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野文代一边讲话,一边用小勺喂一岁的女川吃酸奶酪。小姑娘胸前戴着一个家庭自制的草莓图案的围嘴。

“你决定从涩谷的公寓搬出来也好,这边也有几个对你合适的公寓呢。近的话,还可以常来我家吃饭……”

“谢谢。”

立夏子坐在向阳的凉台上,浏览着早晨的报纸。上面还没有发现关于天城山事件的消息。大概现在还没有什么问题。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公寓里有那种轻浮的男人,还是搬出来的好,真的。”

这次文代看着立夏子,用很愤慨的语调说道。

今天早晨立夏子把少量换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装到背包里。来到下北泽松野文代的家,她对文代讲,在涩谷公寓的对面房间,住下了一个搞勤工俭学的男子,他经常找借口进到立夏子的房问,或者从钥匙孔里向里偷看,立夏子以此为由,请文代允许她在这里“避难”,特别提出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纯朴的文代爽快地答应了。

文代同立夏子在老家静冈市,是从小学到高中时代的同班好友,她高中毕业后,同现在的丈夫——在东京造船公司工作的男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小孩。一家三口住在这套三居室的公司住宅里。尽管立夏子性情有些轻浮,但文代一直用温柔,慈祥的目光迎接她的到来,而且文代的丈人也是个善良的男人。

昨天晚上与酒吧间的歌手通话后,立夏子感到继续在涩谷公寓居住有危险,所以今天一大早简单地整理了行装,便急急忙忙跑到文代这里。

立夏子之所以选中文代的住处,一来城里没有其他可靠的藏身之地,二来就是从天城山寄给文代的像遗书一样的信件,她打算在文代还没有过目之前收回去。尽管文代早晚会知道天城山事件,但是立夏子不想让她知道更多的东西。

“你好好考虑考虑,只在这里住两、三天也行。”

“别客气,爸爸也会高兴的,晚上,我们用酒来招待客人好吗?”

文代站在孩子的立场,也称自己的丈夫为爸爸,征得一岁小女儿的同意。

杀死朝永的是谁呢?……

立夏子目光虽然停留在报纸上,但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经凝聚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一直追踪朝永和立夏子的人又是谁呢?

他一定同朝永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立夏子依然这么想。

于是,在立夏子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两个人的名“樱井亮作”和“岩田”。

樱井是八月初朝永在事故中压死的那个女孩的祖父。他最疼爱的孙女被车祸夺走了生命。过度的悲伤使他变得狂乱起来。事故处理完毕后,他仍视朝永力仇敌,处处尾随不离。就在朝永同立夏子出发去伊豆的前一周,樱井还跟着朝永来到酒吧,谩骂中使用的都是威胁的言词。

樱井身材矮小,但体格强健,在颧骨突出的脸上,长着一双固执而又锐利的眼睛。

那天,樱井满身酒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朝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令人生畏的目光。

如果凶犯是樱井,是否可以这样推测:他已经察觉到朝永偕同立夏子打算逃走,然后隐藏起来的意图,于是便从东京一直迫踪到大城山。虽然现在还不能判定就是樱井置朝永于死地,但是,他假借立夏子之手杀死朝永也不是没有可能。

关于“岩田”,立夏子几乎是一无所知。记住这个姓氏,那还是半个月以前的事。

一天,一个男人打电话到酒吧,让朝永接电话。立夏子回话朝永不在,对方拜托她转告朝永打电话给一个叫岩田的人。第二天晚上岩田又打来了电话,立夏子只能给他以同样的答复。过后,朝永听说岩田找他,便骤然沉下脸来说:如果岩田还打电话来,就讲朝永从来没来过。此事发生后,立夏子总是忧心忡忡。

“岩田是什么人,你为什么避开他?”

立夏子问朝永。

“唉,被莫名其妙的事情纠缠在一起了。”

朝永面带苦笑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看得出,在他的眼底深处,隐藏着一丝阴郁……

樱井也好,岩田也好,或者全然不为立夏子所知的敌人也好,总之,杀死朝永的犯人到现在还一直以为立夏子同朝永一起同归西天了呢。

正因为如此,如果立夏子突然出现在凶手面前,不管他有多大的胆量,也会吓得脸色剧变,魂不附体的,因为立夏子的起死回生,就等于宣告他们阴谋的彻底败露。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时不等人,尽快行动。

立夏子不中自己踌躇与畏缩,立即站起身来。

“我出去一会就回来。”

“上学校?”文代问。

“嗯……”

立夏子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安装在大门口的信箱,里面没有一封信。

中央八丁崛——从八重洲口,穿过中央大道、昭和大道。在隅田河附近,有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看到这些房子,不仅使人回忆起在捕招中出现的丁崛同心官邸,而且也使人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古老的时代来。

当然,并不是说在这一带只保留了历史的遗迹和旧时的宅邸,那向远处延伸的一号公路、与兜街毗邻的能代表大都市风貌的商业街同时也构成了这一带更加壮观的景象。

但是,稍加留意,也会觉察邻街的很多楼房和建筑物与大手街等地的景观不同,这里是新旧、大小、式样各不相同的建筑物相互交织在一起,既有光彩夺目、雄浑壮观的高层建筑;也有墙壁沾满污点、外涂水泥的小型楼房;还有保留了某个时代特征的格子的窗式的房屋。在这些房子前面都挂着“×平商会”、“×右卫门商店”等招牌。像这样有老铺风格的、用墨笔书写招牌的公司也不效不少。

再看到柏油路两侧残留的枯瘦柳木及被烟雾熏黑了的小学校舍,便使人油然地想起下町的历史。

今天一大早就是个好天,所以上午的商店街显得格外地活跃与喧噪。穿着宽松罩衣的公司职员,挟着文件袋,步履匆匆地穿街而行。

从地铁日本桥站走过来的立夏子,首先找到了朝永铜业公司。立夏子第一次看到它,是和朝永到永代桥一家鳝鱼馆吃饭归来,途经此地时,朝永顺手指给她看的。

朝永铜业公司位于离公路不远、通向大海方向的拐角处。它是一座灰底色的四层楼建筑,里面还有二栋仓库。

立夏子没有走到大楼附近,而是在道路的对面停了下来。她四周望了望,公司虽然面临倒闭的危机,但从外观上并没有发现任何变化。社长不在家,好像一切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透过一楼的窗户,可以看到正在工作的职员的身影。

站了片刻,立夏子便穿过车辆拥挤的马路,拐进公司后面的一条胡同。听说,朝永压死幼女的交通事故,就是了公司后面的马路上发生的。死者的住址及他们的纤维批发店也在附近。

在这条马路的两侧,有小型事务所和仓库,而且还有以薪金人员为对象的食堂。

再往里走,也有些住宅夹杂其中。

虽然这里没有占地面积很大的房了,但是这些小而舒适的建筑,也足以令人联想到过去住在这条街上的东京人生活的画面。

立夏子看见了二间板壁已经发黑的房子,在古老的门柱上,挂着“樱井”的门牌。

立夏子下意识地挺了一下身子,停了下来,里面有一条用麻石铺就的狭窄小路,在路的尽头,很大的格子玻璃窗打开着。一个身着便装的老人从房里走了出来,立夏子松了口气,赶忙向后退了几步。

老人沿石径大步向门口走来。他身着深蓝色绸衣,光秃而突出的前额,凹陷而锐利的双眼……是在酒吧追踪朝永的樱井亮作。

樱井出门后,从立夏子眼前穿过。他轻轻地摆动双手,迈着有节奏的步子,目不任斜视笔直地朝昭和大道走去。

不久,樱井来到了一号高速公路,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在与公路的桥墩相邻、被楼房包围着的一块弹丸之地,有个很小的公园。公园里有因排放煤烟而熏黑了的低矮树篱,有曾经是白色、但现在已呈深灰色的长凳,还有一块沙地。

樱井神色疲怠地在长凳的一端坐了下来。公园里除樱井外,还有一个青年男人,他坐在旁边的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手提包,嘴里不停地抽着烟。

樱井也从和服的袖子里取出香烟来。

他一直目不转晴地注视着沙场,嘴里吐着长长的烟雾。

看上去他很清闲自在。

立夏子在路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毫不犹疑地踏进了公园。她的沉静之态,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愕。

她在樱井的旁边坐了下未,上半身笔直地对着他。

“对不起……”

她一出声,樱井才转过头来。他用凹陷的黄色眼球,表情冷漠地看着立夏子。

立夏子今天穿着同去伊豆时的颜色相近的鲜绿色宽松罩衣。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就在这一瞬间,立夏子突然感到有些谅悸。一秒……二秒……

必须准确地把握对方的表情变化。

立夏子用审视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樱井,但他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樱井的表情,就像等待过路人问路一样,那样的呆扳。那样的冷淡。几天前,他在酒吧还见过立夏子一面,但此时他好像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

立夏子揣测,或许这是一种演技,如果给他来个突然裘击,难道他还会纹丝不动吗?……

“对不远,您是樱井先生吗?”

立夏子冷不丁地讲出了这句话。

“是啊。”

立夏子做了个笑脸。樱井只是迟疑地皱了皱眉头。

“嗯……,就是最近——大约是十天前的晚上,您不是去过六本木的酒吧吗?”

这次他的目光才稍微活动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答道:“是啊。”

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表情掠过了他那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

“我就是那个店子里的立夏子。”

“向您打听一下,朝永铜业公司在什么地方?”

“你,是要到朝永公司去吗?”

冷淡的目光,又重新打量起立夏子来。

“是的,现在积了一大笔账,临出门的时候,店主给了张地图,可是不知怎么给搞丢了,我感到很为难。幸好在这儿遇到了樱井先生。您知道吗?”

“那我是知道的,不过,也许没有用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朝永铜业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就在前几天,朝永公司还卖出去一块巴掌大的材料堆放场呢。连那么小的一块地都脱手出去,可见维持不了几天了:听说材料的配售都误期了,支付酒场的费用,肯定成问题了。”

今天樱井没有饮酒,所以立夏子对他没有产生像那天晚上那种特别厌恶的感觉。

只是感到在那粗俗的话语深处,充满了辛辣的蔑视和无限的憎恶。

“这么一来就难办了——我是无论如何要和社长交涉一下……”

“朝永不在。”

樱井的语气是肯定的。

立夏子重新凝视着他,仔细地观察起来。他那锐利的眸子虽然望着立夏子,但里面却充满了沉思的光。

“那家伙,连着三天没来上班了。好像他在公司吹风说,有事出差,我想可能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躲在家里吧。”

立夏子当然知道朝永现在何处,为了把前后的话联系起来,她接着问道:“啊,如果那样的话,到他家去一趟,也许能碰上。他家在青山吧?”

“嗯。”樱井嘲笑般地应了一声,然后又吸了一口已积有半截烟灰的香烟。

“家里只有朝永和他的夫人两个人吧?”

“说是说夫人,其实是个情妇一样的玩艺儿。”

“情归?……前妻死了以后,耳闻现在这个就是后妻,可是……现在还没有入朝永的户籍吗?”

“是啊,好像已经有两年了,大概是个不能入籍的不正派的女人吧。有传言说,那个妖艳的女人瞒着丈夫还有情夫呢。”

立夏子同樱井面对面谈话,他没有给她留下疯癫的印象。只是感到他那把世袭的纤维批发店又支撑了一代人所具备的执拗然而稳重的气质。如果对此事件毫无所知的人听了他的这番话后,一定会憎恨朝永。从谈话也可以看出,在樱井遭受严重打击之前,对朝永的私生活也有所闻。

“被那种坏女人搞得神魂颠倒,公司也就完了。上一代的朝永老先生,想必在九泉之下只能哀叹了。唉,只要我的公司不倒闭,我也就满足了……”

樱井好像突然想起了孙女,他频频地抖动着眼角,把香烟蒂向着无人的沙场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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