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场的头头脑脑在经过紧急磋商之后,委派帕克探长负责侦探芬迪曼一案,他当即找到温西向他请教。

“你怎么会想到下毒这一点?”他问。

“主要归功于亚里士多德。”温西回答,“他说过,宁可相信合理却不可能的事,也不能轻信那些有可能却不合理的事。诚然,老将军有可能刚好在那个最麻烦的时间点去世。但是如果说这整件事都是被安排好的,岂不是更妙,也更有说服力?哪怕大家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坚决认为是谋杀。而事实上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此外,还有普里查德和那个姓多兰的女人。如果他们不知道什么内幕的话,为什么会一口回绝进行调解,并且如此多疑呢?说到底,他们又不像彭伯西或者我那样,亲眼见过尸体。”

“那么,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就是,谁干的?多兰小姐理所当然应该被认为是嫌疑犯了。”

“她的动机最明显。”

“是的。嗯,我们来梳理一下情况吧。老芬迪曼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前往波特曼广场,在此之前他还很正常,而罗伯特·芬迪曼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发现他已经死了,因此他一定是在这段时间内被下毒的。那么,谁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见过他呢?”

“等一等,这个说法并不完全准确。他必定是在这段时间内服下药物的,但是也有可能在此之前药物就已经在他手中了。比如说,我们可以假设有人在他常用的药品,如装小苏打片的药瓶中放一颗下了毒的药片,他随时都有可能因误服而中毒。”

“嗯——这么说有点儿不太对吧,彼得。如果他很早就死了,而多默尔女爵得知了这个消息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完全不需要更改遗嘱。多兰小姐可以按照原来的安排继承她的遗产。”

“不错,是我笨。那么我们必须了解一下他平时是不是经常服用这一类药物。如果是这样的话,谁会有机会把毒药装进去呢?”

“彭伯西算一个。”

“那个医生?——不错,我们必须把他的名字列入可能的范围内,虽然他好像完全没有动机这么做。我们把他列到‘机会’这一栏里去吧。”

“好的,查尔斯。我确实很欣赏你这种有条不紊的作风。”

“所谓相辅相成嘛。”帕克说着拿出笔记本来,画出三栏,“机会。第一个,彭伯西医生。如果这种药片或者药丸是彭伯西自己开给他的,他就有极好的机会下手。但是,也不是没有疑点的,这种药很有可能在从药房里买到的时候就已经被密封在药瓶里了。”

“噢,得了吧,他当然可以要求打开检查一下那是不是他要的药物。我坚持把彭伯西列在名单里。此外,他也是在关键时间段——我们可以称之为下手的时间——里见过将军的人之一,所以他的机会又增加了一成。”

“此话不假。好吧,我把他的名字写下来,尽管看起来他并没有理由——”

“这种软弱无力的反对意见可不能阻止我产生这种想法。他有机会,所以他有嫌疑。接下来,是多兰小姐。”

“是的。她既有机会又有动机。除掉老头儿儿对她来说大有好处,而且她在适合下手的那段时间内也见过他,她完全可以在他拜访多默尔女爵时给他一点儿食物或饮料。因此她的嫌疑很大。唯一的问题是,她很难弄到这种药物。要知道,毛地黄苷可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

“嗯——不是。至少不能买到纯毛地黄苷。但是有很多含有毛地黄苷的混合药物却是很容易就能弄到的。我今天早上就刚好在《每日观察报》上看到一则广告,卖一种含有半格令毛地黄苷的药物。”

“是吗?哪里?——噢,这个!不错,但是它里面还含有马钱子硷,那应该是一种解毒剂。它能够通过刺激神经来促进心脏的活动,同毛地黄苷那种减慢心率的效果刚好相反。”

“嗯,好吧,把多兰小姐的名字写在‘手段’一栏里,再加一个问号。噢,当然了,彭伯西的名字也应该被列入‘手段’一栏。他可以毫无困难地弄到这些东西。”

“好的。手段:第一,彭伯西医生。机会:第一,彭伯西医生;第二,多兰小姐。我们还应该把多默尔女爵家的佣人也考虑进去,是不是?他们毕竟都有可能给将军送点儿食物或者饮料的。”

“当然了,写上去。他们可能会跟多兰小姐串通起来。多默尔女爵本人怎么样?”

“噢,得了吧,彼得。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她有可能多年来处心积虑想要报复她的哥哥,假意慷慨以掩盖她真实的感情。想想看,把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留给一个你痛恨的人,正当他感觉非常好、感恩戴德、无比激动的时候再给他下毒,让他一分钱也得不到,这该多有趣啊。我们必须要考虑多默尔女爵。把她的名字写入‘机会’和‘动机’这两栏吧。”

“那么我必须在边上都加上问号。”

“你自己看着办吧。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我们那两位出租车司机朋友了。”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怀疑他们。要知道,给一位乘客下毒是非常困难的。”

“恐怕没有那么困难吧。嘿!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给出租车司机下毒。你给他一枚半克朗的硬币,他把它咬在嘴里——”

“而他死于铅中毒。那枚硬币上有胡须。”

“傻瓜。你可以在硬币上涂上氢氰酸嘛。”

“妙极了!他倒下来的时候还口吐白沫呢。真是天才的想法。你到底有没有在专心思考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不用考虑出租车司机喽?”

“没错。”

“好吧,听你的。我只能很遗憾地说,接下来就只有乔治·芬迪曼了。”

“你对乔治·芬迪曼总是有点儿偏心,对吗?”

“是啊——我很喜欢老乔治。虽然他有的时候就是一头猪,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

“嗯,我不认识乔治,所以我一定要把他的名字写下来。机会,第三,就是他。”

“那么,他也应该算有动机的。”

“为什么?多兰小姐继承遗产对他有什么好处?”

“没有——如果他知道这回事的话。但是罗伯特特别强调说他并不知情。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要知道,将军一死他马上就能得到两千英镑,而那个杜格尔·麦克斯图尔特逼他还那笔债正逼得紧。”

“麦克斯图尔特?——噢,不错——那个放高利贷的。多亏了你,彼得,我都已经把他忘记了。这么说,乔治确实是有可能这样做的。他对一切都颇为不满,不是吗?”

“非常不满。而且我记得就在谋杀——呃,或者说,将军的死——被发现的那一天,他在俱乐部里胡言乱语地说了很多。”

“这对他来说倒有好处。”帕克高兴地说,“至少这说明了他是个鲁莽大意的人。”

“从警方的角度来看对他可没什么好处。”温西嘟囔道。

“我的老兄啊!”

“对不起,我都已经忘记现在的情形啦。查尔斯,你也太不把你的工作放在心上了。你要是不小心点儿的话,以你的本事,不是做到警察总长,就是被流放。”

“我愿意冒这个险。我们继续说。还有谁?”

“还有伍德沃德。说到在将军的药瓶上动手脚,没有谁比他有更好的机会了。”

“嗯,而且我认为他能得到的那一点点遗产也能构成动机。”

“也可能他被对方收买了。你也知道,邪恶的仆人们一般都是这样的。最近这类管家行凶或者完美的仆人行窃的案子大大增加了。”

“确实如此。接下来,你认为贝罗那俱乐部的那些人怎么样?”

“我想到了威瑟里奇。这家伙是个讨厌的魔鬼,而且他一直觊觎将军那张壁炉边的椅子。我见过他那种贪婪的眼神。”

“严肃点儿,彼得。”

“我非常严肃。我不喜欢威瑟里奇,烦他。此外,别忘了把罗伯特算进去。”

“罗伯特?为什么?我们应该已经可以把他完全排除在外了啊。他明知将军活着对他才有利。你想想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和功夫来掩盖老头儿儿的死。”

“一点儿也不错。他就是最不可能的人,所以福尔摩斯第一个会怀疑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认了,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将军的人。假设他跟将军发生了口角,把他杀了,后来又发现了遗嘱的事。”

“你今天编起故事来可真是文思泉涌啊,彼得。如果他们争吵起来,他很有可能把他祖父打倒在地——虽然我不认为他会做这么糟糕、这么卑劣的事情——可他决不会使下毒这一招的。”

温西叹了口气。

“你说得也有道理。”他承认道,“但是,这种事永远也说不准。那么,现在有哪个名字同时出现在了三栏里面?”

“一个都没有。但是有几个名字两栏都有。”

“那么,我们就从调查这些人的情况开始着手。多兰小姐自然是嫌疑最大的,此外就是乔治。你觉得呢?”

“是的。我会遍访药剂师,看看谁有可能向她提供毛地黄苷。她的家庭医生是谁?”

“不知道。这是你的事。另外,我明天准备在一个可可聚会之类的场合见见这姑娘。你尽量别在那之前惊动她。”

“好的。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再进行一些调查询问,我想去多默尔女爵家看一看。”

“看在老天的分上,查尔斯,别那么一根筋。用点儿技巧啊。”

“相信你老兄吧。还有啊,你应该能够有技巧地带我去贝罗那俱乐部走一趟,我想在那里问几个问题。”

温西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这么干下去,他们就要逼我退会了。虽然这也说不上是多大的损失,但是威瑟里奇看到我出丑,一定会高兴死了。好吧,好吧,我牺牲一下。跟我走吧。”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贝罗那俱乐部的大门口竟然一片骚乱。科尔耶正同几名男子吵得不可开交,他身边站着三四位委员会的会员,脸色铁青。当温西迈步要进屋的时候,有一个入侵者刚好看见了他,口中发出一声高兴的惊呼。

“温西——温西,老兄!嘿,帮个忙,把我们弄进去吧。我们总是要摸清底细的。说不定你什么都知道呢,你这只老狐狸。”

说话的人是《每日惊呼报》的萨尔科姆·哈迪,身材高大、衣衫凌乱,同往常一样略带几分醉意。他瞪着一双孩子般的蓝眼睛凝视着温西。他身边那个一头红发、态度傲慢的家伙是《旗帜报》的巴顿,他快速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啊,温西,没关系啦,给我们透个底就行。告诉我们到底是不是有故事,我们马上就走。”

“我的老天,”温西说,“这些事是怎么闹上报纸的?”

“我看原因很明显嘛。”科尔耶尖刻地说。

“不是我干的。”温西说。

“不,不,”哈迪插口道,“千万别这样想。都是我的错。事实上是因为我正好在公墓看到了那出热闹。当时我正在我们家族的墓地里扮演记录天使呢。”

“肯定是这样。”温西说,“等一等,科尔耶。”他把秘书拉到一边,说,“听我说,发生这样的事,我恼火得要命,但是我也没有办法。这帮家伙挖到新闻的时候,你是拦不住他们的。无论如何事情都会被曝光的。现在警方已经介入了,这位就是苏格兰场的帕克探长。”

“可是,出了什么事啊?”科尔耶问道。

“我恐怕,出了谋杀案了。”

“噢,真见鬼!”

“我很遗憾。但是你最好摆出个笑脸来,接受这个事实吧。查尔斯,你掂量着能透露给他们多少情况,就去跟他们说一说,赶紧打发他们走。还有,萨尔科姆,如果你能把这几个家伙弄走,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采访,还给你一组照片。”

“一言为定。”哈迪说。

“我相信,”帕克亲切地说,“你们不会愿意妨碍我们工作的,而我向你们保证这是明智的做法。科尔耶上校,请给我们找个房间,我会发布一个声明,然后你们就让我们干活吧。”

大家都同意了这个安排。帕克就此案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说明,新闻界的那帮家伙就离开了俱乐部,躲到最近的酒吧里盯着温西,希望能抓拍到几张照片。

“我还是希望你别插手这件事,萨利。”彼得忧心地说。

“上帝,”萨尔科姆说,“没有人喜欢我们。真不应该做什么鬼记者。”他把额头前的一缕黑发捋到脑后,擦了擦眼睛。

帕克的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行动就是去向彭伯西询问情况,他在哈利街找到了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

“医生,我并没有想为了那份死亡证明而找您麻烦的意

思,”他温和地开口道,“谁都免不了犯错误,而且我也理解过量服用毛地黄苷导致死亡的症状同因心脏衰竭而死忘的症状非常相似。”

“将军确实可能死于心脏衰竭的。”医生耐心地纠正说。医生们早已经懒得解释心脏衰竭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疾病,跟磨牙或者女佣的膝盖病一样都是常见的疾病。正是因为这种专业医学知识与民众的普遍观念之间的矛盾的存在,才需要在误解和相互愤怒的迷雾中不断地进行解释和做医学实验。

“不错。”帕克说,“芬迪曼将军确实是早就患有心脏病,对吧?心脏病患者可以服用毛地黄苷吗?”

“是的。对于某些心脏疾病来说,毛地黄苷可以有效地刺激心脏。”

“刺激?我还以为是舒缓呢。”

“它首先起到的是刺激作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转为减缓心脏的活动。”

“噢,我明白了。”帕克其实并不十分明白,就像大多数人那样,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认为每一种药都只会产生一种直接的效果,对某一种病不是有用就是有害,“它先是加速心脏的活动,然后又使它变慢。”

“不完全是这样。它实际上是通过降低心率来加强心脏起搏的力度,使得心室可以更彻底地排空血液,从而疏解压力。我们一般用它治疗某些心脏瓣膜疾病——当然,还要加上适当的防护措施。”

“您给芬迪曼将军开这种药吗?”

“有的时候开过。”

“十一月十日的下午——您还记得他由于心脏病发作前来见您吧。您当时给他服用了毛地黄苷吗?”

彭伯西医生显得非常痛苦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到书桌前取出一个大本子。

“我必须向您坦白地说,”他说,“我给过。当他来到我这里的时候,心脏的活动非常无力,并且呼吸很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立即使用心脏刺激剂。我给他开了一些含有少量毛地黄苷的药剂来缓解这种症状。这就是那份处方。我可以抄一份给您。”

“少量?”帕克重复道。

“非常小的分量,并且还开了其他药物来抵消后阶段的压抑作用。”

“就是说,并不是事后在尸体中发现的那么大的分量?”

“我的老天,不是——当然不是。像芬迪曼将军这样的情况,服用毛地黄苷必须非常谨慎。”

“我想,您也不可能在配药的时候弄错吧?无意间给他服用了过量的药物?”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我一听说詹姆斯·卢伯克爵士检测得出的数据,就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体内的剂量大得惊人,将近两格令了。但是,我可以非常确定地说,我这里所有的药品都会经过非常仔细的检查,处于严格的管理之下,并且会被登记计数。”

“谁负责这项工作?”

“我这里受过严格训练的护士。我可以给您记录本和药房的收据。”

“谢谢您。给芬迪曼将军的剂量是护士决定的吗?”

“噢,不是,是我开的处方。处方本我一直随身带着,以备随时可以使用。如果您想见见她,可以让她把记录给您。”

“非常感谢。那么,当芬迪曼将军来见您的时候,他刚刚经受了一次心脏病发作。这次发作有没有可能是毛地黄苷导致的?”

“您是说,他有没有可能在来见我之前已经被下毒?嗯,当然了,毛地黄苷确实是一种相当不确定的药物。”

“服用那么大的剂量,多久会发作?”

“我认为它应该很快就会发挥作用。一般来说,它会导致恶心和晕眩。但是对于服用了毛地黄苷这样强力的心血管刺激剂的人来说,最主要的危险在于任何突然的动作,比如从休息的状态突然站起来,都会导致突然的晕厥甚至死亡。我觉得这就是发生在芬迪曼将军身上的情况。”

“也就是说,服药之后任何时候心脏病都有可能发作?”

“正是如此。”

“嗯,非常感谢您,彭伯西医生。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见一见您的护士,拿一份您的记录本的复印件,这样就可以了。”

办完了这些事之后,帕克就前往波特曼广场,心中仍然对于普通的毛地黄苷内服的效果不甚明白——这种情况在药物学、药剂学,以及迪克逊·曼、泰勒、格拉斯特和其他作者的毒理学着作中都无法得到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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