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2019年, 春夏。

————

四月的清林镇,春花盛开。

位于镇中心的清林中学刚打了下课铃,校园喧闹起来。课间十分钟, 学生们或在走廊上疯闹,或在操场上玩耍。

初二(3)班的学生们一拨接一拨慢慢吞吞往音乐教室走去。今天新的音乐老师要来,大家不免好奇这位老师会是什么风格。

上课铃响,仍有不少学生在闲聊。光影晃动, 一道纤妙的人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最先发现的是成浩然,他一声大叫:“孟老师!!!”

众人寂静, 齐齐看过去, 随即惊喜, 沸腾:“孟老师!”

“孟老师你回来了!”

“孟老师回来看我们了!”

龙小山仍坐在最后一排,眼睛亮晶晶的, 只笑不语。

孟昀走上讲台,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西谷问:“老师你待多久呢?”

孟昀说:“带你们到暑假, 好不好呀?”

全班欢呼。

杨临钊喊:“孟老师你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噶, 还是说么, 怕别个把陈樾哥哥拐起走了?”

哄堂大笑。

孟昀一截粉笔砸过去:“没良心的小崽子!”

“孟老师——”

“孟老师——”

孟昀拿黑板擦一拍黑板, 教室安静下来, 她一脸严肃状:“有问题下课再问,这节课我备得很认真的, 你们休想跟我聊一节课。我没有去年那么好糊弄了啊。”

又是一阵大笑。

刘思城叫:“我们比去年更爱你!”

孟昀舔舔嘴唇, 看窗外白灿灿的高原阳光,突然没绷住笑了起来,赶紧背过身去捂了下脸。

全班起哄,后排的少年们大喊:“我们比去年更爱你!”

孟昀稳了稳, 再转过身时脸红了,但嗓音清亮:“上课!”

班长道:“起立!”

唰唰的椅子擦地声,学生们站得笔直。

孟昀说:“让我看看,都长高了啊。龙小山,有172了没有?”

龙小山笑得腼腆:“174。”

“不错。”孟昀说,“同学们好!”

“老——师——好——”四十多个孩子齐齐向她鞠躬。

“请坐。”孟昀说,“班长跟音乐委员,去老师办公室,把桌子旁边几个纸箱子拿过来。”

四个大箱子拖进教室,里头有几十个小纸盒,孟昀让班长按盒子上的名字分发给大家。学生们拆开,是尤克里里。

他们不曾有过一件像样的乐器,兴奋地胡乱拨弄,教室里全是尤克里里琴弦的响动。

白叶叫:“上面刻了我的名字!”

“我的也有!”

每个学生都在尤克里里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更兴奋了,互相观摩。

后排的男生摆着架势开始潇洒弹奏,不成旋律。

刘思城问:“老师咋个弹?教教我们。”

孟昀说:“很简单的,未来三个月,你们每个人都会成为乐器高手,相不相信?”

“相——信!”

“好了,今天的第一堂课,先认识你们手上的乐器。”

窗外,阳光明亮,天蓝山青;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一簇一簇,正在打篮球,跳绳,踢毽子。

楼里依稀传来英语、数学各科老师讲课的声音。和以往一样,一个平凡而又充实的学习日。

中午,孟昀照常跟李桐一道去校外觅食。清林镇比去年热闹了,本地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多了起来。去年的宣传起了成效。清林镇没有冬季,今年春节,还有北方省份的人来旅游呢。镇上多了餐馆、民宿,还有年轻人投资网红客栈,连奶茶店都有了。还有中巴车直达若阳县,站点在县城火车站外,交通方便。

李桐说,镇上旅游服务做得规范标准,游客评价很好;或许接下来的五一假期和暑假,人数又会涨一波。

孟昀吃完米线回学校,碰见几个高一的学生,正是她去年教过的初三生。大家在音乐教室里闲聊了一会儿,孟昀得知,有学生初中毕业后没再继续读书。孟昀想起那些孩子气的脸庞,心头酸涩遗憾。李桐安慰她说,情况在慢慢变好,这样的学生数量每年都在减少。

支教办公室里曾经的旧人换掉了,这次是深圳的公办教师和几个大学生志愿者,孟昀和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傍晚,孟昀随着放学的人潮走出校门,陈樾的摩托车停在路边,却没见着人。文具店门口围了一圈人,老头、中年人、年轻小伙子都有,还有一两个小姑娘。

孟昀过去瞧,原来陈樾在跟文具店老板下象棋。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着当下流行歌曲,一首播完,切换到Fanta-six最近爆火的主打歌《仰望》,正是孟昀去年制作的那张。

陈樾听见前奏,无意识抬了下头,见了人群外的孟昀,冲她一笑。这盘棋他已经赢了,对老板说:“丢子了。”他起身,换了另一人上场,他走出人群,牵了她的手:“怎么样,第一天上课?”

孟昀道:“还用问?人人都爱孟老师。”加一句,“尤其是你。”

陈樾笑出了白牙齿。

孟昀问:“你呢,今天怎么样?”

“一切都好。”陈樾跨坐上摩托车,孟昀跟着爬上去坐好,贴着他后背,搂着他的腰。

正是放学,路边挤满了卖炸洋芋烧包谷炸串串的小摊小贩,不少学生流连其中。摩托车走走停停,有学生看到他们这样,偷笑着跑开。

孟昀见状,觉得要顾及形象,坐起身要松开他;可陈樾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一带,她又扑到他背上了。她笑得眼角弯弯。

摩托驶过街道,转进小巷市集。

孟昀立马说:“我要吃菌子!”

陈樾说:“今晚下馆子?餐馆里可能有去年冰冻下来的。”

孟昀瞧不上:“我要新鲜的。”

陈樾好笑:“还没长出来呢,再等等。”

“哼。”她说,“下个月,菌子冒头了我们就上山好不好,我都挑好彩绳啦。我要把菌子都系上绳子,等它们长大。”陈樾跟她讲过,在他们这儿,被别人系了绳子的野生菌,你就不能摘了。

“我要系一百个。”

陈樾说:“好。”

正值春末,云南人爱拿花朵做菜,小摊上摆满了白的、黄的、粉的花儿。陈樾买了晚餐要用的罗非鱼、蚕豆和薄荷,又买了金雀花和苦刺花,说:“给你做鲜花宴。好不好?”

孟昀连连点头:“好呀~~”

逛完集市回家,她一路看着渐有人气的小镇,开心不已。

一到家,她兴奋地把花朵倒出来清洗,云朵踱着小猫步过来,嗅了嗅金雀花。孟昀以为她想吃,丢给它一朵,结果猫猫拿爪子扑着蹂.躏了会儿,抛弃。

孟昀说:“你已经不是小猫咪了,能不能学会成熟?”

云朵不搭理,跳去石榴树上。

陈樾刚在她身边坐下,来电铃响,是何嘉树。陈樾跟他讲了会儿话,放下手机。

孟昀正低头玩着水盆里的花儿,陈樾把鱼和蚕豆倒出来,说:“何嘉树明天要来。”

“他来干嘛?”

“他跟顾文思去版纳出差,都来这儿了,过来看我一趟。顺道看看这边好不好玩。”

孟昀“哦”了一声,继续玩花儿。

陈樾说:“你要暂时不想见他——”

“没事。见呗。”孟昀很无所谓,说,“等我们结婚了,他不也要来参加婚礼吗?让他多给点份子钱。我也是他同学,他得给两倍。”

陈樾笑了:“好。”

次日,孟昀下午最后一堂有课,五点半才出校门,陈樾已在门口等她。她穿着裙子不方便跨骑,侧坐在摩托后,下巴搭在他肩头:“他们已经到了?”

陈樾说:“没事,让他等会儿。”

镇子不大,四五分钟就到了。餐馆是本省知名连锁品牌,今年年初才在清林镇开了第一家店,位于青石巷尽头,傍山看谷。室内多竹器竹具,装修相当有民族风,葫芦丝的背景音乐悠悠扬扬。

何嘉树跟顾文思坐在露台上,背靠青山,俯瞰山谷梯田。

何嘉树听见摩托车响,老远看见了陈樾跟孟昀。孟昀尤其亮眼,她穿了件云雀黄的连衣裙,大裙摆在风中飞扬,灿烂得像夏天的阳光。他有点意外,觉得她穿得太漂亮不像个志愿者,像搞街拍的。这些年了,她倒是一点儿没变,仍是喜爱大开大放。

她搂着陈樾的腰,下巴搭在他肩头,跟他讲话;而他在笑。何嘉树有那么一瞬想起学生时代,她一直都这样,喜欢亲昵亲密,任何时候都要贴在一起。

车停在门口,孟昀蹦下来,一路太阳晒得热了,把罩着的牛仔外套脱下来。陈樾接过她的外套,走上露台台阶时,弯腰捞起她的大裙摆提着,直到她上了台阶才放下。

目光对上,何嘉树朝他们抬手打了个招呼,站起身。

孟昀跟顾文思不认识,陈樾介绍说:“这是顾文思。”

孟昀冲她笑了一下,再看何嘉树,给了个礼貌的笑容。何嘉树亦对她微笑,而后移开目光,对陈樾说:“你们这边弄得蛮好的,我看旅游还是有的玩。”

顾文思也说:“空气太好了。我们下午去山里转了一圈,全是花儿,好漂亮。”

孟昀说:“你多跟身边朋友宣传哦,拍点美美的照片,我们这里风景一级棒,人也特别好,就是还没什么人知道呢。”

顾文思说:“放心吧,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知道的。”

顾文思本是不太说话的类型,但孟昀很热情活泼,两人一来一去聊得愉快。女孩讲着话,陈樾点了菜,傣味手抓饭,芭蕉叶包烧牛里脊,铜锅鱼,小炒走地鸡,金雀花炒鸡蛋,豌豆尖,外加一碗苦菜汤,又给两个女孩都点了泡鲁达跟酸角汁。

孟昀听见了,往他身侧一贴,说:“泡鲁达是什么?唔,看着好吃,可两杯喝的怕吃不完呢。”

“这家酸角汁很好喝。”陈樾说,“你两个都尝尝,吃不完给我,好吧?”

孟昀笑:“那好吧。”继续跟顾文思聊天,“那个洗头发超级蓬松,视觉效果头发多出一倍呢,我过会儿把链接发给你。”

顾文思说:“我们还没加微信呢。”

何嘉树看见远处山头上的白色风车,正跟陈樾说着明天想跟他去实地看看风车田,瞥一眼两个正在加微信的女孩。他的微信号估计还在孟昀的黑名单里。

他大方一笑,说:“能把我的号拖出来么?”

孟昀看他一眼,手机操作了几下。

服务员过来上菜。云南菜讲究食材新鲜,植物香料多,菜品一上桌就勾人味蕾。

顾文思道:“看着好好吃啊。”

孟昀给她夹了块芭蕉叶烧里脊,说:“那你多吃点。”

陈樾给她舀鱼汤,说:“晓得让别人多吃,自己跟吃猫食一样,云朵都比你吃得多。”

孟昀立马就拍了下他的大腿。

顾文思问:“云朵是谁?”

“他的小情人。”孟昀扑哧笑,“一只狸猫。”

“你们养猫啊?”顾文思轻叫,“我超级喜欢猫。”说完,嘴巴往何嘉树那儿努了努,“他不喜欢。”

何嘉树吃着小炒鸡,说:“隔三差五地出差,养猫干嘛?”

孟昀跟顾文思说:“养猫是很麻烦呢,都是陈樾管的。猫猫脾气还不好,又傲娇又冷漠,还喜欢炸毛。”

顾文思喝了口酸角汁,说:“嗯,好喝。陈樾不是要读博了吗,猫怎么办?”

孟昀说:“带去上海呀。”

“噢。”

何嘉树说:“你博导没催你提前回学校?”

“没有。”陈樾说,“我跟他讲了这边情况,最早得八月回去。”

顾文思问:“以后还会来西边吗?”

陈樾说:“大概率还是会的。”

何嘉树跟顾文思同时看了孟昀一眼,孟昀一笑:“我工作自由,他去哪儿出差我就跟去哪儿。这边还能给我好多灵感呢。”

“真好。”顾文思由衷地说。

孟昀道:“而且他想做研发,还是有很多时候在上海的。到时候一起逛街。”

顾文思忙点头:“好呀。”

太阳往西边斜去,天空一片粉红。

顾文思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走下露台。陈樾去洗手间,起身前把外套给孟昀,说:“起风了,穿上吧,过会儿着凉了。”

孟昀笑起来,凑他耳边小声说:“那我就要感冒,让你给我剥酸角吃。”

陈樾含了笑:“你不感冒,我过会儿就给你买酸角好不好?回去路上就买。”

“那好吧。”她穿上外套。

他一走,桌上只剩了斜角而坐的孟昀跟何嘉树。空气陷入安静。

何嘉树看了眼天边的粉色晚霞,而后看向她的脸,孟昀整个人在发光一样,这下真是事事遂意的小仙女了。

他微笑:“看样子过得很开心。”

“别跟我讲话。”孟昀不理他,没好气地说,“不是因为陈樾,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

何嘉树看她半刻,笑:“啧啧,看来他对你是宠得没边儿了。也是,喜欢你那么久,不得可劲儿地宠。”

因后面那句话,孟昀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比你早多久。”

孟昀不讲话了。

何嘉树握着水杯,转了一圈,说:“孟昀,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

“军训你晕倒,是他背你回去的。普陀山那天晚上,是陈樾想去找你的,不是我。你生日那张黑胶,也是他刻的。我买的是灯,跟他换了。还有那个投票,是他一个人刷的,不是我买的。但我真以为他喜欢温柔型的,哪里晓得他藏那么深。”

孟昀眼神放空,似乎在慢慢接收信息。他俩异地恋快一年,但这些事陈樾一件也没跟她讲过。这人真是……半点不邀功的。

她忽然心很疼,但她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平定后吐槽:“所以你干了什么,专门跟我吵架了。”

何嘉树低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说:“当初一条短信分手,是我没担当,对不起。”

孟昀没讲话。

记忆中,这是她心底很大的一块伤疤。但到了这一刻,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并不疼痛了,甚至谈不上所谓释然释怀,早就过去了,像一路经过的山川。

她淡淡说:“滚吧你。”

何嘉树听她语气就知没事了,笑一笑:“他会一直对你好,拿你当宝贝的。”

孟昀轻哼一声:“要你说。”两秒后兀自笑了。

何嘉树也笑了。

那晚睡觉时,孟昀挨在陈樾怀里,许久没讲话。陈樾察觉她心里有事,问:“见到何嘉树不高兴?”

孟昀哼一声:“我今天真的想踹他。”

陈樾说:“还因为当初的事?”

“早就不是了。”孟昀想说什么,怕自己流眼泪,不讲了,闭着眼睛贴在他脖颈间,许久了咕哝一句,“你以前是不是偷偷给我占座?”

陈樾愣了愣,轻声承认:“啊。”

“我有那么一点儿记得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秋天的阳光,不热,也不刺眼,桌上还有梧桐树的影子,摇摇晃晃的。感觉很温暖。”

陈樾没讲话。

“我那时候对你有好感的,或许不是很深,但有的。”她想从记忆里为他找一些补偿。

陈樾明白了,说:“我现在知道了,也很开心。真的。”

孟昀却哽咽了:“你读书的时候,每次见到我,都很伤心吧。我好遗憾,为什么那时候——”

“没有。”他拍拍她的后背,“我每次看见你都很开心。真的,尤其是看见你笑,看见你过得很好很快乐的时候。”

暗恋,于一些人来说,是一场兵荒马乱;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卷春暖花开。

“像我上次说过的,这个时候刚刚好。”

她睫毛上沾了泪,说:“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这次是真的。”

陈樾忽就轻笑出一声,孟昀说完自己也笑了出声,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扭过身去。他从身后将她搂住,岔开话题:“星期六带你去山里玩好不好?”

孟昀来了兴趣:“菌子要长出来啦?”

他捏她鼻子:“说了没到时候,还要大半个月。”

“哼。”

陈樾笑:“带你去看花儿。这个时候山里头全是花儿。”

“但我不认识,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哦。”

“没关系,我认识。”

“那你要一个个跟我讲,它们叫什么。”

“好啊”

聊天声渐小,淡去,两人拥被而眠。木窗外夜空墨蓝,一轮弯月。

夜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孟昀翻了个身,往他怀里拱了拱,手搭在他腰上。陈樾朦胧微醒,见她睡颜安详,呼吸均匀;他稍稍拉起被子,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

他这一生过得简单,从没想过要挣多大钱,够用就行;出多大名,不过浮云;就想安静地做事做人,若能尽力帮到困境中的人便是最好。最想要的生活也不过是几菜一汤,与她共享;每晚拥她入眠,醒来再见她香甜睡颜,轻轻将她吻醒,听她懒懒哼笑。然后,阳光洒满了窗台。

都实现了。

那个像日光一样温暖照亮了他单色人生的女孩,终究是走过千山万水,到他枕边了。

周六那天陈樾带着孟昀,孟昀带着吉他,去了山里野餐。孟昀第一次见着春夏之交的山林,漫山遍野的花儿,藤生的矮灌木的乔木的,粉白浅玫淡紫明黄,蓝的橙的,盛大地铺满了整个春天。

他们在山里走走停停,瞧到好景色便就地停下玩耍,没有目的地,哪儿都是风景。

陈樾教孟昀识了几十种山花,孟昀一个没记住,只记住她本就认识的野蔷薇,在一处山壁上,满山的粉色小蔷薇瀑布一般,清香扑鼻。

孟昀说:“我只认识这个,别的都记不住。”

陈樾说:“我们两个,有一个认识就行。”

是周末,山里本有附近城市的游客,但陈樾走了条本地人的小道,一路只有他们俩在深山闲逛。晃荡到下午两三点,烈日当头,晒得人有些热。

孟昀略感困乏,软趴趴地靠在陈樾后背上,耷拉着眼皮,绚烂的阳光从她睫毛和眼睛缝儿里流过。

陈樾骑着摩托车,说:“你先睡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叫你。”

“噢。”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她也醒了过来。短暂小憩后,人已精神很多。她下了车,站在一处小悬崖上,底下是一方青色水潭,翡翠般通透。潭水不深不浅,清澈见底。一条小瀑布从对面山上流淌注入,又从右侧低洼处冲刷过碎石,流入山涧,形成小溪。

水潭的清凉之气浮上来,孟昀顿感清醒。

陈樾问:“想游泳吗?”

“现在?”孟昀一愣,旋即又笑,“好啊,走吧。”她刚要转身,想找个缓坡下去潭边。陈樾拉住她的手,下巴往底下一指:“一起跳下去怎么样?”

孟昀惊讶,笑起来:“看不出来啊陈樾,你这么疯的?”

陈樾只是笑:“跳不跳?”

孟昀走到崖边看,不算太高,四米左右,不到两层楼的高度。但她没跳过,有点害怕,却又莫名激越:“那你要抱我,不然我不敢。”

陈樾说:“当然。”

“疯了。”孟昀看看脚下的潭水咯咯直笑,激动得打抖,“陈樾,我觉得我们两个疯了。会不会明天报纸,一对情侣深山跳水殉情?”

陈樾说:“有我在,死不了。”

“我,我准备一下。”孟昀面对着潭水,拿手拍拍胸口。

“来了。”陈樾说,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到她正对面抱住她,自己背对着水潭,人就朝后倒了下去。

孟昀一声尖叫,被他抱着坠落下去。

她的心像突然从脑后窜出,悬在半空;湖面的风扑过来,带着清新的水汽,失重的那一秒,她瑟瑟发抖,可一瞬间就没了半点害怕。她扑在陈樾身上,“噗通”一声和他一起砸进清潭,溅起巨大的水花。

清凉的潭水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世界瞬间陷入安静;而他没有半刻松手,在水下紧搂住她,很快将她举出水面。她破水而出,重新听到溪水、森林的声响。陈樾头上脸上全是水,在冲她笑。孟昀的心掉落回胸腔,砰砰狂跳。她大笑着蹦到他身上,搂住他脖子亲咬他嘴唇,一直吻到沉进潭水里,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复而钻出水面。

“太好玩了!我要自己跳一次,你在下面接我。”

“好。”

孟昀爬上小悬崖,尖叫着跳进潭里,“咕咚”一响。陈樾迅速钻到水下,将她捞出来。

他们像两条鱼自由徜徉。两人在溪水里玩累了,躺到潭边的大石头上晒太阳。正好有一半树荫投到脸上,遮盖了刺眼光线。

流水潺潺,森林深处传来鸟儿的鸣叫。

有那么许久,他和她什么也没说,就那样躺在石头下吹着山风,烤着太阳。世间安静,只有他和她。

孟昀躺着躺着有些犯困,扭头看陈樾,他闭着眼,呼吸安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无声笑了,也朦胧将睡,眼皮半阖之间,她依稀看见山风吹拂树梢,阳光在树叶的缝隙里跳动,闪烁如星。树荫清凉,光斑在她脸上身上流淌。

她嗅着森林的香气,心底安宁。

有那么一瞬,她不知自己在那儿,好像跋山涉水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有过焦躁闷热汗如雨下的狼狈,身上全是焦灼的水泡、炙烤的伤痕。可她终究是碰到了他,那个像树荫一样清凉安静的男孩,独自默默走了八千里路来到她身边,安抚了她,修复了她。

此刻,陈樾在午睡中,习惯性地和她十指相扣。她侧了个身,贴在他身边安然睡去。

待醒来时,太阳已往西,衣服也干了。不知是晒的,还是吹的,不管。

他们爬上山坡,骑着摩托车回家。

车在山路上穿行,老远看见山谷对面的清林镇,陈樾沿着盘山公路骑行,每隔一会儿就看对面。

孟昀问:“你怎么总往那边望?”

陈樾说:“有次下班经过,看到一个绝美的风景,那时就想带你看。”

山谷对面,白壁灰瓦的建筑群错落分布在山丘上,十分漂亮。但除此之外,并无所谓绝美之处。

陈樾说:“我在找,等它一会儿。”

“它?”孟昀奇怪,“它是什么?”

说话间,陈樾刹了车,停在盘山公路的路侧,落下支架,人坐在摩托上没下来,说:“你看。”

孟昀望着对面的清林镇,眨巴眼睛,问:“看什么呀?”

陈樾说:“反向看日落。”

孟昀一头问号,正要问怎么反向看,这时,镇上一户人家的木窗玻璃一角燃起红色的火光。

她一愣,等了没几秒,那火光缓缓蔓延,燃烧了木窗的六格玻璃;渐渐,那屋子所有的窗户上都燃起夕阳;孟昀回头看身后,太阳落在山峦上,而山谷对面,一个接一个,红色的光如水波荡漾开去,镇上所有的窗户玻璃都反射出夕阳的光芒,仿佛无数个小太阳落在镇上,又如无数红色星子汇成的河流,流淌在青翠的山林之间。

孟昀久久地盯着那盛景,直到夕阳西斜,大面积的火红色开始萎缩,仿佛一摞纸燃烧过后,血红的余烬在黑暗的焦炭之上奔跑。

终于,太阳被那山头遮掩,红色的波光消失殆尽。清林镇仿佛从魔法中走出,回归寂静。

孟昀在晚风中深吸一口气,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个月。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专门留给你的,别的游客都看不到。”

孟昀笑:“我刚准备说这里可以做一个打卡点,搞网络营销呢。”

陈樾说:“哦……那也可以。”

孟昀笑他傻,说:“陈樾同学,是看到美景就想到我了吗?”

陈樾太熟悉她,知道她又要得意了,果然,她道:“说实话,是不是超级喜欢我,喜欢得不行不行了。”

陈樾故意说:“还行吧。”

“诶,做人要诚实。”

“嗯,喜欢。”

孟昀斜他一眼。

陈樾笑:“超级喜欢。走吧?”

“走吧。”孟昀说,“过会儿去市集,我还要吃金雀花。”

“好。”

“还要香茅排骨。”

“好。看看杨梅上市了没有,给你买杨梅。”

“好呀~”

摩托在山路上飞驰,夕阳沉在山头。晚霞铺满天空和大地。

孟昀搂着陈樾,在晚风中穿过斑斓的霞光回家。她下巴搭在他肩上,一抬眼看见头顶是绿意盎然的山核桃树,树梢上日光闪动,前路上一地树荫。

有风吹拂,八千里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的另一篇文《再见李桥》,会直接出版。大概是下个月上市,届时会通知大家~~

《八千里路》的实体书要等明年上半年啦。

然后,

《海上烟火》《西江的船》是明年连载~~作者专栏里有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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