,看到太子领了太子妃,两人跪在道旁,替她相送。

她将目光投向太子,死死地盯着,纵口不能言,但此刻的心语,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懂。

她一着不慎,触怒皇帝,便被逐出中宫,发往北苑。

如今的这个皇帝,早已不是武定的云中王了。他天威难测,翻脸无情。

就在方才,在她听到要将自己遣往西苑的绝情之语从他口中说出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压在心底二十余年的那些愤恨和不甘,就要脱口而出了。

但她最后还是强行咽忍了下去。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现在她要自己的儿子更加隐忍,至少,在还无法和这个天下之主对抗的时候,千万不能沉不住气。

当年,天禧帝大婚之时,年轻的萧列,也尊了先帝之旨,娶她为妻,和她生了儿子。这二十多年,纵然他身边再无别的女子,但周氏清楚,这个男人,铁石心肠,他从未爱过自己,也绝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这回他将她送走,不久会有新人入宫,倘若没有儿子,她这辈子,或许再也不可能回到这座中宫之殿了。

幸好还有太子。

迟早有一天,她一定会归来,走过这道位于中宫的北正门,拿回今日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她便如此盯着太子,一步一步,从他面前走过。

可惜,悲哀的是,命运往往捉弄于人。给人希望,而到了最后,往往不过只是为了让人愈发深刻体察当初希望破灭的那种加倍痛苦。

周氏在这一刻,她并不知道,这确实是她最后一次走过坤宁门了。

……

萧胤棠盯着自己母亲渐渐离去的背影,目光阴沉,肩膀微微一动,就要从地上起身,却被身畔的章凤桐一把压住了手。

“千万不能冲动!母后已经不保,你便是再去万岁面前为她说话,万岁也不会听的,不定反倒迁怒于你。所幸母后后位尚在,太子如今当隐忍,日后伺机而动,妾料,此应当也是母后之愿。”

章凤桐压低声,飞快地道。

萧胤棠盯了她一眼,撇开手,从地上起身,径直转身,朝往东宫而去。

……

当日,满朝文武官员便得知皇后迁宫去往北苑代民祈福之事,无不吃惊。礼部颁文表了一番。群臣私下暗议,揣摩过后,虽依旧不明就里,但隐隐也知,继周进之后,周后也是彻底不容于皇帝了。

周家门前,人人避而走之。章家许是物伤其类,章老这几日亦托病不出。平静的朝堂之下,看不到的暗流,无声涌动。

裴家大房,这几日却闹了起来。

周后名为迁宫祈福,谁不知道,皇帝这是容不下她了。动了她,不啻于给太子难看,听说宫中很快又要有新娘娘进来,日后情况如何,实在难料。

辛夫人心中后悔当初让儿子娶了周娇娥,但生米成了熟饭,如今只能自认倒霉,对着周娇娥,虽依旧不敢发威,但也不复从前的忍让,脸色却是难看了不少,裴修祉更是没了耐心,周娇娥捧着肚子要挟也不管用,屋里终日哭闹声不断,最后还是辛夫人不想被二房暗中笑话,命人将院门关了,以养胎为名,不许周娇娥随意出院。周娇娥似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后台突然去了大半拉了,想着日后还要仰仗肚子里的儿子,便也渐渐收敛,开始养胎,家里终于清静了下来。

这个岁末,便如此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入了春,这些时日,嘉芙开始收拾行装。

就在几个月前,回了泉州的孟氏来过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一句,说祖母胡氏在夏末,染了场风热,后来病虽好了,但入秋之后,身子骨瞧着却有些弱了下去。当时裴家这边,老夫人也是病重,嘉芙□□无术,只能回了封信,随信同寄了些药材,聊表孝心。如今过了年,裴右安丁忧在家,终于无事,又出了热孝,得知胡氏身体不如从前,前几日主动提议,说趁入春,亲自陪嘉芙回一趟泉州探亲。

再过些时日,三月的泉州,城里城外,到处开满刺桐,这样的景象,在京城中绝难见到。嘉芙对生养了自己的那个地方,极有感情,去年年底之时,心中便有了这样的念想,只是刚出热孝,且这几个月来,裴右安虽闭门谢客,终日在书房里,或执卷,或作画,或教她读书,看似悠然度日,但嘉芙却感觉的到,他始终有他自己的思虑,并且,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她便也难以启齿,一直压在心底,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看了出来,主动说要陪她回泉州一趟。

嘉芙欣喜雀跃,早早地收拾好东西,择好吉日,日夜盼望,终于到了出发那日,风和日丽,和裴右安一道,向辛夫人辞了声别,嘉芙带着刘嬷嬷檀香木香等人,裴右安随行杨云和另几个随从,一行总共十数人,到了码头,登上大船,迎着吹面已然带了几分骀荡的南风,扬帆南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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