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诺叫我等一下,然后又进去家里面,胳肢窝好像夹了个东西又跑出来。刚才那位像是女管家的中年妇人就追赶在迪诺之后,含着泪哭着对他说:“要是你不待在家的话,我就有麻烦了。我会被骂的。”迪诺抓着我的手肘开始跑,还回头丢下一句:“你就说不知不觉发现我不见了,不就好啦!我之后也会跟他们解释的啦!”然后他就跑到我前面,往河川方向直线飞奔。一切太突然我也雾煞煞,但还是无奈地跟着跑。

“等我一下啦!你要去哪里啊?”

他没有回答,跑到鬼栖川沿岸的道路,接着又往上游的方向跑上去。

过了一会儿又切过河堤,然后就停在一个通往河川下游的阶梯处,笑着回头对我说:“你来得正好唷!”

“出院之后,我爸妈要我闭门反省,我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也有乖乖待着呀……只是刚好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啊?当我正要问他时,他已经开始下阶梯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是很想跟他抱怨,不过因为实在太喘,根本喊不出声音。

想说好不容易赶上他了,结果他已经往河川上游跑去了。

距离梅雨季节还太早,水流被上游鬼栖村的水坝给控制住,流下来的时候一小滴一小滴地很像是生病的狗在小便,流在杂草丛生的河川中央。

跑到能正面看到西区公园的地方时,他终于停下脚步。在这附近没有任何和河川接驳的阶梯,而且离住家又很远,是个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把夹在赂肢窝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一口气地拉开一个像是绳子的东西。小型双人用的帐篷突然打开。我终于赶上了,但他就说:“虽然有这特别的想法,不过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没办法试的呀。”

然后完全没有给我机会问问题,他就进去帐篷里了,只伸出头向我说:“你可不可以帮我在那个箱子里点火,然后放进帐篷里啊?”

他的眼神落在一个石头上的高级饼干盒上。

我可能是因为离开社团活动太久而运动不足的关系,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喂,你是有在做什么运动吗?”按照现在这个状况看来,我一开口问的可能是个离题的问题。

迪诺几乎跟平常一样,镇定地回我:“我的心跳数本来就很低,看起来很像是会爬不上河堤阶梯的样子吧?体育方面的活动我又没兴趣,好像一无是处。不过要落跑的话我可是很有自信呢!”

“为什么你讲话不用关西腔而是用标准语呢?这不重要,倒是你究竟是在搞什么飞机呀?你该不是为了想搭帐篷而跑过来的吧?”

“我那个时候是讲关西腔吗?我还有用到东北腔和骏河腔喔!你看一下盒子!”

因为他又指着盒子,没办法只好把它打开,里面装满了鞭炮。记得以前小学的时候在儿童馆办活动时有玩过一些,不过现在这个至少有以前的二十倍之多。

“把那些鞭炮全都连在一起,然后点燃边缘的引火线放到帐篷里吧(迪诺这时用很怪的方言说)!”

“你不要讲那些我听不懂的话啦!感觉耳朵里面好像有虫在里面钻来钻去的样子。”

“好嘛,我只是偶尔想当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才会混用方言的。”

啊!那不是和我们当初想要用方言的理由是一样的吗……。

“那就麻烦你啦!”迪诺丢了一个打火机给我。

“用火把这全部的东西都点燃的话会引起一片大爆炸不是吗?”

“这只是鞭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不过帐篷可能会炸开一个洞吧!你把火点好之后就赶快把盒子里的东西全丢进帐篷里,然后尽快地闪开就好啦!”

感觉都是照着他的指使做事,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一样,于是我开始觉得火大,冷淡地丢了一句:“你不会自己点就好了啊?我在这里等就好。”

“就是一个人没办法才拜托你的嘛。等会儿我会到帐篷里面躺着,你就抓好时机把鞭炮扔进里面吧!等等我会再跟你好好说明的。就这么办吧!”

他合起手低下头,然后躺在帐篷里面,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身体内的其中一个自己完全是呈现傻眼的状态,很想直接闪人。不过另一个自己却好奇地想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实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好吧,我帮你点!”

心意已决,我便把盒子放在帐篷旁边,用打火机点上。

反正我都作好心理准备了,要是真的失火了就赶快救他,赶紧呼叫救护车,所以就点了引火线。

一点上,火就开始烧了。急速的火势让我开始感到焦虑,想说至少不要烧到脸,把盒子里的东西往他脚边丢了之后,就往帐篷后方以扑倒的姿势整个人趴下去。

想说只会有刚开始“砰~”一声爆炸声,结果接着又来了一批像是狂下一阵巨大冰雹一样、或像是一堆夸张动作场景的好莱坞电影一次上映十部一样、节奏固定的瀑破及连发,再加上节拍不准的爆炸声交错在一起,我的听觉已经麻木,赶快躲到河川的石头边掩住口鼻,趁机呼吸新鲜空气。

实际上应该只有五秒左右的时间吧!不过那个时候已经失去时间感,只感觉好像一直被压在地面。爆炸后残留声还一直回荡在耳边,一度还以为从河边吹过来的强风是爆炸所引起的。渐渐将眼睛睁开之后,发现刚才包着火药的红纸呈现烧焦的状态,在我脸颊旁边飘落下来。

别说是火灾了,我看整片地面都会被吹散掉吧?我挥开周围白色烟雾,回头一看,帐篷看来是毫发无伤。淡淡的白烟不断地在空气中蔓延,但就是看不到任何火苗。只是,人也没有在动,开始感到不安的那个时候,迪诺从帐篷滚了出来,发出一阵惨叫声:“好烫啊!”然后不断地甩手,把运动上衣脱掉,裸着上半身跑向河边。

抵达那条像是病犬小便的河流之后,他看起来好像滑入水里般地往前倒下去。不过因为水不是很深,所以他的身体没有整个浸在水里,而是贴在河底的石头上。然后又听到他大叫一声:“搞什么啊!”这会儿又变仰卧了。

赶到现场,问他是怎么了,他回答说有鞭炮掉在他的背上。

“给我看一下。喂,快点啦!搞不好已经溶掉了呀!”

他颤抖着直起身子,把湿答答的背转向我这边。虽然没有完全溶掉,不过脖子的后面和背后中间的两个地方都呈现红肿状态。

“你被烫伤了。等我一下!”

我把放在帐篷前的背包拿过来,回到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他面前。

我从背包里拿出烫伤用的药膏,叫他背对着我。

“为什么你会有烫伤用的药咧?”

迪诺讲了这句话之后,我把贴着OK绷的右手手指给他看。

想起之前在医院时的那番对话,为了怕又被他奇怪的误解,在那之前赶快跟他解释说:“我可不是故意包成这样的啊!只是不小心去碰到灼热的平底锅而已。”

在四下无人的河川边,还在赤裸裸的异性面前,然后开始用手帕擦拭湿透的身体,把药膏沾在手指上轻轻地帮他涂抹。现在都是大人了,回想起来应该挺罗曼蒂克的,但那时实际上却是想着:我在这里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会被拖下水?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迪诺好像察觉到我很郁卒的样子,就对我说:“不过我要感谢你陪我作了这些尝试呀!虽然没有达到实际效果的百分之一,喔不,可能连万分之一都不到,不过总比什么都没去试好吧!而且还可以跟对方更接近。”

“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你会想要做出那么愚笨的举动啊?快说!”这句话也是为了尽量让自己忘记后悔这件事而说的。

“就是想要模拟真枪实弹的情景咩!比如说火箭弹、轰炸机或战车的火力集中攻击等等。趁人们还在熟睡的时候突然空袭过来。我这样的烫伤程度是还好,要是实弹的话,只要稍微擦到就会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如果碎片飞入眼睛的话,可是会失明的耶!如果真的中弹的话,手脚就会被炸开,内脏都喷出来呢!”

“别再讲了啦!那么恶心。”

“可是啊,确实有人在某个地方有过这样的经验呐!我就很想知道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即使是只有其中的亿分之一也好。只是个鞭炮就能有那么强大的威力呢!如果每天、每夜在身边持续发生这样状况的话,总有一天会神经病发作的。我觉得一定变得会去狠狠地憎恨一个人,或者应该说会自然变成那样。”

这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挡他的话进入我内心深处。

“我说井出野先生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叫我迪诺就好啦!之前在医院遇到的时候我没跟你说过吗?叫我迪诺查理也可以唷!”

“才不要咧!……那大家都叫我小笑,以后就这样叫我吧!请多多指教。”

他回了头,感觉好像是挥开沉重话题似地露出一丝笑容。

“哇,你终于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耶!为什么大家都要叫你小笑啊?”

我跟他解释那是取自于我的名字“笑美子”,接着又问他:“你的故事我已经听说了。听说你只穿着一件内裤在雪中四处乱跑、穿着放有厨余的制服、把泥巴水灌进药罐子里、又把眼睛蒙着上课,还把学校的面包都买下来……这些都是真的吗?该不会刚才做的那些事也是相同的意图吧?”

他好像是被发现恶作剧的小孩一样缩起肩膀,把脸转回前面。

“你应该有听过有很多小孩子在严冬时没有衣服穿这件事吧!然后他们就会变成难民或无家可归。有些小孩子生活在垃圾山的旁边或是只喝着泥巴水过日子。也有小孩子是因为遭受到地雷或恐怖份子的侵害而失明的。然而那些小孩子们所居住的地区农作物,却被先进国家的大企业以贱价全部买下。我只是想要测试那种感觉而已。不过……这样的想法或作法也好,都还是太天真了对吧?接着又想说来体验一下饥饿的感觉,才会在院子里搭起帐篷,结果一直忍耐之下把身体搞坏,在还没变很严重时就倒下了,然后被送到医院去,在暖烘烘的病床上醒来。”

我的内心感到很混乱,无法平复下来。迪诺并没有在责备任何人,也没有对我要求些什么,反倒是认为自己的行为好像是经由别人的援助而感到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我却一直很想说:“别再闹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要故意做出那些事呢!就算你了解那些受苦小孩们的心情那又怎样呢?那样对他们会有什么帮助吗?”

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突然讲话那么激动,迪诺也很疑惑地转过头来。

还记得从幼儿园的时候开始,为了响应电视上的慈善募捐,我都会把买东西找剩的零钱存起来,然后拿到超市或邮局。有时候像发生很严重灾害时,我还会把打工钱的零头放进便利商店的募捐箱里。这时有种很强烈的冲动想对着他说这些我心里想说的话。可是我的胸口开始闷痛,最后还是说不出口。

他突然带着笑声对我说:“我好像惹你生气了喔?我好像常惹你生气喔!”

“我只是想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受,就这样而已。不过就是因为我说就这样而已才会常惹你生气的吧。我是什么都不会,对于那些受苦的人,我也不能帮上什么忙,但我就是想知道。真的喝下泥巴水的话会把肚子搞坏、很痛苦,这大家都知道的吧!会有人跟我说难道在喝之前你都不知道会弄坏肚子,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吗?但问题不是在这。我只是想要让自己能站在和那些人相同的立场,即使只有一瞬间。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在知道之前我没办法做出决定。我常被问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但我觉得我连想要去知道这件事都被阻挠。”

他捡起了身旁的一颗小石子,作势要丢向水流处,但还是停了下来。“不过有时候也会觉得心力疲累。我个人认为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不知道而感到无所谓的,但我还是会觉得知道那些受苦人们的立场,对自己来说也是种痛苦。”

我突然哭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在百货公司顶楼充满天伦之乐的回忆,让我想起当父母说要离婚的时候,我也希望能够有个人来说服他们,至少有个人能了解我、甚至我的家人。

那段时间我的成绩突然下滑,班导还问我是怎么了。犹豫了一下之后,我回答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那一刻,虽然只有一下下,老师的表情变得有点像是:糟了,踩到地雷的样子;然后就没有再问我什么,只说了一句要我好好地用功读书,便专注在其他文件上。当时的我并没有希望老师能为我做些什么,只是希望他能够了解我的心情。让他知道我的状况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他了解我的状况,或许能够在某个地方扶我一把……就只是那样简单的要求而已。

我们常在新闻或其他媒体听到或

看到很多人都在受苦。不过因为我都爱莫能助,所以不会去想得太多。

或许只是去知道发生什么事也好……就算只是了解状况也好。

我遇到这么惨痛的遭遇,严重到没有人能救我……不过即使是爱莫能助,结果却又被冷漠无视对待的话,或许哪一天我会变得精神异常吧!

如果在这世界上某个角落的某个人能了解我、体会我的伤痛……至少我能得到明天继续活下去的动力……虽然这样很霸道,但我是这么想的。

“哇,你是怎么搞的啊?”

迪诺听到我呜咽的声音,回过头眼睛睁大地看着我。

虽然很想跟他说要他转过去别看我,但眼泪塞进了鼻子里,声音出不来。手伸进口袋想找手帕,却忘记刚才拿来帮迪诺擦背后就放在地上。这时拿出像是手帕般的东西轻轻放在手上,它就是绷带。

为了还给迪诺,那绷带我早就把它洗得很干净,让太阳晒干,整齐地折好了。反正我也不可能拿这个来擦自己脸,想说正是好机会,也不顾自己是什么状态了,把绷带拿出来对着他说:“喏,拿去吧!”对方用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是很想要好好地解释,但又禁不住啜泣起来说:“这是在……医院……楼顶……铁丝网……”我讲的话几乎没人能听得懂。

“你绰号小笑,你不觉得不适合你吗?我看你比较像小泣吧!”

迪诺讲了跟我朋友一样的话,然后从我手中拿走绷带,稍微打开之后,从我的脸颊开始缠住我的眼睛部位。

才不是这样的咧!不过不只我的泪水,连鼻水都快被纱布吸干了。

算了,再洗一洗还给他好了。用力擦了擦鼻子,纱布触感很好很舒服,我就把绷带压在脸上,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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