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天气冷了许多。今年的冬天提早到来,就像爸去世那年一样;我也再度看到这城市进入冬季的变化,就像他卧病在床时的那几个星期一样。街上那些穿着破旧靴子的小贩跺着脚,诅咒着逼人的寒意;马匹站立休息之处,会有一群小孩躲在马的侧边取暖。爱莉丝告诉我,前晚有位母亲和她的三个小男孩在河对岸的街上因饥饿受冻而死亡。阿瑟说他黎明前驾马车行经史传德街时,看到很多盖着毛毯的乞丐瑟缩在门口,毛毯边都结了一道霜。

各式各样的雾也会出现——黄的、棕的、煤灰般的黑雾——这些雾就像从下水道里,诡异地被制造出来后再从路面升起。雾弄脏了我们的衣服,充满肺部,让我们咳嗽,逼近每盏窗户,如果在光线下某个角度仔细看,会看到雾气一直从未密合的窗框渗入屋内。我们也被迫接受下午三四点就天黑的现象,而且当薇格点上油灯时,火焰烧得不太顺,火光也相当暗淡。

现在我的油灯就很昏暗,几乎就像我们小时候晚上所点的灯芯草灯一样昏暗。我还清楚记得那时自己躺在床上数着灯,知道自己是整栋房子里唯一醒着的人,听着奶妈均匀的鼾声,以及史蒂芬和菠希拉偶尔会发出的鼾声或呜咽声。

我认为现在这房间就是我们那时睡觉的房间。这里的天花板上还留有以前吊秋千的痕迹,架子上还有几本以前的育婴室的书本。这里有一本,我看到书背上的书名——那是史蒂芬最喜欢的一本书。书里有栩栩如生的恶魔和鬼魅图片,你必须用力盯着每一张图片,然后很快地将眼光移到一面光溜溜的墙壁或是天花板,你就会很清楚地看到飘浮的鬼魅,虽然颜色和图片本身不一样。

最近,我的心思怎么那么容易就想到鬼魂!

家里很无聊,我只好到大英博物馆找书读——但因为大雾的关系,里面比平常都还要昏暗。两点钟时,有很多人说阅读室就要关闭了。每逢此时,就会有人抱怨和要求点灯,但是我——我当时正在做关于监狱史的笔记——可能是出于无聊,可能是出于任何一个更为严肃的理由——我并不介意。我想如果从博物馆出来时的天空变得灰暗、云层浓厚,那会是件相当不错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条像那时的罗素街般缺乏深度与色彩的街道。我几乎不太敢走上街头,深怕我会变得与路面和屋顶一样灰白、形体消散。

当然,隔着一段距离看雾气会比较浓。我并没有变得模糊不清,而是异常清楚。我身旁似乎罩着个随着我移动的罩子——纱布做的罩子,我看得很清楚,像是仆人在夏天用来防蜜蜂而在蛋糕上盖的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条街上的所有行人都像我一样,很清楚看到自己身边罩着一个纱罩。

之后,这纱罩的想法开始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想我应该走到马车排班的地方,坐车回家,并将车内的窗帘全部拉下。我开始往图腾汉宫路的方向走,看着沿路的门牌和窗子——自我上次挽着爸的手走过这条路至今,路上的商店改变不大,这令我有点悲伤,也有些欣慰。想着想着,我瞄到一个似乎比周围都要来得亮眼的四方形铜牌,驱前一看,上面黑体字写着:“英国国家降灵协会会议室、阅览室与图书馆。”

我记得两年前并没有这面门牌,或许也因当时招魂对我毫无意义可言,所以即使经过也视而不见。我停在门牌前,接着往里走。当然,我不禁想到萨琳娜——书写这名字对我而言还是很新奇。我想,她在入狱前可能来过这里,曾在这条街上和我擦身而过。我记起自已曾在这里街角处等过海伦,在我认识她的头几天。说不定当时萨琳娜就曾从我身旁走过。

这是个奇怪的念头。我看看那个铜制门牌,再看看门把,最后开门进去。

一进去除了道楼梯以外,什么都没有——因为底层是一间店家,所有房间都在二三楼,必须爬楼梯才可以到达。上楼后我看到一小间木板隔间、相当漂亮的办公室,窗户外的木制百叶窗则因为今天的浓雾而全部展开。两扇窗户之间有一幅笔法抽劣的画——扫罗乔装见隐多珥招魂女巫。室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以及一张书桌,桌旁坐着一名拿着报纸的女子和一位男士。那女子的胸口别了只银质胸针,形状是偶尔会出现在墓碑上的交叠双手,男士脚上穿着丝质平底鞋。他们看到我后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那男人说:“楼梯很陡吧!不过真可惜,浪费您爬上来的力气了。您是来看示范的吗?但因浓雾示范已经取消了。”

他看起来很普通、很友善。我说我不是为了示范而来,而只是——这可是千真万确——因为偶然走到门口,出于好奇便走了进来。他们一听,表情不再是抱歉,而是特别地严肃。

那女士点点头说:“偶然和好奇。多么奇妙的组合!”那男士伸出手要和我握手,他是我记忆中见过最文雅的男子,有着修长的手脚。他说:“在这种阻碍会员出席的天气下,我怕这里没有什么会令您感兴趣的东西。”

我问他们的阅览室还开放吗?可以让我使用吗?那男士回答还开放着,我可以用,但是得付一先令。那不是很大的数目。他们让我在书桌的一本簿子上签名——“拜尔小姐。”那男子歪着头念出我的名字。他介绍道那名女子是这里的秘书吉丝凌小姐,他则是席勒先生,这里的馆长。

然后他带我到阅览室,这房间相当简单——像那种小型俱乐部或小学院所附设的阅览室。里面有三或四个摆满了书的书橱,一个书报架,上面挂满了报纸杂志,像是刚洗好还滴着水的衣服。还有一张桌子和几张皮椅,墙上挂着很多幅画,以及一个玻璃门橱柜——那橱柜是个奇怪或者我应该说是可怕的东西,虽然我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我先浏览这些书册,书可以抚平我不安的心情。因为事实上,我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进来,又到底想找什么。但是,在书橱前——嗯,无论这些书是关于任何奇怪的主题,至少我知道如何打开书本并阅读。

所以,我站着浏览着一个个书架,席勒先生则弯下腰和一名坐在桌子旁的女士小声说话。她的年纪相当大了,是阅览室里唯一的读者,戴了一只脏污白手套的手正压在一本摊开的小册子的书页上。她一看到席勒先生,连忙做了个请他过来的手势,“这文章真好!非常有启发性!”她举手,小册子便立刻合了起来。我看到书名,是《自然力》。

眼前书架上,摆满了这类标题的书籍,但当我抽出一两本来翻翻时,这些书给的忠告似乎一点也不稀奇,像是,关于“椅子”,就有作者提出警告,最好不要使用被很多人用过的填充或塞有软垫的椅子,因为这些椅子汇集了影响力,灵媒使用的椅子应该只限于藤质或木制的椅座。我必须一边读这些,一边别过头,以防席勒先生不小心看到我在偷笑。

之后我远离书橱,走向报纸架,看到墙上挂的几幅“莫瑞太太招魂见证,一八七三年十月”的照片,照片上面是一位坐在椅子上、表情平静的女士,后面则有三个若隐若现、身着白袍的人——“杉可、安娜贝尔和奇普”,相框上的说明这样写着。这些东西比书本更滑稽,然后我突然难过地想到:喔!如果爸可以看到这些的话,那该有多好!

我这样想时,觉得手肘被推了一下,一看,是席勒先生。他抬头望向那些照片,“我们对这些相当自豪喔!莫瑞太太的控制力非常强。你有没有看到安娜贝尔衣服上的小地方?看,我们曾经将她领子上的一小块另外用相框装裱起来,但在我们拿到那东西一两周后,它就以灵物的方式,哎,真可惜!——融化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的相框。”

我瞪着他看,他说:“真的,喔,这是真的。”然后走向那个玻璃门橱柜,招手示意我过去,“这些才是我们真正骄傲的收藏品。而且里面,至少,是一些比较长久的证据。”

席勒先生的声音和表情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隔着一段距离看,我以为橱柜里面可能摆满了破旧的雕像或是白色石头。靠近之后,才看到玻璃窗后面的展示物不是大理石,而是由石膏和蜡做成的几个脸孔、手指、脚和手臂的复制物,很多都扭曲变形成奇怪的模样,有些已裂开,或因老旧及光线曝照的关系而变黄。每个复制品都有一张标签,就像那张灵异照片一样。

我再看着席勒先生,他说:“你对这程序很熟悉吗?嗯,这真是最简单和聪明的方法了!灵媒招来灵魂,并在旁放好两个桶子,一桶水,一桶是融化了的液态石错。灵魂依照指示,将一只手或脚或任何东西,先放入石蜡中,然后很快地又放入水里。当灵魂离开后,一个模型便留在水桶里。当然,很少是完整无缺的。而且不是全部的蜡模都坚固到可以再被翻制成石膏。”

我认为,眼前这些东西大部分都非常模糊——只能从一些细微恶心的细节,约略认出那是脚趾或一道皱纹或是一撮眼球上的突出睫毛,但又不完整,或是扭曲,或很奇怪地糊掉,好像被召唤的灵魂在石蜡还热热地附在手脚四肢时,就已离开人世,渐步回到灵界。

“来看这个小石膏,这属于一个小婴灵,你有没有看到它可爱的小手指和凹陷的小手臂?”

我看到了,觉得胃部在翻腾。在我看来,那东西就是个早产的小婴儿,畸形且不完整。我记得小时候有位阿姨生过这种婴孩,大人们是怎样窃窃私语,那些话如何纠缠着我,让我噩梦连连。我将眼光移到橱柜里位置最低、最昏暗的角落,有一个这橱柜中最令人恶心的东西。

那是一个手的模型,一只男人的手——一只蜡制的手,无法以字面解释来称之为手,而比较像是某种可怕肿起的东西——五只膨胀的手指头和一个肿胀、血管浮起的手腕,在煤气灯的照明下,好像沾着水气似的闪闪发光。那个婴儿的石膏手臂已经让我很恶心。这个石膏则令我几乎颤抖,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到上面的标签之后——我真的开始发抖。因为标签这样写着:“灵魂彼得·奎克之手,由萨琳娜·多丝小姐召唤成功。”

我抬头看着席勒先生——他还在对那婴儿的手臂加以说明——而我,虽然不停颤抖,还是不自觉地往玻璃移动。我盯着那突起的蜡模,想起萨琳娜细长的手指,以及她忙于整理监狱长袜的毛线时,上下移动着的纤弱手腕骨。这个对比太可怕了。我突然发觉自己弯腰趴在橱柜前,橱柜玻璃也因为我的呼气而蒙上一层薄雾。我起身挺直腰杆——但我的动作一定太过突然,因为席勒先生随即用手紧捉住我的手臂,问我:“你还好吗?”

阅览室里那位女士抬起头来,用戴着灰白色手套的手捂住嘴。她所读的小册子又合了起来,并滚到地上。

我答道弯腰俯看让我觉得头晕,而且这房间很热。席勒先生搬了张椅子给我,但这令我的脸更接近那个橱柜,于是再度颤抖;坐着阅读的女士稍微起身问我需不需要帮我拿杯水或将吉丝凌小姐找来,我说谢谢她的好意,但我已经好多了,不用麻烦。席勒先生则很平静地看着我,我看到他在看我的衣服和外套。

现在回想起来,当然可能有很多身穿丧服的女士嘴上说着因为偶然以及好奇心,才跨越门槛来爬上楼来;其中可能也有几个会在看过橱柜的展示物后,觉得头晕。当我将目光移到橱柜的石膏模型,席勒先生的眼光和声音变得柔和许多,“它们有点奇怪对吧?但又令人惊奇不已?”

我没有回答,他想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再度说明有关石蜡、水和浸泡四肢的事,之后我心情比较平复了,于是我问:“能将铸制这些模型的灵魂召唤来的灵媒,一定很聪明喽?”

席勒先生听了,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想应该说是有力而不是聪明,若以头脑来说可能不会比你或我更聪明。这些是灵界的事情,所以逻辑是相当不同的。这就是为什么招魂信仰对不信的人而言,似乎是一种低下阶层才会涉及的事。鬼魂不分年纪大小、地位高低,或任何人世间所认定的标准,而人群中所少有的招魂天賦,就像田野中散落的谷粒。我可能会去探访某个地位崇高、对灵界有感应的绅士,但他厨房里擦鞋的女孩或许才是有如此异禀之人。

“来看看这里,做这个模型的基佛小姐,她是个女佣。直到她的女主人因肿瘤而生病,她才知道自己的能力。她被引导将手放在她女主人身上,肿瘤便痊愈了。还有这里,塞恩先生,他是十六岁的小男孩,从十岁开始便开始招魂。我见过三四岁的灵媒,我也见过摇篮里指手画脚的婴儿——拿起笔就写,深得鬼魂喜爱。”

我回头看看书架,毕竟,我很清楚自己为何到那些房间,以及我到底在那里寻找什么。我将一只手放在胸口,头朝向那双彼得·奎克的手。我说,那名灵媒呢?萨琳娜·多丝?席勒先生知道任何有关于她的事吗?

他马上回答:“喔,当然了!你以前是不是听过多丝小姐不幸的故事?”当他说话时,在一旁阅读的女士也抬起头来。

我问:“多丝为什么被关在监狱里?”

席勒先生摇摇头,看起来很严肃。我说以前

的确听说过关于她的事,但我没有想到萨琳娜·多丝是个这么有名的人。

席勒先生说:“有名?可能对圈外人而言,并不有名。但在招魂界里——这国家里的每个招魂者——听到可怜的多丝小姐所召唤的鬼魂时,都会吓得发抖!每个招魂者对她的审判细节都非常清楚;当他们知道审判结果后,也都为她哭泣;他们为她哭泣,同时也是为自己哭泣。法律将我们归类于恶棍和无赖,我们不过是只会‘看手相’和‘其他微不足道的技能’。多丝小姐以什么罪名被控告?侵犯人身和欺诈。这真是中伤毁谤!”

席勒先生说到这儿,脸色微微涨红,他的愤慨让我很惊讶。他问我:“你对多丝小姐被捕和入狱的细节,热不熟悉?”

我说我只知道一些,但想要知道更多。他便一个箭步往书架走,眼睛快速地浏览着一排皮质装订书籍、手指巡着书背,然后从中抽出一册合订本翻开,“这里,这本是《灵媒报道》,我们圈子的几种刊物之一。这是去年的期数,从七月到十二月。多丝小姐是何时被警方带走的呢?”

那名戴着脏污手套的女士说她想应该是八月。我们的谈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还是一直低着头读东西。席勒先生点点头,便开始翻阅那本杂志。一会儿他说:“就是这里,小姐。”

我看着他所指的印刷标题:“呼吁招魂人士陈情,释放多丝小姐,显形灵媒被警方扣押,招魂人士证词不予采信。”下方则是一则简短的报道:报道叙述了在多丝小姐的资助人——布林克夫人位于斯德罕住所私下举行的一个灵性发展灵会中,布林克夫人突然死亡,之后显灵灵媒多丝小姐被捕和扣押。这灵会中要被发展潜能的人——玛德琳·薛斯特小姐,据了解也受了伤。

这场骚动被认为是由支配多丝小姐的鬼魂——彼得·奎克,或是由某个性情低下残暴、假扮彼得·奎克的鬼魂所引起的。

这叙述和我从克雷文小姐、史蒂芬、华莱士太太和萨琳娜本人身上所得知的说法相同。但这篇报道是我第一次看到与她说法符合——将鬼魂列为有罪一方的报道。我看着席勒先生,“我不知道要怎么想。我对降灵术一无所知。你觉得萨琳娜·多丝是被毁谤的吗?”他确信是严重地被毁谤了。我记起萨琳娜所说过的一些事,所以我问:“你真的如此确定?但是不是所有的招魂人士都和你一样确定?是不是有些人并没有那么肯定?”

席勒先生低头说,在某些圈子里,的确有人表示怀疑。

怀疑?怀疑多丝诚实与否?

席勒先生瞪大了眼,然后以一种惊讶和责备的语气,低声说是对多丝小姐智慧的怀疑。多丝小姐是个很有能力的灵媒,但是年纪相当轻。薛斯特小姐甚至更年轻,我记得她只有十五岁,那些暴烈的鬼魂经常附身在这种年轻的灵媒身上。而附在多丝小姐身上的鬼魂——彼得·奎克——有时候真的很暴力。

“多丝小姐太过粗心,竟然将年轻的薛斯特小姐在无人监督下,独自引见给那样的鬼魂——因为她以前就曾在有其他女士出席的灵会中召唤过它。薛斯特小姐还没充分发展的灵力也有问题,谁知道她的能力对彼得·奎克可能不起作用?谁知道那场灵会是不是被某种恶灵入侵?这种恶灵会利用没有经验的人来恶作剧。这些恶作剧事件,并不是我们这种团体所谓的奇迹!没有,从来不是那些奇迹!而报纸从来没有热切地报道过。我想有很多招魂人士——其中一些人对多丝小姐的成就赞赏不已!——却在她最需要他们的祝福时,背叛了多丝小姐。现在,我听说,那个事件让她的心相当受伤。她连我们也不理了——即使是我们这些一直支持她的朋友。”

我静静盯着他看,听他颂扬萨琳娜,听到她被尊称为“多丝小姐”、“萨琳娜·多丝小姐”,而不是“多丝”或“囚犯”、“女人”——嗯,我不知道怎么说,听起来就是很奇怪。听她在那个昏暗的监牢世界里,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是一回事——毕竟那里和我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似乎很虚幻不实。但在这里听到一位绅士说这件事,感觉就完全不同。我最后问:“她那时候真的那么有名吗,审判之前?”一听到这,席勒先生马上紧握双手兴奋地说:“真的!多丝小姐的降灵会真是奇观啊!她当然没有像伦敦的一些灵媒一样有名——像古琵太太、霍姆先生、来自哈克尼的……”

这些人,我都听过。霍姆先生听说可以从窗户漂浮进出,从燃烧的火堆中取出煤炭。古琵太太的身体曾经从高莓区消失,经传送之后再出现在霍柏区,就像是“当她还在购物单上写着‘洋葱’时,就被传送出去?”

“你现在会笑了,你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的能力愈是不可思议,你们就愈留意,然后把这些事都贬为胡说八道。”

席勒先生的眼神仍然很和善。我说:“嗯,您可能是对的。但是萨琳娜·多丝,她的能力不像霍姆先生或是古琵太太那么强,对不对?”

席勒先生耸耸肩说,他对惊人的定义可能与我相当不同。他边说边走向书架,又从里面抽出另外一册合订本——是更早期的《灵媒报道》。他花了一些工夫才找到要的文章,然后递给我看,问我会不会称这个为“惊人”?

这篇文章报道了萨琳娜在霍柏带领的一个降灵会,会里鬼魂在黑暗中摇动铜铃,还从一个纸卷管子里传来低语声。席勒先生再将第二本书册递给我——另一份我已忘记名称的报纸合订本。里面的文章描述了一个私人降灵会中,有看不见的手将花朵折下,并在石板上以粉笔写下名字。更早的文章则报道了一位哀痛的绅士看到出现在萨琳娜裸露手臂上那鲜红的字体——灵界传来的讯息。

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曾经很骄傲地说过的、那段她有过的“美好时光”,但她的自豪神情当时就让我觉得有点悲哀,现在更让我觉得难过。那些花、纸做的管子,以及手臂上出现的字眼——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场俗气的表演,即使这表演是由鬼魂所主导。

多丝在梅尔监狱里就好像女演员回想以前绚烂的表演生涯一般。在这些报纸报道的背后,我觉得我看到的是那职业生涯的真面目:蝴蝶或飞蛾的生涯,到陌生人家拜访的生涯,在一地地间匆忙移动的生涯,以俗丽伎俩换取丰厚报偿、在杂耍剧场表演的生涯。

我想到那开启她职业生涯的姨妈,我想到那位死亡的女士,布林克夫人。直到席勒先生告诉我,我才知道萨琳娜一直和布林克夫人一起住在她的房宅里。席勒先生说这就是为何对萨琳娜的指控——欺诈及施暴——非常不恰当,因为布林克夫人非常仰慕多丝,她给了多丝一个家——“就像是她的母亲”。而且正由于她的悉心照料,萨琳娜的才能得以充分发展。就是在那栋斯德罕地区的房子里,她第一次被“彼得·奎克”附身。

我说,但真是彼得·奎克让布林克夫人这么害怕,以致死去?

席勒先生摇摇头,“对我们而言这也是件奇怪的事,一件除了鬼魂没有人可以解释的事情。哎!无法召唤它们出来,替多丝小姐辩护。”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看着他找出的第一份报纸,上面的日期是多丝被捕的那个星期。我问,有没有后面的报道呢?有没有关于审判、判决,以及她被带到梅尔监狱的报道?席勒先生说当然有。

过了一会儿,席勒先生将这些报道找来给我,并小心翼翼地将之前的合订本收走。我拉了一张椅子在桌子前坐下,离那戴白手套的女士很远,并让自己的目光不会瞄到那陈列石膏的柜子。之后,席勒先生微微一笑,鞠躬告退。我坐下来读。我身上带着笔记本,里面有在大英博物馆找到关于监狱历史的笔记。现在,我翻开至那几页,开始做关于萨琳娜审判的笔记。

他们先审讯薛斯特太太,那个美国妇人、受伤女孩的母亲、华莱士太太的朋友。法庭问她:“你第一次认识萨琳娜·多丝是什么时候?”

她回答:“是七月里在布林克夫人房子里举行的降灵会里认识的。我在伦敦就听人家说她是一个很聪敏的灵媒,所以我想要亲眼看看她本人。”

“那你对她的看法呢?”

——“我一看到就觉得她真的很聪明,她似乎也很谦逊。灵会里有两名相当放肆的年轻男子,我以为她会和他们眉来眼去。但她并没有,我也很高兴。她似乎和我听到人们说的一样。当然,在任何理由下,我不该让她和我女儿发展亲密的友谊。”

“那你为什么鼓励这段关系的发展?”

——“我的理由完全是医疗上的,希望多丝小姐可以对我女儿健康的恢复有所帮助。我女儿已经病了好几年了。多丝小姐让我相信她的情况是源于精神,而不是身体的疾病。”

“多丝小姐曾经在斯德罕区布林克夫人的房宅里照料你女儿?”

——“是的。”

“有多久时间?”

——“两周。我女儿和多丝小姐待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每次一小时,一周两次。”

“这几次她都单独和多丝小姐一起吗?”

——“不是。我女儿会害怕,所以我和她在一起。”

“那在多丝小姐参与的这两个星期内,你女儿的健康情形怎样?”

——“我觉得有好转。但我现在觉得,这好转的现象是多丝小姐引发了我女儿不正常的兴奋感导致的。”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因为在多丝小姐最终对她造成伤害的那个晚上,我看到我女儿的状况就是如此。”

“那是不是布林克夫人病发死亡的晚上?就是一八七三年八月三日晚上?”

——“是的。”

“那个晚上,你不同以往地让女儿单独去找多丝小姐。是为什么?”

——“多丝小姐说服了我,表示我在灵会的出现,会妨碍玛德琳的进步。她声称她和玛德琳之间一定有心灵沟通的通道,而我在那儿阻碍了这些通道的出现。她很会说话,所以我相信了她。”

“嗯,这得由这里的男士们来决定。事实是,你让薛斯特小姐单独到斯德罕。”

——“单独一人。和她一起去的只有她的女侍,以及我们的车夫。”

“薛斯特小姐在出发要去赴多丝小姐的约时,你觉得她的神情如何?”

——“我觉得玛德琳看起来很紧张。我现在觉得,如同我之前所说的,她是被多丝小姐的关注引起不正常的兴奋之感。”

“兴奋?怎么说?”

——“有点得意洋洋。我女儿是个纯朴的女孩。多丝小姐煽动她,让她相信自己具有灵媒的超能力。她说一旦这些超能力开始被诱发,她便会恢复健康。”

“你认为你女儿可能具有这些能力吗?”

——“只要可以解释我女儿的病因,我什么都可以相信。”

“嗯,谢谢你诚实作证,我想这些证词值得我们信任。”

——“希望如此。”

“我相信会的。现在,你已经告诉了我们你女儿去找多丝小姐之前的状况。之后,你什么时候才再看到你女儿?”

——“几个小时之后。我以为她九点就会回来,但到了十点半还没有她的消息。”

“那时你怎么想?”

——“我担心得都要发狂了!我叫仆人坐上马车,去看看她是否安好。仆人回来说只见到我女儿的女仆。女仆说我女儿受了伤,我必须马上去看她。我就去了。”

“到达那栋大宅时,你觉得里面情况如何?”

——“很混乱,仆人在楼层之间跑上跑下,整栋房子灯火通明。”

“你的女儿呢?”

——“我看到她时,喔!她才刚刚醒来,意识还不是很清楚。衣衫不整,脸上和脖子上都有被暴力攻击的痕迹。”

“她看到你时的反应如何?”

——“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还将我推开,并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她被那个小骗子多丝影响才变成这样!”

“你当时有没有看到多丝小姐?”

——“有。”

“她看起来呢?”

——“她似乎有心事。我不会讲,但我知道她在演戏。她跟我说我女儿被一个男性鬼魂欺负,这是我听过最怪诞的事。但我这样说时,多丝的态度变得很粗暴。她叫我闭嘴,然后便哭了起来。她说我女儿是个笨女孩,都是因为她,她什么都没了。那时我才知道布林克夫人心脏病发躺在楼上。我想她大概是在我忙着照顾女儿的时候死去的。”

“你确定多丝小姐是这么说?她的确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

“依你的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不知道。我当时只关心我女儿的情况。但现在,我完全了解。她的意思是玛德琳妨碍了她的计划。她本来要成为我女儿的好友,并把她的每一分钱都挤出来。她怎么可以这么做?我女儿的

情况已经这么糟糕,布林克夫人也死亡了,而且——”

还有一些内容,但我没抄下来。这是来自同一期的报道;下一周的内容中有关于那女孩——玛德琳·薛斯特小姐伤势的报道。法庭三次传唤她,她每一次都情绪激动地哭泣。我不喜欢薛斯特太太,因她让我想到我母亲。但我厌恶她女儿,她让我想到自己。

首先他们问她:“关于那晚,薛斯特小姐,你记得什么吗?”

——“我不确定,我不肯定。”

“你记得你离开家吗?”

——“记得,先生。”

“你记得抵达布林克夫人的住所吗?”

——“记得,先生。”

“到了之后你首先做了什么事?”

——“我和布林克夫人及多丝小姐一起在房间里用茶。”

“布林克夫人那时候看起来如何?健康吗?”

——“喔,是的!”

“你有没有观察到她对待多丝小姐的态度?是冷淡还是不友善,或者有任何不寻常的现象?”

——“就是很友善,她和多丝小姐坐得很近。有时候布林克夫人会握起多丝小姐的手,摸摸她的头发或脸。”

“你记不记得布林克夫人或多丝小姐所说的话?”

——“布林克夫人说我一定觉得很兴奋,我说的确。她说我是个幸运的女孩,因为有多丝小姐来教导我。然后多丝小姐说时间到了,布林克夫人应该留我们俩单独一起。然后布林克夫人就走了。”

“布林克夫人留下你单独和多丝小姐一起?后来呢?”

——“多丝小姐带我到我们平时举行灵会、里面有个樹柜的房间。”

“那房间就是多丝小姐以前举行降灵会,她所谓‘神秘黑圈仪式’的地方?”

——“是的。”

“而那橱柜就是多丝小姐进入恍惚状态时,坐在那里面的封闭空间?”

——“是的。”

“再来发生了什么事,薛斯特小姐?”(证人迟疑了一会儿。)

——“多丝小姐坐在我身边,握起我的双手,说她必须准备一下,便走进那个柜子。她出来时已经脱去上衣,身上只留下一件衬裙。然后她要求我也这样做,只是,不是在橱柜里脱,而是在她面前脱。”

“她要求你要脱去上衣?你认为她为什么这样要求?”

——“她说我必须照做才能让灵力发展进行顺利。”

“你脱去上衣了吗?请别顾忌这里在场的男士们,一定要照实讲。”

——“对,我脱掉了。其实是,多丝小姐帮我脱的,因为我的女侍在另外一个房间。”

“多丝小姐要你拿掉任何珠宝首饰吗?”

——“她要我将胸针拿掉,因为它别住我两件衣服,不取下就没法将外衣脱掉!”

“她怎么处理你的胸针?”

——“我不记得,我的女侍萝苹后来帮我拿回来了。”

“很好。现在告诉我,多丝小姐说服你将上衣脱去之后,你觉得如何?”

——“一开始觉得很奇怪,后来也不以为意了。因为那天晚上很热,而且多丝小姐还锁门。”

“当时房间的灯是明亮或是昏暗?”

——“不是很暗,但也不是很亮。”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多丝小姐吗?”

——“嗯,是的。”

“再来发生了什么事?”

——“多丝小姐再度握住我的双手,然后说有个鬼魂要来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害怕。多丝小姐叫我不要怕,因为那鬼魂是彼得。”

“就是那个被称为彼得·奎克的鬼魂?”

——“对。她说就是我以前在降灵会里就看过的彼得,现在只是来帮忙发展我的潜能而已。”

“那时你就比较不害怕了吗?”

——“不是,我更害怕了。我将眼睛紧闭。多丝小姐说:‘看!玛德琳,他来了。’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似乎有另一个人出现在房里,但我实在太害怕了,所以不敢看。”

“你确定你听到另一个人在那里?”

——“我觉得是这样。”

“再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确定。因为我真的很害怕所以开始哭喊。然后我听到彼得·奎克说:‘你为什么要哭呢?’”

“你确定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声音?不是多丝小姐?”

——“我觉得是另外一个声音。”

“多丝小姐和那个人有没有同时说话过?”

——“我不知道,对不起,先生。”

“你不用觉得抱歉,薛斯特小姐。你很勇敢。请告诉我们,你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记得,先生,有一只手放在我身上。那只手很粗糙很冰冷。”(证人哭泣起来。)

“很好,薛斯特小姐,你回答得很好。我只剩下几个问题要问,你可以回答吗?”

——“我可以试试。”

“很好。你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你身上。那只手放在哪里?”

——“放在我手臂上,先生,手肘的上方。”

“多丝小姐说这时候你开始大哭。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先生。”

“多丝小姐说你当时发生痉挛,她想要安抚你,才会很用力地抓住你的手。你记得吗?”

——“不记得,先生。”

“那你记得这段时间中发生的任何事吗?”

——“直到布林克夫人打开门之前,我什么都不记得。”

“布林克夫人过来。你怎么知道是布林克夫人?那时你已经睁开眼睛了吗?”

——“没有,我还是紧闭双眼,因为我还是很害怕。我知道是布林克夫人是因为听到她在门外叫唤的声音,然后我听到门被打开,又听到布林克夫人的声音,离我非常近。”

“你的女仆已经告诉我们,就在这时候,你对着门外大叫道:‘布林克夫人,喔!布林克夫人,他们要谋杀我!’你记不记得曾这样喊过?”

——“不记得,先生。”

“你确定你不记得曾经说过这些话?”

——“我不确定,先生。”

“请回想你为什么可能说过这些话?”

——“我想不到,先生。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实在太害怕彼得·奎克了。”

“因为你觉得他会伤害你所以害怕?”

——“不是,是因为他是鬼魂而害怕。”

“我了解了。你可以说说当你听到布林克夫人开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了什么?”

——“她说,‘喔!多丝小姐!喔!’。然后我听到她呼喊着母亲,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怎么样奇怪?”

——“声音很薄弱、很尖,然后我听到她砰地一声倒地。”

“再来怎样?”

——“再来我听到多丝小姐的女侍跑过来,我也听到多丝小姐要她一起扶起布林克夫人。”

“你的眼睛这时候是打开的,还是仍旧紧闭?”

——“那时我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有没有任何鬼魂的痕迹?”

——“没有。”

“房间里有没有任何东西,是在你睁开双眼之后才出现的?例如,衣服之类的东西?”

——“应该没有。”

“然后呢?”

——“我试着穿回上衣,约一分钟后,我的女侍萝苹便过来了。她看到我,便开始大叫,我也跟着大叫。然后多丝小姐叫我们安静,帮忙她照顾布林克夫人。”

“布林克夫人倒在地板上?”

——“是的,多丝小姐和她的女侍正试图将她扶起来。”

“你有没有帮她,像她所要求的?”

——“没有,先生,萝苹不让我这样做。她带我到楼下客厅,帮我倒一杯水。接下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我母亲来之后。”

“你记不记得你母亲到时,你有没有和她说话?”

——“不记得,先生。”

“你离开之前,有没有再看到多丝小姐?”

——“我看到她和我母亲说话。”

“她那时怎样?”

——“她在哭泣。”

还有其他证人——几个仆人、被薛斯特太太找来的警察、前来诊治布林克夫人的医生、布林克夫人的几个朋友,但报纸没有足够的空间刊登所有证词,接下来,它刊登的是萨琳娜自己的证词。在阅读她的说法之前,我停顿下来,在心里描绘她被领着走过昏暗法庭的模样。我想,她的头发一定特别灿烂亮丽,因为那里所有男士都穿黑色西服;我想她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她“神情勇敢地面对”——《灵媒报道》这样说。文章说法庭里挤满了想要看她被审讯的人,她的声音很低沉,有时候还会颤抖。

萨琳娜首先被她自已的律师——珊卓克·威廉斯——提问,再由控方律师——海夫·洛克先生继续提问。洛克先生就是那个来过家里晚餐的人,那个我弟弟觉得很好的人。

洛克先生说:“萨琳娜·多丝小姐,你和布林克夫人一起住在她的房宅里将近一年。对吗?”

——“对的。”

“你住在那里的条件是什么?”

——“我是布林克太太的客人。”

“你没有付布林克夫人房租?”

——“没有。”

“你搬到布林克夫人住所之前,住在哪里?”

——“我住在霍柏一家旅社的房间里。”

“你预计当布林克夫人的客人多久?”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完全没有想过你的未来吗?”

——“我知道神灵会引领我。”

“好的。那么是神灵的引领把你带到布林克夫人的身边吗?”

——“是的,是布林克夫人来霍柏的旅社找我,说服我搬去跟她一起住。”

“你为布林克夫人举行个人的招魂仪式,是吗?”

——“是的。”

“你也持续在布林克夫人的房宅里,为其他付钱的客人,举行私人的降灵仪式?”

——“起先我没有收钱。之后灵魂说我应该收。但我从来没有主动要求他们给我任何东西。”

“但你的确有举行降灵仪式,而我相信,习惯上你的访客都会在你的服务结束之后,给你金钱上的礼物?”

——“是的,如果他们想要这么做。”

“你提供什么样性质的服务?”

——“我会为他们请教灵魂。”

“你会怎么做?是不是将自己带入精神恍惚的状态下才可以?”

——“经常是这样的。”

“那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嗯,这就要在事后访客告诉我,我才会知道。但灵魂经常会通过我来说话。”

“而且灵魂也会现身?”

——“是的。”

“你的访客大部分是女士和女孩?”

——“男士和女士都会来找我。”

“你会私下接见男士吗?”

——“不会,从来没有。我只有在女士在场时,才会接受男士参与我的黑暗圈圈。”

“但你会单独接见女士,单独为她们向灵魂请示,请求灵魂的帮助?”

——“是的。”

“这些个别的仪式让你具有左右这些女访客的影响力?”

——“嗯,她们是为了要接受我的感应才来找我的。”

“那,多丝小姐,你的感应是那种性质?”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认为是有益,还是有害的性质?”

——“非常有益,非常奇妙的。”

“而且很多女士都觉得这种感应力对于减轻某些不适或是疾病十分有用。事实上,薛斯特就是这样的一位小姐。”

——“是的,很多和她症状类似的女士都会来找我。”

“比如哪些症状?”

——“像是身体虚弱、精神紧张以及身体病痛。”

“那你怎样治疗?顺势疗法?催眠?惊吓法?性灵的方式?”

——(证人犹豫)“我发现和薛斯特小姐有类似症状的女士常常都在性灵上比较敏感,她们具有特殊的感应能力,只是这些能力需要被引导才能发展。”

“这就是你所提供的特别服务吗?”

——“是的。”

“这包含了什么?搓揉?洗涤?”

——“有某种程度的手部动作。”

“搓揉和洗涤?

——“是的。”

“因为这样你的访客必须脱除身上的一些衣服?”

——“有时候,女生的连身洋装常常碍手碍脚。我想,医师也会要病人这样做的。”

“我想医师不必将自己的衣服也脱掉。”

——“性灵的医疗和一般的医疗所要求的条件不同。”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让我问问你,多丝小姐:你的女性访客之中,我是指来找你来为她们心灵洗涤的女士,她们都很富有吗?”

——“嗯,有些很富有。”

“应该说她们都很富有,难道不是吗?你从来没介绍过不是贵妇人的访客到布林克夫人的住所,你会这样做吗?”

——“嗯,不,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玛德琳·薛斯特,你当然知道,是个非常富有的女孩。所以你想她成为你特别的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一点也不是的。我只是替她感到难过,希望可以帮她觉得舒服一点。”

“我想你让很多女士觉得好多了。”

——“是的。”

“可以告诉我们这些女士的名字吗?”

——(证人犹豫)“我觉得这样做很不适当。这是相当私人的事。”

“我想你是对的,多丝小姐。这是相当私人,事实上,是如此私人,以致我的朋友、你的律师威廉斯小姐找不到任何一位女士来到法庭前,为你的神奇力量来作证。”(证人不语。)

“布林克夫人在斯德罕的住宅有多大,多丝小姐?有多少房间?”

——“我想有九或十间。”

“我相信有十三间。你在霍柏的旅社居住时,共租下几个房间?”

——“一个,先生。”

“你和布林克夫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们的关系是职业上的?还是情感上的?”

——“是情感上的。布林克夫人是寡妇,没有孩子,我是个孤儿,我们之间有同病相怜之感。”

“她也许把你当成女儿?”

——“嗯,也许。”

“你知道她有心脏衰弱的毛病?”

——“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和你提过?”

——“没有。”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死后要怎样处理她的动产和不动产?”

——“没有,从来没有。”

“你花很多时间陪布林克夫人,对不对?”

——“一些时间。”

“她的女仆珍妮弗说你每晚会在布林克夫人的卧房待上一个钟头或更长的时间。”

——“那是我在帮她请示灵魂。”

“你和布林克夫人每天深夜都会花上一小时请示灵魂?”

——“是的。”

“请示某个特定灵魂,是吗?”

——(证人犹豫)“是的。”

“请示的是关于哪方面的事?”

——“我不能讲,那是布林克夫人私人的事情。”

“灵魂没告诉你关于布林克夫人衰弱的心脏或遗嘱?”(现场民众传出笑声。)

——“完全没有。”

“在布林克夫人死亡那晚,你对薛斯特太太说薛斯特小姐是个愚蠢的女孩,而且因为她,你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

“你是指薛斯特太太在法庭说谎了?”

——“不是,我只是说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我当时很难过,因为我以为布林克夫人去世了。我觉得你现在用那件事来讥笑我,实在非常残酷。”

“布林克夫人可能死亡,让你觉得很可怕?”

——“当然。”

“她为什么死亡?”

——“她的心脏衰弱。”

“但是薛斯特小姐做证说布林克夫人死前两到三小时,都还非常健康平静。她似乎是在打开你的房门时,身体才变得不适。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惊吓?”

——“她看到薛斯特小姐痉挛病发,她看到一个鬼魂很粗暴地对待薛斯特小姐。”

“她没有看到你扮成鬼魂的样子?”

——“不,她看到彼得·奎克,那个情景吓到她。”

“她看到彼得·奎克先生——坏脾气先生,也许我们应该这样称呼它。你在降灵仪式里常常召唤的灵魂就是彼得·奎克先生?”

——“是的。”

“事实上,它就是你从今年二月到布林克夫人死去,这半年以来,在星期一、三、五晚上,以及其他时间在私人仪式中为个别的女士请示时,所召唤的灵魂?”

——“是的。”

“你现在可以帮我们召唤奎克先生吗?”

——(证人犹豫)“我没有适当的设备。”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一个橱柜。而且房间必须很暗。不行,这里不能做。”

“不能做?”

——“不行。”

“那奎克先生相当害羞喽?还是他怕要替代你,坐在辩护席上。”

——“它不会出现在这么不具灵性的地方。这令人反感的房间,没有任何灵魂会愿意出现。”

“那真可惜,多丝小姐。因为如果没有彼得·奎克先生来帮你作证,证据对你是相当不利的。一位母亲将身体孱弱的女孩交到你手中,而那女孩不但没有复原、持续忧愁,还被以很怪异的方式对待——怪异到你只不过将手放在她脖子上,便让你的恩人——布林克夫人,惊吓过度而死亡。”

——“你完全说错了,薛斯特小姐只是被彼得·奎克吓到了,她自己是这样说的。”

“在你的影响下,她告诉我们她所相信的事。我相信她是惊吓过度、太害怕了,才会大喊你想要谋杀她!这相当棘手,对不对?我想你当时应该正试图以任何粗暴的方式使她闭嘴,避免引来布林克夫人,因为引来布林克夫人后,她就会看到你身穿鬼魂长袍,也会知道你一直都在欺骗她。但是布林克夫人还是过来了。那可怜的女士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那让她伤心欲绝——便在极度忧伤的情况下,呼喊起自己早已去世的母亲!然后她也许想起了每天晚上彼得·奎克怎么来找她,他又是怎么称赞你、赞美你,说你是她期待但不可得的女儿,要她给你些礼物和金钱。”

——“不!不是这样的!我从未带彼得·奎克找过她。而她给我东西,纯粹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她爱我啊!”

“然后她可能又想到那些来找你的女士们。以及你如何成为她们那特别的朋友,对她们花言巧语,并在她们身上激起——以薛斯特太太的话来说——不正常的兴奋之情。还有你如何从她们身上获得礼物、金钱与好处。”

——“不!不!那完全不是真的!”

“我说这是真的。不然你怎么解释为什么你会对薛斯特小姐那样的女孩感兴趣?一个年纪比你小的女孩,社会地位比你高,非常富有,身体不是很健康。一个脆弱容易受伤的女孩?你对她感兴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是金钱上的原因?”

——“我的动机是最高尚、最纯粹、最灵性的那种:我想要帮她发展可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只是这样而已吗?”

——“是的。不然会是什么?”

这时从观众席上传来几声叫嚣和嘘声。萨琳娜告诉我的是真的:报纸起先把她捧得像维护自我信仰的战士,但随着审判的进行,对她的同情也渐渐减少。这篇文章在开头还以一种替萨琳娜抱不平的气愤口吻问着:“为什么没有一位高贵的女士,在经历了多丝小姐的方法后,愿意告诉大众她们的经验?”但这个问题在洛克先生审问提出时,听起来便完全不同。

然后是文希先生——萨琳娜住在霍柏旅社时的老板——的证词,“我老觉得她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孩。”他说她很“狡猾,擅长激起人的忌妒心、容易发怒”。

最后是张引自《潘趣》报上的漫画。画中一名长相精明的灵媒正在从一个看似胆小羞怯的女孩颈上取下珍珠项链,图旁边有一句话:“那胆小的女孩问道:珍珠项链真的必须拿下来吗?”而漫画的标题为“没有催眠成功的感应力”。这可能是在萨琳娜脸色苍白地站着听判时所画的,也有可能是在她被铐上双手入监时,或者是当瑞德蕾小姐举起剪刀,她坐着发抖时所画的。

我不喜欢这幅漫画,因此抬起头来,却和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女士四目相对。当我做笔记时,她一直坐在那里读着《自然力》。我想我大概在那里待了两个半小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现在,看到我抬起头来,她微微一笑。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位这么用功的女士。她相信这房间有一种可以让人奋发学习的氛围。她喵瞄我眼前的书,“我想你一直在阅读关于可怜的多丝小姐的事。她的故事令人感叹。你要为她辩护吗?我以前就经常到她的黑圈聚会。”

我看着她,几乎笑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现在走在街上,拍拍任何人的肩膀,说出“萨琳娜”这个名字,他们都能告诉我一些奇怪的事实或我还不知道的事,某些梅尔监狱的大门关上后,便不再提起的、尘封许久的历史。

那女士看到我的表情后说:“是的,我参加过斯德罕的降灵仪式,好几次看到多丝小姐进入催眠状态,我也看过‘彼得·奎克’——甚至感觉到他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感觉到他亲吻我的手指。

“多丝小姐是这么温柔的女孩。你不可能见过她而不仰慕她。布林克夫人将她介绍给我们,她会穿上一件简单的洋装,金色的头发全都放下,和我们一起坐着祈祷一阵子。有时连祈祷都还没开始,她就会进入恍惚状态。你很难察觉她还在不在,只有在她开口说话时,你才会知道,因为那时候说话的声音就不是她的了,而是属于另一个鬼魂的。我曾从萨琳娜的口中听到我祖母说话的声音。她叫我不要悲伤,而且她爱我。”

我问,多丝会不会将那样的消息,带给房间里的所有人?

那位女士说:“她会一直传递讯息直到声音变微弱或是太激动。有时候鬼魂会挤在她四周——鬼魂,你知道,总是不太有礼貌的!——那会让多丝小姐很快疲累。然后彼得·奎克会来,将这些鬼魂赶跑——当然,他有时候会和它们一样吵闹。多丝小姐会叫我们快将她放进橱柜,她说彼得来了,如果我们不赶紧将她放进橱柜里,他会害死她!”

她说“她的橱柜”时,仿佛在说“她的脚”、“她的脸”、“她的手指”一样寻常。当我问她时,她很惊讶地回答:“喔,但每个灵媒都会有各自的橱柜,这就是他们召唤灵魂的地方!”

灵魂不会出现在光亮的地方,因为光线会使它们受伤。那女士说她见过特制的木质橱柜,上面还有几道锁,但多丝的橱柜只是在墙壁一挖空处、摆个隔间的屏风,屏风前再挂两片厚重不透光的布帘而已。多丝会坐在布帘和屏风之间,而当她身处在那个黑暗空间时,彼得·奎克就会来找她。

“他来?怎么来?”我疑惑地问。

“当他来时,萨琳娜会叫喊,参与降灵仪式的人就会知道他已经来了。对萨琳娜而言,那并不是很愉快的过程,因为她必须将自己的灵力全部让予他使用,这令她痛苦不堪。彼得·奎克是个粗暴的幽灵,一直都是。当他来时,萨琳娜就会大声地叫喊,他就会在布帘前面现身。一开始比一滴乙醚还要小。但这一小滴会慢慢变大、动来动去还会拉长,直到和布帘一样高,而且它还会逐渐地显现出一个男子的面貌出来,直到最后,一个长胡须、向你鞠躬作揖的男子便出现在你眼前。这是我所见过最奇妙、最古怪的事了,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过他,而且看过很多次了。他一开始总会谈降灵术。他会告诉我们新的时代就要来了,到时所有的人都会了解降灵术,而所有灵魂都将在大白天里,在城市中游荡——这是他说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彼得·奎克很爱恶作剧。你会看到他四处张望——房间里有一小盏灯,是磷化灯,那是幽灵可以忍受的光度。他会四处张望。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他在找漂亮的女人!他会靠得很近,问她要不要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呢?他还会带她站起来,在房里走动,之后他会亲吻她。不然就是送她们礼物或调戏她们。他从来不理会男士。他曾经捏痛一位男士,或是拉扯他们的胡子。我也看过他一拳打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力道之大还让那个人流血了。”

那女人放声笑了出来,脸也因为兴奋而发红,她继续说:“彼得·奎克这样持续大概半小时后就会累了。他便会回到布帘前,像之前渐渐增大一样,他会慢慢地缩小。直到最后,变成地板上一小滩亮晶晶的液体——然后那一点液

体也会继续缩小变暗。到那时,多丝小姐便会再大声叫喊。接着便是一片寂静无声。我们会听到敲木头的声音,这表示我们可以把布帘掀开了。我们其中一位便会走到多丝小姐身边,帮她松绑,带她出来。”

“帮她松绑?”

她的脸颊再度发红,“是多丝小姐执意要这样做的。虽然我们并不会介意她是不是可以自由移动,或许只要用一条丝带将她的腰和椅子绑住就可以了。但她说她的职责是要向相信或怀疑降灵术的人证明她的超能力,所以在每一场示范前,她都将自己绑得牢牢的。请注意,她从来没有请男士来做这件事,都是女士来带她到橱柜、搜她的身并将她绑起来。”

她说萨琳娜的手腕和脚踩会被绑在椅子上,绳结还用蜡封住;或她的手臂会被反折到背后,衣袖则缝在衣服上;有一条丝巾蒙住她的双眼,另外一条蒙住嘴巴;有时候还会用一条棉绳穿过她的耳洞,然后固定在布帘外的地板上。而最常的做法是请人用一个天鹅绒颈圈圈住她的脖子,带扣上绑着一条绳子,由在场参加降灵的一位女士拿着。

“彼得·奎克来的时候,绳子会被扯一下,但当我们要去解开多丝小姐时,所有的绳结都还是系得牢牢的,封蜡都完好如初。她会很疲累虚弱。我们会将她在沙发上,给她一些酒喝,布林克夫人这时就会来看她,搓揉她的双手。有时会有一两个女孩留下来陪她,但我从来没有留下来过。我是觉得,我们已经让她够累的了。”

说话的过程中,那女士一直用戴着老旧手套的双手,不停比出各种手势——像是萨琳娜绑绳子的位置、她的坐姿,以及布林克夫人怎样搓揉她的手。这些话语加上她的手部姿势,让我觉得头晕欲呕,只好将身体转个方向,不再看她。我想到我的坠链,想到史蒂芬和华莱士太太,以及我如何路经这个阅览室——偶然,全都是偶然,但这小房间又有这么多关于萨琳娜的事,现在我已经不觉得有趣了,只觉奇怪。我听到那女人拿着外套站了起来,我的眼睛还是没有望向她。她起身将书本放在书架上,看到我拿的那本册子所翻开的页面,她摇了摇头。

“那个,他们指的是多丝小姐。”她指向那漫画中面目精明的灵媒,“怎么会有人可以在看过她之后还把她画成那个模样?你知道她嘛!她有个天使般的脸孔。”她弯下腰,翻找著书册,直到找出另外一张图画——或者应该说是两张图画,是萨琳娜被捕的两个月前所出版的。她指给我看,我出神地看着这两张画,之后那女士便离开。

这两张是肖像画,并置在同一页上。第一张是从照片翻制的版画,日期是一八七二年六月,画中的萨琳娜不过十七岁。画中的人相当丰腴,眉毛浓黑有形;她身穿高领礼服,可能是塔夫绸的质料,脖子和耳朵都有珠宝坠子。头发很仔细地装饰——像是一个店员在星期天会梳的发型。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得出她有一头浓密的漂亮金发。这里的她一点也不像克里韦利的画中人物。应该这么说,入狱前的萨琳娜看起来一点都不严肃。

另外一幅画看起来就比较古怪滑稽。这是由一位灵媒画家所绘的铅笔素描,一张彼得·奎克在布林克夫人住所的灵会出现时的半身像。他肩上披了一条白色布条,头上戴了一顶白色帽子,脸色有点苍白,胡须很浓很黑;眼睛、眉毛和眼睫毛也都很黑。纸上是出现四分之三脸孔的侧面构图,朝向萨琳娜的肖像画——所以看起来像是他在盯着她看,要强迫她将眼睛转向他似的。

这就是我今天下午的感觉;在那女士离开后,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这两幅肖像画,直到感觉纸面上的油墨像是在晃动,我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感觉抽动。我想起那个展示柜,以及彼得·奎克一只手的黄色蜡制模型。我想,如果那也在颤动呢?我幻想如果自己转身将会看到那手在抖动,会看到那幽灵跑到橱柜的玻璃门前,以一支弯曲变形的恐怖手指,向我招手!

我没有转身,但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我坐着看画中彼得·奎克的黑眼睛。听起来真怪!不过它们看来似乎很眼熟,好像我已经在我的梦里看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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