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不到,兵部尚书陈廷杰,右司马陆项,主西南数省军务都司的刘九韶,周进之父周兴以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陈廷杰几个,从睡梦中被唤起,赶到皇宫,又从宫门口一口气赶到这里,无不气喘,尤其陆项和周兴,年岁大了些,两人更是汗流浃背,喘个不停。入内,见萧列神色阴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叩拜过后,也没听到平身声起,便继续跪在那里。半晌,终于平身,听皇帝问:“周进去往西南抚平流民一事,可有进展?”

陈廷杰心中一松,忙道:“启禀万岁,恰昨日,兵部得了周进奏报,称因感皇恩,招抚后自愿出山复业之流民,总数达到五十万七千余众,擒获贼首三十人,斩首枭示共计六百二十人,其余免死充军者三万两千余人,缴获流寇器仗兵刃共三千两百五十件,马匹牛骡五千余头,大获全胜,西南民众,无不称颂天恩,臣昨夜已连夜写好奏报,正拟今日早朝向万岁奏捷……”

陈廷杰奏报之时,周兴面露得意之色。萧胤棠看了眼目光愈发阴沉的皇帝,心中却忽的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皇帝点了点头,声更沉了:“那些自愿出山复业之流民,都是如何安置的?”

“启禀万岁,周进捷报称,一些自愿归往原籍,余下皆欣然去往滇黔等地戍边垦田,从此归入户册,由流民转为良民,扰我大魏数十年之久的流民祸患,迎刃而解……”

“放屁!”

萧列大约太过愤怒,竟破口大骂,几人无不吃惊,陈廷杰也呆住了。

“呼啦”一声,萧列操起面前那份奏折,朝着侃侃而谈的陈廷杰迎头掷来,厉声怒道:“这是四川部堂昨夜八百里加急发给朕的奏报,都给朕睁大眼睛瞧瞧,西南那边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奏折砸歪了陈廷杰的官帽,掉到地上,顾不得扶正,陈廷杰急忙捡起,飞快看了一遍,脸色大变,那边陆项刘九韶立刻接过,也看了,对望一眼,递给周兴,周兴忙接了,扫了一眼,手一抖,“啪嗒”一下,奏折跌落在地。

“好一个出山复业!好一个称颂天恩!”萧列站了起来。

“朕怕是怨毒之气,上冲于天!”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陈廷杰战兢,其余数人,连向来行免跪之礼的周兴,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列冷笑道:“你们怕什么。要骂,恐怕也是朕在背后被人痛骂,不有阳谴,必有阴报!”

周兴连连磕头,颤声道:“万岁,周进急于为朝廷铲除疽疮之患,以致于行事不当。盼万岁看在他向来忠君体国的份上,予以宽宥!”

陈廷杰也道:“万岁,周进奏报,或有夸大功劳之嫌,但四川部堂奏报,未必也不是一面之词,臣请万岁明察,勿偏听偏信。”

萧列道:“朕听你的,便是兼听,听听别人的,便成了偏听,是也不是?”

陈廷杰额头沁汗,慌忙磕头请罪。

萧列目光扫向始终没有说话的萧胤棠,冷冷道:“太子,朕若没有记错,当初是你举荐的周进,你还立下了军令状,如今事未成就,反而惹出人乱,你怎不说话?”

萧胤棠叩头,一字一字地道:“父皇,周进贪功冒进,以致于酿出民乱,儿臣无话可说。当初既举荐了他,又立过军令状,儿臣甘愿同罪!只是父皇降罪之前,恳请准许儿臣戴罪立功,儿臣愿立刻去往西南,平定祸乱!”

萧列冷冷道:“是要再杀一个浮尸满江,天下侧目?”

萧胤棠面脸涨红,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萧列转向陆项:“右司马有何见解?”

陆项四朝为官,算是朝廷元老之一,咳了一声,颤巍巍地奏道:“启禀皇上,流民之乱,历朝皆有,前朝并非没有剿过,但均为一时之功,即便当时遣散,一旦遭遇天灾人祸,便又聚而生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且此次民乱,声势空前,西南又为万岁龙潜之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以臣之见,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另派主事之人前去平乱。太子自告奋勇,但一国储君,存报效朝廷之心便可,万万不能涉险。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他还没说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

萧列问:“何人?”

陆项奏:“主事之人,当有雷霆手段,更需柔远绥怀之能。臣以为,非尚书台右丞裴大人莫属。”

刘九韶道:“臣附议。”

……

天亮,裴右安没有回来。嘉芙起身洗漱后,只好先去了慈恩寺。

午后,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周进手段不当,引发西南流民变乱,裴右安临危受命,被皇帝委任为平西南经略都督。因事态紧急,不日便要动身,离京去往荆襄平乱。

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了。裴老夫人立刻让嘉芙回了家,当夜,将寺中事情交托给了僧人,自己也带人赶了回来,为长孙践行。

如今夏末,他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明天他就要动身走了,今天一个白天,人都在宫里。

嘉芙带着丫头婆子给他收拾行装,心里有点想哭,是那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但在裴家和下人的面前,却丝毫不敢有所流露。

到了晚间,裴右安终于从宫中回来了。

老夫人为他设了践行家宴。两房人坐齐了一桌。

这一顿饭,席间气氛怪异。

孟二夫人那边,从头到尾,一直在说笑个不停,无非在夸赞裴右安如何得君所用了,辛夫人这边,脸上虽也带笑,却显然笑不由心。

皇帝已经下旨,不但革去了周进总督三省军务之职,也革了他兵部侍郎的官职,着令即刻回京,交由兵部大理寺问罪。

据说皇后为他求情,也被皇帝给驳了回来。

上次是章家,那事的余波还没有消尽,这次因为周进的事,令周家又成了众目焦点。

替儿子娶了周娇娥,婚后发现这儿媳妇不妥,但也忍了,就当吃了个哑巴亏,原本是冲着周家势力的,现在好了,才娶了没多久,周家就这样被打脸。

辛夫人自然笑不出来。

饭毕,裴右安亲自送裴老夫人回屋。老夫人一番叮嘱过后,见裴右安欲言又止,便道:“你放心吧,你的媳妇儿,祖母会替你照看的,盼你不负皇命,早些回来就好。”

裴右安下跪叩头,起身离去,走了两步,转头,见祖母坐那里,面含微笑,凝望着自己的背影,身形微微佝偻,看起来苍老无比,迟疑了下,又回来道:“祖母,我见你最近精神有些不济。我不在家,你自己定要保重。回去我会叮嘱阿芙,让她多加照顾祖母。祖母但凡觉察不和,记得请胡太医及时过府调理,我今日特意叮嘱过太医了。”

老夫人笑道:“祖母知道。”

裴右安又看了眼老夫人,这才离去,走到门口,忽听老夫人突然又叫住自己,便停下,转身回来。

老夫人叫住了他,一时却又没有说话,只凝视着孙子,良久,方低声道:“右安,你可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离京之前,曾被我打了一顿的事吗?”

裴右安沉默着。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那时你来质我,你的生母到底何人,你既非嫡长之子,为何要让你鸠占鹊巢,一错再错。便是如今,倘若你再来质祖母一遍,祖母也依然回答不了。你不会怪祖母吧?”

裴右安微微一笑:“祖母,那时我不懂事,惹祖母伤心了。祖母不必挂怀,右安早就已经忘了当年之事,也再不会问。”

老夫人目中微微含了泪光,点头道:“你能如此做想,祖母甚是欣慰。如今祖母另有一话,想叫你记住。出生并非人所能择。生而在世,行走磊落,便足以无愧天地己心。我知你定能叫祖母放心。”

裴右安微微一怔,伫立片刻,再次朝老夫人下跪,郑重叩首:“祖母放心。祖母今日教诲,右安必定牢记在心。”

老夫人笑道:“从前你一人,祖母总觉得你来去了无牵挂,很不放心。如今娶了媳妇,祖母放心了。好了,我这里无事了,你回吧。明日便动身,你们两个想必也是有话要说的。”

裴右安起身,再次望了老夫人一眼,见她坐在那里,含笑,朝自己拂了拂手。

……

裴右安渐渐加快脚步,进了房,檀香刘嬷嬷等人也不用吩咐,自己便相继出了屋子,顺带还带上了门。

嘉芙扑到了他的怀里,被他抱上了床。

是夜温柔缱绻。

嘉芙起先竟也忍得住没哭,直到天亮起身,帮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掉下了一颗眼泪,却立刻擦掉,笑道:“大表哥,你放心吧,我会记住你的话,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祖母。我和祖母一道等你回来。”

裴右安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

天亮了。嘉芙和裴老夫人等人,一道送他出门。

她立在大门里,望着裴右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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