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2011年除夕, 零点时分,陈樾手机滴滴直响,几十条同学的群发短信里没有孟昀。陈樾没给任何人回复。

阖家团圆。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有什么可团圆的。

他洗漱完毕,和被躺下。

若阳的冬天并不冷。陈樾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不甘心就这么睡着,拿出手机看,零点过八分。他闭上眼,把头埋进被子。过了一会儿, 人腾地翻出来, 摸到床头的手机,在黑暗中给孟昀发了条短信:

“孟昀, 祝新年快乐, 梦想成真。陈樾。”

他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闭眼睡觉。过了不知多久, 枕头底下震了一震。孟昀:“谢谢。也祝你新年大吉, 万事如意。”

黑暗中,手机屏幕泛着如豆般的蓝光。他无声微笑,睡得一夜安稳。

开学后,陈樾提前两天到了学校。图书馆人不多, 无需占座。但孟昀再也没来过图书馆。

听何嘉树说, 她借了艺术生的音乐活动教室, 课余时间多半泡在那边。何嘉树还说, 他除夕那晚发了条恭祝新春的短信。孟昀只回了句谢谢,你也好运。很官方。

他推测,孟昀现阶段对他并没有男女方面的喜欢,决定暂不表白, 慢慢对她好,潜移默化地追。

陈樾再也不在左边的座位上放书了。从此那个位置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坐过来,考研的师兄,上自习的师姐。

偶尔在学累了的间隙,很安静的时候,他看着桌面上斑驳的阳光,会想起孟昀手里握着iPod的画面,线的这一端挂在他耳朵里。那时,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耳朵上弹动。

他们班专业课是小班上课,三个女生大部分时间坐在最前排。多数时候陈樾只能看见孟昀的后脑勺。她现在网球也打得勉强过关,不需要他教了。只剩那堂地缘经济学的公选课。

陈樾总是早早去占最后一排的座位。而不愿跟老师混脸熟的孟昀总会选择最后一排,通常会坐在他左边,与他隔着一个空位。

但有一次她来迟了。最后一排桌上扔了一整排占座的书,只剩紧挨着陈樾左手的那个位置。

当时陈樾正在背单词,孟昀叫他:“陈樾,你不嫌挤的吧?”

陈樾抬头,她挑下巴指了指他身边。

陈樾坐在靠走廊的位置,站起身给她让位,说:“你坐吧。”

孟昀进去坐下,说:“我以为你不喜欢跟人挤。”

的确不喜欢。

但你例外。

上课铃响,孟昀翻了本小说看,看到一半合上书,压低了身子和声音,说:“陈樾。”

陈樾正在写高数题,一扭头就怔了怔——他俩隔得太近了,手肘挨着手肘。

她微低着头,抬眸直视着他,漂亮的双眼皮上压出一道深褶,睫毛又黑又长,像乌黑的软扇。

陈樾心跳很快,匆匆垂眼:“嗯?”

“我要睡觉了,过会儿老师点名,你把我推醒。”

陈樾:“嗯。”

她脑袋往手臂上一歪,不动了。

陈樾的手肘还挨着她的手肘,哪怕隔着两层衣袖,他也觉得麻麻的。

书上的数字符号公式开始拆分、飞旋、打转,他不动声色瞥了眼身边的女孩,光线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透亮得似乎能看到极细的绒毛。

他一看她,阶梯大教室就静了音,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学生们的窃窃私语、翻书声、座椅响动声都消失了。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眼神胶在她侧脸上,挪不开,也不想挪开。

她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像梦中的云朵。

那天他和她离得很近,最近的一次。那一节课的特殊意味让这个场景在他心里镌刻,连阳光都镀上了老胶片一般薄薄的金色。

老师没点名,如他所愿,他不想叫醒她。

直到下课铃响,她才醒来,神思还没回到躯壳里,问:“没点名啊?”

陈樾:“没有。”

孟昀脸上印着睡觉的衣服印子,耷拉着眼皮,哼一声:“这老头儿学精了。”

公选课连上两节,常常第一节课点了名,第二节课学生数量便锐减。孟昀捋了捋头发,又从包里翻出iPod,说:“陈樾,再给你听首歌。”

陈樾刚要伸手接耳机,孟昀手一收,问:“你想听吗?”

陈樾窒了窒,尚未回答,她轻轻一抛,耳机丢到他手心。

他微偏头,戴上。

没有前奏,音乐一开始,歌词就滚动出来,一段快速而节奏律动起伏的女声念词——

“忘恩负义不服管教,给你一切不知恩图报,癫狂撕裂乖戾暴躁,

碎碎念念又叨叨,痛斥责骂和吼叫……”女声疯狂发泄着。

一段急速的鼓声弦乐,歌曲转入高.潮唱腔——

“我让你失望让你伤悲,让你人生灰暗让你昼夜后悔——”

重金属音乐从左耳贯穿至右耳,在陈樾脑中盘旋,他被音乐中那强烈的情绪裹挟,在激越中轻轻颤抖。他听出了她对母亲的愤怒。那一瞬,他很想知道她身后的故事。

孟昀一瞬不眨盯着他,而他不与她对视,一曲听完,他缓了十几秒才把耳机摘下来。

孟昀从他的反应里知道了结果,把耳机线卷起来。

陈樾说:“你可以去参加比赛。”

孟昀默了半刻,说:“现在的选秀都是内定、砸钱、走关系,我才不去充数,给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角色当垫脚石。”

陈樾不语,知道她太骄傲,以至于不能承受半点失败。他问:“这歌起名字了吗?”

孟昀摇头:“叫《母亲》太矫情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陈樾说:“《天使》。”

孟昀一愣,立即道:“这个名字好,有反讽的意思。”

陈樾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

孟昀琢磨着名字,眼神放空,盯着桌子出神,说:“嗯,我有了新想法,有几个地方要改改。”她刚要起身,上课铃响,她复而坐下。

老师开始讲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了,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在椅子上左挪右挪,很不安稳。

“我想再改一改。”她手指敲打着桌子,很急促,陈樾并不觉得烦。她却皱了眉,“这老头儿真是,都第二节课了,还不点名。”

陈樾说:“你想逃课了。”

孟昀很直接:“对啊。”

陈樾:“哦。”

孟昀压低声音:“诶,要是过会儿老师点名,你就给我发短信。如果点到我了我还没赶来,你就说我拉肚子溜去厕所了。”

“……”陈樾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老师不会相信吧。”

孟昀把书包塞抽屉里,道:“不信你就把我书包给他看。”

陈樾说:“好吧。”隔几秒,“你过会儿还回来么?”

“万一我没回,你帮我把书包收走。明天上英语课给我。”

陈樾说:“好。”

孟昀说:“谢谢,下次请你喝奶茶。”她一溜儿缩下去,钻下课桌底。她蹲在地上看陈樾,挑挑眉,示意他把腿拿开。

陈樾坐在靠走廊的位置,正在上课也不好站起来,只能贴着座椅靠背往后缩,双腿尽量往侧面移。桌下空间狭窄,孟昀低着头蹲在地上往外挪,像一只小动物。小动物没站稳,忙乱中找平衡,一手抓在陈樾大腿上。

陈樾浑身一个激灵,僵硬,一动不动。

孟昀拿口型说了句“不好意思”,忙松开手,抓住椅子扶手一点一点挪出去,手臂从陈樾的小腿上擦过。她的飞行员外套擦着他的牛仔裤,布料摩挲。

周围几个同学投来一瞥,但都见惯了,不以为奇。孟昀终于从他的腿和前排椅子间挤了出去,蹲在地上猫身走。她的低腰牛仔裤勾在身后,隐隐露出一段雪白带着阴影的浅沟。陈樾心一突,弹开眼神。她溜到后门的台阶处,下了台阶消失不见了。

教室这一角落的隐秘举动很快平息下去,陈樾剧烈跳动的心却没有。

下课了,老师没点名。孟昀也没回来。

陈樾把她书包带回了宿舍。

何嘉树见了,问明缘由后说:“过会儿打篮球,要经过女生宿舍,我带去给她吧。”

陈樾说:“好。”

宿舍四个人去篮球场的途中把书包还给了孟昀。杨谦为了帮何嘉树,借机邀请孟昀去看他们打篮球,她同意了。

上了球场,何嘉树看看场边的孟昀,对舍友们说:“知道怎么办吧?”

杨谦说:“废话。”

“孔雀。”李斯齐说,“先说好了,怎么报答?”

何嘉树:“明天请你们吃海底捞。”

“OK。”

那场球成了何嘉树的个人秀。

杨谦李斯齐徐文礼都把球给何嘉树。陈樾弹跳能力最佳,也一次次把球分给何嘉树。后者表现突出,引得场边女生们一阵阵鼓掌。

陈樾好几次无意看孟昀的方向,观赛的她也是饶有兴致的样子。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当球再一次传到他手里时,他没再传给何嘉树,而是背身拿球,过人,起跳,高高跃起,篮球精准入筐。

他从半空中落下,心跟着一落——孟昀接了个电话,走向人群外边,背对球场。

他突然就不想打了。

他以落地时脚不舒服为由下了球场。何嘉树以为他脚受伤,也退下了场,坐在场边观察他的脚,还给他揉了几圈。陈樾无言。

而孟昀已不见踪影。

何嘉树在人群里寻了一圈,失落地说:“她走了。”

陈樾说:“可能临时有事吧。”

两个男生都是一身的汗,额发湿透。

何嘉树说:“陈樾,你要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陈樾没做声。他想起上次无意在报刊亭某本杂志背面看到最近有个全国校花海选,据说选上的人能接触到一些唱歌演戏的资源。他买了那本杂志,随手扔在宿舍里。李斯齐跟杨谦没注意,但何嘉树看到后去找了孟昀。

陈樾说:“你上次不是去找过她么,好像是什么海选?”

何嘉树叹气:“对啊,但她没反应。上海站投票只有一月截止了,她也不报名。”

陈樾说:“可能……她脸皮薄,怕输吧。”

“我猜也是。那怎么办?”

“不知道。鼓励?”

何嘉树若有所思。

陈樾不知道何嘉树用了什么方法,但一个星期后的电脑课上,孟昀群发给了他一个链接,说:“同学,帮忙投个票,谢谢。”

那时孟昀刚好坐在陈樾旁边的机位上。陈樾点开链接,密密麻麻排满了女孩头像。他用搜索功能很快找到孟昀,只有一百多票,排在第五百多名。

他问:“多少名参加初选?”

孟昀说:“前五十名。”

第一名已经有两三万票了。陈樾质疑:“真的有两三万人给这个人投票?”

“不知道。”孟昀说,“本来不想搞的,何嘉树说试一下也不吃亏。不过照现在看来,我就算拉上全校投票也凑不了两万。”

陈樾盯着页面上下翻了几下,说:“我能刷票,很简单。”

“我去!”孟昀瞪眼。

陈樾垂了垂眼睫,说:“哦。这么做不对吧?”

孟昀忙摆手:“也不是,不是不可以……我是奇怪,你,会做这个?”

陈樾说:“会啊,很简单。”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很意外你‘会’做这个。不是can,是would。”

陈樾问:“怎么就不‘会’?”

孟昀说:“我觉得你是那种很守规则的人,打死也不会破坏规则的。”

陈樾一时无言,忽极淡地笑了一下:“没让你翻.墙,又掐了你的烟么?”

孟昀哼笑一声,说:“是啊。我那时候就想,你这人一点儿不通融,真是少年楷模呢。”

陈樾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因为他不知道下一句该如何接话了。他在她面前总是有些紧张窘迫,无法自如地开玩笑。他说:“你不用拉票了,我给你刷吧。”拉下脸去拉票,也够她受的。

孟昀思索了一下,问:“会不会很明显啊?”

“不会。”陈樾说,“打个比方,几万张票,不会一两天刷完,可以把它们分散在很多天,很多个时间段。”

孟昀愣了,说:“这工作量也太大了吧?”

陈樾发觉失言,囫囵说:“不会。我本来就常用电脑。”

孟昀说:“那我还是要请你吃一顿大餐。”

陈樾一时间没回应,他想了下那个场景。他很想,甚至有点激动,但他也很恐惧,他拒绝了:“不用。”

孟昀打量他,眼神要变得奇怪时,他及时挽回:“何嘉树也会刷,好几个男生都会。我们人多,分配出去,很简单。”

他不看她了,对着电脑加了一句:“你先前说,开演唱会了送我第一排的票。”

孟昀这才笑了,说:“好吧。”隔几秒了认真问,“你真觉得我的歌,以后能开演唱会?”

陈樾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他并不确定。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认为那是很虚幻的。

但正因如此,孟昀欠他的一张演唱会门票就变得犹如薛定谔的猫,永远不会兑现,却也永远不会违约。

他要的,只不过是介于这两者的中间状态。

陈樾不能做得太明显,于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何嘉树票数这件事。何嘉树意识到后,立刻给陈樾和班上几个男生分配了刷票任务,还在网上请了专业刷票团队。但男生们帮了一阵便没再坚持。而专业刷票的太过密集又常被清理。

只有陈樾,自习时间永远开着电脑,隔一会儿就给她刷票。在报名日期截止的时候,她以网络票前十的成绩顺利进入了初选。何嘉树很开心,请所有帮忙的男生吃了饭。

可惜参赛前两天,孟昀忽然皮肤过敏,脸上脖子上全是红疹,根本无法登台露脸,错失资格。

那天在课堂上,陈樾见她整个人散发着低气压,因过敏症在课桌上趴了整整一上午。

陈樾于是很难过。

回宿舍后,他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他用孟昀的信息报名了北京站的海选,并重头开始一个人给她刷票。

北京站是海选最后一站,竞争巨大,之前的五万张票已无法位于前列。页面上每张照片列表背后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刷票团队。

但他一个人,又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为孟昀刷了十三万张。

他不知道如何对孟昀讲,也没办法给她解释这个行为背后合理化的动机,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讲。

孟昀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北京站校花榜网络投票榜的第二十九位,直到组委会打电话通知她,她还一头雾水,以为是何嘉树买的票。

现场预选赛和总决赛在暑假进行,选手在台上回答一些常识问题,随便表演一下才艺——选美么,主要还是看形体、气质和外貌。除了一百位专业评审外,还有五六位由知名导演、制片人、歌手、音乐制作人组成的主嘉宾评审席。

陈樾不知道具体结果如何,他暑假去若阳县下属的清林镇支教了。

只是时不时,他手机里会有何嘉树发来的短信:

“进100了。”

“进50了。”

“进决赛了。”

“孟昀妈妈不让她参赛,晕。孟昀犟着,不肯退。”

又有天下午,他刚下课,发现手机里一条短信,来自何嘉树:“孟昀拿了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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