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发生了一段非常奇怪的对话,是关于梅尔监狱、招魂术以及萨琳娜·多丝。

巴克莱先生来和我们一起用晚餐,之后史蒂芬和海伦及华莱士太太也陆续抵达,他们来和母亲玩扑克牌。由于婚期将近,我们被要求得叫巴克莱先生“阿瑟”,相反,菠希拉却只叫他巴克莱。大家谈了很多关于曼里须斯的宅第与土地的事情,以及等女主人到达后,那里即将呈现的风貌,小菠要学习骑马以及驾驭马车。我可以清楚想象,她手上握着马鞭、坐在马车上的样子。

小菠说婚礼之后,会为我们在那栋房子里举行一个盛大的欢迎会。那里有非常多房间,我们可以住在里面而没有外人会发现。而且那里还住有一位他们家族中未婚的表亲,她想我一定会很喜欢这位女士——一位非常聪敏的女士,收集蛾类和甲虫,并且在昆虫学会和“男士们”一起发表展览过。

巴克莱先生——阿瑟说,他已经写信告诉那位表亲我在探视犯人的事情,而她回信说她将会很高兴能认识我。

华莱士太太接着问我,上次到梅尔监狱是什么时候?“那个女暴君瑞德蕾小姐好吗?还有那位声音慢慢消失的老妇人?”——她是指爱伦·鲍尔。“可怜的人。”

小菠说:“可怜的人?她听起来似乎有点低能。事实上,所有玛格丽特告诉我们的女人听起来都像是愚昧无知。我不知道你如何忍受她们——因为我相信,你以前就无法忍受我们。”她看着我,但她话里指的是正坐在地毯上、她脚边的阿瑟。

阿瑟马上回答:“因为我说的任何事都引不起你的兴趣。都是空气,不是吗?玛格丽特?”他现在当然这样称呼我了。

我对他笑了笑,但望着菠希拉,她似乎低下身子要抓他的手并掐他。我纠正小菠,她说那些女人都很低能是不对的,只是她们以前过的生活和她非常不同而已。她可以想象是多么不同吗?

菠希拉说:“我一点也不愿想象,而你总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光想象罢了。玛格丽特,就是这些事情,使我们两个这么不同。”阿瑟抓起她细瘦的手腕,用自己庞大的手掌包围起来。

华莱士太太接着说:“但说真的,玛格丽特,她们都是那种层级的吗?她们的罪行都是那么悲惨吗?里面有没有很有名的杀人犯?”她咧嘴一笑,露出上面有细条形黑色裂缝的牙齿,就像一排老旧钢琴的琴键。

我说杀人犯通常都被处以绞刑了,但一个叫汉默的女孩,她用平底锅打她的女主人,并在证明她长期被女主人虐待后,被无罪释放。我说菠希拉应该要注意这样的事件,当她成为曼里须斯的女主人时。

“哈!哈!”她大笑。

我接着说:“还有一个女人,相当有教养的女人,牢房的墙面有她的肖像画——她毒杀了自已的丈夫——”

阿瑟说,他希望在曼里须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每个人都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当他们笑着谈论其他事情时,我想,我应不应该提起里面一个奇怪的女孩,一名招魂者?我起先决定不谈,然后又想到——为什么不谈呢?最后我提起时,史蒂芬马上很轻松地回答说:“喔!对,那个灵媒。她名字叫什么?是不是盖茨·”

是多丝,我有点惊讶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在梅尔监狱以外的地方大声说出这个名字。也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从牢房管理员以外的人口中说出。

现在史蒂芬点着头——他当然记得这件案子,“案子的控方律师是洛克先生,一个很好的人,现在退休了。如果能与他共事应该会很棒。”

母亲问道:“海夫·洛克先生吗?他有来和我们一起用过晚餐。你记得吗,菠希拉?不,那时你还太小,没办法上桌和我们一起进餐。那你记得吗,玛格丽特?”

我不记得,我很庆幸我不记得。我看看史蒂芬,又看看母亲,然后转向注视着华莱士太太,因为她说:“多丝,一个灵媒?喔!我知道了!那女孩打了薛斯特小姐的头,还是想让她窒息,或者是——总之,差点杀死她。”

我想起自已一直很喜欢的那张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现在就好像我怯生生地把它拿来后,画被他们拿走,在这房间里传阅,渐渐变得破旧不堪。

我问华莱士太太,她真的认识这案子里那受了伤的女孩吗?华莱士太太说只认识她的母亲,一个名声不太好的美国人,女儿有着一头漂亮的红发,但同样是脸色苍白、长满雀斑。“薛斯特太太和那灵媒引起了多大的丑闻啊!我想,那女孩被她母亲搞得很紧张。”我告诉华莱士太太多丝说的一切:那女孩只是被吓到了而没有受到伤害;另一位女士则是被这景象惊吓而死,那女士叫做布林克夫人。华莱士太太认识她吗?——不,她不认识。

我再说:“多丝很确定。她说一切是一个鬼魂所造成的。”

史蒂芬说换作是他,也会说是鬼魂所造成的,事实上,他很惊讶他在法庭上不常听到被告这样辩解。我告诉他多丝看起来的确很无辜。他回答说,当然,灵媒一定是看起来很无辜的样子。由于职业所需,他们都得训练自己表现出很无辜的样子。

接在史蒂芬之后,阿瑟很快地说:“他们是邪恶的一群,这些人、这些狡猾的术士,靠着欺骗无知的人,他们过得可舒服的呢!”

我把手放在胸口原本垂挂着坠子之处,我到底是要引起别人注意到它不在了,还是想要隐藏它不见的事实,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我看着海伦,但她和小菠一起笑着。

华莱士太太说她不觉得每个灵媒都很邪恶。她的一个朋友曾经加入一个招魂团体,里面一名男士说出很多他不可能知道关于她的事——她母亲,以及她堂姐被火烧死的小儿子。

阿瑟接着说:“他们有簿本,那正是他们声名狼藉的原因。他们记下很多名字,就像一本账本,在灵媒之间相互流传。你朋友的名字,我想,可能已经在其中一本里了。你的名字可能也在其中一本。”华莱士太太听了叫了一声:“一本招魂术士的名簿!不会吧,巴克莱先生?”

小菠的鹦鹤正在琢理羽毛。而海伦说:“我袓母房子里有处转角,听说可以看到一个小女孩的鬼魂,那小女孩从高处跌下,折断了脖子。她本来正准备去舞会,脚上还穿着丝绸舞鞋。”

母亲说:“鬼魂!这好像是这房子内所有人都很热衷谈论的话题。你们何不直接下楼加入厨房佣人的闲聊?”

过一会儿,我走到史蒂芬身旁,趁着所有人都在讲话时,我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多丝有罪?

他微笑着说:“她现在在梅尔监狱,一定是有罪。”

我们小时候,他为了戏弄我才会这么说话。即使我们那时还那么小,史蒂芬就已经足以做律师了。我看到海伦正在看我们。她耳朵上戴着珍珠,看起来像是两滴白蜡,我还记得以前看她戴过这两个珍珠耳环,心里想着它们会因为脖子的热度而融化。

我坐在史蒂芬椅子的一边椅臂上说:“无法想象萨琳娜·多丝是如此凶狠或工于心计,她那么年轻。”

史蒂芬说那并不代表什么。在法庭上,他常常看到十三四岁的女孩——小女孩,必须站在一个箱子上才可以让陪审团看到她的脸。但像这样的女孩子背后,不可避免地,一定有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或是男子。如果多丝的年幼代表什么意义,应该是——她被“某种不良影响所害”。

我告诉他多丝自己很确定,如果真有什么影响的话,只有灵界的影响。他说:“那么,应该有个她想要保护的人。”

一个她愿意为他花上五年时间待在监狱的人?待在梅尔监狱?史蒂芬说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多丝是不是很年轻又很漂亮?

“我记起来了,这个案例中的‘鬼魂’是不是某个男子?你知道大部分在招魂会里玩把戏的鬼魂都是穿着棉布衣的演员。”

我摇摇头说:“我确定你错了!我很确定。”

但我这样说时,我看到史蒂芬正仔细地打量着我,他心里应是想着:对于那种使漂亮女孩为了男人而入狱的热情,你懂什么?

而我到底对此又懂什么?我发觉自己又不知不觉地把手放到胸口上,只好理理衣服领口,来掩饰我的姿态。我问史蒂芬真的觉得招魂术是胡说八道吗?所有的灵媒都是骗子?

他举起手——“我没有说全部。我是说大部分。认为他们全都是骗子的是巴克莱先生。”

我不想和巴克莱说话,所以还是问史蒂芬:“那你觉得呢?”他回答他认同的是那些在所有证据显示下,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会认同的事:大部分的招魂术士无疑都是头脑简单、变把戏的人;有些或许是疾病或狂热性格的受害者——多丝可能是其中之一,在那情况下她应该被同情而不是被嘲笑。但是其他人——

“嗯,我们的时代是个令人惊奇的年代。我可以到电报室和另一名远在大西洋彼端、同时也在电报室的男子沟通,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五十年前这种事情会被认为是绝无可能,这和所有自然律则完全相悖。但当那个男子的电报送来时,我不会认为自己被戏弄了——有一个躲在隔壁房间的男子,他打了这张电报给我。我也不会认同如某些牧师对招魂术的看法:和我说话的男子其实是恶魔假扮的。”

我说但是电报机是由电缆所连接。史蒂芬则说已经有工程师相信未来可能发展出不使用电缆而运作的机器,他轻轻摇动着手指,“也许自然界里有电缆——很细微的丝线——如此细小以至于科学界都还不能辨认,还没有科学家看过。也许只有性情纤细的女孩,像是你的朋友多丝,才可以感知到这些细丝并指导传递与细丝间的消息。”

我反问:“消息,史蒂芬,由死者发出来的消息?”

他回答,假若死者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存活,我们一定需要很不寻常且奇怪的方法来听到他们的话语。

我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多丝就是无辜的。

但他并没有说这是真的,只说有这可能,“而且即使这是真的,也不代表她可以被信赖。”

“但是假若她真的是无辜的——”

“如果是这样,让她的鬼魂来证明!此外,这还牵涉到那名受惊的女孩以及被吓死的女士。我可不想要和她们辩驳。”史蒂芬这么说。

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的母亲弯身从薇格所端的盘子上拿了一块饼干,边吃边将她西装背心上的饼干屑拍掉。史蒂芬最后说:“我认为总而言之,我第一个推论是对的。在男朋友和细微丝线的解释之间,我选择男朋友。”

我抬头看到海伦还在盯着我们看。我想她应该很高兴看到我对史蒂芬这么友好正常——我知道自己不是经常这样友好的。我想要过去找她说话,但母亲叫她加入小菠、阿瑟和华莱士太太的牌桌。

牌局持续约半小时,然后华莱士太太惨叫道,她们让她输到连扣子都不剩,便起身到楼上去。我在华莱士太太下楼回来时拦住她,请她告诉我关于薛斯特太太和她女儿的事。我问华莱士太太上次看到薛斯特小姐时,她看起来如何?

她说那女孩看起来“就像泥巴那么惨”。她母亲将她许配给一个有着一大把黑胡子的男人,“而她对所有的追求者都说:‘我要结婚了’,并将手上那颗鸡蛋大小的祖母绿宝石伸给他们看,配上她那整头的红发。你知道吗?她可是有相当财产的女继承人。”

我接着问,薛斯特一家住哪儿?

华莱士太太的表情看起来很狡猾,“她们回美国去了,亲爱的。审判结束前我还看过她们一次,而接着她们就卖掉房子、遣散仆人,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薛斯特太太那么急于把女儿带回家并嫁掉。但是,只要有审判就会有丑闻。我敢说她们在纽约一定不会再听到这些事了。”

华莱士太太一说完,一直指挥薇格做这做那的母亲就说:“什么?你们在说谁?不会还是鬼魂吧?”她的脖子因为桌子的颜色反射所致,绿得就像蟾蜍一样。我摇摇头,听见菠希拉趁着发牌空当说着:“在曼里须斯……在意大利……”有些断断续续、关于婚礼蜜月的对话。我站在壁炉前看着火焰,史蒂芬坐着边读报纸边打盹儿。

最后我听到母亲说:“我从来没去过,先生,也从来没想要去。我无法忍受旅行的舟车劳顿,还有那里炎热的天气和食物。”——她还在和阿瑟讲意大利,告诉他我们还小时爸曾到那里旅行,以及他以前计划要带我和海伦一起去帮忙的旅行。

阿瑟说他从来不知道海伦是个学者,母亲回答:“喔!但是都要感谢我先生的研究,海伦才会和我们在一起。海伦参加我先生的课,玛格丽特和她在那里认识的,并将她带到我们家。此后她就一直是我们的座上宾,也是我先生喜欢的学生。当然我们当时不知道——你知道吗?菠希拉——她常来这里全都是因为史蒂芬的缘故。你就不要脸红了,亲爱的海伦。”

我站在炉

火旁,听得一清二楚。我看着海伦脸红了,但我的脸一直是冰冷的。毕竟,我已经听过这个故事无数次,我自己也半信半疑了。此外,弟弟的话也让我想了很久。

我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但在上楼前走向史蒂芬,把他从瞌睡中叫醒后对他说:“关于那个你说穿棉纱衣的男孩,嗯,我和监狱掌管信件的女职员谈过,你知道女职员说什么吗?萨琳娜·多丝自她入狱后,没有收过一封信,也没有给谁写过信。所以请告诉我:谁会自愿到梅尔监狱去保护一名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东西——没有一封信、没有只字词组——的爱人呢?”

史蒂芬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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