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有一次,我服下一剂吗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母亲发现了我,医师用注射器将我胃里的毒物抽取出来,当我醒来时,我听到的是自己的哭声。因为我希望睁开眼便可以看到天堂,那是我父亲现在所在之处,而他们救回我只是将我又拉回地狱来。

“你对你的生命毫不珍惜,但我现在却拥有它。”萨琳娜一个月前曾这样跟我说——我那时便知道我被救回的理由了。我想她从那一天起便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感觉到我的生命朝着她的方向伸展!但她已开始拉扯我生命的丝线了。我看到她,在梅尔监狱的夜里,她用纤细的手指缠绕我的生命线,我还感觉得到她小心翼翼地拆解这些丝线。毕竟,要丢掉一个人的生命是一件缓慢且微妙的事!不是立刻就会发生的。

随着时间流逝,那两只手会停止。我可以等待,如同她也可以。

我去梅尔监狱看她。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做什么?她说过将从黑暗中出现——但并没有发生。现在除了去找她以外,我还可以做什么?我身上还穿着外出的服装,因为我一直没换下来。我没有拉铃叫薇格——我不能忍受被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看到天色是这么明亮开阔,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子,随即清醒地拦了一部马车,对着车夫叫喊。我心想着,我很冷静,只是因为一夜没睡,头脑才不是很清楚。

甚至在搭乘马车时,我感觉到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对我说话。那是一只蟾蜍的声音,在我耳边嘟嚷着——那声音说:“对了,这就对了!这好多了!甚至四年过后,这才适当。你真的以为还有别的法子吗?你真的这样以为?你啊!”

那声音似乎很耳熟。也许从一开始那声音便存在了,而我以前对它是充耳不闻。现在我听到它嘶嘶声,我则是沉稳地坐着。那声音说的话重要吗?我满脑想的是萨琳娜。在我想象中,她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垂头丧气——也许,因为某种原因而生病。

我还可以做什么,除了去找她之外?当然,她知道我会回去找她,她一定在等我。

昨晚一夜狂风暴雨,今早却又非常平静。当我到达梅尔监狱的门口,时间还很早。我看到监狱塔楼的顶端被浓雾遮住了,墙上还残留着一道道的白雪,小屋里的工人正将旧炭火自火堆中挖开,并放进新的木头。当我敲门,看门人来应门时,我才想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他的表情很奇怪,“奇怪,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又看到你了!”但之后他想了一下说:“我想是女子监狱派人找我来的,对吧?”他摇着头,“上面一定会狠狠地怪罪下来的,拜尔小姐。一定会的。”

我什么话也没说,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也因我心不在焉,所以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当我走在里面时,觉得这座监狱似乎变了——但那时候,我本就是这么预期的。我以为是我改变了它,是我以及我的紧张情绪感染了狱卒,使他们也很紧张。一个狱卒问我,我有没有文件?他说他不能让我进入监狱,除非我有米尔班克先生签署的文件。以前我来时,从来没有狱卒对我这样说过,所以我看着他,心中慢慢浮现惊恐之感。我心想,他们已决定要将我们分开。

然后,一个狱卒跑过来说:“那是女子监狱的探访女导师,你这笨蛋。你可以让她通过!”于是他们便以手碰帽檐向我致意,打开门锁。当门被锁上时,我听到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

在女子监狱里面也是这样,克雷文小姐在那里招呼我,她神情怪异地看着我,就像门口守卫一样,然后和守卫说一样的话:“他们把你叫来了!真的!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我敢说你一定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样的天气下,你会这么快又回到这里了!”

我无法回她话,只是摇摇头。我们沿着牢房一起走,脚步很快——这些牢房,也似乎非常平静无声,在里面的女囚也显得很奇怪。我开始担心了。我并不是担心管理员的话,因为那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担心是不是仍旧会看到萨琳娜还身陷囚室中,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克雷文小姐说:“你来这里,我想,是想要看一看那间囚室?”

“囚室?”

她点点头,“那间囚室。”我现在才注意到,她的脸都涨红了,而且说话的声音很奇怪。

我说:“我是来看萨琳娜·多丝的。”

听到这儿,克雷文小姐很惊讶激动地掐住我的手臂,“喔!你真的还不知道吗?多丝不见了!她逃走了!从她的囚室里完全消失!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整座监狱没有一道锁被打破或被开启!管理员都不敢相信。那些女人说恶魔来过,将她带走了。”

“逃跑了,不!她并没有这么做!”

“哈克斯比小姐今天早晨也这样说。我们也都这么说!”

克雷文小姐继续像这样说着,我别过身去,害怕地全身发抖,心想:亲爱的上帝,她还是到过薛尼道来找我!我现在不在那里,她一定会迷路的!我必须赶快回家!我必须回家!

然后我又听到克雷文小姐说的话:哈克斯比小姐今天早晨也这样说。

我问她,她们几点发现萨琳娜不见了。

六点,那是她们要进来将女囚叫醒的时刻。

“六点?那多丝何时离开的?”

没人知道。凯曼小姐在半夜时分曾听到一阵骚动,但她说,她仔细察看后,当时多丝还躺在床上睡觉。发现吊床空空的是赫尔夫太太,在六点开囚门时。她们所知道的只是她应该是在昨晚某时逃走的。

昨晚的某个时间。但我整夜都坐着等待,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数,在心里亲吻她的头发,用手轻触她的颈圈,最后终于感觉到她已经在附近了,但却还是失去她的踪迹。

鬼魂把萨琳娜带到哪里了,如果不是来这里和我会合?

我看着克雷文小姐,“我不晓得要怎么办。我不晓得要怎么办,克雷文小姐。我应该怎么做?”

她眨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带你上去,到那间囚室去?我想哈克斯比小姐也在那里,和米尔班克先生一起。”

我什么也没说。她又再拉起我的手臂——“怎么了,你在发抖,拜尔小姐!”然后她带我上塔楼的楼梯。但是到达三楼牢房的门口时,我有些害怕所以请她停下来。整排囚室,就像我们刚刚经过的其他囚室一般,相当怪异,非常安静。女囚们都站在囚室门口,脸靠栅栏——没有激动不安,没有窃窃私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也没有人吆喝她们继续回去工作。当我和克雷文小姐一同出现时,她们转头看着我,其中一个——玛丽·安·库克,对我做了个手势。但我并没有看任何人。我只是跟在克雷文小姐后面步履蹒跚地慢慢走——直走到牢房交接处的拱门,到萨琳娜的囚室。

那囚室的两道大门敞开,哈克斯比小姐和米尔班克先生站在门口,往里面凝视。他们的脸色如此苍白凝重,有好一阵子我还以为克雷文小姐搞错了。我确信萨琳娜仍在里面。我确信她在沮丧和绝望之下,用吊床的绳子上吊自缢了,我来得太晚了。

然后哈克斯比小姐转身看到了我,似乎非常生气地深深吸了口气。但当我开口说话,我脸上凄凉的表情和颤抖的说话声,让她犹豫了一会儿。

我问:“克雷文小姐告诉我的,是真的吗?”哈克斯比小姐没有回答我,只是往旁边移动了些,让我可以自己看清楚里面的景象——在萨琳娜的囚室里,吊床吊在外面,毯子整齐地放在上面,地板扫得很干净,杯子和木盘整齐地放在架子上。

我想我定是尖声大叫了,而米尔班克先生过来搀扶我,他说:“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这件事实在让你太震惊了——我们也是。”他看了哈克斯比小姐一眼,然后拍拍我,就好像我的震惊和讶异让我在他们心中取得极大的可信度。

我说:“萨琳娜·多丝,先生。萨琳娜·多丝!”

米尔班克先生回答说:“这是个教训,拜尔小姐!你对她期望这么大,看看她是怎么滥用你对她的好意。我想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对我们的警告是对的。但是,反过来说,有谁会料到她是如此狡猾?从梅尔监狱逃出去——好像我们的门锁是奶油做的!”

我看着铁门、木门、窗户的栅栏。我说:“从昨晚到今晨,没有人,这个监狱里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离开?或是听到她?”

听到我的话,米尔班克先生看了哈克斯比小姐一眼。她低声说:“一定有人看到她的——这点我们相当确定。一定有人看到她离去,而且帮助她逃走。”她说他们发现了一件斗篷,一双晚上穿的鞋子,都是来自监狱商店。他们认为多丝是乔装成管理员离开监狱的。

我之前看到萨琳娜像把弓绷得紧紧的。我想过她会一丝不挂地出现,遍体鱗伤,浑身发抖,“乔装成管理员?”

最后哈克斯比小姐看似挖苦地说:“不然呢?除非你也像其他女囚一样,认为恶魔将她扛在背上逃走了!”说完她转身背着我,和米尔班克先生低声说话。我还是望着这空荡荡的囚室。我开始觉得我不是脑筋不清楚,而是真的生病了。最后我觉得非常不舒服,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我必须回家了,米尔班克先生。这件事对我而言是言语难以形容地难受。”

他拉着我的手,对克雷文小姐示意,要她送我离开。当他把我交给她时,他说:“多丝都没有对你提过任何事吗,拜尔小姐?任何关于她心中盘算要犯下的罪?”

我看着他,然后摇摇头——这动作让我觉得更不舒服了。哈克斯比小姐仔细地看着我,她说:“当你比较平静以后,我们再找时间谈谈。多丝可能会被抓回来——我们是这么希望!但是不管她会不会被抓回来,当然,我们都会进行调査——我应该说,好几场调査。你可能会被叫来,在监狱委员会前对她的行为举止,加以说明。你可以禁得住这些询问吗?可否再想一想,多丝有没有给过某种暗示——或是某种暗示她逃亡企图的征兆——某种线索,关于可能帮助她或接待她的那个人?”

我说我会再想想,但我那时还是几乎没想到自己。如果我害怕,还是在为她害怕,不是——还没——为我自己。

我扶着克雷文小姐的手臂,开始和她一起行进,经过一整排目不转睛的女囚。在萨琳娜囚室的隔壁,我看到纳什,她缓缓地点头。我的目光自她身上移开。我问:“赫尔夫太太在哪儿?”

克雷文小姐回答说赫尔夫太太因为惊吓而病倒,被监狱医师遣回家中休养。——但我那时身体太不舒服,才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

另一次折磨在此时出现。在楼梯间,下方两间牢房交接处——在我曾等着美丽太太经过,以跑到萨琳娜的囚室,感觉到我的生命飞向她——在那里,我遇到了瑞德蕾小姐。她看到我,似乎十分惊讶,然后便微微一笑,“哇,这可真巧啊,拜尔小姐,看到你在今天这种天气下出现在我们的牢房里!不要告诉我说多丝跑去找你了,而你将她带回来交给我们?”她双臂抱胸,将脚步调整好以站得更稳。她腰上的钥匙向一边滑动,脚下皮靴发出吱吱声。我发觉在我身旁的克雷文小姐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请让我过去,瑞德蕾小姐。”我还是觉得我可能要病了,不然就是即将放声大哭,或是痉挛发作而不支倒地。我心里还是想,只要我可以回家,到我自己的房间里,那么萨琳娜就会从她迷路的地方,被引领到我身边,那我就会好多了。我那时还是这样想!

瑞德蕾小姐看到我紧张的神情,于是往右边微微挪动了一下——但是只有一点点,所以我必须夹在她和白灰墙之间行走,感觉到我的裙子摩擦着她的裙摆。当我经过时,我们的脸孔靠得很近,她也眯起眼睛看着我。

她说:“所以,她人在你那里,或不是?你得知道你的责任是要把她交给我们。”

我已经转过身要离去了。现在,看到她——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摇篮里的一个螺栓——让我再度靠近她。“将她交出来?将她交出来,给你,这里?我希望老天爷会让她来找我——那我也许可以让她远离你!将她交出来?那就像我将一只羔羊,交给拿着刀的屠夫一样。”

瑞德蕾小姐的脸色还是很平静,“羔羊是要被吃的,邪恶的女孩是要被纠正的。”

我摇头,“你真是个魔鬼!我多么同情那些女囚,她们得看着你把囚门在面前关上,我也同情那些必须将你当成模范的管理员们。邪恶的人是你。是你,以及这个地方——”

当我说话时,她的表情终于动了一下,那厚重无睫毛的眼皮抖动了一下。当我吞口水吸气时,她说:“邪恶,是我吗?你可怜那些必须被我关起来的女人吗?你可以这样说,因为多丝已经逃走了。你不觉得我们的锁有什么了不起——也许,你也觉得我们的管理员没什么——当她们将多丝保持得这么整齐、干净,让你去看!”

她可能要捏我或打我耳光了:我吓了一跳,后退

将手放在墙壁上。克雷文小姐站在附近——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道门似的。在她身后,我看到美丽太太已经走到牢房角落的转角处,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我们。瑞德蕾小姐挨着我,将一只手放在她那苍白的嘴唇,去顺顺嘴巴。

“我不知道你跟哈克斯比小姐和监狱首长说了些什么话。也许他们觉得应该相信你,因为你是上流淑女。——我不会这么说,我只会说:就算你骗过了他们两个,你也骗不了这牢房里的其他人。多丝在你对她特别关注之后便逃走,这件事很诡异奇怪——事实上,有点邪恶!如果你被发现在这件事上有任何一点点的牵扯——”她看着那些在一旁看着的管理员们,“我们牢房也关淑女——对不对,美丽太太?喔,对的,我们有方法让淑女觉得梅尔监狱这地方很热情的!”

瑞德蕾小姐说这些话时,她的口气吹到我的脸颊——温热、浓厚、带有羊肉的膻味。我一直沿走道走着,一直听到美丽太太的笑声。

于是我便从她们身边逃开了——从旋转楼梯飞奔下去,经过地面层的牢房,经过五角塔楼。因为我觉得如果再待久一点,她们会找个方法把我永远留下来。她们会把我关在那里,她们会把萨琳娜的囚衣丢给我穿,而萨琳娜则会是一直在外面——迷路、找不到方向、摸索,也不会知道她们把我关在她以前的囚室中。

我逃离了,耳边似乎还可听到瑞德蕾小姐的说话声,脸上还感觉得到她的呼吸,好似一只猎犬的温热鼻息。我逃开了,停在监狱门口,靠着墙壁,用我的手套将嘴巴那苦涩的东西抹干净。

然后,大门守卫和他的伙伴们无法替我叫到马车。路上积雪过多,马车无法通过,他们说我必须等一下,等一会儿扫雪的人就会来清理路面了。但在我的想法里,他们似乎只是在找个理由把我留在那儿而已,让萨琳娜还是停留在迷失方向中。

我想,也许哈克斯比小姐或瑞德蕾小姐在我到达门口之前,已经梢了信息至门房。所以我大喊着让我出去,我不愿留下来——我想我一定比哈克斯比小姐或瑞德蕾小姐更凶,这吓到守卫们了,因为他们让我出去;我跑着离开,还可以看到守卫们从小屋里对着我看。我跑到河堤,循着墙旁那条荒凉的路前行。我看着河面,水流比我还快,但愿我可以搭上一艘船,让我以那般速度逃离这里。

虽然我走得这么急,还是无法很快到家:雪堆挡住我的裙子,让我步履蹒跚,很快地,我便疲惫不堪了。在敏利果码头,我停了下来,转头把手放在我的后腰部——那里剧烈疼痛,好像针刺一样。然后我继续走,一直走到艾尔柏特桥。

在那里我不再注意自己的腰痛,而是看着薛尼道并排的房子。我找寻我房间的窗户,我的窗户在落叶时节便可从外清楚看到。我向上张望,希望可以看到萨琳娜。但窗户没有人影,只有十字形的白色窗框而已。窗子下面是屋子浅色的大门,再下面便是阶梯和灌木,上面覆满了白雪。

而在阶梯上——在阶梯上迟疑不前,好像不知该往上走或往回走的——是个黑色的身影……

那是个身穿管理员斗蓬的女人。

见此,我又开始奔跑。我狂奔,在结了冰的路上一阵踉跄,差点就要跌倒。我狂奔着,空气是如此冰冷刺骨,我的肺似乎都冻成了冰,让我无法呼吸。我跑到房子的栏杆处——那个穿黑斗篷的女子还在那里,她最后终于爬上阶梯,正要将手放在门上——现在,听到我跑过来的声音,她转身过来。她的帽子拉得高高的,紧紧遮住她的脸,当我向她走近时,我看到她抽动一下。当我发出一声叫喊“萨琳娜”——她抽动得更厉害了。她说:“喔,拜尔小姐!”

那不是萨琳娜,完全不是。那是梅尔监狱的赫尔夫太太。

赫尔夫太太,在经过稍早的惊吓和失望之后,我随之而起的想法是,他们派她来把我带回监狱。当她向我走来时,我将她推开,转过身去,步伐不稳想要跑走。但现在我的长裙比以往都要沉重,而且由于冰雪的重量,我觉得我的肺部也很沉重。另一方面,我可以跑去找谁呢?

所以当她继续向我走来,将手放在我身上,我转身抓着她,她搀扶我,我就哭了起来,站在她怀里发抖。在那个时候,这怀抱可以是任何人的。可以是位护士,或是我的母亲。

我最后终于说:“你来,是为了她而来的。”她点点头。然后我看着她的脸——觉得我好像在看着镜子一般,因为她的脸颊在白雪的对照下,显得很黄,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好像哭过或是一直没睡所导致。我那时觉得,虽然萨琳娜对赫尔夫太太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她还是以某种奇怪与可怕的方式,感觉到失去萨琳娜的痛苦;她跑来找我,是要寻求帮助或安慰的。

她是那时使我可以最接近萨琳娜的人。我再次注视房子空洞的窗户,将我的手从她手中抽出。她搀扶着我到门口,我拿出我的钥匙,让她将钥匙插进门锁里——因为我无法拿稳任何东西。我们安静得像两个窃贼,薇格没有出现。房子里似乎还是被我等待了一整晚的咒语所控制,十分冰冷,十分安静。

我带赫尔夫太太到爸爸的书房去,并把门关上。她似乎很紧张,虽然一会儿之后她举起颤抖的手将斗篷扣子打开。斗篷下我看到她的监狱制服,皱成一团,但是她没有戴管理员的女帽,头发披在耳朵旁——棕色的头发,另带几丝灰白色在其中。我把灯点亮,但不敢拉铃叫薇格来生火。我们坐着,没有脱掉外套和手套,但还直打哆嗦。

赫尔夫太太说:“我这样到你住的地方来找你,你会怎么想呢?如果不是我早知道你心地有多善良的话——喔!”她将双手捧住双颊,开始在椅子上轻轻摇晃起来。她大声说话——声音则被她的手套掩盖住了,“喔!拜尔小姐!你一定想象不到我做了什么事!你猜不到,你猜不到。”

现在她掩面哭泣,如同我先前在她肩上啜泣一般。最后她那奇怪的悲伤,让我开始害怕。我说:“怎么了?怎么回事?——你一定得告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我的话,她变得平静了点,“我会的,我想我一定要说出来!喔!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怎么样呢?”她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我,“你去过梅尔监狱?你知道她已经不见了?你知道他们说那是怎么发生的吗?”

现在,我第一次开始惊觉。我突然觉得,也许她知道。也许她知道有关鬼魂的事,有关车票和计划,现在跑来要点钱,来提封口条件或是来戏弄我。我说:“女囚说是鬼魂的缘故,”一听到这儿,赫尔夫太太显得有些害怕——我继续说,“哈克斯比小姐和米尔班克先生,却觉得管理员的斗篷和靴子早就可能被偷走。”

我摇摇头。赫尔夫太太则将手放在嘴上,开始抿嘴咬唇,用黑眼珠瞪着我看。我说:“他们认为有人帮助萨琳娜逃走,某个监狱里的人。但是,喔,赫尔夫太太,为什么会有人想这么做呢?那里没人关心她,别的地方也没人在乎她!从来也只有我对她友善。只有我,赫尔夫太太,而且——”

赫尔夫太太仍然咬着唇看我,然后她眨眨眼,以指节轻轻说出:“小姐,只有你——和我。”

之后她别过脸不敢看我,我说:“我的天哪!”

她说:“你现在终于觉得我很邪恶了!喔!她答应过的,她答应过的——”

六小时前,我靠着窗户对着冷冽的黑夜叫喊着,似乎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就不曾暖和过。现在,我冰冷得像座大理石雕像——冰冷且僵硬,却有颗疯狂跳动的心,觉得它快将我整个人敲得粉碎。我小声地说:“萨琳娜答应你什么?”

赫尔夫太太回答:“她说你会很高兴!你会猜到,却不会透露风声!我以为你猜到了。有时候,当你到监狱探视时,你看着我的眼神好像表示你也知道——”

我马上说:“是鬼魂,将她带走的。是她那些鬼魂朋友。”

但我的话却突然那么令人作呕。我几乎快说不下去。赫尔夫太太听到我的话,她发出一阵友善的感叹声:“喔!如果是它们,如果是它们就好了!但那是我,拜尔小姐!是我帮她偷斗篷和管理员的鞋子,并把它们藏起来!是我陪她一起走的,走过整座梅尔监狱——跟狱卒说那是因喉头肿胀而裹着布的古菲小姐!”

我问:“你陪她走的?”

赫尔夫太太点点头:九点钟。她当时非常害怕,不停发抖。九点?但夜班的管理员凯曼小姐半夜时听到一阵杂音。而她査看时,还看到萨琳娜正在睡觉。

赫尔夫太太低下头,“凯曼小姐什么都没看到,直到我们离开为止,她都一直待在牢房外,然后再向哈克斯比小姐说谎,因为我给了她一些钱。现在,如果多丝被抓到,凯曼小姐也会被送进监牢,而我得负全责,我的天啊!”她感叹着,又开始小声啜泣,双手抱着身体,坐着摇晃起来。

我看着她,试图想要理解她刚刚说了什么,但她的话语却像是某种尖锐或烫手的东西——我无法掌握,我心中只有一种无暇四顾、渐渐扩散的惊惶感。没有鬼魂的帮忙——只有管理员而已。牵涉其中的只有赫尔夫太太不道德的贿赂及偷窃。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快,像瞪大着眼的石雕般坐着。

最后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萨琳娜做这些事?”

赫尔夫太太静静看着我,眼神变得非常清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猜不出来吗?”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发抖,“多丝小姐将我的小男孩带来见我,拜尔小姐!她替我带来我那在天堂的小男婴的消息!她替我带来讯息和礼物——就如同她替你带来你父亲的讯息一样!”我说不出话。赫尔夫太太已经停止哭泣,语调开始变得轻松,她说:“在梅尔监狱里,大家以为我是个寡妇……”

我没说话——只有心狂乱跳动着,而随着赫尔夫太太说出的每字每句,我的心跳更加狂乱——赫尔夫太太却以为我平静凝视她的举动是种鼓励,所以她和盘托出:“梅尔监狱的人认为我是个寡妇,我以前也告诉过你,我曾经做过女仆。那些,小姐,都不是真的。我结过婚,但我先生没死——至少就我所知没有: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我年纪轻轻便嫁给了他,但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过不久,我就又找到另一个男人——一位绅士!——他比我丈夫更爱我。我和我先生育有两个女儿,我将她们照顾得很好,然后我发觉我怀孕了——是那个绅士的,小姐,我是很羞耻地告诉你的。”

但那个绅士最后离开了她,然后她的丈夫毒打了她一顿,把她赶出去,她只好将女儿带在身边,那时她曾对尚未出生的男婴抱持邪恶的想法。所以在梅尔监狱,她对那些谋杀自己亲生婴儿的女子,从未疾言厉色过。只有上帝知道她几乎曾成为她们的一分子!

她颤动着、深吸了一口气。我看着她,仍旧未发一语。

赫尔夫太太继续说:“那时,我的生活困苦,情绪非常低落。但婴孩出生之后,我非常爱他!他是个早产儿,体弱多病。就算只是一点伤害,都会害死他。但是他没死,我那么努力工作全是为了他!至于自己,我一点也不在意。我长时间工作,或在可怕的地方工作,全部都是为了他。”她咽了口口水,“之后——之后他四岁时,还是死掉了。我那时认为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我想,你会知道那种感觉,拜尔小姐,一个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被夺走的感觉。我甚至曾在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地方工作过。即使到地狱里工作,我也不介意了。”

之后她认识的一个女孩告诉她梅尔监狱的工作,因为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份工作,所以薪水相当高,但他们会供应她餐点、一个有生火取暖的房间和一张椅子,那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赫尔夫太太说:“起初,所有女囚看起来都一样——连,连多丝也是,小姐!然后,一个月后,有一天多丝抚摸着我的脸颊问:‘你为何这么忧伤?你难道不知道他正看着你吗?他看到了你在应当快乐时却啜泣,于是他也掩面哭泣起来。’她让我很害怕!我从来没听说过招魂术。我那时并不知道,多丝有怎么样的特异天赋。”

我开始发抖,赫尔夫太太歪着头看我,“没人像我们这么了解多丝的能力对不对,小姐?每次我看到她,她总会帮我的小男孩传达消息。他会在晚上去找她——他现在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几乎要满八岁了!我多希望可以见他一面啊!多丝对我多好啊!我真的很爱她,也尽全力帮助她——包括做出那些不应该的事——你知道我的意思——都是为了他。当你出现时——喔,我当时多忌妒!我简直无法忍受你和她一起的景象!但是,多丝说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帮我那可爱的男孩带讯息给我,同样帮你父亲带讯息给你,拜尔小姐。”

我呆滞得像座石像:“萨琳娜这样跟你说?”

“她跟我说你这么频繁地来看她,是为了获得父亲的讯息。而且在你开始探访女囚之后,我的小男孩来得比以前更勤了!透过她的嘴唇,他亲

吻我。他给我——喔,拜尔小姐,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给我这个,让我带在身旁。”

她用手触碰衣领,我看到她拉着一条黄金做成的项链。

然后我的心揪成一团,大理石般僵硬的四肢似乎终于断裂破碎,我所有的力气、我的爱、我的希望——全都自我身体消失流逝,只剩下一个空荡躯壳。在那之前,听着赫尔夫太太说的话,我还想着:这些都是谎言,赫尔夫太太发疯了,这全是胡扯——萨琳娜会给我个合理解释的,当她最终来找我时!

现在赫尔夫太太将那坠子拉出来,她将它打开,眼眶涌现更多泪水,她的表情又快乐起来。

“你看,”她让我看海伦那撮淡金色鬈发,“天堂里的天使从他那小小的头上剪下来的!”

我哭了出来——我猜想赫尔夫太太还以为我是为了她那死去的小男孩哭泣。她说:“知道他曾经到囚室找过她!想到他曾经在她面前举起那可爱的小手,在她脸颊上亲吻,让她代为传递给我——喔!这让我抱着她都觉心痛!”她将坠子合了起来,收进她衣襟下方,并且拍一拍它。所以在我探访女囚这段日子来,那个坠链,当然一直在赫尔夫太太胸前晃来晃去的。

“多丝小姐最后跟我说,有个方法,但在梅尔监狱的牢房里无法实现。所以首先我必须帮她重获自由,她才可以把他带来。她发誓,她会把他带到我的住处。”赫尔夫太太一定盼了一整晚。萨琳娜对我说过她将会在天亮前出现的……

“你不会认为我帮助多丝小姐,是为了别的原因吧?拜尔小姐!我还可以怎么做呢?如果我不帮她离开——嗯,她说在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很多女士会愿意收养一个没有母亲的小男孩。她这样告诉我,然后哭了起来。她是这么好心、善良——这么好的人!她不应该被关在梅尔监狱!你不是也这样说吗?而且你不是也这样和瑞德蕾小姐说过吗?喔,瑞德蕾小姐!我真的很怕她!我怕她抓到我,因为我接受了来自我宝贝的亲吻。我怕她会因为我对女囚友善而把我调走。”

我说:“萨琳娜原本必须到富勒姆监狱,她是因为你的缘故才留下来的。因为你,她才攻击布尔小姐的——因为你,她才在黑牢中受苦。”

赫尔夫太太再次转头,带着一种令人惧怕的谦逊——她当时只知道如果失去多丝的话,自已会有多难过。她觉得非常难过,但也非常感谢——喔,可怜的布尔小姐受伤时——这真的很令人难过,但又很感激上天,幸灾乐祸真是可耻。

“但现在——”她抬起头,以那清澈、黝黑、毫无心机的眼神看着我,“但现在,走过她以前的囚室,看着里面是另外一个女囚,这会多么令人难受啊!”

我盯着她看。她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她现在有萨琳娜陪伴了,怎么还可以这样觉得?

“有她和我作伴?”赫尔夫太太摇摇头,“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觉得多丝会来找我?她没有来找我!她没有来,完全没有!我坐着等她,一夜没合眼,但她没出现!”

“但是,你们一起离开监狱的!”

赫尔夫太太摇头。她们在大门口就分开,萨琳娜便自己走了。“她说她必须去拿几件东西,那些东西会让我的儿子更容易来些。她说我只要坐着等待就好了,她便会把他带来见我;我坐着等,一夜没睡,最后还以为她们已经将她捉回去了。除了回梅尔监狱看看,那时我还可以做什么呢?但现在,她没有被抓回去,我还是没有她的消息,没有讯号,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很担心,小姐——很替她担心,也为我自己害怕,还为我那可爱的小男孩!我怕死了!拜尔小姐!”我早已起身,靠站在爸书桌旁边,不再看赫尔夫太太。毕竟,她刚刚说的事我无法置信。萨琳娜被关在梅尔监狱,要被她释放解救。但是,我的确曾数次感觉到萨琳娜,在黑暗中离我很近;萨琳娜知道那些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的事,不只是这本日记。赫尔夫太太有她的亲吻——但是,萨琳娜送花给我。她送我她的颈圈、她的头发。我们是精神肉体都合而为一的,我是她相知相惜的另一半,我们是从一个闪亮物质被切开的两半。

我说:“多丝骗了你,赫尔夫太太。她骗了我们俩。但我相信当我们找到她时,她会解释的。我想这其中有我们无法理解的目的。你想她可能去哪里呢?真的没有人会收留她吗?”

她点点头,“所以我来找你,小姐。”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比你知道得还少,赫尔夫太太!”我的声音在静谧中显得特别大声。赫尔夫太太听了之后,有点犹豫,并以有些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拜尔小姐,但我本来就不是来麻烦你的。我是要找这里的另一位女士。”

另一位女士?我再将脸转向她。我想她应该不是指我母亲吧?但她摇着头,眼光愈来愈奇怪。现在就算她嘴中掉出几只蟾蜍或是几颗石头,也不会比她接下来说的话更令我觉得惊恐。

她说:“我来不是要找你,完全不是。我是来找萨琳娜的女仆,露丝·薇格。”我盯着她看。壁炉前的大钟发出了和缓的滴答声——那是爸爸的钟,他以前总会站在前面拿表对时。除了这个声响之外,整个房子完全寂静无声。

“薇格,我的佣人。我的佣人薇格,伊琳娜的女仆。”

“当然,小姐。”她回答——然后,看着我的脸,“你怎么可能不知情?我以前总认为你是为了多丝的缘故才将薇格留在身边的。”

“薇格自已来的,没人知道她打哪里来,没有人知道。”当母亲将露丝·薇格带来家里时,我已经对萨琳娜有特别的想法吗?“为什么将薇格留在我身边,就能帮助萨琳娜?”

“我以为小姐你是因为善良才这样做,让萨琳娜的女仆成为你的佣人,以让自己时刻想到萨琳娜。除此之外,我以为萨琳娜有时候会给你信物,放在寄给薇格小姐的信中。”

“信件。”我开始对这浓雾般的谜团有些理解了。我问,萨琳娜和薇格之间有信件往来?

赫尔夫太太马上说:“一直都有!甚至在你开始进行探访之前就有了。萨琳娜不喜欢薇格小姐到梅尔监狱探监,而且——嗯,我可以了解为什么女主人不想让女仆来这样一个地方见自己。在她好心帮我的小孩之后,帮她送信只是微不足道的报答而已。其他管理员会向女囚的亲友收钱,帮忙传递一些东西——别说是我讲出来的,她们一定会否认,如果你问她们的话!”

其他管理员会为钱而做,但对赫尔夫太太而言,她只希望萨琳娜因为通信而过得较开心。

而且,“信件里面也没有什么伤害性的东西——除了美丽的文字,或者有时只是几朵花。我看过萨琳娜对着那些花哭泣,那时我必须将脸别开,不然也会哭出来。那怎么会伤害萨琳娜?我只是帮她将信件从监狱里带出去。给她信纸会伤害谁呢?——给她墨水,以及一根蜡烛?夜班的管理员也从来没介意过——我会给她一个先令。天亮时,蜡烛早已烧尽。只要小心别留下蜡痕就行了。

“之后,我知道萨琳娜的信件里也开始有给你的讯息,拜尔小姐。她希望送个信物过去,一个她盒子里的信物。嗯!”说到这儿,赫尔夫太太的脸色有点苍白,“你不能说那是偷窃,对不对?我只是帮她拿了样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她的头发。”我喃喃地说。

赫尔夫太太马上说:“那是她自己的东西!有谁会蒙受损失?”就这样那撮用牛皮纸包着的头发被送出监狱,薇格在这里收下它,再将那撮头发摆在我的枕头上,“但一直以来,萨琳娜都说是鬼魂把它摆在那里的。”

赫尔夫太太听到我的话,皱起眉头、将头歪到一边,“她说是鬼魂放的?但是拜尔小姐,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没有回答她。我开始发抖,从书桌走到壁炉前,将额头靠在大理石壁炉板上,赫尔夫太太也从椅子迪身,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们两个欺骗了我们,而你却帮助她们!你,和你所谓的好心肠!”

“欺骗?喔,不,我并不知道——”

我说我了解了,虽然当时,我还不了解一切,并不完全了解。但我当时知道的事情似乎已足够逼死我。我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再低下头。

就在我的额头碰到大理石时,我觉得脖子上的颈圈正拉扯着我,我在壁炉前跳了起来,想用手扯下它。赫尔夫太太看着我,用手掩住嘴巴。我转过身去,继续拉扯着领口,用我那修剪过的指甲在丝绒和扣子上拉扯着。但它就是扯不开——就是扯不开!只是勒得更紧而已。最后我四处张望,找寻可以帮忙的东西——我当时差点抓住赫尔夫太太,压着她的嘴靠近我的喉咙,要她将丝绒咬断——还好我看到爸切雪茄的小刀,我拿起它,开始用刀锋割着颈圈。看到我这样,赫尔夫太太发出一阵惊呼声,她惊叫着说我会伤害到自己的!我会割到自己的喉咙!她尖叫着——刀子便滑了手。我感觉到手指上有血——对我而言,这些来自我冰冷身躯的血却是暖和得令人惊讶。但我也发觉到颈圈终于断裂。我把它丢到地板上,看到它在地越上颤动了一下,变成一个“S”的形状。

然后我让小刀也掉落在地板上,心绪杂乱地站在书桌旁,我撞到桌子,桌上的钢笔和铅笔因而晃动。赫尔夫太太紧张地走来我身边,握起我的手,将她的手帕压上我流着血的喉咙。“拜尔小姐,我觉得你病得很重。让我去找薇格小姐,薇格小姐会让你平静下来。她会让我们两个都恢复平静!你只要请薇格小姐过来,让她跟你说明这整件事。”

赫尔夫太太便这样一直说下去——薇格小姐,薇格小姐——这名字却像锯刀般在我心头切割。我又想到萨琳娜的那撮头发,那一直被放在我枕头上的信物。我想到我的坠链,所以那是薇格趁我睡觉时从房里拿走的。

书桌上的东西还是一直晃动,因为我的臀部撞到桌子。我说:“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赫尔夫太太?她们为什么行事这么谨慎呢?”

我想到橘子花,想到当时被夹在这本书内的颈圈。

我想到这本书,里面有我写下的所有的秘密——我所有热切的情感、所有的爱、我们逃跑的详尽计划……

然后,晃动的钢笔静止。我掩住嘴,“不!喔,赫尔夫太太,不是那个,不是那个!”

她迎向我,但我推开她。我从那个房间,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沉静灰暗的大厅。我叫着:“薇格!”一阵凄惨、嘶哑的叫声,回荡在空荡的屋子里,被另一更沉默的静寂覆盖住。我跑去拉呼唤佣人的呼叫铃,拉扯到铁丝都断掉了。我跑到楼梯口,往地下室里喊叫——下面也是漆黑一片。

我走回大厅,看到赫尔夫太太惊惶地望着我,沾着我鲜血的手帕在她的手指间晃动着。我开始爬上楼,先到客厅,再到母亲的房间、小菠的房间——一间间地呼唤着薇格!薇格!

但没有任何响应,没有其他声音,除了我自己喘不过气的呼吸声,以及我在楼梯上的踩踏和走动声。

最后我到了自己房门口,门房微启。薇格并没有关好它,在她急忙逃走之余。

她拿走了所有东西,除了书本之外;她将这些书从箱子里取出,随意堆在地毯上,用箱子装上从我衣柜里拿走的东西——衣服和外套、帽子和靴子、手套和胸针——那些可以让她变成上流淑女的东西,那些她已经整理好的东西,那些她已经洗净、熨平、折好、收整,可以随时拿走的东西。薇格将这些全拿走——当然,还有我买给萨琳娜的衣服。而且她也拿走了钱、车票,以及写着玛格丽特·拜尔和玛丽安·艾耳的两本护照。

她甚至连那撮头发都拿走了——我已将它梳齐,要夹在萨琳娜头上盖住监狱的痕迹。薇格只留下这本书,让我继续书写。它被她放得很整齐,封面被擦拭得干净——就像是一个能干的女仆在看完菜肴做法后,会将食谱放回原处。

薇格。我再次说出这个名字——我唾弃这个名字,就像是我身体里的毒素,我觉得它正在我体内作用,让我中毒发黑。薇格,对我而言,她到底是什么?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样貌、表情和行为方式。我无法形容,即使到现在也无法形容,她的发色、眼睛的颜色和她的嘴唇——我只知道她长相平凡。但她将萨琳娜从我身边夺走。我心想,萨琳娜哭泣是因为她。

我心想:萨琳娜夺走了我的一生,使她能和薇格共同生活!我现在知道了。不过我那时并不知道。我只以为是薇格欺骗了我,她一定握有萨琳娜的把柄,迫使萨琳娜同意这么做的古怪把柄。——我还想着,萨琳娜是爱我的。所以当我走出房间后,并没有到大厅,赫尔夫太太还在那里等。我跑到狭窄的阁楼楼梯,那道通往佣人房的楼梯。我不记得上次爬这座楼梯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在很小的时候,曾有一个女仆,碰巧看到我盯着她看,便捏住我

让我哭出来。在那之后,楼梯便让我相当害怕。我以前告诉过小菠有个传说中的丑陋怪物住在最顶楼,当仆人回到她们的房间时,她们不是去睡觉休息,而是去当那丑怪物的仆人。

现在我爬上那嘎吱作响的楼梯,我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想,薇格会不会在里面,或者回来找我了?

但当然,她并没有在里面。她的房间冰冷且几乎空无一物——这空荡荡的房间,就像是梅尔监狱的囚室一般,一个空无一物、没有味道的房间。墙壁没有色彩,地板上除了一条破旧不堪的地越外,什么也没有。有个橱架,上面有个洗脸盆、一个擦得光亮的杯子、一张床,发黄的床单扭曲地绞在一起。

薇格留下的东西只有这佣人用的锡制提箱——她来时的随身行李,上面有她名字的缩写,很粗糙地用钉子的尖头刻成的——R.V。

我看着缩写,想象她将这几个字母敲打到萨琳娜柔软的红色心脏上。

但如果她真这样做过,萨琳娜一定是自己将胸口的骨头掰开,让她这样做。萨琳娜一定握着自已的骨头,哭着将它们掰开——就如现在,我将提箱的盖子掀起,看到里面的东西,放声大哭——

一件来自梅尔监狱泥土色的连身衣裙,以及一件女仆的黑色裙装,还有白色围裙。这些衣服纠结在一起,像一对熟睡的情侣,我试着将监狱制服抽出,它却和另一件黑衣纠结在一起,无法被扯开。

这两件衣服可能是被恶意摆在一起的,它们可能是因为匆忙而被随意丢置的。不管怎样,我看到它们所传达的讯息了。薇格没有耍把戏——这只是一个狡猾恐怖的胜利。她有萨琳娜在身边,在我的头顶上。她带萨琳娜经过我的房门,走上那光秃秃的阶梯——这全发生在我坐在微弱烛光中等待的时刻。

当我在漫长的夜里焦急等待时,她们却在这里,躺在一起,轻声交谈——或是完全没有交谈。当她们听到我来回踱步的声音,我痛苦的呻吟与喊叫,便讥笑我——或者,她们感受到了我那热切的思念之情,这股热情便变成她们的了。

但是那股热情一直都是属于她们之间的。每次我站在萨琳娜囚房门口,感觉到我身体对她的渴望时,薇格也可能站在门口看着,将萨琳娜的目光从我身上偷走。我在黑暗中写下的所有字句,薇格之后便会带一盏灯来读,她再将这些字句写给萨琳娜,这些文字便成为她自己的话语。当我躺在床上,因为服用药剂而辗转反侧,感觉到萨琳娜似乎来到我跟前时,那却是薇格,我眼睛感觉到的身影是薇格的影子,和萨琳娜心跳相配合的是薇格的心——我的心却虚弱、不规则地跳动着。

我眼前出现的是这些画面,然后我走到她们躺在一起的床,翻开床单,找寻任何痕迹与抹痕。之后我到橱架上的洗脸盆看看。里面仍然有一些还没倒掉的污水,我用手指捞捞,发现了黑色的发丝,以及另一根接近金黄色的发丝。之后我将脸盆摔碎在地上,水将地板弄湿。我拿起杯子,想要将它也摔碎——但它是锡做的,摔不破,我只能用力敲打直到它弯曲变形为止。我抓着床垫,之后是床,床单我将它们撕成碎片。那撕得碎碎的棉布——我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我服下的药。我撕了又撕,直到床单变成一片片的破布,直到我的手酸痛为止,然后我将布边放在我嘴边,用牙齿来撕扯。我将地板上的地毯撕碎。我打开那只佣人提箱,将里面的衣服拿出来撕得碎碎的——

接下来我还想扯碎自己的衣服、扯自已的头发,如果不是最后我终于气喘吁吁站在窗户旁,将脸颊靠在玻璃上,手抓着窗框,发着抖。在我眼前,伦敦城显得十分宁静洁白。雪还在下,天空的颜色显示大雪似乎还要下一阵子。泰晤士河在那里,还有贝特希树林,再过去左边一点,从楼下我房间窗户的位置看不到的地方——是梅尔监狱塔楼的平钝尖顶。

然后在薛尼道上,穿着深色外套的,是那名警察,他正在执行今天的例行性巡逻。

看到他,我想到一件事——我母亲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我心想:我被抢了,被我自已的佣人抢了!只要让我跟那名警察说,他便会阻止她——阻止她的火车!我要让她们两个被关在梅尔监狱!我会让她们两个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囚房,让萨琳娜重新属于我!

我从薇格的房间跑下了楼梯,到楼下的大厅。赫尔夫太太在那里,来回踱步并不停哭泣——我推开她,打开门,沿着人行道跑,然后我朝那位警察大声喊叫,以一种不像我自己的颤抖声音大喊,那位警察转身朝我跑过来。我牢牢捉着他的手臂,他则观察着我那狂乱的头发,以及惊惶恐怖的脸孔,还有——我全忘了——我脖子上的伤口,这伤口因为我的激动又开始流血了。

我说我被抢了。我家里有两个窃贼。她们现在正在火车上,要从滑铁卢到法国——两个女人,穿着我的衣服!

警察先生以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我家的女仆。她非常狡猾,竭尽所能地占我便宜!另外一个——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我本来要说,是从梅尔监狱逃脱的囚犯!但我倒吸一口冷空气,用手捂住嘴,没说出口。

他们会问我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会有她可以换上的衣服?

为什么钱会准备好,为什么会有车票?

为什么会有一本以假名所登记的、我的护照?

警察等着我将话说完。我说:“我现在不确定,我现在不能确定。”警察往四周看看,我看到他拿起口哨——现在他放下让它挂在链子上。他看着我说:“我觉得你不应该这么困惑地站在街上,小姐。让我送你回家,你可以在你温暖的家中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你看,你的脖子已经受伤,冷空气会让伤口更刺痛。”

他递出手臂让我挽着。我抽出我的手,“你不用过来了,我弄错了——没有抢劫,家里也没有任何奇怪的事发生。”我转过身,从警察身边走开。他快步跟着我,想要拉住我,口中唤着我的名字——却无法真的用手阻挡我。我当着他的面用力关上门,他不晓得要怎么办,我就趁此快步跑进屋里,把门关起来,将门闩拉上,转身以背压着门。

那警察走上前来,拉着门铃,我听到铃声从幽暗的厨房里传出来。然后我看到他被玻璃压得红红的脸,从侧门的玻璃窗朝内张望,看着灰暗的厨房,叫唤着我的名字,之后再叫唤佣人来开门。等了一分钟后,他就走开了,我站在门边再等了一会儿,在地上爬行着,跑到爸的书房里,从窗帘空隙偷偷看出去,看到他还站在大门口。他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在里面写东西,写了一行字,看看表,再看一眼这灰暗的房子。之后他四下看看就走了。

那时我才想起赫尔夫太太,她已经消失无踪了。但当我轻轻走到厨房时,发现门没上锁,心想她应该是从这里离开了。她一定看到我跑向那名警察,捉住他的手臂,向身后的房子比手画脚。可怜的女人!我可以想象她今晚一定会很害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就像她熬夜等待的昨晚,而我,不过是白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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