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米琪姆太太——”帕克探长温和地说。他总是说“那么,什么什么太太”,并且总是不忘记说得很温和,这简直就是他常规工作的一部分。

已故的多默尔女爵的女管家冷淡地鞠了一躬,表示她愿意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芬迪曼将军被发现去世之前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细节。我相信,您是很愿意帮助我们的。您还记得他那天到达这儿的准确时间吗?”

“应该是三点三刻左右——不会迟于这个时间,但是我无法说出准确的时刻。”

“谁让他进屋的?”

“是男仆。”

“您当时见到他了吗?”

“是的。他先是来到客厅,然后我下楼,把他请到楼上夫人的卧室。”

“当时多兰小姐见到他了吗?”

“没有,她陪着夫人坐着。她让我代为向芬迪曼将军致歉,并请他上楼。”

“您见到将军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在我看来还不错——毕竟他年事已高,并且刚刚接到坏消息。”

“他当时有没有表现出嘴唇发紫、呼吸沉重之类的症状?”

“嗯,上楼那几步对他来说是够呛的。”

“是的,当然。”

“他走到楼上就站了几分钟调整呼吸。我问他需不需要吃点儿什么,他说不用,说他很好。”

“啊,我敢说他当时要是听了您的建议,情况可能会好很多的,米琪姆太太。”

“他本人肯定最清楚情况。”管家刻板地说。她认为就了解情况而言,警察的问题已经超越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接下来您就把他带进卧室了。在他同多默尔女爵谈话的过程中,您在场吗?”

“没有(加强语气)。多兰小姐站起身,说:‘您好,芬迪曼将军。’她还同他握了手。接着我就出去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错。多默尔女爵向芬迪曼将军宣布遗嘱的事情时,多兰小姐在场吗?”

“噢,没有——护士在那儿。”

“护士——当然了。将军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里,多兰小姐和那位护士是不是一直在场?”

“不是。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多兰小姐就下楼了。她到管家的房间来找我,看上去非常悲伤。她说:‘可怜的老人家。’——就是这样。”

“她还说了别的什么话吗?”

“她说:‘他们以前吵过一架,米琪姆太太,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他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此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当然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我陪着夫人已经很多年了。多兰小姐也是。”

“我想,像多兰小姐这样年轻的女士说这样的话,一定显得非常富有同情心。”

“毫无疑问。她是一位感情充沛的年轻女士,跟如今您所见到的那些姑娘完全不一样。”

帕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后来呢?”

“后来多兰小姐跟我聊了一会儿就走了,然后奈丽进来了——她是这里的女佣。”

“过了多长时间?”

“噢,有一段时间了。那时我刚喝完下午茶,我一般是在四点喝下午茶的,那么大概是在四点半左右。她进来说将军需要一点儿白兰地,他觉得不是很舒服。您知道,酒都是放在我房间里的,我有钥匙。”

帕克对此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您把白兰地送上去的时候看到将军了吗?”

“不是我送上去的。”米琪姆太太的语调暗示拿取东西不是她的职责,“我让奈丽送上去的。”

“我明白了。这么说,在将军离开之前您没有再见到他了?”

“没有。后来多兰小姐告诉我说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非常感谢您,米琪姆太太。我还想向奈丽问一些问题。”

米琪姆太太按了一下电铃,一个精神饱满、长相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奈丽,这位警官想问你一些芬迪曼将军来的那天的情况。你一定要好好回答他的问题。记住,警官先生的时间很宝贵,别跟他瞎聊天。您可以在这里问她,警官。”

接着她就离开了房间。

“她有点儿严厉啊,对吗?”帕克以敬畏的语气低声说。

“我觉得她是那种老派的人。”奈丽笑着表示同意。

“我都有点儿怕她。那么,奈丽——”他又老调重弹了,“我听说你给老将军送了一点儿白兰地去,谁让你这么做的?”

“嗳,是这样的。老将军在多默尔夫人的房间里待了一个钟头左右,夫人房间里的电铃响了。应答电铃是我的工作,所以我就上楼了,阿姆斯特朗护士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说:‘给我拿点儿白兰地来,奈丽,赶快。另外请多兰小姐上来一趟。芬迪曼将军身体不舒服。’于是我就过来找米琪姆太太要了白兰地,拿着酒准备上去,顺路去敲了多兰小姐待的那间画室的门。”

“画室在哪儿,奈丽?”

“在二楼,那个大房间——就在厨房的上面。以前那里是台球室,天花板是玻璃的。多兰小姐就是在那个房间里画画啊,摆弄她的瓶瓶罐罐啊什么的,也当起居室用。”

“摆弄瓶瓶罐罐?”

“嗯,就是化学家的那些东西。女士们必须得有点儿爱好,您知道,她们是不工作的,就靠这些爱好来打发时间啦。”

“确实如此。请继续说下去,奈丽——我不想打断你。”

“嗯,我向多兰小姐转达了阿姆斯特朗护士的口信,她说:‘噢,天啊,奈丽,可怜的老将军。他一定是承受不住了。把白兰地给我,我送上去。你赶紧去给彭伯西医生打个电话。’于是我就把白兰地交给她了,由她送上楼去。”

“等一等,你看到她上楼了吗?”

“嗯,没有,我想我并没有真的看到她上楼——但是我认为她去了。不过当时我马上就下楼去打电话了,其实并没有注意这一点。”

“嗯——没关系,很自然的。”

“我必须去翻电话簿查彭伯西医生的电话号码,当然。那里有两个号码,我先拨了他家里的那个,他们告诉我他在哈利街。当我正要拨第二个号码的时候,多兰小姐在楼梯上叫我。她说:‘你找到医生了吗,奈丽?’我说:‘还没有,小姐。医生在哈利街。’然后她说:‘噢!好吧,你找到他之后跟他说,芬迪曼将军的病发作了,他马上就过去见他。’于是我说:‘是叫医生到这里来吗,小姐?’她说:‘不是的,将军现在已经好一些了,他说他想到医生那里去。让威廉去叫一辆出租车。’然后她又回到了房间里。我打通了诊所的电话,通知彭伯西医生的助手说将军马上就到。接着,将军在多兰小姐和阿姆斯特朗护士的搀扶下走下楼来,看上去已经很糟糕了,可怜的老先生。威廉——就是这里的男仆,您知道,走进来说他已经叫到出租车了,然后扶着芬迪曼将军坐到车里。后来多兰小姐和护士都回到了楼上。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奈丽?”

“三年了——先生。”这句“先生”既是对帕克温文尔雅的态度的肯定,又表现了一定的教养。“他可真是一位绅士啊。”事后奈丽这样向米琪姆太太评论道,而后者这样答复她:“不对,奈丽——很像绅士,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警察只是普通人,这一点希望你能够记住。”

“三年?在当今社会而言,这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在这里工作舒服吗?”

“还不坏。虽然有米琪姆太太盯着,但是我知道怎样顺着她的心意。还有老夫人——嗯,她从方方面面来讲都是一位真正的贵妇。”

“多兰小姐怎么样?”

“噢,她很好,除了要跟在她身后收拾东西。但是她说话总是很和气,而且会跟我们说‘请’和‘谢谢’。我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节制的愉悦。”帕克暗忖道。显然安·多兰并不擅长引起别人强烈的爱慕之情。“这房子对你这么年轻的姑娘来说,显得有点儿死气沉沉的?”

“无聊得像块木头。”奈丽坦率地承认,“多兰小姐有时候会办一些所谓的画家聚会,但是一点儿都不好玩,而且全都是年轻小姐——艺术家啊什么的。”

“那么自从多默尔女爵去世以来,这里自然就更加安静了吧。多兰小姐对她的去世是不是非常悲伤?”

奈丽犹豫了一下。

“她当然是非常难过的,夫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同时她也很为那些律师的事情烦心——好像是跟遗嘱有关,我想您知道吧,先生?”

“是的,这些我了解。她很烦心?”

“是的,而且脾气非常不好——您一定无法相信。有一天,普里查德先生到家里来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当时我正好在大厅里打扫卫生,她说话说得又快又响,我不小心听到了。她说:‘我一定会尽力争取我应得的东西。’她就是这样说的,还有‘什么什么……欺骗’——我记不清是什么了。”

“策划?”

“不是——应该是——呃——阴谋。不错。阴谋欺骗。其他的我也没听到什么,然后普里查德先生就走了出来,跟她说:‘好的,多兰小姐,我们将会进行一项独立调查。’多兰小姐看上去非常急切和愤怒,我都吓了一跳。但是这一切好像都渐渐过去了。她最近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都怪怪的。”

“什么意思?”

“哎,您自己没有注意到吗,先生?她好像总是很安静,简直有点儿吓人。好像受过什么刺激似的。而且她最近常常哭,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她出现这样的情况多长时间了?”

“嗯,我想是自从关于那位可怜的老先生被谋杀的事被曝光以来吧。那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先生?您能抓住做下这件可怕的事情的人吗?”

“噢,我希望如此。”帕克高兴地说,“那件事对多兰小姐的打击很大,是这样吗?”

“嗯,我觉得可以这样说。您知道,报纸上也有一些报道,说詹姆斯·卢伯克爵士发现了有下毒的可能。那天早上我去叫多兰小姐起床的时候,就壮着胆子跟她说起了这件事。我说:‘那可真有趣,小姐,你听说了吗,说芬迪曼将军是中毒死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中毒?奈丽,你一定是弄错了。’于是我就把报纸给她看,她的脸色看上去糟糕透了。”

“啊,”帕克说,“听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身上,当然是非常可怕的。换了是谁都会觉得不安。”

“是的,先生,我和米琪姆太太也觉得非常震惊。‘可怜的老先生,’我说,‘害死他能有什么好处呢?说不定是他自己一下子想不开,自寻短见。’您认为是这样的吗,先生?”

“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帕克亲切地说。

“得知他的妹妹已经快不行了,他肯定非常难过,您觉得呢?我当时也是这样跟米琪姆太太说的,但是她说,像芬迪曼将军这样的绅士是不会就这样丢下一个烂摊子不管的。于是我就问:‘他现在留下什么烂摊子了?’她说:‘这跟你没有关系,奈丽,你不用多问。’您怎么看呢,先生?”

“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想法,”帕克说,“但是你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麻烦你去问一下多兰小姐,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好吗?”

安·多兰在后面的休息室中接待了他。他在心中这样评价:她态度阴郁,一举一动毫无优雅可言,实在是个乏善可陈的姑娘。她蜷缩着坐在沙发的一头,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裙子,更加凸显出她皮肤灰黄、布满雀斑的不足之处。帕克心想,她显然刚刚哭过。她开口说话的时候,语言简短,嗓音沙哑,并且奇怪地毫无生气。

“很抱歉再次打扰您。”帕克毕恭毕敬地说。

“我想您也是迫不得已的。”她不看他的眼睛,拿起一个烟蒂点燃了另一根烟。

“我只是想请您尽量提供一些芬迪曼将军来探望他妹妹时的细节。据我所知,是米琪姆太太把他领到楼上夫人的卧室的。”

她阴郁地点了点头。

“您在屋子里吧?”

她没有回答。

“您当时是同多默尔女爵在一起吗?”他坚持问道,语气也比较尖锐。

“是的。”

“护士也在那里?”

“是的。”

她看上去完全不准备提供帮助。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我把他领到床边,说:‘姨妈,芬迪曼将军来了。’”

“当时多默尔女爵清醒吗?”

“是的。”

“当然她非常虚弱喽?”

“是的。”

“她说

了什么吗?”

“她说:‘阿瑟!’就这么一句。他则说了一句:‘弗利西蒂!’然后我就说:‘你们一定想单独待一会儿。’随后我就出去了。”

“把护士留在屋里?”

“我不能对护士发号施令。她必须照顾病人。”

“不错。她在他们见面的这个过程中都在屋里吗?”

“我完全不知道。”

“好吧,”帕克耐心地说,“那么您总知道这一点:当您拿着白兰地走进卧室的时候,护士在里面吗?”

“在。”

“那么,说说白兰地吧。奈丽跟我说,她端着酒到画室来找您。”

“是的。”

“她进入画室了吗?”

“我不明白。”

“她是走进了画室呢,还是仅仅敲了一下门,然后由您到门口迎接她?”

听到这里,她好像来了点儿精神。“好的佣人是不会敲门的,”她说道,语气中有一种带有轻蔑意味的粗鲁,“她当然是自己进屋的。”

“您说什么?”帕克好像受到了冒犯似的回敬道,“我以为那既然是您的私人房间,她总应该先敲门的。”

“没有。”

“她对您说了什么?”

“您不能去问她吗?”

“我已经问过了。但是佣人们的证词不一定准确,我希望您能配合我的工作。”帕克重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愉悦地说道。

“她说阿姆斯特朗护士叫她去要了一点儿白兰地,因为芬迪曼将军觉得头晕,护士还叫她来找我。我叫她最好去给彭伯西医生打个电话,我把白兰地送上去。”

这番话她说得又轻又快,侦探几乎听不清楚词句。

“您直接就把白兰地送上去了吗?”

“是的,当然。”

“直接从奈丽手中接过来的?还是她把它放在桌上或别的地方,您再端起来的?”

“见鬼,我怎么会记得?”

帕克很不喜欢咒骂的女人,但是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喜好影响自己作出客观的判断。

“那么您至少应该记得——您是不是直接端着酒上楼去的?中间有没有停下来做点儿别的事?”

她显出振作精神努力回忆的样子。

“如果这件事有那么重要的话,我想我曾停下来去把煮沸的东西端开。”

“煮沸?在火上煮的?”

“燃烧炉上。”她不耐烦地说。

“是什么东西?”

“噢,没什么——随便烧烧。”

“您是指茶或者可可之类的东西吗?”

“不是——一些化学方面的东西。”她极其勉强地吐出这几个字。

“您在做化学实验吗?”

“是的——我做过一些——只是为了消遣——一个兴趣,您知道——我目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把白兰地送到楼上——”

她似乎急于想摆脱与化学药品有关的话题,宁可主动把之前的故事说下去。

“您在多默尔女爵病重的情况下,还在做化学实验?”帕克严厉地说。

“那只是为了让我分分神。”她喃喃自语道。

“是什么实验?”

“我不记得了。”

“完全记不起来?”

“不记得了!”她几乎要大吼起来。

“没关系。您把白兰地送到楼上?”

“是的——不过,也不是真正的楼上。其实是在同一层楼,但是在进姨妈的房间前还要上六级楼梯。阿姆斯特朗护士在门口等着我,对我说:‘他现在好些了。’我走进房间,看到芬迪曼将军坐在一张椅子上,看起来很不舒服,脸色发灰。他坐在一扇屏风后面,这样姨妈看不见他,不然这对她的打击一定非常大。护士说:‘我已经给他服下了一点儿他自己的药水,我想再来点儿白兰地对他会有好处。’于是我们让他喝了一点儿白兰地——只是很少的一点儿。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没有那么差了,呼吸也正常了许多。我告诉他说我们正在替他请医生,他说他想自己去一趟哈利街。我觉得这么做太鲁莽,但是阿姆斯特朗护士说他已经好多了,我们不应该违背他的意愿,让他难受。于是我告诉奈丽提醒医生注意,并且派威廉去叫出租车。过了一会儿,芬迪曼将军显得有点儿精神了,我们就扶着他下楼,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在这一长段话语中,帕克了解到了一个他之前从未听说过的细节。

“护士给他服下的是什么药水?”

“他自己的。他随身带在口袋里。”

“您觉得她有可能给他过量服用了这种药水吗?瓶子上标明了标准用量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您最好去问她本人。”

“不错,我想跟她谈一下,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怎么找她呢?”

“我把她的地址放在楼上了。您就需要这些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看一看多默尔女爵的卧室和画室。”

“为什么?”

“只是常规工作而已。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这里的一切都要检查。”帕克宽慰她说。

他们来到二楼,打开了正对着楼梯口的一扇门,进入了一个舒适高雅的房间,里面布置着老式的卧室家具。

“这就是我姨妈的房间。她其实不是我的亲姨妈,但是我一直这样称呼她。”

“当然。这里的边门通向哪里?”

“里面是衣帽间。姨妈生病期间,阿姆斯特朗护士就睡在这里。”

帕克往衣帽间里扫了一眼,看到那儿同卧室的布置相差无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安从他的身边径直走了出去,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为她拉着门。她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姑娘,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种有气无力的劲儿,让人不想多看一眼——无精打采的样子完全不能吸引人。

“您想看看画室?”

“麻烦您了。”

她领着他走下六级楼梯,穿过一条短短的过道,走进一间屋子。帕克已经了解到,它就建在厨房的楼顶。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他走过的距离。

画室非常宽敞,由于天花板是玻璃的,所以光线非常好。房间的一头布置成起居室的样子,另一头则是空荡荡的,摆放着奈丽口中所谓的“杂物”。一个画架上摆着一副丑陋的画(帕克的看法),墙边堆放着一些帆布。房间的一角有一张铺着彩色防水布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燃烧炉,外面挡着一只锡盘,还有一盏本生灯。

“我来找找那个地址,”多兰小姐冷淡地说,“我把它丢在这儿了。”

她在凌乱的书桌上翻找起来。帕克则信步走到房间的工作区,用他的双眼、鼻子和手指查看这个地方。

画架上那副丑陋的画是新近完成的,还散发着浓重的油彩气味,调色盘里的颜料还是黏软的。他确信这幅画完工不超过两天。几支画笔随意地插在一个小小的松脂罐子里。他把它们抽出来,上面还粘着结了块的颜料。他猜想画的是风景,很潦草,色彩浓烈凌乱。帕克对艺术并不精通,此时倒很想听一听温西的意见。他又继续查看。放有本生灯的桌子上并没有别的东西,但是在近旁的一个矮橱里,他找到了一些看似在学校中使用的化学仪器。所有的东西都洗得干干净净,排放整齐。他想,这应该是奈丽干的吧。有两三个架子上摆满了装有常见化学物质的瓶瓶罐罐。他心想,可以派人把这些东西都检验一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标签上所写的东西。但他马上又想到,这么做纯粹是徒劳,一切可疑的东西肯定早就被销毁了。但是,他还是发现了些什么。他注意到书架顶端有好几卷书册,是奎因的《药学词典》。他发现其中一卷里面夹着一张书签,便把它取了下来,翻到被标记出来的那一页,看到了“尸僵”这个词,再往下读,又读到了“某些毒药的作用”。他还想再往下看,多兰小姐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这些都没什么意思,”她说,“我现在都已经不研究了。那都是以前的三分钟热度。事实上,我现在只是画画。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她指着那副糟糕的风景画问。

帕克说它非常好。

“那些也是您的作品吗?”他指着其他的帆布问道。

“是的。”她说。

他把其中的几幅挪至光亮处,同时也注意到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奈丽在这里偷了个懒——也或者是多兰小姐要求她别碰这些画。多兰小姐在展示她的画作的时候,终于表现得稍微有活力一点儿了。对她而言画风景画似乎是一种新尝试,这里大多数都是人物肖像。帕克先生暗忖,总体而言,画家转而画风景确实是明智的选择。他对现代画派并不了解,也很难对这些脸像鸡蛋、四肢像橡胶的古怪的人物像作出评价。

“这一副是《帕里斯的选择》。”多兰小姐说。

“噢,不错。”帕克说,“这幅呢?”

“噢,这个只是我在练习画妇女的裙子时画的,不怎么样。但是我觉得米琪姆太太的肖像还挺不错的。”

帕克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幅画,它倒可能是象征性地表现出了米琪姆太太的个性,因为整个肖像极其呆板僵硬。里面的女人长着一只边缘线条硬朗的木头似的三角形鼻子,猪肝色的面颊上,两只小小的眼睛远远地分在两边,看上去活像一只荷兰玩偶。

“好像同她不太像啊。”他迟疑地说道。

“本来就不追求形似的。”

“这幅好一些——我是说,我更喜欢这一幅。”帕克说着连忙翻到了下一幅画。

“噢,什么也不是——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张脸。”

这幅画里是一个面如僵尸的男子的头像,脸上带着邪恶的微笑,眼睛稍稍有点儿斜视——这幅画显然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那个腓力士人的祖先,勉强算得上像是一个人。帕克把这幅画放在一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幅名叫《女人与孩子》的画上面,在帕克那颗简单的福音教派信徒的心里,这样的画似乎是多重意义上的亵渎。

幸好,多兰小姐很快就感到了厌倦,即使是谈论她自己的画也不例外,把它们全都丢回了墙角。

“您还需要什么吗?”她生硬地问道,“地址就在这里。”

帕克将纸条接了过来。

“只有一个问题,”他直视着她的双眼,说道,“在多默尔女爵去世之前——在芬迪曼将军来见她之前——您知道她的遗嘱里有关您和将军的那些安排吗?”

那姑娘回视他,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好像海浪一样从她身上翻涌过去。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腰部,痛苦的双眼避开了他的凝视,眼光急速地流动,仿佛在寻找出口。

“不!”她说,“不知道!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潮红涌上她那灰黄的面颊,然后又迅速地消退了,使得她看起来毫无生气。

“滚出去,”她狂怒地说,“您让我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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