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到梅尔监狱。这次的探访距离上次只相隔一周,但整个监狱的气氛却完全不一样。好像随着季节变化,那里变成一个更灰暗、严酷的地方了。塔楼变得更高更宽,窗户也缩小了。监狱的气味也变得和上次不同了。地面闻起来像是混着雾气、烟囱烟雾以及莎草的味道;牢房内也仍旧弥漫着一股由粪便壶、脏乱未梳洗的头发、体味与口臭,同时还有瓦斯、铁锈和疾病的味道。通道转弯处的黑色暖气炉开着,让回廊的空气相当不流通。但囚室却还是那么寒冷以至墙壁上凝聚了一层水气,墙上石灰变成一块块突起的凝结物,沾粘在女囚的裙子上。囚牢里有很多咳嗽声、很多忧伤扭曲的脸孔以及冷得颤抖不止的躯体。

这一座建筑物让我无法适应的灰暗面如今更清晰了,现在下午四点便需要点灯了。衬着灰色天空的黑色狭窄小窗、亮晃晃的煤气灯照耀之下的泥土色旗帜、阴暗的囚房,以及房里驼背埋头缝纫或整理毛线的女囚,此般景物让这几座牢房显得更为可怕、古老。就连管理员似乎也受到黑暗的影响而放轻脚步,脸孔也因煤气灯而泛黄,披在制服上的黑色斗篷仿佛由黑影织成。

我今天先被带到监狱的会客室,这是女囚和亲友、家人会面的地方——我想这是监狱里最无趣的地方。她们称这地方是会客室,但这根本称不上是个房间,倒像是兽栏或牛棚。这地方是由一连串分隔狭窄的小室或说凹洞所组成,左右各有一排,中间由走道分隔。当囚犯要会客时,管理员便护送她到其中的一个小室去。囚犯头上会有一个装盐巴的沙漏式定时器,面前则有一个设有铁条的小孔。走道另一边是另排小室——其实不过只是铁网覆盖其上而巳。这里是访客可以站立的地方。那里有另一个定时器,两个同时计算探访的时间。

两排小室之间的走道约有七英尺宽,一个机警的管理员会在走道巡逻,以确保两边之间不会传递任何物品。人犯和访客因为走道的宽度,必须提高音量才能和对方对话——有时这些嘈杂的声音会变得很激烈、很大声。女囚经常必须和她丈夫大声叫喊,让私事被周围的人听到。定时器玻璃内的细盐约十五分钟就会流泻完毕,此时访客便必须离开,女囚也要回到自己的囚室。

梅尔监狱的囚犯一年有四次机会,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和家人亲友会面。

我们沿着两旁设有会客小室的走道行走,我问陪同在侧的管理员:“这已经是他们最靠近彼此的距离了吗?女囚甚至不能拥抱她的丈夫——甚至是摸摸小孩吗?”

今天陪我的管理员不是瑞德蕾小姐,而是一位金发、比较年轻的古菲小姐,她摇头说:“这些是这里的规定。”在这里我已不知听过多少次这句话了。“这是这里的规定。你可能会觉得很严苛,拜尔小姐。但我们一旦让犯人与家人一起,很多东西就会被带进监狱来。钥匙、烟草。连小婴儿都会被教导要在亲吻时把刀片传递给犯人。”我仔细端详我经过的这些犯人,再看看走道另一边的访客们。他们看来不像是为了将小刀或钥匙偷偷带给犯人,才如此渴望拥抱犯人。这些女囚现在的表情,比我之前所见,还要凄楚。一个女人脸颊上有一道像是刮胡刀片所造成的笔直伤疤,将她的头往铁栏杆挤,希望可以更清楚地听到她丈夫的叫喊声。当他问她过得好不好时,她回答说:“约翰,她们会让我好过到哪儿去?”

另一个——赫尔夫太太管辖牢房的劳拉·赛克斯,那个要管理员向哈克斯比小姐陈情的女囚——正和她母亲,一个衣衫褴褛、看似疲累的妇人会面,可怜的老妇人什么都不能做,脸孔快碰到铁丝网时便会缩回去,并开始哭泣。

赛克斯说:“好了,妈,这样不行的。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消息?你和罗斯先生谈过了吗?”但这位母亲看到巡逻的管理员、听到女儿的声音,只是变得更害怕而已。

赛克斯看着母亲大叫一声:“喔!会面时间过一半了,你却把时间哭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下次一定要叫派崔克来,为什么今天不是派崔克?我不要你只是来对我哭。”

古菲小姐注意到我在看女囚,便点点头说:“对这些女子来说,这种场面很难过。有些人根本无法忍受。她们一直等待亲友来看她,每天都在数着想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最后,当她们来到这里时,却反而情绪太过烦乱,叫亲友都不要来了。”

我们开始往牢房方向回头。我问她有没有从未与亲友会面的犯人?她点点头,“有一些。我猜想她们没有朋友或家人,进来这里,似乎也就被遗忘了。我不知道她们出去之后要做什么。科林丝就是这样,伯恩丝、杰琳丝也是。以及——”她正奋力转动锁孔内似乎有点卡住的钥匙,“——以及在E牢房的多丝,我记得。”

她开口前,我已经预知到她将要说出口的那个名字。

之后我没再问什么,古菲小姐带我到赫尔夫太太那儿。像往常一样,我一一探访女囚——起先以一种不好意思的方式看着她们,因为在看过会客室的情形后,我觉得自已对她们来说毫无意义,却可以随时来探望她们,这感觉真是可怕。而且,她们必须和我说话,不然就得安静地待着。到最后她们感激我出现在囚室门口,很开心能和我谈谈生活。很多人,如同我之前说的,过得很不好。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是因为她们透过监狱厚墙和窄小窗子感觉到时序季节的轻微变化——谈话内容很多是关于刑期及何时期满,像是“还有十七个月,拜尔小姐!”以及“我可以减刑一年又一星期了,拜尔小姐!”以及“小姐,你知道吗?再三个月我就服刑期满了。”

最后一句是爱伦·鲍尔说的,她因为让情侣在她所经营的休息室里约会而入狱服刑。自从天气变冷后,我就经常想到她。自从天气变冷后,她看起来很孱弱,并会轻微颤抖,但还没有到达令人担心的程度。我请赫尔夫太太让我进入她的囚室,我们聊了约三十分钟。我看到她的手,我说很高兴看到她的手劲还这么强,身体还这么健康。

她的表情变得有点诡异而且狡猾,“嗯,你不能向哈克斯比小姐或瑞德蕾小姐透露一个字喔!事实上,你一定要原谅我这样的请求,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但事实的真相是,这都要谢谢我的管理员,赫尔夫太太。她从她的餐点分一些肉给我,夜里也给我一条红色法兰绒布条让我围在脖子上。天气变得非常寒冷时,她会帮我在肩膀与胸口抹上一些东西,再帮我搓揉,这样我便会觉得好多了。她对我就像女儿那么好,事实上,她叫我‘妈妈’,她还说:‘我们一定得做好准备,你就快离开这里了。’”

爱伦·鲍尔说话时眼睛闪烁着光芒,然后她拿起那粗糙的蓝色手巾,在脸上摩擦了一会儿。我说我很高兴,至少赫尔夫太太对她很好。

“她对我们大家都很好,她是这监狱里最好的管理员。可怜的女人!她到梅尔监狱的时间还不够长,还没有学会真正的梅尔管理方式。”

我对这话感到惊讶:因为赫尔夫太太看起来是这么地阴郁忧虑,让人无法想象她不久前还在监狱的高墙外,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鲍尔点点头,“是的,赫尔夫太太到监狱——嗯,我想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不晓得为什么像赫尔夫太太这样的女子,会想到梅尔监狱来工作。我从没见过比她更不适合在梅尔监狱工作的人!”

可能就是这一声惊叹把赫尔夫太太召唤来了。我们听到回廊传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赫尔夫太太本人,正巡经鲍尔的囚门。她看到我们便转个方向,放慢脚步,向我们微笑。鲍尔脸色微微变红,“我正在向拜尔小姐说你有多好呢,赫尔夫太太!希望你不会介意。”瞬间,赫尔夫太太的微笑变得僵硬,她将手放在胸口并转头往回廊看去,似乎很紧张。我了解她是怕瑞德蕾小姐人在附近,所以我也没再提起法兰绒和额外的肉片,只是向鲍尔点个头,用手指着囚门。赫尔夫太太将门打开,但她仍旧没看我,对我的微笑也没有表示。最后,为了要让她安心,我说我不知道她最近才来到梅尔监狱。那么在到监狱工作之前,她在哪工作?

赫尔夫太太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将钥匙挂回皮带上,再将袖口沾到的一点白石灰拍掉。她说她一直在别人家帮佣,但先前服侍的女士搬至国外,她不想再到另外一家做相同的工作。这时我们又走在走道上,我问她这工作是否适合她?她说如果要离开梅尔监狱,她将会很难过。我再问,她不觉得这里工作相当繁重?工作时间呢?她没有家人吗?他们一定很难适应她的工作时间。

她接着告诉我,当然,这里的女管理员没一个有丈夫的。她们不是没结婚的老女人、不然就是像她一样的寡妇。“你没有办法同时当管理员,并兼顾一个家庭。有些管理员有小孩,但小孩必须寄养在别的女人家中,而我没有小孩。”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我说:“嗯,也许因为这样,你会是个更称职的管理员。你管辖的牢房内有一百个女囚,全都像婴儿一样无助、仰赖你的照顾和指引。我想对她们而言,你某种程度一定像母亲一样。”

赫尔夫太太终于正眼看我了,只是她的眼睛因帽檐阴影显得漆黑又悲伤。她说:“我希望我是,小姐。”然后又去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石灰。她的手很大,像我一样——一双因为劳动或伤心而变得细瘦有棱角的女人的手。

我没有再继续问赫尔夫太太,而是回头找我想探访的女囚。我去看了玛丽·安·库克,以及艾格妮斯·纳什,那个铸造伪币的女孩,最后,一如以往,我去看萨琳娜·多丝。

我经过她的囚门,但一直刻意不看她——就像我现在一直刻意回避写下她名字一样。经过她囚房时,我将脸转向墙壁,这样就不会看到她了。我想这是个迷信的举动。我想起会客室的情景,现在就好像有个沙漏形的定时器会计算我们的会面时间似的——在我还没准备妥当前,我不要任何一粒盐通过那玻璃瓶。即使我和赫尔夫太太站在囚室门口,我也没多看萨琳娜一眼。只有当赫尔夫太太转动钥匙,然后花了点时间拨弄那串钥匙和皮带,再将囚门牢牢上锁离去后,我才终于抬起头看萨琳娜。

我发觉自己内心无法平静地看着她脸上的任何一个部分。在她帽子的边缘,我看到她那以前很美但现在却黯淡无光的头发。我看着她那曾戴过丝绒项圈的颈子,那被捆绑过的手腕,那说出别的幽灵话语的微斜双唇。我看到这些,这些她奇特生涯的标志似乎就模糊附在她可怜苍白的肉身上,这些标志就像圣人身上的圣痕记号。但改变的不是她——变的人是我,因为最近知道了她的过往而改变。这些事在我身上产生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缓缓改变——就像一滴酒滴入一杯清水,或酵母菌使生面团缓缓发酵一样。

这想法让我望着她时有些颤抖,之后是轻微的恐惧之感。我将手放在胸口上,别过脸去。

然后萨琳娜说话了,她的声音很熟悉而亲切,令我稍感安心。她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看到你经过我的囚室继续往下走。”我走向她的桌子并用手抚摸桌上的羊毛线,我说我也必须去看别的女囚。然后,因为察觉到她移开了目光并似乎有点哀伤,我说如果她希望,我以后会在最后来看她。

“谢谢你。”她说。

当然,她就像其他女囚,宁愿和我说话也不愿被拘禁于沉默之中。所以我们谈的内容,也都是有关监狱的事情。潮湿气候引来了体型硕大的黑甲虫——它们被称作“黑杰克”,她说它们似乎每年都会来。她让我看用靴子跟部踏死十几只甲虫、留在石灰墙上的污迹。她说曾有传言几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捉甲虫当宠物。有人因为太饿,竟把它们捉来吃。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听管理员提过。

我静静听着她说话,点头或做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有问地,而或许我早该问,她怎会知道我坠链的事?我没有告诉她我去了降灵协会,在那里坐了两个半钟头,和别人谈论她,并做了很多关于她的笔记。但现在,看着她,我忘不了之前在报章上读过的事。看着她的脸孔,我就想到报上的肖像画;望着她的双手,我便想到展示架上的蜡模。

我知道我不可能不提及这些事就离开。我希望她可以多告诉我一点关于她以前的生活,“你上次说到你搬去斯德罕之前的一些事。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萨琳娜皱着眉,“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说:“我很好奇。我对监狱里所有女囚的故事都深感好奇,但你的故事——嗯,你也知道,你的故事比别人的还要特殊得多。”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对你而言很特殊,但如果你是个招魂者——如果你生活中接触的都是招魂者,如我一般——就不会这么惊奇了。你应该买份有关招魂的报道,读读里面的广告——那会告诉你我有多寻常!看着那些广告,你会觉得这世上灵媒的数量或许比另一世界的鬼魂还要多。”

她说,在她和姨妈一起的时间里,以及住在霍柏旅

馆的时期,她一点都不特殊。“只有当我遇到布林克夫人,她让我住到她家那时起,我才变得特殊起来,欧若拉。”

她的音量变小,让我得倾身向前才能听清楚。现在,听到她说出那个愚蠢的名字,我不禁脸红。“关于布林克夫人,她怎么改变了你?她做了什么?”

她说自己还在霍柏旅馆时,布林克夫人去找她。“她来找我,我以为她只是一般寻常的客人——但事实上,她受到指引才来找我。她来找我是为了一个特殊目的,而只有我可以帮得上忙。”

布林克夫人的目的是?

萨琳娜闭上眼,再度睁开时,眼睛好像变得更大了些、眼珠绿得就像猫眼。她开始说,口气像是在谈论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布林克夫人想要接触一个鬼魂,她要我放弃自己的身躯,让那个鬼魂使用。”

萨琳娜的双眼迎向我的目光,而我余光瞥见地板上似乎有个跑得很快的黑影。我脑海里马上有个画面,是一个饥饿的囚犯打开那只黑色甲虫的壳,吸出里面的肉,咬着挣扎晃动的细脚。

我用甩头,试图甩掉那画面,继续问:“这就是这位布林克夫人将你留在身边执行降灵把戏的真正原因吧。”

“她把我带进我的宿命。”她回答——我记得很清楚她是这样说的。“布林克夫人让我看见真正的自己,终将出现在她房子里的自己。她带我到灵魂可以找到我的地方。她带我到——”

到彼得·奎克面前!我帮她说出这个名字,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想起审判期间律师们在法庭上怎样说她,我也想起所有质疑她和布林克夫人友谊的论点,“布林克夫人将你带回家,所以,彼得·奎克可以找到你。她带你回家,所以你可以在夜里,悄悄地带彼得·奎克去找她?”

但多丝脸色变了。她似乎很震惊,“我从没带他去找她过,我从来没带彼得找过布林克夫人。布林克夫人来找我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不是他的缘故?那是谁的缘故?——萨琳娜原本不想回答,只是把眼光移开,摇摇头。

“你带她见谁了?如果不是去见彼得·奎克,那是谁?她的丈夫?姐姐?还是她的小孩?”

她将手放在嘴唇,最后才轻声清楚地说:“是她的母亲,欧若拉。布林克夫人的母亲在她还很小时便去世了。她说过她不会离开,还会回来。但她不曾回来过,因为布林克夫人这二十年间都找不到可以带她母亲来找她的灵媒。然后她找到我了。她从她的一个梦里找到我。她的母亲和我面容有点像,我们之间有种一有种相怜之感。布林克夫人看出来了,便带我到斯德罕。她让我穿戴她母亲的东西,让她的母亲藉由我来找她。她的母亲会在黑暗中到来,来一来安慰她。”

我知道,她没有在法庭上说出这些事情,而她应该也花了些勇气才在这里对我说出。她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想应该还有下文,她也似乎有些希望我猜下去。但我猜不出来。我猜不出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就我的想象而言,布林克夫人会在多丝十七岁时,在她身上看出她去世母亲的幽灵,说服灵魂在夜晚去找她,让那幽灵变成可触及的实体,这整件事听起来就很奇怪而且令人不快。

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只是再提出一些关于彼得·奎克的问题,“那么他只会来找你?”

只会找她。他为什么来呢?为什么?他是她的保护人,她所熟悉的鬼魂,控制她的神灵。“是他来找我的,那我可以做什么呢?我是属于他的。”

现在萨琳娜的脸很苍白,只剩一点血色。我也开始感觉到她体内的兴奋之感,那兴奋感浮现,就像是这囚室里酸腐空气的一个特质似的——我几乎起了忌妒心,“彼得·奎克来找你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她摇着头,喔!她要怎么说呢?就像失去自己,把自我从身躯上脱掉,好像自我是件衣服、手套或是长袜。

我说:“听起来很可怕!”

萨琳娜说:“是很可怕,但同时也很奇妙。那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的生活就此改变。我就像灵魂般,从一个无趣的层级升至另一较好的层级。”

我皱着眉头,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怎么向我解释才好呢?喔!她找不出说明的词语。她开始向四周看看,要找个让我了解的方法,最后她看着架子上的某样东西,微笑着说:“你跟我说过灵媒的把戏,就是这个吗?”

她走向我,举起一只手臂,似乎要我捉住她。我不敢,因为我想到我的坠链和笔记本里面的文字。但萨琳娜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温柔地说:“帮我挽起袖子。”

我猜不出她要做什么。我看了看着她的脸,然后很小心地将她的袖子往上挽,直到连手肘都裸露出来。她将手臂转了一下,让我看看她手臂内侧的肌肉——苍白且平滑,因为袖子的关系,所以还有点温热。在我端详她的手臂时,她说:“现在,你必须闭上你的眼睛。”我犹豫了一下便照做,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她可能做出什么古怪事情而十分紧张。但萨琳娜只是掠过我的身体去拿某样东西,在桌上羊毛线堆上的一个东西,之后我听到她的脚步声,知道她到橱架上又拿了一样东西,然后是一片寂静。我保持双眼紧闭,感觉到眼皮不自主地颤动起来。安静的时间愈长,我就愈觉不安。“再一下就好了。”看到我眼皮在抽动,她这么说以安抚我——之后,再过了一会儿,“好了,可以看了。”

我心惊胆跳地睁开眼睛。我想象的画面是她拿了那把平钝的餐刀把手臂划到鲜血直流。但是她的手臂似乎依旧光滑,也没有受伤。她将手臂凑上让我瞧瞧——虽然不如第一次那么近;她让衣服的阴影盖在手臂之上,而之前是将手臂转到光线明亮的地方让我瞧的。如果我当时仔细看,说不定可以看到她手臂上因摩擦后红肿或变粗糙的地方。但她不让我细看。当我还瞪大眼睛时,她举起另一只手,很用力地在她那只裸露的手臂上搓揉。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在她手指不断搓动中,我看到两个字从她手臂上慢慢显现出来,鲜红色的——字写得很不好看,字迹相当轻,但却清楚可辨。

那两个字是:真相。

当字完全出现时,萨琳娜将手臂拿开,看着我问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很聪明的把戏吗?”

我答不出来。她将手臂凑近我,说我一定要摸摸它——当我照做后,她要我舔舔自己的手指。

我很犹豫地举起手,看着我的指尖,似乎有某种白色物质沾在上面——这让我想到乙醚,那个有关鬼魂的东西。我觉得很恶心,无法忍受将它放在我的舌头上面。萨琳娜看到我的表情,放声笑了起来。然后她让我看当我闭上眼时,她拿了什么东西。

是织羊毛袜的木针,以及她盒子里的食盆。她先用木针在自己手臂上划字,再用盐巴搓上便可使这些字以鲜红的颜色显现。

我抓住她的手臂,上面的字体已经比较不明显了。我想起在灵媒报道上读到的事。上面郑重地宣告这个把戏是她超能力的证明——我当时也相信了。“你对来寻求你帮助的那些可怜悲伤的人耍这个把戏?”

萨琳娜收回她的手,慢慢地将袖子推下来,盖上手臂,然后耸耸肩。她说,如果他们没有看到这些,所谓由灵界传来的征兆,他们不会释怀的。如果她只是偶尔在皮肤上抹上盐巴或是在黑暗中放朵花到一位女士的腿上,这难道就会让鬼魂少掉任何一点真实性吗?“我说的那些灵媒,那些登广告的灵媒:他们不会犹豫要不要耍这样的招数——不会,一点都不会。我知道有女灵媒在头发中藏缝针,以在自已身体上写下灵界传来的讯息。我也知道有些男灵媒会自己带纸筒,在黑暗中变换自己的声调。这些伎俩在这行业中一点都不稀奇,有些时候鬼魂会自己去找人,但其他大多时候,它们需要帮忙。”这就是她和布林克夫人一起住之前的生活模式。之后这些伎俩对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在她到斯德罕前,她所有的天赋异禀都只是骗人的伎俩!“之前的我也没有超能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和我通过彼得·奎克发现的自身超能力相比,那些伎俩一点都不算什么。”

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今天的所见所闻,她可能没向任何人提过。至于她正在谈论的那个更伟大的能力——她的特殊性——嗯,我已经感受到一些了,难道不是吗?她这很特殊的能力,让我无法忽略。但她还是有种神秘、无法解释的阴影,一个缺口。

我说——我对席勒先生也说过——我不明白。她那令人惊讶的超能力,让她沦落至梅尔监狱。她说彼得·奎克是她的保护者,但就是因为他,那女孩才受伤,就因为他,布林克夫人才被吓到——惊吓至死!他把她带到这里,还能怎样帮助她?现在她的超能力对她而言还有什么用?

萨琳娜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说——和席勒先生说的一样——“鬼魂自有打算,是我们猜想不到的。”

鬼魂把她送进梅尔监狱,还会有什么打算!“除非它们忌妒你,要置你于死地,让你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分子。”

萨琳娜只是皱皱眉,似乎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意思。她说:“有些鬼魂会忌妒活人,但它们不会忌妒我的,就我现在的情形而言。”她说话时将手放在脖子上,在白色皮肤上搓揉。我又想到降灵会中她脖子上那颈圈,以及绑住手腕的长条丝带。

她的囚室很冷,我开始发抖。我不知道我们谈了多久——我想我们所谈的还远远超过我在这里所写下的——我看向窗户,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暗。萨琳娜还是将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现在她开始咳嗽了,她说我让她说太多话了。她走到橱架前,拿起水罐,喝了一点水,然后又咳起来。

当她咳嗽时,赫尔夫太太走来囚室门口,似乎在端详我们,我才再次发觉自己可能已在那里待很久了,只好勉强起身,向管理员示意放我出去。我看着萨琳娜,说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她点点头,还是在揉脖子,赫尔夫太太看到了,她和善的眼神显得很担心,带我到走道上后,她回到萨琳娜身边,“怎么了?你生病了吗?要不要我请医师过来?”

我站着看赫尔夫太太和萨琳娜,昏暗的煤气灯光落在她们的脸上。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看,是隔壁囚室的纳什,那个铸造伪币的女孩,正站在她囚室门口。“你还在这里啊,小姐?”然后她歪着头指着萨琳娜的囚室,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说:“我以为她已经把你变不见了——她那些鬼怪朋友可能会把你抓走,把你变成青蛙或老鼠。”她害怕地打了个哆嗦。“喔!那些鬼怪!你知道她让它们在深夜里来看她吗?我听到它们到她囚室和她交谈的声音,有时候是笑声——有时是哭泣声。我告诉你,小姐,这世界上所有的囚室我都可以待,除了这间会在深更半夜听到鬼魂声音的囚室。”她又打了个颤,脸部痛苦地扭曲着。

我想她可能是在开玩笑,就像她上次开的关于伪币的玩笑,但现在她并没有笑。我想到克雷文小姐说过的话,就说:“我想这么安静的牢房可能会让女囚不由自主地产生幻想?”

纳什不屑地哼了一声,“幻想?我倒希望可以从鬼怪身上得到幻想。幻想?你在跟我谈幻想之前,应该来我房间里睡一晚当多丝的邻居,看看这是什么滋味。”语毕她回到缝纫的工作之中,嘴里念念有词地摇着头。

我回到走道。萨琳娜和赫尔夫太太还站在煤气灯旁:管理员用手帮萨琳娜将脖子上的手巾围好,轻轻地拍她的脖子。她们没有看我,也许她们以为我已经离开了。但我看到萨琳娜的手放在她现在已用衣服盖上的手臂,上面还有那逐渐消退的红字——真相,我想起我的手指头,便舔了一下。

这时,赫尔夫太太向我走来,要送我离开牢房。我们被劳拉·赛克斯骚扰,她用头抵着囚门大喊着:“喔,你们可不可以帮我向哈克斯比小姐传个话?如果哈克斯比小姐可以让我弟来看我,如果我可以送封信给我弟弟,我的案件一定可以被重新审理的。只要哈克斯比小姐帮我说话,我一定可以在一个月内被释放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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