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塔马双太郎便出现在了开往长野的“浅间”号列车内。

“好了……该从哪儿入手呢。”

塔马双太郎眺望着车窗外面,从深秋转向初冬的灰暗景色,悠然地抽了口烟。听津田良平说,那幅画可能是赝品时,他只觉得“果不其然”。

做美术这一块儿的人几乎都知道,执印画廊突然对北斋的手绘大感兴趣,正四处搜索。

那么,大阪画商同样可能得到这一情报。这是塔马双太郎心底挥之不去的疑问。

但是,仅仅按照津田良平和摩衣子的说法,对方简直对画廊的动作一无所知。

干这一行,情报就是生命。尤其那个大阪画商,比起在店里等客人上门,更愿意到各地推销,按理说更应该重视搜集买家情报。万一实在得不到情报,首先也应该主动把商品往外推荐。

“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塔马双太郎暗想。

只需要在美术杂志或者报纸上,贴出照片打广告就行,虽然说这样一来,多少会花一些广告费,但是,一下子就能传遍全国,效果立竿见影。那种水准的作品,最低也能卖三千万,接着就只用坐着等有钱人上钩。如果委托同行寻找买家,中介费肯定比打广告要贵。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塔马双太郎心中疑惑。

当然,因为有后添加的北斋画号,可以理解为,画商担心是赝品,所以只进行口头宣传……

但是,这样就更应该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轻易就能够得知,执印画廊的动作。一方极力寻求作品,一方拼命寻找买家,画商却为什么没有直接带着东西,去寻找执印画廊?怎么想都不自然。

由摩衣子先一步获悉大阪画商的情报,可谓奇迹般的偶然。而且,这还是发生在旅游途中,这就更加值得注意。

有没有可能,画商一开始就掌握了画廊动向,所以刻意布了局?……

答案是否定的,画商不可能预测到摩衣子的长野之行,也就没有办法事先设套。

最终,塔马双太郎只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宇佐美一成和画商合伙制造的骗局。宇佐美完全能够掌握摩衣子的行踪,二人联手就不是问题。他们利用摩衣子对寻找葛饰北斋作品的执着,由她亲自“偶然”获得情报。

然后做好买卖,约定投下保险,再把画作付之一炬。

塔马双太郎猜想,或许画商把东西带去执印画廊的时候,摩衣子恰好不在,然后和宇佐美一拍即合。

摩衣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嫌疑,不过,她的目标是津田良平的那本书的出版。如果知道画是假的,她不会铤而走险。反之,如果确信是真迹,也没有必要专程到长野,让津田良平见证发现,只需要在画商拜访画廊的时候,把他叫到东京就行。

摩衣子也是被宇佐美一成利用了吧。塔马双太郎如此想着。

“问题是,该怎么证明呢?”塔马双太郎不禁犹豫起来。

关键是长野的画廊主,从他的嘴里,应该很容易得到证言,证明大阪画商,知道执印画廊的动向。那么,对画商的质疑,就有据可依了。

列车下午就到达了长野,塔马双太郎立刻预约了津田良平住过的酒店。

房间得到下午三点之后才能够入住,于是,塔马双太郎就在咖啡馆里,随便点了些东西,边吃边查着通信录。附近没有几家画廊,傍晚之前应该就能转个遍。

塔马双太郎把行李寄放在前台,走上寒风凜冽的街头。都到了这种时节,游客到底是少了,土产铺的老板也在店里悠闲地喝着茶。

“大阪的铃木堂?没听说过。”

这已经是第三家,大家的反应都一样,连塔马双太郎也纳闷了。

这地方算不上大,北斋大作的发现和消失,是近期美术界的热门话题,长野的画廊主也多少参与其中,作为当地同行,起码也应该听到只言片语吧。

“北斋的画作被烧掉,这件事我当然知道,怎么说,这儿也是北斋的大本锊嘛。不过,我倒从来没有听说,事情跟这条街上的人有关,是不是你弄错了?”

画廊的经营者一面笑着,一边给塔马双太郎端上了茶。

“听说照片原本是放在松本的美术商那儿,是这条街上的画廊主帮忙带过来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地方,大家伙儿的情报交换很频繁。如果有人把北斋的画带去松本,不出十天就会传开了。而且,你说不止一个人,是有好几个同行,都认为画是赝品不敢出手,没错吧?可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过。还有……”画廊老板犹豫了片刻,“那种程度的杰作,我们这地方,没有人会轻率地说是赝品,而是会先付些定金把圃拿到北斋陈列馆鉴定。这一点我敢担保。”

“如果不是画廊,而是古董商呢?”

“都一样。你说的这些,我真是听都没有听过,怕是和别的什么地方弄混了吧?”

塔马双太郎也相信他没有说谎,便换了问题。

“您知道执印画廊在找北斋的手绘吧?”

“嗯,挺早之前就知道了。不过,报道出来之前,我们都当她是闹着玩儿的,早晓得她这么认真,我们都后悔,没拿几幅卖给她。唉,谁让她开出那种条件,我们也没心思奉陪。”

“开条件?”

光是找出不为人知的作品,就已经够难了,塔马越发起疑。

“她连尺寸都规定好了,说什么太小的不作数。”

塔马双太郎顿时哑然:“摩衣子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疑惑大起。

大幅的作品,确实更容易成为话题,可是,抱着这种目标,未免太可疑了。

“大家都笑话,她是在闹着玩儿,哪知道还真让她找到了。刮目相看啊,这回真是领教到,执印画廊的实力了。”画廊主带着苦笑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塔马双太郎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就算回到酒店冲了澡,心里仍然不舒坦。

假如所谓的长野画廊主并不存在……那么,当初向津田良平这么说明的摩衣子,莫非也是帮手。会有这种事吗?

不过,从生意场上来看,确实可能。

通常来说,销售赝品曝光后,只需要卖家道个歉,再用相同价格买回去就行。可是,这回的情况不一样,一旦在书上发表,就再也无法收回。书本是可以长久留存的,大张旗鼓地发表赝品,不仅会影响这本书自身,还会波及其他出版物,甚至可能断送整个画廊的生命。摩衣子不可能不懂,她不可能明知是赝品还帮忙销售。

“她是有其他打算,这简直就像……”塔马双太郎恍然大悟,“如果最初就计划把那幅画烧掉,那就不用担心书的问题了。”

就算画被烧,也不会影响画廊。可是……

塔马双太郎又一转念:执印画廊确实也没有受到多大损失,可是,找不出让津田良平参与的意义。结果说服保险公司的,也是宇佐美一成和执印画廊自身的信誉,津田的保证根本无关紧要。

就算没有津田良平的存在,单纯依靠执印画廊的力量,就足以骗到保险金。不管任何场合,把相关人员限制在最少,都是确保犯罪成功的铁定法则嘛,没有理由硬是把津田卷进来。

“之所以让他参与见证……”塔马双太郎暗想,“难道,摩衣子确实有把那幅画,公之于众的意思吗?”

塔马双太郎更觉得糊涂了:如果摩衣子有意公开,画的烧毁,就成了不幸的事故。

分析来,分析去,等于是在兜圏子。

而且,冈仓天心的题字,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唯独他的笔迹,肯定是真的,这又是个谜。

塔马双太郎拿出笔记本,简单地写下了要点:

●为什么要让津田良平见证发现?

●为什么执印摩衣子要对大伙儿撒谎?

●为什么执印画廊在寻找北斋作品时,要加上苛刻的条件?

●为什么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没有就保险金额进行沟通?

●为什么宇佐美要来长野?

塔马双太郎写下最后一个“为什么”的时候,心中突然一动。

来长野探访之前,他没有起疑,不过,既然画廊主并不存在,那么,是谁代替虚构的人物,把照片送到了酒店?这会不会就是分配给宇佐美的任务?

为了不让津田良平识破画廊主的谎言,摩衣子硬是拖着他出去逛街,宇佐美则瞅准时机进入酒店。

这样推理应该不会错,不过,问题还是——为什么?

塔马双太郎并不相信:执印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骗过津田良平。他无意低估津田良平,可是跟津田相比,摩衣子和宇佐美,确实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怎么想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五千万的利益,联合起来利用津田良平。再说了,随便卖一幅岐逸郎的作品,就能够轻易赚到这笔钱,犯不着冒险。

“狗娘养的,难得教老子这么伤脑筋啊。”

执印画廊的行动充满了矛盾,很少示弱的塔马双太郎,这一回也没有办法了。

“宇佐美一成是在前一天,跟摩衣子商量好来长野的吧。”塔马双太郎这么琢磨着。

宇佐美一成必须在中午之前,把照片带到酒店,考虑到开车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保险起见,宇佐美应该会提前一天抵达。从津田良平在长野,目击到执印画廊的用车来看,这是容易想象的。

另外,一个让塔马双太郎挂心很久的疑问,也随之解开了。

摩衣子平日的着装就相当讲究,可是,听津田良平说,她去见重要的画家时,却是毛衣加紧身裤的便装。再怎么说是旅行,对长辈也实在太失礼了。那天晚上她去见的,肯定是宇佐美一成;既然是自己的手下,穿得随便些也不奇怪。恐怕他们借机商量了第二天的安排,然后约好,等摩衣子进入休息室后,由宇佐美给她打电话。

“应该没错了。”塔马双太郎暗自点了点头。

“不过,这些全都是推测,还没有任何证据。多小的事情都可以,有没有什么能证明,我的推测?”塔马双太郎焦急不已。

“既然宇佐美是开车来的,不如去停车场碰碰运气?”塔马双太郎如此暗想。

事到如今,停车场员工的印象,应该也很淡薄了,不过,执印画廊的汽车,是相当醒目的车型,停车场的员工或许会记得。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值得一试。

“双色的货车啊……”停车场的男性职员,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

“大小跟灵车差不多。”

“哪儿记得住,这地方每天有上百辆车出入,就算是昨天的车子,也不见得能够想起来。”

塔马双太郎三、两下就被打发了。

确实是他想得太天真,就在短短的对话之间,已有好几辆车开过他的身边,向立体停车场驶去,不可能记得每辆车的车型。

塔马双太郎也无奈了,只能谢过男子,离开停车场。

“在这儿领卡,请问您的车牌号是……?”男性职员的话,传进垂头丧气的塔马双太郎耳中。

“就是这个!……”塔马双太郎一拍脑门,连忙回到窗口。

“请问车牌号的登记,还留着底吧!……”

塔马双太郎的来势汹汹,让对方当即一愣。

“这个……应该有吧,请问您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求调查?”

“是一辆被盗的车,有情报说,车出现在长野市内。”

塔马双太郎胡乱编了个理由,对方死盯着他。

“好吧,车牌号多少?”

“不知道。”

塔马双太郎也忍不住苦笑,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就算问津田良平,他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号码,那我没法帮您查。”对方不快地合上了底册。

“我大致能够算出日期,是一辆东京牌照的进口货车。”进口车的牌照应该有区别。

“没有连上面也登记,不过,进口车应该是三个数吧,你起码得提供数字部分。”

塔马双太郎失望之余,也只能放弃。

“那我确认了号码再来,没问题吧?”

对方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如果拜托杉原允调查的话,明天早上应该就有结果,塔马双太郎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下子能够证明,宇佐美一成提前一天就到了长野,先不管理由,至少能够确定:执印画廊藏有阴谋。

第二天一大早,塔马双太郎捏着八辆车的号码,再度走向停车场。

昨天,杉原允去了跟画廊签约的收费停车场,立刻就查到了登记在册的货车车脾号。

停车场的窗口换了人,是另外一名年轻男子。

塔马

双太郎再次说明了来意,年轻人没有细问,就翻开底册核对起号码。

“有哦,这辆车连续两天都来过。”

塔马双太郎也凑过去一起看,确实没错。底册上也记录了停放时间,第一次是从傍晚到夜里九点,第二天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到底不敢连住宿都在同一家酒店吧。

年轻人嘀咕道:“那种汽车,这地方很少见呢。”

“你有印象吗?”

“嗯,说到早上,我就想起来了。那辆车意外的非常高,当时我还担心,它能不能开上停车塔的电梯呢。”

塔马双太郎没有吱声。

“那辆汽车真的被盗了?”年轻人怀疑地看着塔马双太郎。

“我是这么听说的,详细情形也不清楚。”

“您被骗了。司机还利用空闲时间,仔细打扫了卫生,如果是偷来的车,才不会这么爱惜。我也闲着没事儿,跟他聊了几句,是个很认真的男人。”

塔马双太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被偷的是画吧。”那个年轻人随口一说。

“画?什么意思?”

“我看到汽车里面,放了一个细长的箱子,还以为是渔具之类的,于是就问了问,我也挺爱钓鱼。”

“难不成是个黑箱子?”塔马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

“没错,没错!……”年轻人连连点头,“然后他说,里面装的是画,是画廊过来谈生意的。”

“成了!……”塔马双太郎暗暗呼叫着。

毫无疑问,那就是宇佐美一成的车,而且,那时候,他们已经弄到了葛饰北斋的画。恐怕他们原本是想直接把画拿给津田良平来看的,却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不得已只能换成照片。

塔马双太郎想象着画廊的行动,顿时不寒而栗。

为什么不得不选择这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能够想到的理由只有一条——画面上有某种缺陷,如果让津田良平看到实物,立刻就会怀疑它的真伪。

问题应该不在纸质或颜料这种基本的部分,否则就算能逃过津田这关,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识破。

还有,虽然塔马双太郎只看过照片,不好妄下结论,但是,画面的整体感觉很沉稳,应该是经历了相当长的年月。

“剩下的就只有画号了。”塔马双太郎分析着可能性。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之前一直弄不清楚:葛饰北斋的画号,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加上去的,现在,塔马双太郎终于可以打包票地说,那是最近,才由执印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添加的。墨迹比想象中干得更慢,他们担心,就这么拿给津田良平去看,就会被立即识破,只能临时换成照片。

一定不会错的!……

照片或许无法掩饰添写的不自然,但是,可以混淆年代,这样就能争取时间,等墨迹干透。

塔马双太郎认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是……他们到底要图个什么?”塔马双太郎满心疑惑。

这下子,又钻进了死胡同。

都是拜添加画号所賜,作品才显得可疑。如果不去多此一举,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瞒天过海。他们的添补,就成了故意找人怀疑,完全不符合常识。

“畜生,弄得头都晕了。”

真是比葛饰北斋的谜题还要难解。难道是认为太过完美的赝品,反而没有人相信,所以故意弄些瑕疵?

“这也说不通啊。”

塔马意识到一个更大的疑问。如果刚才的假说正确,那么,当他们发现那幅画的时候,画面上当然是“北斋”两字。那他们为什么能立刻看出:那幅画是假的?那种程度的笔力、天心的题字、宗理辰政的画号,三者加在一起,就连专业学者也会点头。

两个门外汉绝对不时能一眼就看出是赝品?

“难道,上面的字,还是一开始就有的吗?”

最终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塔马双太郎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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