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吉回家已经过了十点。

“有点晚喔!”照子接过皮包,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关心的说着。

“嗯,常务董事找我谈话呀!”

辽吉边脱鞋子边低着头回答。颈部的筋肉跟双颊一样染得通红。酒气呛鼻,应该又喝了不少。那件事情以来,辽吉的喝酒量大增,企图借着酒力掩饰自己动辄产生的萎靡情绪。

踏上走廊,脱下衣服,辽吉粗暴的揪开领带。

“洗澡水热着喔!”

“是吗?今天晚上不想洗。”

“晚餐呢?”

“不了,不想吃!”

换上和服洗过手,辽吉一屁股坐在垫子上。照子把衣服挂上衣架,西装挂在衣橱里。裤脚底边的污泥明天早晨用刷子刷刷就行了。

照子回到饭厅,先生抽着烟似乎在等她。扬起浅黑色的脸,像武士人偶般眼角细长的眼睛,有点混浊不清。

“喂,武井自杀啰!”

“机械课的……?哎呀!”声音尖锐起来。

“明天早晨会上报吧?热海浮尸哪!”和照子相反,先生面无表情的说,似乎有点不屑的样子。

照子站起身,没有插嘴。纤瘦的身体披着发白的毛料短挂,色调和现在的气氛看起来不太谐和。

招待官员的时候,辽吉多半把地点设在料亭或夜总会。然而,武井七郎总是会直接邀请亲密的友人跑到家里玩。

照子想起自己也曾经加人大伙打过麻将。武井个性活泼,狭窄的额头上几条深刻的皱纹,不论胜负总是笑呵呵,常常在照子耳边“大嫂!大嫂!”热情的喊个不停。这样的武井七郎跳进了大海?站在岩岸上眺望冰冷的海面时,他也笑呵呵吗……?

伤感的一刻很快闪过,最近一个月照子觉得,似乎有一种恐惧感突然成形,缓步向她进逼。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非得有敢于面对的觉悟不可!

照子挨近坐下。膝盖的关节似乎不太听话,只能像个人偶一样,生硬的坐着。

“要过去守夜吗?”

“不必吧!反而引起起人家注意。那么,葬礼的时候再去吧!”

辽吉将烟蒂插人炭火盆,从鼻子喷出淡淡的烟。

单身的武井所有的家属就只有老母亲一人。照子突然想,葬礼那天不会下冰雨吧?参加葬礼的人,如果只是稀稀疏疏几个下级长官送行,阴冷下雨的日子应该比较合适。

“帮我倒个茶。”

丈夫一开口,才让她回过神来。

“对不起,想事情想呆了。”

手整一整蓬松波浪型的头发,照子撒娇似的对着丈夫微笑。

将烘焙茶放入茶壶,注人开水,茶香浓烈的气味立刻飘散出来。辽吉忧郁深沉的眼睛一直盯着注人茶杯的黄色液体。像专注的听着飘落到屋顶的枯叶声,这种神情从前绝对没有,彷佛坠人阴暗的角落一般。

结婚十年的两人生活,除了没有小孩的遗憾以外,无论是物质或精神上都说得上满足。一边打毛线一边听喜欢的音乐,心念一转,深深觉得自己真是嫁了一个好丈夫。同学当中,有的因为丈夫酗酒或风流成性而烦恼,当其他人的这种流言满天飞的时候,照子更是觉得庆幸。

可是,像被结核菌侵蚀的胸部X光片一样,照子的家庭也有了黑色的阴影。A部建设局建筑课设备课员石山良宏,以收贿嫌疑被检举。专员搜查他的住宅,在西服衣橱里的夏季西装口袋发现一把扇子和脏手帕,还有九张一万圆的纸币大大方方的塞在里头。

白蚁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啃蚀建筑物的内部。搜查二课的专员们通令深入调查A部的渎职问题。听到新闻广播石山被逮捕,坐在外廊喝啤酒的辽吉不觉松手,啤酒杯砸在脚踏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厨房准备晚餐的照子慌忙跑出来,丈夫只说赶蚊子手滑了。就这样也没兴致再喝,坐到餐桌旁,连一向喜欢的鸡肉色拉也没动筷子,也不回头看电视连续剧,只是直说好吵、转小声点。

河边辽吉是贝沼产业的营业部长,国立工业大学一毕业就进入公司,算起来有十三年。同期进来的社员大部份还远在课长级或副店长,因此不得不说辽吉发迹得早。当然,毋庸置疑,这一切来自他天赋的才能。然而,大学的前辈常务董事泽先生,不管是正面或背地里大力的提拔,也是原因之一。辽吉无条件的崇拜这位个性磊落、大肚子的泽常务董事,但相反的,照子不知怎的,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但是不管喜欢或讨厌,泽对于丈夫的照顾是事实,不得不感谢。

贝沼产业的竞争对手将近四十家。在这么多的指定业者之中被挑选出,成为A部建筑材料的供货商。特定业者得标后,对于在职的官员利益输送,这是一般企业界的常理。贝沼产业这方面由泽常务董事和河边辽吉担任折冲樽俎的责任。

比较起来,搜查当局伸出的手,节奏似乎相当缓慢。但是只要是渎职的调查,免不了的,第一个星期内就出现第一个牺牲者。石山毫无隐瞒的招供,专员的调查也随着更上一个阶层。石山的直属上司,某设备股长在汤河原的旅社割颈动脉自杀。血液四溅,喷染得拉门鲜血淋漓,脖子一歪,气绝身亡。辽吉送上厚厚的奠仪。

照子察觉丈夫的烦恼,是因为他不再缠着她寻求慰藉。整整一个星期不理闺房之事,这和平常的辽吉完全不同。这也许是照子的个性太过悠闲活泼,辽吉不忍心让工作上的问题成为爱妻的负担。

再注意辽吉的一举一动,多少有点改变。一支烟还没吸完,就迫不及待点燃第二支。胡须常忘了刮。叫了他几声,才忽然啊的回过神。平常多半一声不响呆呆的,失神似的坐着。照子问起丈夫,是不是健康出了问题;这时,辽吉才吐露心中的苦闷。

大概是辽吉尽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讲话,或者照子没有逐条追问,当他讲起新闻报导的A部渎职案,就像隔岸观火般,感觉距离好遥远。直到听见熟悉的武井自杀身亡,才初次有着火星溅到身上的感觉。

身、心都冰凉起来。照子动手迭上炭火。以前指甲上涂着的透明指甲油,有几处都掀掉了。这时辽吉也不再有闲情去欣赏妻子秀气的手指吧?

变凉的茶水也没想喝,辽吉整个人陷在思考中。脸庞没有赘肉的侧面线条,少女时代以来就是照子最感觉魅力的所在,现在却像谷川山岳岩石堆的照片,冰冰冷冷的感觉。这时,照子的脑海里闪过丈夫可能打算自杀的念头。

现在已经死亡的三位股长级官员,全不是因为和自己有任何切身危机,只是因为如果自己被调查,恐怕会对自己的上司造成困扰,因此替上司断尾求生的自杀。辽吉的立场也近乎相似。如果丈夫一招供,泽的地位立刻不保。对这样的辽吉来说,一旦追查起证据,最后一定也无法厚着脸皮装胡涂。

不行!丈夫怎么可以这样死掉!推开阴郁的预感,绽开笑容,照子把辽吉的茶倒人冷水罐,重新在茶壶中注人热开水。

那一晚,辽吉还是没纠缠她。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那天一早天气好得很。送丈夫出门,照子立刻将睡衣、被单、枕头套等等丢进洗衣机,并且打扫房间。

照例从书房开始打扫。书桌上摊开着辽吉用来解闷的图画书。照子把书阖上,收进书柜,接着把烟灰缸清干净,香烟盒的和平牌烟补满。辽吉不仅酒量增多,烟量也增加。想起丈夫抽着烟努力平息焦虑不安的情绪,不由得增添几分爱怜。最近辽吉疲惫的脸色越来越浓,常常耸肩长叹,都快变成老头子了。

要更加照顾丈夫才行!照子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清洁花瓶一边想。只听到后门传来洗衣店小弟的呼叫声。辽吉的薄西装拿去干洗,送回来了吧?

“知道了,您放着就就好啦!”

她从厨房探出头说。

“但是,口袋里有东西……”洗衣店小弟的声音像是顾忌什么。

“好吧!马上来!”

照子把鸡毛掸子放在桌上。心想,一定是先生的私房钱被发现了,照一下镜子走出书房。

“嗨!”满脸粉剌的洗衣店小弟露出和蔼的笑,棒球帽推到后脑勺,冻得红肿的手指放在帽檐上打招呼。

“辛苦啦!是什么东西呀?”

“是这个。”洗衣店小弟意外的,从夹克前胸口袋拿出一张六乘六的照片。看起来是个二十岁左右少女的正面照,唇红齿白的微笑。

照子的脑袋轰的一声响,面无血色。

“放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

照子心中暗自明白,却不得不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微笑。这世田谷的住宅区有位长舌妇,只要被她的耳朵听到照片的事,很快的,就像野火燎原,非得把这一带烧得精光不可。照子反射性的警戒起来。

“啊呀!原来放在这里啦!”

“很漂亮的人哪!太太的妹妹吗?”

“不是,是表妹。住在札幌,是道产子呀!”

“咦,什么道产子?”

“就是北海道出生的小孩啊!”

照子顺口胡诌,洗衣店小弟也听得心不在焉,打个招呼,做一个手顶帽檐的帅气动作,吹着口哨,哼着流行歌离开了。

照子走进起居室,整个人垮在炕桌旁。严厉的眼光注视着手掌上的照片。胸口再次闷住了气,几乎不能呼吸。

女孩很年轻。两手弯向背后,在后肩肝骨下反向缠抱,把整个上身向前挺出,夸耀似的摆出姿势,丰满的胸线撑破似的被强调出来。眼角弯、脸蛋圆,一副爱桥模样,和照子的瓜子脸大眼睛完全不一样。

满腹委屈,眼泪点点滴滴渗出来,女孩子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怀疑过丈夫有女人,被背叛的懊恼也就更深。常常说和常务去喝酒而晚归,其实是和女人约会吧?这么说,这一阵子碰也不碰我的身体,是有理由的。照子恍然大悟。

就在十天前,辽吉的上衣有天芥花的香水味,笑着问他,他有点难为情,暧昧的笑着解释,“经过百货公司被开玩笑喷到的啊!”。照子毫不怀疑的相信,偶而想起,很快又忘了。但是,回想起来,当时辽吉看起来好像被趁虚而入似的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心虚,为什么会有那样大吃一惊的表情?照子完全相信丈夫,所以不曾追究,也不曾生气。结果却导致辽吉厚颜无耻的继续和女人交往,这样的卑鄙恶劣真想吐他口水。

到底丈夫对她哪里不满呢?自信妥善的掌理家计,料理也绝不输人。到调酒学校上课,像酒保一样的耍酒瓶,哪样不是为了搏取辽吉的欢心?自己说自己也许有点奇怪,不过,自己的容貌再怎么说也有中上之姿。

想着想着,照子注意到相片中女子的年轻。丈夫除了被那女人的这点吸引以外还有什么?三十岁的照子虽免不了有人生的年轮,但是内心的成长是从外面看不见的。那么容易被外表年轻来历不明的女人迷惑,这样的丈夫真叫照子失望。

阳光从正南照入房间,隔壁家传来收音机的午间新闻报导。照子不再有打扫的心情,也不再有洗衣服的兴致。世界在她眼中全褪了色。

也不知坐了多久,心里还反复思考要怎么质疑辽吉。要她像一般女人抓着先生的领带不放,叱责詈骂,照子也做不到。有一股冲动想撕裂女孩的照片,个性上的矜持却让她毫无理由的忍耐下来。但是,随便几个问题就可以叫辽吉张口结舌穷于问答吧!想象辽吉撞尬的脸,心情好过了点,情绪也平复下来。天色已近薄暮,她还是倚在桌边不想起身。

好不容易摩拳擦掌严阵以待,可是一点发挥的余地也没有。辽吉没有回家。结婚以来,丈夫从来没有擅自一人在外留宿,这是第一次。

窗帘外明晃晃的晨光透进来。照子一夜没睡好,有点头疼。屋檐的麻雀声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睡眠不足让脸颊都失去了光泽。

为了忘却辽吉的事,还是做家事吧!没有食欲,早餐就省了。继续昨天的打扫和洗涤。手在冰凉的水里利落的动着,头痛无形中也减轻许多。一直到十一点,照子什么事也没想,只是拼命的工作。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是辽吉吧?照子直觉的认为。哼!谁要接电话呀!照子微凸的下唇紧紧抿着,瞪着电话筒。照子睁大眼睛,眼光锐利的表情,十分有精神。

电话铃声固执的响着。照子还是投降了。

“喂喂……”电话声音是某位熟悉的公司女职员。照子的气势整个消退、萎缩。

“请问,部长发生什么事啦?”

照子心一虚,不知该怎么回答。

“今天还是没上班,常务董事也很担心。”

相当意外的话。“今天还是没上班”表示昨天也缺席啰?昨天一早夹着公文包出门的丈夫,连公司也没露面直接去找那个女人?

“嗯,夫人,部长身体不舒服吗?”

肯定的

说辽吉生病休息,对方一定也这么认为。可以隐瞒的话,没有必要让女职员知道家里的丑事。想象口无遮拦的女职员把被丈夫背叛的部长夫人当成笑柄,忍不住脸色一阵青红,委屈重又涌上心头。她的这一搅和,非得装作辽吉生病卧床不可。

“已经快好啦!重感冒呀!再一、两天一定可以上班,请常务董事放心,嗯!”

匆忙挂上电话,颓然叹息。丈夫已经迷恋上这个女孩。但是,迷恋到抛弃地位名誉也无悔这么深,倒是始料未及。照子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不容分说的,不得不承认自己全盘皆轮。稍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紧紧抱着柱子,好似一松手,整个人就要崩溃般。

隔天下午,照子到公司拜访。常务担心辽吉的病情,说要亲自来探病。照子知道很难再隐瞒下去,不如自己找上门,把事情说清楚。如果借着常务的力量,可以把丈夫从另一个女人身边挽回,哪还顾得丢不丢脸。招待她的是清淡的缟花茶,她穿的也是素雅的黑绸短挂。这位对丈夫十分重视的上司相当关心。

常务的房间暖得让人微微出汗。插花的水盘插着早开的青花菜、金盏花,和初冬煦暖的阳光相互辉映。泽敏雄大约五十出头,是个肥胖的男子。听说学生时代曾经是橄榄球选手,可是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运动家的风釆。肥颈红脸,眼皮松弛,加上小胡子,这是泽给人的一般印象。

听完话,他的脸色跟着暗下来。

“实在奇怪哪!如果被逮捕,警方也应该会通知。如果不是这回事,难道真的像太太说的,是因为女人的关系?”

“河边在公司里看起来怎么样?”

照子试着问。在妻子面前戴着严肃的假面,一到公司,妻子不在身边,也许会拿下面具轻松一下。

常务没有马上回答,顿了顿才摇摇头。小眼睛直盯着照子。

“你先生的事,我自认为相当清楚。一点奇怪的迹象也没有。”

“最近他告诉我,下班还和常务商讨事情,所以常常回家得晚……”

“这是实话呀!太太。你也知道我们确实有麻烦;河边和我两个人可是非常辛苦呀!”

感觉上似乎相当护短。接着,常务一副想到什么似的表情。

“这样好吗?我们查查看河边的辨公桌,也许可以知道点什么?”

其实照子先前也想过这件事。不过,该不会真的那么傻,把情书或啥的放在桌子里吧?可是,一般说来,男人这种动物再怎么灵巧,总会遗漏了什么,照子不觉也跟着期待起来。

辽吉的办公室在下一层楼。常务从楼梯走下。

部长室和常务室相比,足足少了一圈,两位女职员闲着没事,端正的坐着。常务把女职员支开,招手让照子到墨绿色结实的大桌子旁。

两边抽屉一一拉出,放在桌上。常务仔细翻找,照子客气的在旁边看。公文、记事本、透明胶带,还有钢笔、订书机,都是一些常见的文具。找了两三遍也没有收获。照子放弃了。

“喔!”

突然泽常务叫了一声。翻阅手上的公文时,一张小卡片掉在桌上。是张圆角的,女人惯用的名片。常务肥短的手指捏着,拿得远远,睁着老花眼看。

“津山寿子。你认识吗?太太。”

“不认识。”她表情生硬的摇头。心中却想,这一定是照片里那位女孩的名字。

照子的直觉终于得到证实,不过,那是半年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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