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徒目付吧?”

冻冴子惊道:“什么,北斋的孩子是密探?”

塔马双太郎解释道:“崎十郎曾远赴萨摩(九州岛西南部),执行探索任务,还被逮捕过一次呢,不过巧妙地逃脱了。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密探。”

“太神奇了,都是真的?”

津田良平唯宥用力点着头。他只顾着寻找北斋本人的证据,完全忘了关注周围,真是太愚蠢了。

“到这份儿上,如果还有谁说这是偶然,我倒要拜会拜会他了。”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而且啊,崎十郎这个徒目付的上头,就是鸟居耀藏,这下跟你的假说也完全吻合了。”

津田良平不禁全身发颤。随着北斋家世的逐渐明朗,密探说的核心也随之显露。

“密探可以说需要身怀绝技,如果崎十郎只是个市井画师家的小鬼,绝对不可能被委任这种工作,更别说他的武士头衔,还是花钱买来的。”

“确实无法反驳,怎么之前就没有研究者,注意到这一点呢?”

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不如说这才真是奇怪。

“很简单,因为没有任何人,产生过北斋是密探的超常想法。先要有葛饰北斋是密探的假设,他儿子的谜题才会浮出水面。怪不了前人。”

塔马双太郎结束漫长的对话,拿起威士忌。津田良平的喉咙也渴得冒烟。

“好了,继续吧。”

“还有别的旁证吗?”津田良平的脑子才刚打过转。

“你说葛饰北斋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中岛伊势的养子,又是什么时候,把继承权让给了儿子?”

津田良平一阵沉吟。因为相关资料很乱,至今也没有定论。

根据虚心《葛饰北斋传》的记载,葛饰北斋四、五岁时就进入中岛家,没多久就离家学画,不过,这段文字在现在看来,并没有多少可信度。历史上北斋是让儿子富之助,代替自己继承中岛家业,他不可能跟中岛家断绝关系很多年之后,又让儿子出面继承,这种随心所欲的做法,在当时是不会被简单接受的,所以《北斋传》的记载,并未被研究界采纳。

葛饰北斋应该是在成为养子之后有了孩子,并且一直等到他成长到一定程度,这才离开了中岛家。显而易见,北斋也并非从幼年时期到结婚生子,都一直住在中岛家里,想一想也知道,富裕御用镜师的养子,不可能在十四、五岁去当雕版学徒。

恐怕葛饰北斋是在二十多岁、结束雕版修行之后,才成为中岛家的养子,等长男到一定年龄之后,再让他代为继承家业的吧。

唯一符合这种情况的资料,是文化初期北斋给搭档曲亭马琴的一封信。实际上,那封信本身并没有任何线索,是多年之后,马琴添加了有关北斋养子问题的情报。

(前略)此时期暂无迁居,亦未更名,壮年由叔父御用镜师——中岛伊势收作养子。然不造镜,将家业委予子嗣,投身己业……

鉴于前文是以“戴斗”称呼葛饰北斋,这段文字应该写于文化末期。从二人的亲密程度考虑,内容的真实性应该很高。但是,问题在亍对“壮年”的解释,比照当时的通常用例,研究者多认为,是指二十七、八岁到三十岁前后的年龄段。

“算是合理的年龄吧,这样就能一下子确定时期了。”塔马双太郎兴奋地说,“可以肯定,宽政十年,北斋已经不在中岛家,所以,他当养子的时间,就在这短短十来年当中。”

“宽政十年怎么了?……”津田良平话一出口,便立刻理解了塔马双太郎所指的意思,“啊,对了,就是他用三百两白银,把手绘画卷卖给船长那一年啊。那时候,他确实已经住到民房里了。”

“应该还能找到,进一步确定年代的线索……稍微借用下你的资料。”

塔马双太郎向津田良平报了好些书名,虽然不全,但大半书目都在津田家的木箱里。塔马又借了纸和圆珠笔,开始从资料里提取必要的部分。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葛饰北斋身上的剧变吧?”塔马双太郎将整理好的内容推过去。

津田良平和冻冴子一起瞅着笔记。

“原来如此,是指宽政四年和五年吧。”

贫困潦倒、没有工作、被除名的苦闷人生,在宽政五年一变成为继承画号、收徒、再婚的光明坦途。

“最重要的是:开始学习狩野派的绘画。跟浮世绘不一样,狩野是本画,听说收徒弟的规矩相当严格。不管多么有钱,普通百姓就是削尖脑袋,也很难挤进去。”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说,“如果葛饰北斋是个被胜川派除名的穷手艺人,就绝对不可能进入狩野派门下学画。换句话说,可以认为:葛饰北斋是在宽政五年,成为了中岛家的养子。堂堂幕府御用镜师的继承人,又是兜售七香粉,又是被除名,从常识想根本不可能嘛。”

“这种思路太棒了,大半的人都会信服吧。”

“然后是把继承权让给儿子的时间……早于宽政九年,是没有疑问的。”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这一年他已经搬到浅草,还收起了徒弟。虽然不清楚,御用镜师的工作到底有多清闲,但只要他还是养子,起码也该住在中岛大宅里,这是最低限度的义务。而且,抛开镜师的工作不做,招起弟子,也太离谱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不会允许这么为所欲为的做法。”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拿起了笔记严肃地看着。

“基于同样的理由,继承宗理的画号,我觉得也有很大的疑点。初代宗理跟北斋并不是师徒关系,而且,后来名字又还给了宗家,这样看来,他的画号恐怕是用钱买来的。宗理的名头挺响亮,想必得花大钱才能拿下。这时候,葛饰北斋绝对已经没有继续当御用镜师的意思,他是铁了心成为画师,才会狠下心来一掷千金。这是我的看法。”

“确实是这样,看来宽政九年又是一个转折。”津田良平点着头说。

“葛饰北斋的大儿子,那时候差不多有八岁了,当家的中岛伊势还健在,不用担心继承问题。只需要办个过继就好,年纪也不成问题。不过,中岛家会同意让八岁的孩子当主人也算奇怪……”塔马双太郎咂着嘴叹息说,“估计是听说北斋花钱买了宗理的名字,索性做个决断吧。可以想象,这时候北斋的妻子过世了,让儿子当上继承人,也就不用操心他的未来,北斋就能无牵无挂地专心画画了。”

“他的夫人是这时候去世的?”

津田良平忍不住苦笑,没有任何资料有相关记载,虽然可从宽政九年前后的再婚,倒推出丧妻一事,但也不能咬定是在宽政七年吧。

“别忘了北斋的前妻,并没有葬在川村家的墓地,当然可以考虑,她是死在中岛家,并且葬在那里。”塔马双太郎推测着,“现在还不知道,中岛家的墓地在哪儿,自然没有办法确认,不过应该没错。”

原来如此,确实在理。

“妻子的死,自己真正想干的事,儿子的养育和将来,所有这些因索加在一起,最终让他舍弃御用镜师的工作,选择了新的道路。他靠中岛家的资金援助,买下了宗理的名字,从此回到画师的世界。”

“嗯,这下就非常明确了。竟然只从几行年谱,就能够得到这么多细节……”津田良平不得不对塔马双太郎感到佩服,“也就是说,北斋在宽政五年被收为养子,仅仅两年之后,就把继承权让给了长男。他在中岛家只待了很短时间,跟《北斋传》的记载是吻合的。”

津田良平释然了:塔马双太郎的解释,完全挑不出漏洞来,可是……弄清楚这些,也跟葛饰北斋的武士身份没有关系。津田不禁追问。

“我说了这么多,是想确认葛饰北斋在三十六岁这年,确实跟中岛家了断了关系。说明白一些,他不再是有佩刀资格的御用镜师,之后北斋自然也不该带刀了吧?”

“这是当然。”

“那好,宽政十二年,也就是他四十一岁的时候,出版的自画像集里,怎么又有拿刀的自画像呢?”

津田良平大惊道:“咦?有这种事?”

“当然有,是以笔名‘时太郎可候’出版的《灶将军堪略之卷》,最末一页就是葛饰北斋的光头自画像,膝上放着一把刀。最初我看到这幅画,还以为肯定是他在中岛家当养子时候的作品,也没有多注意。后来再一仔细琢磨,才得出现在的结论。刀是武士的灵魂,所以才能够保持武士的权威。”

“没有佩刀权的人,这么做是要惹祸的,弄不好还会被重罚。北斋却大张旗鼓地画成自画像出版……”

“只能说他是属于带着刀也没有问题的阶级。既然那时候,北斋已经完全脱离了中岛家,剩下的结论只有一个,他是武士。”

“太厉害了,不管从哪儿出发,都能跟武士连上线,简直没的说。”

津田良平激动不已。一旦确定北斋的武士身份,就相当于说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真的是个密探。

“别着急嘛,再听我说两句。”塔马双太郎说着,笑呵呵地在包里翻找起来,“其实我还有个相关的好玩儿发现,才会冒昧来盛冈打扰二位。确定北斋的武士身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德川幕府的制度?”

津田良平困惑地盯着厚书的题目。这本书也是了解江户时代的基本文献,可是价格却很是不菲。

反正大多数图书馆都有,津田良平也就没有买,看过的次数倒不少。

“看没有看过御庭番的项目?”塔马双太郎笑着问。

“看过,只是时间有些久了。”

“难怪没有发现。知道密探说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部分,你肯定也要吓一大跳。现在就好好看一看吧。”

塔马双太郎把书翻到相应的页数,递给津田良平,后者顿时涌起一阵奇妙的悸动。津田贪婪地读了起来。

“哎呀!这是……”

难道这是偶然?津田良平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塔马双太郎指的绝对是这一部分,津田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只感觉天旋地转。

冻冴子凑近津田良平,好奇地问道:“写了什么?难道很重要吗?”

“不得了啊。这儿写着御庭番是十七个家族世袭制,领头的是川村家。”

“别开玩笑了!……”津田良平强忍着号叫的冲动。

刚刚才确定:葛饰北斋就是川村家的血脉,而川村一族隐瞒武士身份的可能性很高,北斋的孩子也确实当了密探。他才坚定了北斋也是密探的信心,这下真是成了坚不可摧的事实。

冻冴子一把抢过书来。

御庭番的职责,在巡查江户城内庭,保全将军性命,侦察诸候动静,监视民情。御庭番始于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正德六年(1716年)四月,德川吉宗自纪州的家里,入京继承宗室,同时携家臣若干,或司装填火药,或司牵马备鞍,皆为轻贱之身,仅二十五俵二人扶持而已。

御庭番以川村、村垣、马场、野尻、仓地、高桥、梶野、古坂、明乐打头,由十七个家族世袭。后扩招家族次男、三男,多时有四、五十人之众。初时位列御目见之下,后分作高于御目见及低于御目见两种。

——《德川幕府的制度》

“简直太吓人了,不知道哥哥有没有想过,假说会发展到这么厉害的地步。”冻冴子湿润了眼眶。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证据……”或许是喝到了兴头上,塔马双太郎一路滔滔不绝,“没有办法解释的地方还有很多,要说最大的疑问,葛饰北斋毫无顾忌地,到处收集外国铜版画,还有透视法和分割法的资料,幕府却完全没有警告他的意思。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随便弄到的。幕府对输入品和西学的兴盛严加控制,却对北斋放任不管,简直就像他拿着免罪符一样。”

塔马双太郎摇着头,不可思议地感叹道。

“这还没有完,现在葛饰北斋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富有反抗精神,可是,他完全没有进行过政治批判。就算讽刺漫画,也只是市井生活中的题材,绝对没有任何政治色彩,也感觉不到他对统治阶层的反感。从北斋的性格考虑,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要知道,他是个极其厌恶权威和欲望的男人。”津田也陷入了沉思。

“天保改革剥夺了普通百姓的全部自由,像北斋这种自由惯了的人,不可能不愤怒,光凭这一项,我就同意密探说。葛饰北斋不是那种只要自己能画画,就不管别人穷苦的肤浅之徒,完全是因为他站在政府的立场,所以什么也不能说。想说却说不得,恐怕

他才是在夹缝里独自痛苦吧。我希望这才是真相。”

塔马双太郎越发热切。

“不如最近找个时间,我们把目前的成果,仔细整理一遍吧,看看北斋的谜题到底揭开了多少。”

津田良平提议,要进行阶段总结。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揭开假说的全貌,但从主观角度上说,很难察觉哪里存在漏洞,不过,只要有塔马双太郎在,津田良平就觉得放心了。

至此,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一起,终于重新塑造了葛饰北斋的一生。假说即将成为定论的预感,让二人惊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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