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介,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会花一点时间,可以吗?”

“好吧。”

结束对话之后,我从轻型汽车的助手席下了车。

我穿过停车场,走在大学的校园里。

对身为高中生的我来说,穿越大学校园是一种很让我紧张的行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筑物位于校园的一隅。

我搭电梯上到三楼,走向研究室。一到门前,便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来的便是我要找的人的声音。虽然省去我找人的时间,但是一想到待会儿非谈不可的内容,就让我意志消沉。

我打开门走进研究室。那个人正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说了声“你好”。

我看了看室内,确定没有旁人在场。能够一对一私下谈是最好不过了。他请我坐上一张办公椅,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他一边帮我泡咖啡,一边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说道,那个人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由于太过紧张而变得有点奇怪吧?他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那个人问,非现在谈不可吗?因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边去。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主题:

“请你听我说。鸣海玛莉亚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杀,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我一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他的双眼。

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夜晚。

那天傍晚,我发现佐藤在棒球部的活动室里哭着。他是小我一岁的学弟,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国中。我在极难为情的状况中脱下制服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说“铃木学长,今天晚上去放烟火吧?”

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点再前往大原陆桥。

大原陆桥位于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线路贯穿整座城市,陆桥从这座山丘横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陆桥旁有一片空地,在那边放烟火最适合不过了。

在陆桥上和佐藤会合之后,我打行动电话想把姐姐叫来。看现在这时间姐姐应该刚下班、正驾着轻型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

“姐姐也来一起放烟火吧!”

但当我把地点告诉她时,姐姐却态度强烈地拒绝了我,还把电话给挂了。夜里到大原陆桥去,对姐姐来说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几年前有个年轻人从那儿跳铁轨自杀吧?

自杀的年轻人被高速通过的电车辗成一条条的四处飞散。大原陆桥四周没有民房,也没什么车辆来往,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有人会前来劝阻的最佳死亡场所。之后因为传出幽灵出没的传闻,因此入夜后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

可是事后想想,姐姐不愿意来放烟火是个正确的判断,因为佐藤带来的烟火全因受潮而没办法点着。

我跟佐藤死了心,便并肩坐在大原陆桥上,两腿悬空地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因为来往的车辆不多,所以我们俩坐在陆桥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死时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星星后,佐藤喃喃说道。

四周没有街灯,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学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老师说因为那家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脆由我来顶罪……”

“大家都知道。”

“是吗……”

他的声音就仿佛在说,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棒球部活动室因为有人抽烟而引起骚动,最后把罪过归咎到佐藤身上。与其找其他人顶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来较有说服力,而且也不会毁了棒球社的名声。因此老师嫁祸给佐藤,以保护前途看好的二年级王牌选手。

“学长,我原本是那么喜欢老师的……”

他痛苦地呻吟道。我无言以对,交抱双臂,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会掠过脑海。佐藤的呻吟声,听起来和妈失踪时我对姐姐哭诉的声音好像。

“学长,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

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

我起身问他。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列在黑暗中移动的夜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姐姐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喃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

姐姐震动着她一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说道。

我回到家时,姐姐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鸣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情激动的姐姐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姐姐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算前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姐姐,现在最好别去!”

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姐姐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鸣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姐姐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上的姐姐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仿佛那只饭勺就粘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鸣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姐姐开始谈起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一样在每个圈子之间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上都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姐姐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她们的话题。因此,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鸣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我跟姐姐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鸣海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姐姐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了吧?鸣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走上岸的孩子和姐姐。那是我读一年级,姐姐跟鸣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鸣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姐姐手中获得解放,被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

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所谓。”

姐姐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间。我整个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姐姐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在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咯?”

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姐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我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紧张地说道。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接处的通道朝电车内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桥则耸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我的脚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二座陆桥因为鸣海玛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都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厦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改涂成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涂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物上,都溅满了鸣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在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锈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

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开来的铁丝网的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印刷在路边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起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鸣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在我还在念高一的一年前的夏天,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立刻就发现她是鸣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只白猫是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鸣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脖子时,它总是很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它讲话。这一年来,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鸣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喂它。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屋内,玄关处摆着姐姐的鞋子,我知道姐姐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姐姐走了过来。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姐姐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姐姐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的无精打采,细瘦的身躯整个瘫到了椅子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流理台里。

我穿着制服,跟姐姐一起走路到鸣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经西下,四周一片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姐姐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姐姐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姐姐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我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个人的死亡。

鸣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栋很雄伟的独栋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身而过,向鸣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舒服感。

鸣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赞成票。我没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法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想象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姐姐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认识,不过姐姐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象就快死了一样。姐姐一脸沉痛地走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姐姐在内的这四个人是经常跟鸣海玛莉亚一齐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边准备离开姐姐一伙人。姐姐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姐姐回来了,原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棵树和杂草的小小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仿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鸣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鸣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喂它吃东西,所以它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的身体,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仿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本以为它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姐姐曾提及一个关于鸣海玛莉亚的回忆。某个夏天早上,当姐姐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姐姐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下来的信。这是姐姐念国中时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亲近的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靠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相连的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润湿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象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东西就立刻溜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仿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鸣海玛莉亚为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落在它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不知道它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往这只猫的脚边察看。随着闪烁的灯光,我听到咯咚咯咚的电车声。猫以鲜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体。在我发现那是一只手指头的瞬间,电车已经驶过,后院迅速恢复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我悄悄走进教室里。角落有一个老旧的架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小的。那是一个大小如罐装果汁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沉在当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全露了出来,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鲜丽的色泽,是因为它浸泡在这透明液体里的缘故。

这种叫作为福马林的液体是用约40%的甲醛水溶液加上酒精所制成的。我虽然不是很爱念书,但是倒有着从图书馆里查来的程度的知识。

我将浸泡在福马林中的青蛙标本放进书包里,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了校园。在搭上电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不断打着哈欠。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只手指头,迟迟无法入眠。

当我从白猫面前捡起手指头时,应该立刻向警方通报的,那一定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她搔着猫脖子的手指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当中,我曾注意到她有着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后来姐姐回来了,情急之下,我把这只手指头塞进了抽屉里。

待姐姐睡着之后,我用铝箔纸包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进冰箱里。之后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的低沉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旧的关系吧?只听到冰箱里传来铿铿的声响。虽然这声音以前就曾听过,但当时在我听来,仿佛是她的手指头在冰箱里敲。

结果我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头也只会跟其它的部分一起被火化成灰烬吧。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好好欣赏他那既白皙又美丽的手指头。

我回到家时,姐姐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里偷来的玻璃瓶。我想在姐姐回来之前做好这件事。可能是太着急的关系吧,我的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这下瓶子边缘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还好没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马林是一种挥发性的液体,因此我得尽快完成作业才行。我用汤匙将青蛙挖出来,避免用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丢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马林似乎有凝结蛋白质的特性,大概让青蛙的身体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后,瓶子里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为了避免里头的液体蒸发掉,我先将瓶盖栓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我打开铝箔纸,这只白皙的手指头顿时映入我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只觉得她冷得象块冰。我凝望着放在手掌上的白皙手指。意外发生在四天前,但是手指头表面光滑依旧,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头还是左手的手指头,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大拇指或小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其余三根手指头中的哪一根。她宛如树枝般细长,关节的部分微微地弯曲着。前端轻轻地覆着杏仁状的指甲,指根的断面露出了肌肉组织和骨头。

指头的侧面有着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她似乎沾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就立刻刨落,变得很干净。

看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使我想起了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想不到任何明确的理由。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或者鸣海玛莉亚有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某种特质吧?

我曾听姐姐说她在念国中时,有一次和鸣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稚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鸣海玛莉亚,就边问“妈妈?”边走过来。后来,姐姐跟鸣海玛莉亚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小朋友就一直紧抓着鸣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虽然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那母亲长得和鸣海玛莉亚一点也不像。

后院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轻轻握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妈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离家出走了。可是两年前爸过世时,她再度出现在家里。

妈似乎有意和我们重修旧好。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所犯的错,并不断向我们道歉。但是面对好久不见的妈,我只能做礼貌上的寒暄。拥抱或握手对我来说都太困难了。由于十年前的悲伤还残留在心中,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妈。

她的泪是出自真心的吗?

面对萧然泪下的妈,我质疑人性的回路发出了这个疑问。还好这些话只在我心头回想,并没有转换成实际的声音。

我之所以没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交给警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就像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她的手的小孩。虽然我很了解自己这种心态,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再度打开玻璃瓶。福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泡在里头,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光滑白皙。在我将她丢进瓶子里之前,我发现了她的指甲上浮现着一小道白色线条。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白色线条。从左到右笔直地横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原子笔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结果我发现那不是任何东西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插进半透明的指甲内侧的东西。

我合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巧妙地挑动针尖,将看起来像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线屑。

我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非常疼痛。我推测它很可能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我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在桌面上,为这条线屑感到纳闷不已。或许是在跳下陆桥之前,鸣海玛莉亚曾因恐惧而紧握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是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地握住它时,指甲可能勾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便刚好吃进了指甲里。我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信任人的回路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好起疑的回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会因恐惧而紧握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没有任何矛盾吗?

我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那就是自杀者因为对死亡有一种解放感和安心感,所以才会选择死亡,因此总觉得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支轻盈的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她静静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圆形底部着地。我已经选了一只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手指头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透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鸣海玛莉亚横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体上。想必她将永不腐败,永远以这种形态指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一个假设。

譬如,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

铃木,今天又不参加社团活动啦?昨天你不是也没来吗?你在干什么啊?

正要走出校门时,被棒球社的朋友给逮个正着,还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当然不能说昨天我翘了社团活动,结果跑去理科教室偷走福马林。我暧昧地笑了笑,和他道了声再见。

我之所以参加棒球社是受到喜欢棒球的姐姐的影响。练习并不是那么辛苦,而且只要一运动,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对棒球这种运动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和姐姐沟通的社团活动。对了,自从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之后,我都没有好好跟姐姐讲过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吗?我告诉自己,行为举动必须更自然一点才行。

我穿过入口,搭上电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我从电车的窗户往外看,只见水稻形成的波浪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到处都有引了水的水田,映照在水面上的红色太阳一直紧跟着电车跑。不久之后,电车穿过大原陆桥,慢慢朝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驶去。

据说鸣海玛莉亚当时落到了铁轨上。有个凑热闹的人表示曾听到司机在意外发生后,接受警方侦讯时这么说过。警方判断她可能是从铁桥上跳下来时头部撞到地面,顿时气绝身亡,接着来不及刹车的特快电车便以高速辗碎了她的躯体。

难道她果真如警方所研判,是自杀的吗?或者是如我昨天的推断他杀?这问题在我的脑袋里盘踞了一整天。

我试着重新思索,我觉得只因为线屑跑进指甲里就认定是他杀,未免也太草率了。

天才刚亮,我就觉得一切或许都只是我的妄想。

话说回来,警方又为什么断定她是自杀呢?

我在心里向自己问道。

那还用说?因为有亲笔所写的遗书。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那封遗书里写了些什么。

难道遗书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代笔的吗?

我心想,在找出凶手之前,我得先查出那封遗书的内容。当我能在遗书里窥见其他人的影子时,应该就可以断定是他杀了。

在电车驶过等等力陆桥后,我在车窗外发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当我背着书包,抓着吊环时,在快速掠过的车外风景中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铁丝网旁边,凝视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场所。他是前天晚上在为鸣海玛莉亚守灵当晚,跟姐姐谈过话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因为这个男人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未免太顺利了,我心里想着。如果是鸣海玛莉亚的朋友,或许会知道她的遗书内容或自杀的动机。我想找出她死因的正确答案。

我的心情跟十年前一样。当时我曾问离家出走的妈:“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妈没有回答,就默默地消失了。我想,下次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才行。

待电车一到站,我就下了车走出车站出口。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经过我家门前,继续走向等等力陆桥。与铁路和道路垂直交界的陆桥从铁丝网上访跨过,我从电车内看到的那个男人仍站在原地,手依然扶在铁丝网上。

真的要问他吗?他会不会怀疑?

心里那不信任人的回路问道。基本上很讨厌我和陌生人接触。

少罗嗦,给我闭嘴。

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接着便朝她走去。

他个子高高瘦瘦,身穿衬衫和牛仔裤,配上一双破旧的高筒运动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又皱又脏,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下巴长着杂乱的胡须,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活力,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在我看着他的当头,他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大概有五公尺,不过他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而当他越过铁丝网,跳进铁轨那一头时,银色的铁丝网铿铿作响地晃动了起来。

他的行动让我吓了一条,让我错失了和他说话的时机。他低着头,开始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铁轨上走了起来。铁丝网与轨道之间的空间并不宽,电车一来他就危险了。

我下定决心,走近铁丝网和他攀谈:

“你也想自杀吗?”

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上毫无血色,面颊削瘦无比,看来活像个不治之症的末期患者。他凝视了我数秒钟之后,这才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说道:

“你是恭介……?”

“你认识我吗?”

“前天你到过玛莉亚家。”

他的声音虚幻得宛如从洞穴中传来。

“你呢?”

“我叫Yoshikazu,是玛莉亚同一间研究室的同学。”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写法应该是芳和吧。我的脑海中浮起几种可能的汉字组合,同时劝告他:

“你在那里很危险的。”

站在轨道上的他眯起了眼睛,孱弱地笑着说:

“万一电车来了我会逃命的,我还不想死呢。”

他再度把视线落向铁路,开始在轨道上走着。我也配合着他的脚步,隔着铁丝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陆桥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吗?”

“我准备了一些玛莉亚喜欢的花。”

说着他便抬起头来。这时一列电车从远方缓缓驶来,但还有一段距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前天来参加告别式的其他两个人,也是和鸣海小姐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吗?”

“是的,我们四个人是同班、同一研究室的朋友。请转告你姐姐,即使玛莉亚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欢迎她到研究室来玩……”

突然芳和先生在铁轨之间蹲了下来。电车接近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是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直望着枕木和轨道之间的隙缝,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我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

“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就着蹲踞的姿势凝视着我。脸色象被下了毒一样惨白。

“手指头?”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开始爬上铁丝网。一等他离开铁轨,电车便发出轰然的声音通过了。

“走在铁轨上果然很危险啊。”

他喃喃地说着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开始往前走。路桥下停着一辆小汽车,他正朝那辆车走去。

“你说的手指头到底是……?”

“玛莉亚的手指头少了一根。警方对她母亲说,可能被车轮辗过,所以找不到完整的躯体了。但是我在想,可能是掉在哪个地方吧?”

芳和先生站在车子旁边,视线望向铁轨。

“如果要找,应该利用晚上……”

“找手指头?”

“没有电车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方便找。对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没有见到一只白猫?”

“没有……”

“玛莉亚好像会在这附近跟猫玩。我带了猫食来,本来想说如果找到猫想顺便喂喂它。”

他拿出钥匙,打开驾驶座的门。我往车内窥探,看到后座上放了似乎装有猫食的购物袋。

“你跟鸣海小姐很亲密吗?”

芳和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算是吧……”

“能和那种人有近距离往来不是很让人羡慕吗?听我姐姐说,她是个很枪眼的人。”

“任何人走在校园里头,都会停下脚步看她。……其实我真的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和我交往。”

“鸣海小姐在大学里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芳和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了?”

我问道,他便摇摇头。

“我要走了。”

他坐进驾驶座,关上了车门。结果在我还没问到遗书的事情之前,他的车子就开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仍然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子。突然出现一个寻找手指头的人,让我感到心浮气躁。这时我看到警车从前方缓缓驶近,于是便朝着回家的方向往回走。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姐姐提到我遇到那个名叫芳和的男生。姐姐边吃着我做的简单料理边说“啊,是吗?”。我们现在约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饭。

“他说那天来参加告别式的人,都是研究室里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很大的打击。”

理工科的学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级,就会以几个同班同学为单位,分别配置到各自的研究室去。姐姐经常到鸣海玛莉亚的研究室去,她在那边似乎也跟芳和先生等人混得很熟。我常听姐姐说,理工科的课程常忙到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姐姐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在那间研究室里,所以她虽然是外人,待在那边却完全没有隔阂感吧?虽然她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立刻就业了,不过对我们附近大学的内部情形却知之甚详。

“芳和先生看起来怎么样?”

姐姐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到,我说他看起来像当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跟那个人很像吗?”

“啊?跟谁?”

“那个在《奇天烈大百科》(注: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当中出现的重考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不是小世,也不叫小尖……”

“勉三?”

“对,就是他。我觉得他们那种阴沉的感觉好像哦,就连离开乡下过着重考生活的特点也一样。”

根据姐姐的说法,芳和先生的年纪比姐姐跟鸣海玛莉亚都大上两岁。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姐姐他正在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结果我选择保持沉默。

“我吃饱了。”

姐姐说着,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去,那里在二十四小时前还散落着青蛙的尸块。姐姐把杯子放到流理台里,回头对我说:“对了——”。

“芳和先生以前是鸣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出了大学研究室的电话号码。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没想到大家全都在里头。为了查出遗书的内容和鸣海玛莉亚的个人资料,我必须找跟她亲近的人问话。因为我觉得努力打听是判断出鸣海玛莉亚是自杀抑或他杀最妥当的办法。

“是老天的惩罚吧。”

三石小姐隔着铁丝网凝视着铁路喃喃说道。虽然时值深夜,但是拜月光之赐,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被照耀得一清二楚。

“老天惩罚?”

“唔,这样说或许有点错误吧?因为鸣海无法

承受那种罪恶感,所以才自行了结生命的。”

我轻轻地摇摇头,于是她又这样更正道——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身材十分纤细,看起来简直像条铁丝。她环抱着双臂、凝视着铁轨的眼神,像个数学老师一样冷峻。她跟鸣海玛莉亚及芳和先生隶属于同一个研究室。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就三石小姐来看,鸣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很慎重的表情慎选措辞。

“一个扭曲的神……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在你姐姐那边看过鸣海的相片了吧?她是个美得很可怕的女孩,对不对?光是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跟她擦身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普通的美女到处都有,但鸣海是独一无二的。”

三石小姐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夏天才刚过,迎面吹来的风并不冷,但是她看起来却好冷的样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会目不转睛,对不对?但是很多人看到鸣海都会把目光垂下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而且还会直冒冷汗。看过她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崇拜她,也有人觉得恐怖而逃避她,不知道这种不同的反应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为什么会怕鸣海呢?这是我个人的想象,我想那种感觉可能跟做了坏事的孩子不敢正视父母的脸是一样的吧?我……觉得好害怕……”

“对了,听说她跟芳和先生交往,是真的吗?”

姐姐提供的这个八卦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但是三石小姐却点了个头。

“好像是。他们是很特别的一对,对不对?你看芳和先生长得那副德行。他们是对比非常强烈的一对。对我们班上造成的冲击足以媲美核武攻击呢。因为在他和鸣海交谈之前,这四年来甚至没有人听过芳和先生的声音。”

听说芳和先生自从进大学以来,就几乎没和任何人交流过。他是为了念书才进大学的,一下课立刻就回家去了,根本不跟任何人讲话。

“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芳和先生是我们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没有同学想和那样的人讲话。去年度接近尾声时,也不知道鸣海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主动找他搭讪,之后他好像才终于成为班上的一员,但是我不认为鸣海对他是认真的。在我看来,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我这么说,对芳和先生是有点不好意思啦。”

她隔着铁丝网凝视着在轨道上游移的手电筒灯光。两簇灯光中有一道是芳和先生的。在末班电车已经经过,首班电车尚未开出的这段时间,轨道上是安全的。

“鸣海是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女孩。因为中间某个环节弄错了,所以才会被一个人类的母亲生了下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寄宿在一个人类的形体里。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人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吧?所以她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事?”

“那件事发生在她大学二年级时。当时她为了打发时间,热衷地把身边的男人拿来当棋子玩。她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那种美女只要有意无意地靠近身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花怒放。她没有任何目的,她并不喜欢男孩子。就算有人买饰品送她,她也会立刻就转送给其他朋友,她连一天都不肯把收到的礼物留在自己身边。她脸上连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就玩着耍弄人的游戏,结果终于搞得一个男孩子上吊自杀。你相信吗?因为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念书念得太累竟然成了结案的理由。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是鸣海的毒伤害了那个男孩,最后把他给逼死了。他拜倒在鸣海的石榴群下,什么都给了她,最后却只得到鸣海玛莉亚无情的拒绝。”

从语气判断,三石小姐和鸣海玛莉亚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虽然算不上是露骨的敌对,但两人之间似乎也从没滋生过友情。据我所知,小学六年级时的鸣海玛莉亚,从来就没跟朋友相亲相爱地手牵手谈笑过。

“自从那个男孩自杀后,她就不再玩棋子的游戏了。可是她的罪并没有因此被洗清。刚刚我说的老天惩罚,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做过的事在一段时间后酝酿发酵,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吧?于是她终于选择从陆桥上跳了下来。”

“那个上吊自杀的男孩,就是鸣海小姐自杀的理由?”

“是啊。因为在她留下的遗书里,有短短几句关于他的讯息。”

请告诉我遗书的内容。

正当我要问这个问题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铁丝网另一头照了过来。

三石小姐跟我眯着眼睛回头望着光线的来源。待适应这灯光之后,我们看到了手持手电筒站在铁丝网另一头的土屋先生。

“没办法啦,不可能找得到啦。”

土屋先生疲惫之极似地说道。

“好刺眼,别照人啦。”

三石小姐露出气愤的表情,于是土屋先生便将手电筒朝下照。他有着健壮的体格,比我跟三石小姐高出两个头之多。

“你们在谈什么?”

“谈鸣海。”

“谈她?”

“我正在告诉他鸣海是个多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不发一语,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因他的体重严重扭曲了起来,让我不禁怀疑这道铁丝网是否会被他压垮。

“鸣海小姐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问着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三石优小姐告诉我的那些鸣海玛莉亚的事,姐姐之前都没告诉过我。或许姐姐是不愿说朋友的坏话吧?

“鸣海确实有一股奇特的气质,不过她也有她的优点。做实验时,她经常会帮大家倒咖啡。她都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捧着杯子拿过来。”

土屋先生以深沉的嗓音说道。他以两手做出捧着蛋的动作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慎重地端咖啡杯的人”。说完他回头望向铁丝网,以手电筒照着远在轨道上的芳和先生。

“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吧,手电筒请放在那边。”

芳和先生嫌刺眼似地回答道,又把视线移回地面,开始走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打算在首班电车发车之前继续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要回去了吗?”

土屋先生上下晃动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道。

“明天轮到我主持研究发表会,得回去做点准备。”

他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回头看着三石小姐。

“你呢?要走回学校吗?距离这里约需三十分钟。”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车,从大学来到等等力陆桥的。

“你没有驾照吗?”

我问她。

“有啊,只是没有车子。因为缺钱,所以就把车给卖了。这个月卡刷太多了。喂,我也要回去了,让我搭个便车吧。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边去买包烟。”

她指着上方说道。等等力陆桥越过轨道和铁丝网,高架在夜空当中,在桥的尽头有家经营到深夜的便利商店。沿轨道旁的路走可以拾级上到陆桥,应该就能到达那家便利商店。只见三石小姐朝那头跑了过去。

“三石小姐说鸣海小姐不像个人,是真的吗?”

我向倚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家伙说的话。鸣海玛莉亚再怎么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繁殖。”

“霉菌?”

“我们曾做过这种实验啊。我们在扁圆形的容器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洋菜粉,等于在上面布置一片霉菌田,可是只有鸣海的洋菜粉没有长出霉菌。试验的条件都跟其他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视着那层洋菜粉。”

他一脸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的表情,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是姐姐高中时代的朋友。她在偶然的机缘下,在大学的研究室这个边陲地带,与国中时代的同学鸣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姐姐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熟睡了。”

“我经常听响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球员?”

“真是多嘴……”

我一边想着姐姐的脸孔一边喃喃说道,土屋先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随即变成孱弱的表情,并隔着铁丝网凝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认为鸣海的手指头不见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头被找到。

“要是不见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的?还是左手的?”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情况很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我听芳和先生跟鸣海家的人都这么说,觉得很奇怪。电车的车轮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辗到连原型都看不出来吗?而且就算捡回那种东西,又能怎样?……不过,芳和先生一直认定她的手指头一定掉落在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的遗书上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以抵抗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的罪孽,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简单地用原子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很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间又改变了心意,便闭上了嘴。

“让你久等了。”

三石优小姐回来了。

土屋先生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处。铁路沿线的路宽仅能容两辆车交汇。土屋先生的车子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的路边,他开的是比姐姐的轻型汽车大上一号的车子。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时,我在脑海里反思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内容很容易记起来。以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莉亚自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去后,我再度回到等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捡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的手电筒,越过铁丝网跨进铁路上。我经常看到这道铁丝网,今天却是第一次进入铁丝网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条视野两侧都紧贴着墙的无尽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觉吗?明天还要上课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着地面问我。声音跟白天一样憔悴没有活力。

我将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头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吧?

守灵时我不想跟与生前的鸣海玛莉亚有任何往来的人扯上关系,但是我一直挂念着为了找她的手指头而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曾和鸣海小姐交往?”

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有吧……,我想玛莉亚应该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他的视线望向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们一边用玻璃吸液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得该怎么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很够了,而且以我的经济能力来说,太多次也负担不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耻。”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间教室里就会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后,很不可思议的,我就不再紧张了。”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一个研究室,也就是去年底的事。我爸从乡下上来,我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莉亚。之前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好像认识我。我觉得她好像是把连班上的聚会都没参加过的我记得挺清楚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腔。我很担心被玛莉亚嘲笑,一时之间感到很紧张。她跟我及我爸打过招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根在我后面。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带着爸去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红绿

灯变成绿灯,他们正要横越马路,突然有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来。

“爸和玛莉亚都站在我前面。情急之下,我从我爸的背后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

“是的。因为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就选择救我爸,我弃她于不顾,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纯粹是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了开来。事后听说车子掠过了玛莉亚的衣袖。等车子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倒爸时的姿势回头望去。我心想,她一定会很轻视对她见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紧张地和她交谈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时,她就像紧跟着芳和先生似的,选择了和他同一间的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再度望向地面,开始往前走。我学着他,也开始佯装在找手指头。我们将手电筒的灯光射向地面走着,金属制的轨道和枕木在灯光中掠过。

“你为什么坚信她的手指头掉了?”

我看准时机问道。

“因为没找到那枚戒指。”

“戒指?”

“没错,在所有找回的遗骸当中,找不到我送她的戒指。”

“你送她戒指?”

“虽然我的经济状况不许可,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四处都找不到那枚戒指。我问过她母亲,房间里好像也找不到那枚戒指。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还掉落在某个地方吧?”

“鸣海小姐死时也戴着那枚戒指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戒指,那就只能推测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指头掉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起来,仿佛躲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从此一直到首班电车发车之前,他都没有再说过话。我们默默地在轨道上来回走着,天亮之前,我们离开了她死亡的地点。分道扬镳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疲累的关系,芳和先生的眼睛看起来是浑浊的。就如三石小姐所说,他应该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类型。我一路打着哈欠回到了家,准备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来吃晚饭时,姐姐问我“听说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头?”我想,在这十二个小时当中,她应该跟那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通过电话或传过邮件吧?

“夜里我想到便利商店去一趟,结果发现他们全都在轨道那里,我只是去跟他们聊一下而已。对了,姐姐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头吗?”

“嗯,大致上知道。”

“芳和先生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手指头?”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

姐姐将筷子尖端含在嘴里,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好像打算在大学毕业后和玛莉亚结婚。”

“结婚?”

“对我而言,结婚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到了大学四年级,这件事就已经进入射程内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鲜少提到自己的事,旁人根本也不知道他们交往得投不投机,不过,芳和先生送戒指给玛莉亚好像是事实,虽然没有人看过。”

虽然传闻他们两人在交往,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或平常都聊些什么。看来姐姐或研究室里的其他人,都是在鸣海玛莉亚死后,才听说芳和先生送过戒指的事。

“是订婚戒指吗?”

“听说他们曾做过这么一个约定:下次约会时,如果玛莉亚戴上那枚戒指的话,就表示答应结婚。要是没带戒指,就表示不结婚。”

但是,原本要约会的那一天却成了明海玛莉亚的忌日。芳和先生晚上十点在某家店里等她,但她却在一个小时前命丧黄泉。

“在告别式上,我听他提起戒指的约定的事情。他说,基于这个理由,他必须找到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深爱着鸣海玛莉亚。但是如果没有找到戒指,会让他对她的爱产生质疑。

因为鸣海玛莉亚有前科。

“对芳和先生来说,找手指头的行为就等于是找鸣海玛莉亚的爱。他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枚戒指。要说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就只剩下她遗失的手指头上了。”

“万一那根手指头上也没戴着戒指的话……”

“那可能是送给某个人。或者卖掉了吧。三石小姐也曾对他说‘她一定把戒指送给其他人了,鸣海玛莉亚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你还是快醒醒吧’。”

“姐姐认为呢?”

姐姐垂下目光,把筷子放到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么肯定,鸣海也有很多优点啊。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所认识的鸣海玛莉亚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那个女孩甚至连自己都不爱,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危险的事情。她曾经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失足肯定没命的桥栏杆上。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别人手上,或者在垃圾场里,甚至被卖给了当铺,我都只会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我觉得鸣海玛莉亚无法接受人类的爱情,因此让自己的肉体从地球上消失。”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脸孔,一阵心疼顿时油然而生。

和姐姐谈过话之后,我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了房间。身体感到无比的慵懒,使不出什么力气。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躲进无声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瓶。

日光灯的灯光穿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横躺在圆形瓶底的她。她的肌肤白得耀眼,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手指头的关节微微弯曲,仿佛正在敲打着电脑键盘;或者是轻轻按着钢琴键,弹出一声清澈的声响。

鸣海玛莉亚在和芳和先生见面前自杀了。一个自行了断生命的人,为何刻意选择那样的时机寻死?难道他是以突发的自杀来拒绝芳和先生吗?还是她的死和那约定完全无关?

但是,如果是他杀的话怎么办?或许是某个在事前捏造遗书的人,在她和芳和先生见面之前,把她约了出去,然后把她推下桥的?

确切的证据在哪里?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吧?

这个疑问在我的心头浮现。没错,我自问自答道。我没有任何证据,那只是在听了别人的流言后产生的想象罢了。

我根据许多人的话,一点一滴地开始拼凑出鸣海玛莉亚的形象。但总是欠缺个中心点。对我而言,她依然是个如朝雾般朦胧的人。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情况当中,我只拥有她的手指头。存在我眼前的一根手指头,远比大家口中所提到的她,更具有不可撼动的存在感。

我凝视着玻璃瓶,对她提出形形色色的问题:你为什么理由而死?那枚戒指在哪里?你死时心中有爱着任何人吗?但是,嘴巴和喉咙都被车轮辗碎的她,只能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着沉默不语的她,决定把一个推论搁在心里。那就是如果她的死亡是他杀的话,那么和她的关系亲近到足以伪造遗书的人犯案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我问过话的每一个人都是嫌犯。

和姐姐一起吃过晚饭后,躲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成了我每天固定的行程。

我家跟铁路之间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因此可以听到外面电车的噪音,而且常常会被噪音从睡梦中吵醒。

到了深夜末班电车经过后,一切就恢复了宁静。但一到那时候,闹钟就会把我给吵醒。

末班电车发车之后的深夜成了我活动的时间。

每晚我都会溜出家门,前往等等力陆桥帮芳和先生的忙。他几乎每天一到深夜两点左右就会离开大学的研究室,开着小汽车来到等等力陆桥。短则一小时,长则三小时,他会四处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然后再回家去。我只在第一天看到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之后他们两人并无意帮他。倒是在大学熬夜做实验的土屋先生,有好几次在回家途中会带着果汁顺路过来看看。

我之所以接近芳和先生,陪着他找手指头,是因为我想从他口中打听到更多关于鸣海玛莉亚的事。但是,就算没有这个理由,我对他也相当在意。

我对曾经是鸣海玛莉亚男友的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影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为了寻找她的手指头而四处徘徊的他,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妈失踪之后那一阵子,我迟迟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四处寻找妈,在家里走来走去。打开纸们看不到妈时,心情便整个沉了下来,我会再去打开另一扇纸门。

“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妈。”

当时念小学六年级,已认清现实的姐姐这么说道。听到这一席话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找妈;但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心情。

搜寻手指头的作业从等等力陆桥的正下方开始,朝鸣海玛莉亚尸骨四散的地方进行。芳和先生将手电筒照向铁轨和枕木之间的缝隙,每次看到有东西亮起小小的反光,他就会急急忙忙把它捡起来,但见到的尽是些破碎的镜片或空罐的拉环。这时他会把那些东西丢到铁丝网外,然后带着疲惫的表情再度往前走。

鸣海玛莉亚的尸块不可能从等等力陆桥散落到几公里之外,但是芳和先生为了谨慎起见,从陆桥开始一路搜寻三公里以上的范围。他还想到,她的手指头或许滚到铁丝网外头去了,所以不但等等力陆桥四周的水沟、也拨开草丛,甚至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行为实在太异常了。夜里拿着手电筒走在死过人的铁路上,这种行为实在太偏离正轨。再加上芳和先生的外表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下巴长出来的胡子更增添了他的落魄,让他原本看起来就不甚健康的外表更加颓废。不知不觉当中,仿佛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行尸走肉。

还好附近的居民没有人严重看待这件事。万一有人把我们视为可疑人物而去报警的话,要进入铁路就不容易了。不过曾经有一次差点有人报警,那一次是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发生的。

要找手指头就得先越过铁丝网,但是握着手电筒攀爬铁丝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企图从路边将手电筒先丢进铁路里。

凭我在棒球社锻炼出来的臂力,要做这种事实在是绰绰有余,再加上铁路与铁丝网之间的宽度比我想象的还要窄。

手电筒越过两道铁丝网,敲到铁路另一头的民宅墙上,此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声响。窗口的灯亮了。看来屋内的住户被吵醒了。

我跟芳和先生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们的行动真是迅速无比。原本在铁路上的芳和先生惊慌失措地越过铁丝网,坐上停在路边的车子一溜烟地逃离现场,我也立刻跑回家去。

还好没有人报警。第二天晚上,我们依然默默找着手指头。我们之间甚至连一句“昨天真是惊险啊”都没说。之后,要越过铁丝网前,我总会把手电筒插进裤腰里。

“恭介,虽然在守灵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我从玛莉亚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趁着找手指头的空挡,芳和先生这么对我说。当时我们坐在铁轨上,我坐在他的斜对面,透过长裤可以感觉到铁轨坚硬冰冷的触感。

“我的什么事?”

“听说念小学排路队放学时,你曾经迷迷糊糊地一路跟着玛莉亚回家。”

“啊,那件事啊……鸣海小姐一定都是在前面带头的,所以我总搞不清楚是要回家呢,还是要跟在鸣海小姐的后面走。”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可是一想到她,不禁又悲从中来。

“怎么了?”

芳和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你脸色很不好呢,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哪,站起来吧。”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说我脸色难看,我在心里这样嘟哝着,但还是被他拉着手朝我家走去。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好奇怪,甚至只要走几步路就会感到晕眩。

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路融入远方的黑暗中。我无法用晕眩的脑袋判断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不过芳和先生似乎知道方向,并很笃定地带着我走。他的手是温热的,在黑暗中一样有着明确的存在感。

我听他说过,鸣海玛莉亚解除对他的警戒那天,正是他带着他爸闲逛的时候。我想,或许这个叫芳和的人也是排路队放学时走在前头带队的类型。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假装帮忙他找手指头。可是当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于铁路沿线的车库屋顶时,我竟然在黑暗中定睛凝视,企图找到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她的部分身体。我不由得觉得或许她就站在深深的黑

暗彼方。

“有吗?”

扶着我的芳和先生满怀着期待问道。

“不,没有……”

当我必须给他这样的答复时,我们共同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将我放了下来,开始找别的地方。

“你要继续这样找到什么时候?”

我朝芳和先生拨开路边草丛的背影问道。

“土屋也这样问过我。”

“反正就算找到,她的手指头也已经腐烂了。”

“但是不会连戒指都腐烂。”

“不是还不确定她是否戴着戒指吗?”

“她一定戴着。”

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

“万一鸣海小姐送给其他人了呢?以前她不也曾做过这种事吗?”

“她后来变了。”

说完芳和先生回头看着我。由于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中隐含的怒气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的手指头上并没有戴着戒指!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赶紧住了嘴。他对她的盲信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后悔了,研究室就像一个忏悔室。对她而言,我就像个神父。她甚至没办法直视土屋。”

“没办法直视土屋先生?”

“那个上吊的男孩,是土屋高中时代的好友。”

难怪当我问起遗书的内容时,土屋曾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原因吗?

白天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我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再根同学们一起玩。我心中对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一天当中真正有价值的,是太阳西沉后的时光。

等姐姐睡着之后,我会从自己房间的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凝视一阵子,之后再去帮芳和先生找手指头。只要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手指头,然而我却依然靠着手电筒的灯光,认真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她。

我失去了告诉芳和先生我捡到手指头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他知道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时的表情。

他无疑就是另外一个我。虽然立场和年纪不一样,然而当我们一起走在铁路上时,有些时候我能理解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的脸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跟芳和先生一样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茫然的脑袋里仿佛始终罩着一层薄雾。不知不觉当中,肌肉从我的身体上消失,让我连站着都觉得累。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某天晚上,姐姐竟然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请你喝咖啡吧。”

当我正在玄关穿鞋准备去找手指头时,被出来上洗手间的姐姐发现了。姐姐跟到了等等力陆桥,看着我和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头。然后她到便利商店去买了三罐罐装咖啡,递了一罐给我。

“姐姐,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色这么暗,我看不清楚。”

姐姐惊讶地说道,然后便靠向了铁丝网上。我们并肩站着喝咖啡。

“喂,你有没有闻到烂柿子的味道啊?”

姐姐的视线射向路边并排的围墙上。院子里的树越过围墙,黑漆漆的树叶朝着夜空茂密地生长着。

“我公司前面的路上种的是柿子树。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实就会掉到地上。腐烂之后,路上就会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我一直很怕那种甜味,觉得柿子明明都烂得看不出原型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甜的味道啊?那是一种又浓又甜、让我头晕反胃的香味。每次闻到那种味道,我都觉得那一定就是死亡的味道。”

说完姐姐凝视着我,然后又把视线投向继续在铁丝网另一头找着手指头的芳和先生。

在开始帮芳和先生之后十天的晚上,我坐上姐姐所开的轻型汽车到大学去玩。那所理工大学位于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姐姐在鸣海玛莉亚生前借了很多CD给她,这些CD似乎全放在大学的研究室里,姐姐计划去拿回CD,顺便跟大家吃顿很晚的晚餐,而我也要求参加。

我对大学这种地方很感兴趣,以前就一直想来看看。高中二年级的我也该开始决定自己将来的前途了。我知道就经济上的考量,要继续升学是困难了点,不过我姑且也把进大学念书列为考量之一。此外,我也想看看鸣海玛莉亚念书的地方。

坐在助手席上时,我的身体窜过一阵恶寒。我擤了擤鼻水,姐姐便说“我才刚刚铺上椅套,可别沾到鼻涕哦”。太迟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掉滴到椅套上的鼻水。

不明的细菌侵入了我的身体。体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痛苦。待在自己房间里时,我甚至可以听到耳鸣。耳洞深处回荡着女人拨头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仿佛玻璃瓶里的她随时要把我带往某个地方。

姐姐的轻型汽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在高大繁密的树木背后,是一群巨大的建筑物。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遭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建筑物的窗户亮着一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姐姐将车停在停车场里,息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这里的餐厅和玛莉亚重逢。”

姐姐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自从国中的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害怕。虽然之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姐姐一边看着在校园内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们,无限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园里行走的学生很少,但不是全然没有。我想,大学根高中毕竟是不一样的,大学里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活像个医院。鸣海玛莉亚所属的研究室就位于这栋巨大校舍的三楼。我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但姐姐一点也不在乎,径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姐姐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衣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里向我们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忙着敲打笔记型电脑。研究室里只有三石小姐一个人,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别的地方去启动实验装置。

三石小姐帮我们泡了咖啡,于是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环视研究室内部。十榻左右宽的房间里摆满了办公桌和实验装置,当中还有咖啡机和冰箱。三石小姐打开冰箱,搜索着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冰箱里存放的尽是一些贴了标签的试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给人吃的东西。

排在研究室里的办公桌当中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是玛莉亚生前使用的桌子。”

姐姐一边说明一边站到我身边来,并俯视着办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我想那大概就是姐姐打算拿回去的CD。我把手搁在桌面上,只觉一股冰冷。我闭上眼睛,想起鸣海玛莉亚尖尖的手指头。

“恭介,以后想念这所大学吗?”

三石小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那要看今天观察后的感觉了。”

我把手从桌上移开回答道。

“我衷心地给你一个忠告。别念理工科。如果你想讴歌人生的话。”

三石小姐举起手在眼前挥舞说道。研究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起话筒。讲着电话的三石小姐的旁边摆着笔和便条纸。

我想起鸣海玛莉亚的遗书是写在便条纸上的。听说经过笔迹鉴定的结果,遗书的字确实是她亲笔所写的。此时我想到,眼前那些便条纸就是用来写遗书的东西吗?

“恭介,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姐姐很担心地问道。我摇摇头,拿起备忘纸。

“这个东西一直放在研究室里吗?”

我问讲完电话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个?嗯,一直都放在这里。对了,鸣海她……”

研究室的门打开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站在门外。

“鸣海小姐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她经常在那上面涂鸦。没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三石小姐说着,回头看向走进室内的两个人。芳和先生穿着白衣,而土屋先生则穿着便服。这间研究室因为进行化学相关的研究,经常要用到药品,因此基本上在实验时必须穿上白衣。土屋先生说自己之所以穿着便服,是因为白衣在不久前弄丢了。

于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姐姐和土屋先生都有开车,其他三人就分别搭乘这辆部车。在餐厅里主要都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个人在交谈。

我不时望着店内的时钟看时间。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芳和先生也直盯着时钟瞧,在我们四目相接时,他那总是一脸倦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也一样啊……

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然而他的心声已经透过眼神传达了给我。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经过等等力陆桥的末班电车的时间。

离开餐厅后,我们分乘两部车一同前往等等力陆桥。时间很晚了,大家已经可以在铁路上四处游走。土屋先生的车一停在铁丝网的旁边,芳和先生就拿起手电筒,开始爬上铁丝网。

三石小姐抓着陆桥上正下方的铁丝网一角说:“难道不能从这里打开吗?”。铁丝网那角设有一道门,当初捡拾明海玛莉亚尸块的工作人员就是穿过那道门走进铁路的。平常这铁丝网都有铁丝固定,要打开门可要大费周章。土屋先生和姐姐回到放着工具箱的车上,分别拿了钢剪和钳子过来。

用工具剪开铁丝之后,我们便打开门钻了进去。这是我们五个人首度在深夜跑进铁路里。我们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面,默默地俯视着轨道。此时,连在餐厅里曾表现得十分开朗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五个人的脸,周遭气氛既冰冷又沉默,电车在白天驶过时的轰然巨响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芳和先生拿着手电筒一边找着脚边一边开始在铁轨上走着。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地面寻找鸣海玛莉亚。我们被他所影响,也开始一边找着她的手指头,一边在铁轨上漫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鸣海玛莉亚的声音是否在沉默的彼方响起,而大家都在聆听她那静默的声音?

孩子们被美丽的笛声所吸引,消失在黑暗深处。我一边默默走在铁路上,一边想象着那幅光景。我们就像传说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后走着的孩子们,也像是跟在牧羊人身后的羊儿。铁路前方被深夜的黑暗所吞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觉得鸣海玛莉亚仿佛就站在里头,我专心地移动着脚,仿佛要被鸣海玛莉亚带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肉体已经消失的她虽然只剩下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想知道她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发现鸣海玛莉亚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我受下班回家的姐姐之托,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由于早餐的面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涂了,所以我将以小瓶橘子果酱丢进购物篮里。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妈喘着气站在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门找人,看到我进了便利商店才赶快追过来。我已经好久没跟妈面对面谈过话了。

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看放着小瓶橘子果酱和其他东西的购物蓝又看看我。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隔着商品架对望。一阵沉默之后,妈说我又长大了一点,还表示对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后悔。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我却像观察着昆虫似的凝视着她。

就算她一步一步按照程序离了婚,对我跟姐姐而言,我们被抛弃仍然是事实。而现在她却说自己很后悔,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已经把姐姐视为母亲一路成长过来了,现在亲生的母亲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对我们还有任何感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以,我绝不会相信妈。

姐姐有时会这么对我说,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对妈行了个礼,将装有橘子果酱等东西的购物篮提到结帐台去。一付完账,我就离开便利商店,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头一看,妈还站在商店门口凝视着我。在回家的路上,严重的头痛袭来,我想到刚才看到的妈的脸庞和身影。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比我矮了,而且肩膀也比我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参杂在头发里的白发。

我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了房间。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觉得全身慵懒,脑袋一片茫然,头一直抽痛着,仿佛被皮带紧紧绑住。我满身大汗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

出玻璃瓶来凝视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一部分身躯依旧沉在瓶底。

我轻轻拿起玻璃瓶,里头的透明液体随之晃动,沉在瓶子里的她也像个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摇晃着。她在瓶底转了半圈,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方向。

要是她戴着戒指的话,那不知道有多好啊?我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想着。要是这根手指头上戴着戒指,让我知道她爱着芳和先生的话,或许我就可以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了吧?我一定也就可以接受妈的眼泪了。

而现在,戒指的有无似乎测试着鸣海玛莉亚的心。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呼吸困难。芳和先生得到的结果好像不只跟他有关。

我是一个心灵扭曲、连自己的妈都不相信的人。要如何才能知道别人隐藏了多少心思呢?是表情吗?声音吗?还是视线的游移?还是话语?如果那一切都是虚假的话怎么办?万一被背叛,心里淌血到无法治愈的话要怎么办?我已经受够在家中四处游荡寻找妈的身影了。打开纸门或木门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对其他人抱持怀疑,就是一个避免遭遇这种下场的交际手段。

但是芳和先生不一样,他的想法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他毫不怀疑,坚信戒指就在某处,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铁路上走着。他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她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他却可以如此相信一个人呢?

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同时也想起为了鸣海玛莉亚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还会在黑暗当中游移吗?

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头。这只手指头没有任何情感的主人依然晃动着,企图将我带向死亡的世界。她细长白皙的部分身体指引着一个黑暗忧郁的世界。那一定是错觉,可是我突然闻到一股腐烂的柿子味;一股纠紧我心头的不祥气味。

我拿着玻璃瓶走出房间,坐在玄关里穿鞋。在厨房里洗碗的姐姐问我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等等力陆桥,被装在瓶自己的她也一起来了。我用力甩了甩装着鸣海玛莉亚的瓶子,准备从扶手处丢下去。

我心想,不能再将她留在我身边了。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带往死亡世界去的。对当时的我来说,她的死亡是自杀或是他杀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不能再担心芳和先生找到那根手指头的话会怎么样,我只是一味地想忘掉鸣海玛莉亚、忘掉寻找她的男人,逃向一个不跟任何人的情感交错的安全地带。

但是我不能像丢棒球一样将她丢出去。我跪在等等力陆桥上,抱着装了她的瓶子蹲了下来。当时脑袋罩着一层薄雾,视野朦胧地晃动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像海面一般歪斜着,我拼命地抓住玻璃瓶,避免她被丢出去。在旁人眼中,我的样子一定像是紧依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吧?

路过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抱着装有鸣海玛莉亚的瓶子摇摇头站起来。回到家,我再度将玻璃瓶藏进抽屉里,钻进棉被忍受着窜升上来的恶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电车内的人又多又挤。没有空位可坐,我只好站着。我死命地以朦胧的意识,凝视着窗外。看着车内拥挤的人头,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形形色色的恶梦在我钝中慵懒的脑海中浮现。在一片闭上眼睛后的黑暗里,我看到那只细长白皙的手指头像只蛆般蠕动着。把手伸进口袋,鸣海玛莉亚不该在里头的手指头又钩上了我的手指。我听到猫叫声,低头一看,看到那只白猫用它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可是电车内不可能有猫,一眨眼,它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试图忘掉这些恶梦,专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过等等力陆桥之前的景色掠过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背对着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涂着深蓝色油漆的建筑物外墙也从窗外掠过。那栋房子应该就是录音带出租店吧。那面蓝色的墙一下子就从我眼前掠过,但却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

蓝色的墙壁……

映在眼中的那个颜色让我感到紧张。

蓝色的墙壁又怎么了?

我敲醒朦胧的脑袋向自己问道。我努力挖掘着记忆,催促自己的脑袋从薄雾深处拉出了一段记忆。那是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泡在福马林里以前的事。她的手指头侧面沾着的,是和刚刚看到的同样颜色的蓝色油漆。是电车辗过她的身体的那一瞬间,手指头飞向半空中碰到那面墙所造成的吗?当时墙壁才刚开始涂上油漆,尚未干涸,所以油漆才会附着在手指头上。

果真是这样吗?

我再度向自己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吗?

是的,没错。

当时发生的就是这么不可能的事情。

电车通过等等力陆桥。电车进入路桥下的阴影,瞬时窗外变暗了。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了我跟一个站在我背后的女孩身影。那个女孩紧靠着我站着,很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之后窗外的景色又变成早晨的光景,她也不见了踪影。我回头想确认背后的人,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我便倒了下来。视野变成一片空白,四周的骚动也渐渐远去。在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我还可以听到身体底下传来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并感觉得到电车的振动。

带着身边好像有人的感觉,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外头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觉得好刺眼。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盖着干爽单薄的被子。从室内的样子看来,我知道这里可能是医院的病房。觉得身边有人可能是心理作用,室内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我叫来护士问明来龙去脉,原来我昏倒在电车当中,被送到医院来了。不久医生进了病房,将听诊器抵在我的胸口上。医生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晕眩的?三餐正常吗?

“最近是不是才搬到新盖好的房子?”

医生拿开听诊器问道。

“我没有搬家。”

我一边扣着被敞开的制服纽扣一边想着,医生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么你房间里是不是有胶水或油漆之类的东西?或是把开着盖子的容器放在屋里?”

瞬间我想起装了福马林的瓶子。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弄倒了胶水,渗进了榻榻米。”

医生没有发现我撒了谎,一脸找到答案的表情点着头说:

“我想你是患了sickhouse症候群吧?只要保持室内通风,应该就会好了。”

诊察完毕之后,医生和护士离开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里,思索着医生说的话。

我曾经听过sickhouse症候群这个名词。这是因为防腐剂、油漆溶剂、胶水、木材保存剂、防蚁剂等当中所含的化学物质所引发的疾病。尤其新盖的房子里充满了这种化学物质,最容易罹患sickhouse症候群。症状是异常发汗、不安、忧郁、气喘等等。

在捡到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第二天,我就到图书馆去查了化学相关的书籍,也看到了福马林的介绍。上面写的就是这个病名。属于乙醛的福马林是引发sickhouse症候群的原因物质之一。

我把青蛙标本带回家时,曾把瓶子掉到地上。当时瓶口产生一道裂痕,因为不影响密封的效果,因此我一直没多加理会。我想,一定是福马林一点一点地从裂缝中挥发出来了吧。因为挥发的量很少,我才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看着瓶子的同时,也一直在吸入那个物质。

“恭介,你没事了吧……?”

病房的门打开,姐姐一脸担心地走进来。护士从我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找到学校的电话,学校则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找她。

“听说你在电车上昏倒,是真的吗?”

“嗯。唉,实在不值得骄傲。”

我一边穿着鞋子一边回答道。护士说,如果觉得好一点了,就可以回去了。

离开医院来到外面,外面的光线让我头昏眼花。时间好像才刚过中午。虽然找到身体不适的成因了,但是脑袋里还是罩着一层薄雾。我拖着摇晃的身躯走到姐姐的轻型汽车旁。

姐姐等我坐上助手席后便发动引擎。

“待会儿去哪里?”

“那还用说?我先把你送回家,你给我乖乖躺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姐姐并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在于我那弥漫着福马林的房间。

“姐姐,能不能带我到大学去?”

“干嘛?”

姐姐一脸狐疑地歪着头,我还没有可以说服姐姐的答案。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大家。”

“很多事?像是什么?”

“还没想到……”

姐姐露出讶异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很在意昏倒之前想到的事情。详细的状况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心中确信她不是自杀的。

我必须前往研究室再跟他们详谈。我想从他们身上打听出情报,从中找出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

姐姐踩下油门,轻型汽车开始启动。驶出医院的停车场后,姐姐打了方向盘,朝着大学的方向前进。

“怎么了?还在发烧吗?”

姐姐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我摇摇头,两眼望向窗外。车子经过医院坐落的繁华地段,不久便驶入水田满布的地带。视野宽广的县道笔直延伸,飞奔在路上的车子除了姐姐的小车之外,没看到其他任何车辆。

把稻穗照耀得金光闪闪的阳光逼得我眯起了眼睛,心里不住想着自己为什么的扮演这样的角色?

为什么我会捡到她的手指头,追查没有人质疑的死因,现在还企图去追查凶手?

白猫将她带到我面前来是主要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事出偶然,背后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

白猫在某个路边找到她的手指头是有原因的。它一定知道,那根手指头以前曾经疼爱过它。而白猫将手指头叼到我家后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经常在那边喂它吃东西。

那么,我为什么要喂白猫吃东西?

因为那是她的猫。

我觉得是我内心深处对鸣海玛莉亚的迷恋,让我被赋予了这个任务。仿佛是发现了我对她的迷恋的鸣海玛莉亚,死后仍操纵着白猫,命令我去找出杀害她的凶手。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救赎。

那么……

我的身子深深陷入助手席,神经也紧绷了起来。大学离医院并没有多远,不出五分钟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我得分别对研究室里的三个人提出问题。为了避免混乱,我应该先在脑海里整理一下想问的问题,待车子一抵达大学的停车场,就叫姐姐留在驾驶座上,只身下车前往研究室。一对一的交谈应该是最方便的方式。

这是当务之急,我决定重新整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至于我所知道的事情,目前也仅只有“鸣海玛莉亚的死因不是自杀”而已。

为什么我可以断言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我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因为,她的手指头上沾着油漆。

我在心中这样回答着。

在放进玻璃瓶之前,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上沾着深蓝色的油漆。我记得自己还用指甲帮她把油漆抠干净。

那个油漆,和铁路旁的铁丝网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是同样的颜色。

“姐姐。”

我对开着车的姐姐说。

“干嘛?”

“开车经过铁路沿线时,除了录影带出租店之外,你还看过其它漆有蓝色墙壁的建筑物吗?”

“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

姐姐虽然感到疑惑,不过还是露出搜寻记忆的表情。

“好像除了录音带出租店之外就没有了……”

“那么地面呢?有用蓝色的油漆画出来的道路标示吗?”

“道路标示?大部分不都是白色或黄色的吗?”

“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我再度望向窗外。

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个夜晚,鸣海玛莉亚的尸块飞散而出,散布的范围很广,在栉比鳞次的民房墙上溅出红色的血迹。录影带出租店位于距离等等力陆桥约五是公尺处,所以她的血飞溅在店家的墙上并不足为奇。事实上,当晚四处飞散的尸块或许还曾经飞溅到那道墙上,接着才落到了地上。

但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是不可能沾到蓝色油漆的。

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被涂成那种颜色,是在她死亡那晚的三天后,也就是我捡到手指头那天的事。和佐藤一起搭电车时,我隔着窗户看到那道还没刷完油漆的墙壁。早上还是白色的墙壁,到了傍晚时分,也还只有二楼的部分被涂上蓝色油漆。也就是说,她死亡的那晚,墙壁应该还是白色的。

那么,手指头是在什么时候沾到油漆的呢?

一定是在油漆被涂上到漆完全干涸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总而言之,在我捡到手指头的那天,她的手指头是沾着蓝色油漆的。她的手指头为什么会在被电车辗过的三天后才被弄脏?我为什么只凭着这一点点的情报,就直觉地认为她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我这结论是不是下得太仓促了?

我内心深处的不信任人的回路向自己质问到。

手指头上的蓝色污垢难道不是被白猫沾到的吗?难道不是白猫发现掉落的手指头,在叼到后院来的半路上,碰到刚涂上油漆的墙壁时弄脏的吗?

或许不过是这样……

果真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她果然是自杀的,认定是他杀纯粹是我想太多了。

不,不对!

当天只有二楼的部分涂上油漆。白猫是不可能叼着手指头跳到漆着油漆的二楼去的。墙上没有凸起处,也没有可供猫攀爬上去的立足点。

那么,油漆又是怎么沾上去的?

或许是曾有其他人碰过这只手指头。

其他人?是路过的人发现掉落在路上的手指头,便将它捡起来,朝着录影带出租店丢过去吗?

有可能是这样。除了这种可能,实在想不出手指头为什么会碰到二楼的墙壁。如果不是因为电车的撞击而飞散到墙上的话,那么就是有人将手指头扔了出去,碰巧撞到了涂了油漆的墙上。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手指头扔出去?话又说回来,这个人发现了手指头,甚至将它捡了起来,为何却没有报警?

之所以没有报警,或许是……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就是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是不是非得假设有个犯人存在,才能说明手指头为什么会沾到油漆呢?

我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不由得吐了一口气。陷入沉思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了呼吸。

“喂,恭介,要开冷气吗?”

姐姐边说边开启车内的空调。不知不觉中,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我一边擦汗一边点点头,再度在心里自问自答起来:

有一个人在鸣海玛莉亚死后三天,把手指头扔向墙壁。这个人可能就是凶手。以上纯属我个人的推论,其中还是有些疑点。

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要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朝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扔去?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又如此向自己回答:

不对,不是朝着墙壁扔的。凶手是为了将手指头丢回铁路里,所以站在铁丝网外往里头丢。可是因为用力过度,让手指头越过了铁丝网和铁路,撞到铁路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外墙上。和之前我在丢手电筒时发生的情况是一样的。

可是,凶手自己捡到掉落的手指头,未免也太偶然了吧。难道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原本就乏人问津地躺在地上,足足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而凶手是在路过时偶然发现了这只手指头,才企图将它丢回铁路上的吗?

不对……或许在这三天里,手指头被保存在一个只有凶手知道的地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犯人一直保有她的手指头。从杀了鸣海玛莉亚那晚开始算起的三天里,犯人一直把手指头带在身边。在算准了警方清理完铁轨,并断定为自杀之后,再企图将手指头丢回铁路上。

犯人为什么要保留这只手指头?为什么鸣海玛莉亚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铁轨上,凶手却只把手指头藏起来呢?

搞不懂……

其他地方也还有疑点。为什么在鸣海玛莉亚丧命那晚,犯人可以在四处飞散的尸块当中找出她的手指头?当时现场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

犯人会不会并不是刻意找出手指头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凶手是否有可能在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被电车辗碎之前,就剪断了她的手指头?这样就不必在散落一地的尸块当中搜寻了。

剪断?为什么?

我知道了,一切是这样的。鸣海玛莉亚用力地握紧凶手的衣服,所以白色的线屑才会跑进她的指甲里。凶手为了摆脱她,便直接把她的手指头剪断了。

那是发生在凶手将她从陆桥上推落的那一瞬间吗?事前应该无法预测鸣海玛莉亚会紧握住衣服的啊?而且为什么就那么刚好,手边有着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难道凶手可以未卜先知?

不,是工具刚好就在手边。

但陆桥上怎么会有工具?

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手指头不是在陆桥上被剪断的。

什么意思?难道鸣海玛莉亚不是被人从陆桥上推落的时候,为了避免掉下去而紧握住犯人的衣服的?

结论是,之前的推论是错的……

她是在陆桥以外的地方握住凶手的衣服的?那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譬如,如果假设她是被勒死的,能作出什么样的推论?假设鸣海玛莉亚在陆桥以外的地方就被人勒毙。由于当时很痛苦,因此她抓住了凶手的衣服。气绝之后,她的手就这样僵住了,由于无法挣脱,凶手只好剪断她的手指头。

或许凶手是为了掩饰线索,才让她的身体被电车辗得七零八落。凶手在某个地方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将她的遗体搬到等等力陆桥上,再往下抛到铁轨上。如果是将她勒毙的,就会将她的头部放在铁轨上;而如果是用刀刃将她刺死的,也会故意将有伤口的地方放在车轮会经过的地方。她被剪断手指头的手,当然也会被放在铁轨上。之所以让她的身体被电车的车轮辗碎,是为了避免让人看到残留在尸体上的外伤吧?

鸣海玛莉亚之所以被电车辗碎,是因为凶手企图掩饰他杀的罪行吗?

是的……凶手为了布置出鸣海玛莉亚自行跳上铁路的假象,所以将她的鞋摆在陆桥上,还留下一封她亲笔写的遗书。以前也有人从陆桥上跳下去自杀;凶手模拟自杀者的做法,企图让大家认为这次的牺牲者也是自杀……

车子穿过田园地带,进入县道沿线民房散布的地区。

“可以顺路去一下便利商店吗?”

姐姐将车子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我去买果汁,你也要下车吗?”

我摇摇头,告诉姐姐我想留在车内。姐姐下了车之后,我把额头抵在助手席的车窗上望着外头,看到电车细长的车身正穿越远方的田园。

那就是把鸣海玛莉亚辗碎的电车吗?听说辗过她的电车在清洗过后,又会回到轨道上奔驰。想到辗碎她躯体的交通工具竟还会载着大量的人群通勤、通学,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姐姐带着两罐果汁回到车上来了。她一坐进驾驶座,就将一罐果汁递给我。

“觉得舒服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

我一边打开罐装果汁一边回答道。

“你在想什么?”

“鸣海小姐的事让我有点……我在想,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姐姐咳了一声,差一点将果汁喷了出来。待她重新调整好呼吸后,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假如玛莉亚不是自杀,那是怎样……?”

“她是被人杀死的。”

“被谁?”

我摇摇头,这正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我一直反复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不可能马上就找到答案的!

我向脑海里那个好发问的自己回答道。这是在问过研究室里的众人,并收集更多的资讯之后才能问的问题。现在只要尽可能做出各种假设,好方便到时向大家询问就好了。

那就问别的问题吧!

谢谢合作。

鸣海玛莉亚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在陆桥上,而是哪个有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的地方。杀害她之后,因为刚好身边就有工具,所以凶手才能将她的手指头切断。

杀害她并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凶手是如何把鸣海玛莉亚搬到等等力陆桥上的?

很难想象是背着去的,可能是用车子载去的。

那么,凶手为什么把鸣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

刚刚应该已经回答过了。因为凶手想借电车的车轮抹杀他杀的痕迹。

那么,为什么刻意选择陆桥?如果用意在此,平交道或者普通的铁路上不也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一再问同样的问题?我再说一次。那是因为犯人想布置出死者跳上电车铁轨自杀的状况。因为几年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住在这一带的人听到陆桥上死了人或许只会说声“啊,又来啦?”。凶手企图将鸣海玛莉亚的死布置成又一桩大原陆桥的自杀。

凶手想彻底让鸣海玛莉亚的死亡被解读成自杀?

没错。不能是任何可疑的意外,而是非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不可。因此凶手没让她躺在平交道或铁路上,而是让她躺在陆桥的正下方。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等等力陆桥呢?

当我内心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喂,恭介……”

姐姐凝视着前方说道。

“玛莉亚真的有那枚戒指吗?”

我回头望向驾驶座,凝视着姐姐的侧脸。

“芳和先生虽然死命地在铁路上来回寻找,但是好像没有人真正看过戒指。土屋和三是小姐也都说没见过。你不觉得,搞不好她根本没什么戒指?”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

“啊,对不起,冷气太强了吗?”

姐姐侧眼看着我说道,因为我正在蹭着自己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没关系,倒是你为什么会说她没有戒指?”

“因为戒指一直没找到啊……我觉得你每天晚上陪芳和先生不太好,我劝你别再管那么多闲事了。今晚你可别再给我外出了。”

姐姐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为什么不选大原陆桥?

没错,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很可能会把鸣海玛莉亚放在大原陆桥底下,而不是等等力陆桥。大原陆桥是几年前发生过自杀案件的地方。如果想让鸣海玛莉亚的死被解读成自杀的话,利用那个地方应该是最合理的,不是吗?再加上大原陆桥几乎没有人往来,是市内所有的陆桥当中最适合用来自杀的地方。

而凶手却选择了等等力陆桥。那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四周有民房,还有便利商店。将车子停在铁丝网旁边,再把鸣海玛莉亚的身体搬出来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人看到。把她放到铁轨上之后,还必须爬上阶梯将她的鞋子摆在陆桥上,这么做不是太危险了?万一被人撞见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凶手为什么不把鸣海玛莉亚抛到大原陆桥下,而是等等力陆桥下呢?

或许凶手有非得冒这个险的理由。

理由何在?

凶手知道。

知道什么?

“姐姐,停车。”

我对姐姐说。大学的白色校舍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校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可是大学就快到了。”

“没关系。”

姐姐只好把车子停上路肩。她回头看着我,一脸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悲怆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对姐姐说道:

“凶手知道那天晚上大原陆桥有人在,所以只好把鸣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去。姐姐,我已经没必要到大学去了,也没什么事好问研究室里的人了。你知道吗?在大原陆桥的人就是我和佐藤。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就是知道我们在大原陆桥的人。”

姐姐熄掉了车子的引擎,轻型汽车内变得一片寂静,我们连彼此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时打了电话给姐姐,问你要不要来大原陆桥放烟火。当晚事先知道大原陆桥有人在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人。杀了鸣海玛莉亚的

就是姐姐。”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跟老师打过招呼之后,离开校园准备回家。我在鞋柜前换上鞋子,将刚刚穿着的室内鞋塞进手提袋里。我应该不会再回到学校来了。

“铃木学长。”

回头一看,原来是佐藤。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我记得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那天,在电车上的对话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你不用上课吗?”

“我翘课了,有件事想在学长离开之前向您报告。我好像可以回棒球社了。”

香烟事件所引发的轩然大波被归咎到他身上,但是只有棒球社的成员知道真正的犯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二年级生。

“我没去社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栗木学长主动向其他老师自首了。他说‘是我做的,佐藤是无辜的,请让他回来’。”

说这番话时,佐藤脸上已经没有以前那种郁闷了。

太好了,我说道。只见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被某人背叛而不再相信人,却又因为被另一个人所救而决定相信人。我觉得眼前这个小我一岁、名叫佐藤的人已经走完人生的行程了。

我跟姐姐或许这段路才走了一半,就再也会不来了吧?

“学长,你姐姐有消息吗……?”

佐藤带着严肃的表情问道。我摇摇头,想起一个星期前的事情。

十月六日出院之后,我在姐姐的轻型汽车里举发了她的罪行……

姐姐杀了鸣海小姐。

姐姐一脸悲哀地看着说这句话的我。她并没有笑着骂我胡思乱想,也没有口出恶言、矢口否认。听到我的举发,姐姐只是默默地低垂着目光。引擎被熄掉了,狭窄的轻型汽车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耳鸣。我用力握住罩着椅套的助手席边缘。

“你为什么这么说……”

姐姐低着头说道。笔直的头发倾泻而下,从肩头垂落下来,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一块黑布挡住似的看不清楚。

“如果有人杀了鸣海小姐,为什么不选择大原陆桥?我在想,凶手当时应该知道我和佐藤就在那里吧?”

“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认定我是凶手,那就太过分了。凶手或许看到你们在放烟火,所以才折回等等力陆桥的啊,从远处就可以看到有人在放烟火呀。”

一阵剧痛从我胸口窜过。那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为自己即将勒住姐姐脖子而产生的心情。

“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因为烟火受潮没办法点着,所以我们只能坐在黑暗中聊天。凶手如果没有来到大原陆桥,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在那边的。当天晚上,人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却知道我跟佐藤在大原陆桥的人,只有姐姐。”

我看着助手席的椅套,然后凝视着放在后座的工具箱。大家在铁路上来回搜寻的那晚,为了打开铁丝网的门,姐姐曾从车上拿出一把钳子。

“你是在这里剪断鸣海小姐的手指头的吧?”

那晚用来剪掉铁丝的钳子,拿来剪断她的手指头应该是轻而易举。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子停在大学前方的宽广道路上,路旁种着一排美丽的行道树,刺眼的阳光也照耀在柏油路上。

我站在车外,再度看着助手席。一套是浅茶色的,是那种罩上座椅后再用绳子固定的款式。鸣海玛莉亚死前,椅子上并没有椅套。我把手伸进座椅底下,搜寻着椅套的绳子。我的手指头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摸到绳子,解开绳子之后,我从套子的边缘用力一扯,看到了椅套下附着在座椅上的红褐色污点。污点的直径大到远远地就可以看到。

“姐姐,这是——”

我用手指头抚摸着坐椅上的污点。

“那是……”

姐姐用微弱的嗓音喃喃说道:

“那是她的血……”

姐姐终于承认自己杀了鸣海玛莉亚。

“她的血沾到了座椅,我只好去买椅套遮起来。”

一发现眼前的斑点是什么,我的膝盖顿时软了下来。也就是说,到刚刚为止,我一直坐在鸣海玛莉亚被杀害的地方。我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还一直坐在上面,反复问着自己是谁杀了她。

为什么……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是在脑海中问话。

我记不清楚了。

姐姐沮丧而了无生气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姐姐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驾驶座的窗外。我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和洒满阳光的外头相较之下,车内就像洞穴般阴暗。

“三年前,我为了去见高中时代的朋友而前往那所大学。这件事我跟你说过了吧……”

我站在车外,动也不动地听着她说话。

“我说的朋友就是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土屋的好朋友。”

姐姐和土屋先生就读同一所高中,另外那个人也是……

“听到他上吊身亡,我真的很难过,我一直很喜欢他,他的死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但是,既然他为鸣海玛莉亚疯狂,所以我也觉得这或许是可以理解的。对她那种人来说,死一两个人根本不足为奇。”

所以在他死后,姐姐也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两年来一直和鸣海玛莉亚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憎恨。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直到勒住她脖子以前,我真的一点都不恨她。”

“九月十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打手机给我,告诉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希望你来一趟’。”

姐姐下了班便把车开到大学的停车场。然后她从鸣海玛莉亚的口中听说了她和芳和先生之间的约定。

鸣海玛莉亚戴着芳和先生送她的戒指。如果她戴着那枚戒指去见芳和先生的话,就要跟他结婚。

“她很迷惘,所以找我商量。她好像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还说绝对没在别人面前带过他所送的戒指。可是,当我到大学时,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给芳和先生看。放在我手掌心上的戒指是银制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戒指的边缘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芳和先生,这个东西放在姐姐房间的桌子上。你送给鸣海小姐的戒指就是这个吧?”

当我把戒指交给他时,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身穿白衣的芳和先生凝视着戒指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我凝视着他拿在手指头上的银制小戒指。看着中心空无一物的戒指,我又想起了原本应该戴着它的鸣海玛莉亚。我拼命试图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企图靠她仅存的一只手指头发掘她的真面目。在我亲自举发代母职照顾我长大的姐姐的罪状的同时,我也了解了鸣海玛莉亚真正的心意。

“我姐姐说,鸣海小姐遇害时是戴着戒指的。而那枚戒指就促成了她的犯案动机。”

姐姐坐在轻型汽车内听鸣海玛莉亚表示自己想结婚,然后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戴到手指上。鸣海玛莉亚看着自己戴上戒指的手,宛如一个收到花束的少女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我只能凭想象猜测姐姐听她说话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对姐姐而言,鸣海玛莉亚是把自己喜欢的人当成棋子耍,甚至害死那个人的元凶。

“那一瞬间,姐姐发现自己是很着她的……当她回过神来……”

发现助手席上坐着的是被自己勒毙、一动也不动的鸣海玛莉亚。

芳和先生默默不语地凝视着戒指。他对我说的话没有反应,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很肯定他正在仔细聆听。

“姐姐坐在车上思索了一阵,想着该怎么将她布置成自杀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姐姐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当时打算越踏到大原陆桥放烟火。

“因为我的一通电话,让姐姐想起以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于是她想到将鸣海小姐布置成被电车辗过的点子。”

这下方和先生终于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到我脸上。他不发一语,脸上却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是我的电话给了姐姐点子的。因为我跟朋友在大原陆桥,所以她才把鸣海小姐的遗体载到等等力陆桥。她让鸣海小姐横卧在铁轨上,将她布置成从陆桥上一跃而下气绝身亡的样子,而且奇迹似的竟然没被任何人看到……”

“照你这么说,在案发前,她就剪掉了她的手指头?”

“她把剪掉的手指头带回去了。当然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

“为什么要带回去?”

“姐姐说她想把戒指拿下来。”

我边回想着在轻型汽车当中听到的自白边回答道。

姐姐籍着抹杀戒指存在的证据,来赋予死后的鸣海玛莉亚一个和事实有出入的形象。以鸣海玛莉亚一贯的行为模式来看,找不到戒指就会让人联想到她又把它送给了别人。那就意味着对芳和先生谈感情也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我想连死后的玛莉亚的灵魂也一块杀掉。

姐姐阴暗而空虚的声音再度在我耳畔想起,顿时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一直把姐姐当成妈一般崇拜着,所以她那从阴暗的轻型汽车当中传来的声音更让我感到恐怖。

“当场没办法拿下戒指吗?”

芳和先生问道,我点点头。

“所以她就连同手指头一起带了回去。姐姐将手指头以外的身体摆到铁轨上,戒指则被拿了下来,放在抽屉里头。”

“但是,警方光凭尸体被电车辗碎,就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吗?只要整理过那些散落的尸块,应该就会发现她是陈尸以前就遇害的吧?”

芳和先生喃喃说道。

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最后决定把我问过姐姐的话告诉他。

“听说姐姐把鸣海小姐扔到铁轨上的时候,她还一息尚存。”

他定定地看着我。

鸣海小姐死后还死抓着衣服不放的推断被姐姐给否定掉了。她虽然曾用力拉扯姐姐的衣服,但是没想到事后才轻轻一扳,她的手就松开了。也就是说,我的推理掺杂了太多的妄想。姐姐剪断手指头的理由,就只是想拿走戒指而已。

看着助手席上一动也不动的她,姐姐以为她已经被自己勒毙。为了将鸣海小姐布置成自杀而将她移到陆桥旁后,姐姐为了取下戒指,剪断了鸣海小姐的手指头。但是,当姐姐把她放到铁轨上打算离去时,她却听到鸣海玛莉亚横卧的暗处传来阵阵呻吟……

“姐姐也没有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就离开了。”

姐姐似乎认定那呻吟声是自己心理作崇。

她认为鸣海小姐已经死了。身体已经冰冷,也听不到心跳了。如果那个声音是她发出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从死后的世界回来了……

姐姐是这样说的。

“玛莉亚活生生地被电车辗死……?”

芳和先生捂着嘴,发出痛苦的哭声。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想起沾在助手席上的斑点。就从死后的肉体所流出来的血迹而言,那些斑点未免太大了。

“她是怎么处理那只手指头的?”

“……好像在冰箱里放了三天。”

听到姐姐供出这段罪行时,我只觉得很讽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竟然被我们姐弟俩轮流冰进冰箱过。

鸣海玛莉亚死亡的那晚,冰箱里根本没有什么过期的牛奶。当我走近冰箱时,姐姐一定是担心手指头会被发现,而慌得差一点要窒息了吧?

“守灵之后,姐姐打算把鸣海小姐的手指头丢到铁路上。后来没丢准,而被丢到了铁路的另一头,但是姐姐并没有发现。详细情况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想在守灵之后,芳和先生告诉大家你决定要去找戒指,所以姐姐才决定把没有带戒指的手指头丢回铁路上。因为如果芳和先生找到这只没戴戒指的手指头,鸣海小姐对你的爱就会受到质疑……”

守灵之后,姐姐曾回过家,接着立刻又外出了。原来她说要和大家聚餐其实是个谎言,她只是回家拿手指头罢了。

“可是手指并没有掉在铁轨上……”

芳和先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戒指。

我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回头看看研究室的门,以确定土屋先生或三石小姐不会进来。

“她的手指头在这里……”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玻璃瓶。不是那只有裂痕的瓶子,而是我到店里头买来的玻璃瓶。芳和先生往前探出身子,凝视着里头的东西。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底部沉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手指头。

喂,恭介……

以上就是姐姐做过的所有事……

姐姐

坐在汽车驾驶座上这样告诉我。看得到大学校舍的道路上来往的车辆十分稀少。当我听得正出神时,经过我们身旁的车子咻也似的闪了过去,似乎在嫌弃姐姐把车停在路肩妨碍交通。我一边擦着汗,一边凝视着小车里头。

阳光照不进去的车内微微亮了起来。因为在我听着姐姐说话的当儿,太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西斜,只看到姐姐那张似乎已经泪流满面的脸从黑暗中浮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姐姐时而会这样对我说。那语气仿佛是在否定十年前背叛我们的妈,并为此逼迫自己接受这个逻辑。如果鸣海玛莉亚不对自己的过去有所反省,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男人的话,那么姐姐一定也会恨她。姐姐完全不相信人是会改变的,所以她勒住了鸣海的脖子。

“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问姐姐。

“不知道。”

姐姐定定地看着车辆稀少的道路远方。太阳刚好朝那方向慢慢西沉。我听到姐姐擤鼻子的声音。

“姐姐,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如果姐姐因为自己喜欢的人死而心生憎恨,并因此杀了鸣海玛莉亚的话,我应该也有杀害姐姐的权利。”

“对不起,你说的没错,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

“我要去警察局举发姐姐的罪行。”

“那么,要我送你去警察局吗?”

“嗯。啊,不行。”

“为什么?”

“坐在姐姐旁边,我的心会静不下来……”

在夕阳照耀下,姐姐那泫然欲泣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话。”

“我先走到警察局去,姐姐随后再跟来。”

“我可能会逃走哦。”

“我是个凡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连姐姐都问我这么困难的问题好吗?”

我一关上助手席的门,仍在车内的姐姐就发动了引擎。我想起有件事忘了问她,赶紧再打开车门。

“喂,那封遗书是怎么来的?”

我把头探进车内问道,正准备换档的姐姐耸耸肩回答:

“就是贴在西瓜上那封信呀。那是念国中的时候她写我的道歉信函。信封里面只放了一张便条纸。西瓜那件事是她做过的极少数有人情味的事情之一。因为太希奇了,所以我连同相片一起保存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到等等立陆桥之后先回家一趟,再把那封信带了过去。”

我得到了满意的解释,正待关上车门。

“啊,等一下!”

姐姐突然叫道,我也停了下来。

“什么事?”

“你要保重哦。来日再见,恭介。”

姐姐眯起眼睛说道,我点点头关上车门。接下来姐姐的轻型汽车便朝着和警察局相反的方向前进,随即不见踪影了。她再也没有回家,连手机都关掉了。我不知道姐姐到哪里去了。

结果我并没有去报警,决定让别人裁定姐姐的罪行。因此,四周人都认定姐姐是行踪不明。

我留下芳和先生和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还有那枚戒指,离开了研究室。走在走廊上时,我看到两个抱着文件的人影。一个是高大的男人,另一个是如铁丝般纤瘦的女孩。我认出他们是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便朝着他们走过去。

“待会儿要去研究室吗?”

我在打过招呼之后问道,土屋先生摇摇头回答:

“老师叫我们去,说要开会,倒是你姐姐有联络吗?”

“没有。”

“真让人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喂,今天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三石小姐问我。

“我来跟芳和先生谈事情。刚刚我跟他谈了姐姐和鸣海小姐的事。”

“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餐厅去吃饭?”

“停车场有人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我说完跟他们两人道了别,便离开了大学校舍。鸣海玛莉亚曾经就读过的大学校园,今天依然有许多大学生来来往往。我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搜寻着不可能会在人群中出现的她。虽然确定她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心中已经感受不到仿佛心头开了个洞一般的遗憾感。

我来到停车场,坐进轻型汽车的助手席。

“恭介,事情办完了?”

“嗯。”

我对着坐在驾驶座上的妈点点头。妈发动了引擎,小心翼翼地滑动车子。

“哇!”

妈发出惊愕的叫声,同时紧急刹车。隔着车前窗往前一看,一只白色的猫在停车场的出入口舔整着毛发。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我下了车确认过后,知道那正是叼来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白猫。大学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要说这里属于白猫的活动范围,或许也不为过。

“要把那只猫带走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妈问道。

“可以吗?家计不是很拮据吗?”

“无所谓,不过是只猫。”

我一把将白猫抱了起来,这下我又多了一个伙伴。由妈开着的轻型汽车在大学内缓缓前进,朝着校门驶去。我一边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白猫,一边想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那根手指头真的是白猫叼来的吗?

我的心里浮现出这个疑问。

会不会是鸣海玛莉亚仅存的一根手指头,为了拿到放在姐姐房间里的戒指,而自行匍匐到后院来的?

没错,这是有可能的。

我一边用手指头搔着白猫的脖子一边望向窗外,看到刚刚还身处其中的研究室所在的建筑。

我想起打开玻璃瓶盖的芳和先生,那是几分钟前我离开研究室之前的事情。

玻璃瓶盖一打开,研究室内的空气就弥漫起一股福马林的味道。身穿白衣的芳和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空的塑料容器,将瓶内的福马林倒进容器里。当透明的液体从玻璃瓶中消失时,就只剩下鸣海玛莉亚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头沉在瓶底。

我连呼吸都忘了,和芳和先生一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白皙的手指头。芳和先生脸上长满了杂乱的胡须,看起来很憔悴,脸颊凹陷的几乎变成皮包骨,看起来简直像个在沙漠里徘徊的旅人。他将手伸进瓶子当中,慎重地取出鸣海玛莉亚的无名指。她的手指头因为泡在福马林里而闪烁着水光。

“请小心一点,那是致癌物质。”

我提出忠告,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浸泡过福马林的肉体会脆化,不过他倒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他将手指头放在手掌上,踩着安静的步伐走到窗边。

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将被福马林润湿的鸣海玛莉亚照得闪闪发光。她具有这个世上最白最细的特质。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银制戒指,静静地将戒指套入那根白皙的手指头中。

我一离开研究室,便静静地将门关上。

研究室所在的建筑物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母亲开着的车驶出了大学校门。来到大马路之前,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结果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绿灯的时候,母亲问道。

“这个嘛,失恋……?”

我这样回答道,母亲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个表情跟姐姐颇为神似。还想再开开玩笑时却觉得很紧张,但是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跟母亲的关系应该会变得蛮亲密的。

“……或许不是。”

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猫安稳地盘踞在我的膝盖上,母亲伸出手想要搔搔白猫的脖子。我突然有点不安,因为白猫只跟我还有鸣海玛莉亚亲近,我想它一定会抓伤第一次见面的人的手指头。

但是白猫并没有攻击母亲的手指头。它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仿佛很舒服地任母亲搔着它。过了一会儿,灯号变绿了,母亲停止搔弄白猫,发动了轻型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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