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兰和苏珊选择的路线把他们带到了默里街的另一端。朝盖恩斯伯勒路走去时,他们看见贝尔酒吧门外挤满了手端杯子的顾客。看来灾难有利于生意。

苏珊放慢了步伐,“我们挑了一个糟糕的晚上到这里来,”她说,“我看这个样子杰克逊是肯定顾不上我们了。”

阿克兰和她一样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他觉得路边那群人中有一个他认识,是那天和他发生冲突的经纪人之一,“也许我们应该明天再来。”

苏珊摇摇头,“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我们离开之前,我和戴西通过话。”她掏出手机,滚动屏幕,寻找着她知道其实并不在那里的号码,“真是烦人。我两次打电话用的都是座机。我们必须往前挤,尽量往最好的地方想。”

“我们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等警察疏通完道路再说,”阿克兰提议道,“不可能永远这个样子的。”他愈发不想进酒吧了。

也许苏珊理解这一点,因为她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她有意放得非常轻,以避免他突然闪开,那是他对触碰的正常反应。“别担心,没事的,从来都没有什么事会像你想象的那样糟。”

但事实表明她大错特错了。阿克兰一走进酒吧的大门,四个便衣警察便朝他走过来,从他手上取过旅行皮包,抓住他的双臂。阿克兰措手不及,没有反抗,但是,当一个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并告之他被捕了时,他看到站在面前的戴西正在对苏珊·坎贝尔轻轻点头致意。

抓捕是如此迅速和专业,酒吧的顾客几乎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阿克兰跟随苏珊进入酒吧的那一刻,到坐在开往萨瑟克城东警察局的警车里,用了短短不到30秒的时间。两名押送探员给的唯一解释是,他需要为一起暴力袭击事件接受审问。一进入警察局,他就被要求脱掉衣服和靴子,换上一套审讯服,随后被带进一间门窗紧闭的审讯室。他在里面独自呆了一个小时。

如果目的是使他不安,这种方式不管用。阿克兰习惯于独自沉思。而且事实上,他并没有想太多事情,他甚至都没有去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也许是因为苏珊的奶酪三明治,或者是因为房间里流通不畅的温暖空气,他不断地坠入浅睡眠的状态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精力已经跌至谷底,就像一个手握方向盘的司机,因为精疲力竭而无暇顾及疲劳驾驶的致命后果。

隔壁房间里,侦缉警司布赖恩·琼斯脱掉外套,披在椅背上,通过闭路监视器观察着阿克兰。他是直接从暴力案件室过来的。这个50岁出头的男人,粗壮结实,坚定严肃,团队中的某些人认为他是个恃强凌弱者。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进来之后一直是这样的吗?”他问。

“差不多,”押送阿克兰过来的警员说,“他有时打几分钟的盹,有时又猛地扬起头凝视天花板。就像那样。至于说他是不是吸毒,不是很清楚。与他一起过来的坎贝尔医生说4点过后他们一直在一起,她相信他当时没有服用任何东西。我们搜查他时,也没有发现任何违禁品。”

“什么样的医生?”

“心理医生。”

“你有没有问她,他是否适合被审讯。”

“问过。她说他患有偏头痛,但不认为他正在发作中。乘出租车过来时,他们一路非常自由地交谈过。”

“你有没有告诉她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没有细说。我只是说他符合一个暴力袭击通缉犯的特征描述。”

“还有呢?”

“她以为与头天晚上酒吧里发生的斗殴有关。”

“好。里面的那位朋友大概也这么想。”布赖恩·琼斯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些照片,挑出一张直视镜头的老人的快照,“这次行动我宁愿没有律师在场,所以,首先,我们将他作为目击者对待。你们两位,”他指了指面前的警员以及一名侦缉督察,“给他看这个,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如果他坚持要律师,我们审问时就得格外小心……但是要一直强调他只是一个证人的事实。其余的我们通过监视器观察。”

当这两名警官走进审讯室时,阿克兰沉默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分别做了自我介绍,侦缉督察比尔和探员卡恩。阿克兰轻轻地点了点头,除此以外,他面无表情,双手松弛地扣在一起,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他是一个克制力极强的人,”侦缉警司看着屏幕说,“大多数人在审讯室呆过一小时后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神经紧张。”

他们听到比尔在为让阿克兰等这么久而致歉。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来后,比尔继续解释说他们正在寻找今天早上发生的一起袭击案的目击证人,“我们所询问的是任何可能看见过什么的人,”他身体前倾,把快照放到阿克兰面前,“你认识这个人吗,先生?”

阿克兰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垂下目光看了看照片,“是的。”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我们今天早上在银行有过一次口角。他排着队,站在我后面,不停地戳我的后背。我告诉他我不喜欢别人碰,他就对我发火。”

“你打他了吗?”

“没有。我抓住了他的手腕来阻止他,他挣脱后我就放他走了。他说我打他了?”

比尔避开这个问题,“放开他后又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离开了。”

“你去了哪儿?”

“回家。”

“家在哪儿?”卡恩问。

阿克兰告诉他公寓的地址。

“你绕道走的吗……先去其他地方,然后再返回到滑铁卢?”

“没有,”阿克兰说,再次瞥了一眼照片,“我直接回家了。”

“你几点到的家?”

“11点……12点。我不太记得了。”

“有人看见你了吗?”

阿克兰点点头,“楼上的女人和她的隔壁邻居。”

“你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

“名字呢?”

“那个邻居的不知道,但是楼上的女人自称咪咪。她的邮件收件人是莎伦·卡特,所以我猜这是她的真实姓名。”他看见卡恩把这些信息记了下来。

“我应该是什么事情的目击者?”

比尔注视着他片刻,“塔丁先生今天下午1点15分被送到了医院。”

“谁是塔丁先生?”

“这位先生,”比尔督察轻轻地弹了弹照片,“也就是与你在银行发生口角的那位。”

“他怎么了?”

比尔避免直接回答,“他昏倒在街头。”

“我对此感到很难过。”阿克兰又看了一眼照片,“他比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更有勇气……他叫我在后背上贴一张纸条,标明我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混蛋。”

布赖恩·琼斯示意团队的另一名成员,“赶紧进去叫比尔和卡恩出来……但是确保把照片留在桌上。我们先‘焖炖’他十分钟。我想看看他会做什么。让卡恩与这个叫咪咪的女人取得联系。我们需要证实一些时间。”

被单独留下的阿克兰丝毫没有表现出对照片的兴趣。盯着面前一两分钟后,他站起身,双手放在地板上,表演了一个完美的靠墙倒立的体操动作。他保持住这种姿势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又开始了一系列的垂直俯卧撑,把额头贴近距离地面一英寸的地方,然后伸直手臂,快速上下运动。

“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子,”琼斯说,“但我不认为这对他的偏头痛有多大帮助。”

比尔督察,这个30多岁、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是琼斯调查小组的二把手,他越过警司的肩膀,紧盯着监视器,“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拍摄吗?”

“如果他知道呢?”

“那种俯卧撑是非常难做的。他瘦得像竹竿,这可能有所帮助——较少的重量转移——但是……即便如此。也许他正在告诉我们什么。”

“什么?”

“他足够强壮,他要以耐心的等待来击败我们。垂直俯卧撑我只尝试做过一次,就被困在向下的姿势起不来。”

“你怎么看他?”

“说实话吗?”比尔认真想了想,“如果他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我会很惊讶。他太直率了。他并没有因为沃尔特·塔丁的照片而担忧,他回答问题时我没有看到丝毫的犹豫。如果这个可怜的老头的脑袋是被他打烂的,我不相信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沃尔特骂他是脾气暴躁的混蛋这件事。”

“这个我可不敢打赌。看看他的控制能力……就像在看一个节拍器。”琼斯转过椅子对着比尔,“好吧,假设你说得对。为什么沃尔特告诉医护人员是‘银行那个戴着眼罩的家伙’呢?你是说今天在银行有两名戴着眼罩的男子,沃尔特和他们两个都发生了冲突?”

“不,但是沃尔特很快又失去了意识,他的女儿说他有时会忘记自己住在哪里……所以他有可能混淆这两件事。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过袭击者,只是以为是同一个人而已。”他抬起下巴,看着监视器,“这个小伙子被带进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昨晚的斗殴事件。否则我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警司若有所思地轻叩双手食指,“他是我们在找的那种人……前军人……反复无常的脾气……昨晚打过架……今天早上与一个82岁的老人发生摩擦……知道如何伤害人……不喜欢被触碰。为什么他后面会跟着个心理医生?这是为什么?”

“据坎贝尔医生讲,她只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她要陪着他去贝尔酒吧?”

“道义上的支持。他觉得自己昨晚出了洋相,不愿意独自面对酒吧女老板。”

“酒吧女老,板也是医生。”这是一份声明,而不是一个问题。

“是的。她很明显是个怪人,名叫杰克逊,担任非工作时间的临时代理医生。我已经给她电话留言,叫她尽快来一趟。”他停顿了一下,“这是我不认为阿克兰中尉是沃尔特的袭击者的另一个原因。据苏珊·坎贝尔医生讲,杰克逊主动提出给他一间酒吧的客房,他决定接受,因为他不喜欢他目前住的地方。但他为什么会在把一位老人打得半死后这么快就回来?如果打人者真是他,他一定知道这个地方会布满警察。”

“他没料到沃尔特那种状况还可以描述出他的样子来。”

“但他不能指望其他目击者保持沉默。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罩让他与众不同。如果只是在盖恩斯伯勒路的话,必然会有人见过他……”

琼斯耸了耸肩,“历史上从来都充斥着变态分子,他们会返回犯罪现场,从人山人海的围观中获得快感。”他又瞟了一眼屏幕,“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女医生似乎都愿意不遗余力地为他提供支持?他为什么需要支持?他怎么了?”他站起来,“你说坎贝尔医生还在这里?”

“是的。”

“那让我们和她聊聊。”

但苏珊不能或不愿意回答有关阿克兰的精神或医疗状况方面的问题,“他不是我的病人。我只是他的一个朋友。”

警司点点头,“对此我们很欣赏,坎贝尔医生,但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你从朋友的角度判断,他是否有能力回答问题。无法确定他给我们的信息,对他和我们都不利。”

她耸了耸肩,“好吧……我要说的是,他完全胜任。”

“你曾告诉警官,他有偏头痛。”

“断断续续。昨晚非常厉害,所以,我认为他在短期内不会再次发作。如果他发作了,你们会自觉后退的,因为他的脸色会变得苍白如纸,并开始呕吐。”

“昨晚的斗殴事件是受了偏头痛的刺激吗?”

“我不知道。我不在那里,我还没有问过他。”

“杰克逊医生知道吗?这就是为什么她给他一张床……来阻止他偏头痛发作时攻击人?”

苏珊惊讶地笑起来,“天哪!这是一个很离谱的结论,警长。郑重声明,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查尔斯有过在偏头痛发作时攻击人的行为。如果你问他——或者杰克逊医生,她曾目睹过昨晚的那一幕——我敢肯定,他们两个都会说,当他发作时,那种疼痛强烈到让他呕吐,根本没有移动的行为能力。”

“那么导致他偏头痛的事情呢?这样的攻击发生过多少次?”

“以我个人的经验,从来没有。查尔斯在我身边时一直表现得十分得体。”

“但是你知道昨晚的事。”

“只发生过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你问了其他人吗?一个巴掌拍不响。”

琼斯长时间地审视着她,“你为什么这样护着阿克兰中尉?你把自己看作他生命中一个母亲之类的人物吗?”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在护着他呢?”

“因为你还留在这里,坎贝尔医生。难道你对他能否照顾自己没有信心吗?”

“完全有信心……但是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哪个朋友在我面前被捕过。我猜这种事在你身上经常发生,”她眼中流露出嘲讽的光芒,“但我对在这种场合的礼节一无所知。我担心这样不辞而别不太好。”

“你要让比尔督察问问查尔斯是否需要你留下来吗?”

她摇摇头,“这是浪费时间。他一定会说不需要。”

“那么你到底离不离开呢?”

“不。”

“那我就很好奇了,坎贝尔医生。他不是你的病人……你与他没有关系……你们两个之间有相当大的年龄差距……你不把自己当作母亲……他不需要你的保护……然而你却不愿离去。这种友谊的基础是什么?”

苏珊觉得这很可笑,“你是在想我和查尔斯有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警长?”

“我突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如果你认为他可能对我感兴趣,那我简直是受宠若惊了。”她带着一丝嘲弄的语气说,“对我这个年龄的男人我都很难表现出性爱的热情了。我不可能对付得了一个26岁的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如果你必须天马行空地想象,试试钦佩和赞美。你有儿子吗?”

“是的。”

“多大?”

“22岁。”

“那么,仅仅比查尔斯小4岁,而这个人,正在努力忍受战友的牺牲,职业的丧失,部分性失明,低水平耳鸣,偏头痛,还有毁容……这一切都是为了服务这个国家。如果你是26岁,你会如何很好地处理这一切?如果类似的悲剧发生在你儿子身上,他会如何应对这一切?”

“他会期待我允许他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他的母亲手脚并用地服侍他,就像他现在一样,”和比尔督察一起返回观察室后,琼斯尖刻地诉说道,“他有商业研究的学位——付款人是他爹——现在他成天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我威胁他,如果他不出去找份工作,我要把他扔出去,我妻子就开始哭诉抱怨,可怜巴巴地跟我谈什么无条件的爱。这都算怎么回事,呃?”

“忍受自己孩子的大便,这是美国作风,”尼克·比尔微笑着说,“无论他们做什么,我们都要拥抱他们,因为他们的不轨行为是我们的过错,我们没有给他们足够的爱。”

“可能不是不够,而是太多了。”他皱起眉头,问艾哈迈德·卡恩,“有什么收获?”

探员点了点头,“据莎伦·卡特讲,查尔斯·阿克兰是11点半回到公寓的,当时她正在电视上看《今日早晨》。因为他在花园里点燃了篝火,他们发生了争吵。她说窗户是开着的,她注意到烟雾时节目正播到‘风尚’部分……那总是在11点半之后出现的。我会再与电视台确认一下时间,但是关于这个时间,莎伦十分确定。”

“他烧的是什么?”

“旧文件。莎伦说,灰烬仍在那里,其中还有烧焦的纸和纸板。当她威胁要叫警察时,阿克兰中尉把火踩灭了。”

“她知不知道他再离开时是什么时候?”

卡恩又点点头,“她看到他在3点半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说,他先把旅行皮包放进去,上车之前在背后向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她知道当时是3点半,因为独立电视台二套的《里基·雷克脱口秀》正好开播。”

“他有没有可能在这段时间之间出去一趟而没被她看见呢?”

卡恩露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对此很怀疑。我有他在上个月所作所为的详细报告。这是一个很无聊的女人,长官。她好像一只眼看电视,一只眼看阿克兰。”

“她看上他了?”

“现在不了。她说当她试图对他表示睦邻友好时,他表现得很粗鲁,她对此耿耿于怀。我怀疑她曾对他展开过追求,但是被完全拒绝了。有好几次她提到他是一个隐蔽的同性恋。”他停顿了一下,“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应该太依赖于这个人的话,但她还告诉我,她认为他就是那个同性恋杀手。她说他是一个十足的怪人,大多数时间他会出去跑步,半夜睡觉时还会大喊大叫。”

琼斯瞥了一眼显示器,阿克兰已坐回到椅子上,眼睛死盯着面前的墙壁。“或许我们找错了对象,”他缓缓地说,“或许对沃尔特的袭击并非这个系列谋杀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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