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聚在屋里,各怀鬼胎静候着。捕吏头子向岛辰太郎和手下阿德也押送阿由来了。

阿先事先叮嘱过阿铃不可以看罪人,不让她在场,所以阿铃躲在楼梯后面偷看。

果然是驱灵比赛前自称是白子屋阿静来到船屋的女孩,和那天像个大小姐的穿着打扮相比,今天她穿着缝了补丁的寒酸衣物,发髻凌乱。大概很久没洗脸,脸颊脏得发亮。

“快,快上去!”

辰太郎头子催促地推着她,阿由不由得脚步踉跄,气得像一只饿狗般露出牙齿瞪着头子。她的腰上绑着捕绳,双手反剪在后,阿德在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她抬起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脚踢向头子。辰太郎头子似乎早就料想到她会这么做,巧妙地躲开并狠狠甩了阿由一巴掌。她猛然垂落下巴,脸颊上印了个大红手印。

阿铃还是头一次看到腰上绑着捕绳的人。她很怕,怕得舌头像要缩回喉咙深处。

太一郎和七兵卫并立在铺子前迎接头子一行。七兵卫看到前来众人,说是不能让料理沾染上罪人的秽气,命太一郎回厨房,脸上则挂着阿铃从未见过的严厉表情,站到阿由面前。

“欢迎光临。”他从丹田里挤出丝毫听不出欢迎意味的声音说,“你该不会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这里正是你干过坏事的料理铺。”

阿由抬起眼把脸挨近七兵卫问:“你是谁?”

声音跟那天听到的很像,但比那天更嘶哑尖锐,而且粗鄙。

“我听说他们愿意让我见白子屋长兵卫才来的,不是来听你这不知底细的老头子说教的。”

“你这婊子,怎么可以这样对七兵卫老板说话!”阿德在阿由身后推搡,“你知道你给船屋添了多少麻烦吗?难道连声抱歉都不会说?”

“阿德先生,算了。”七兵卫说,“反正是个人面兽心的杀人凶手,我根本不期待她会说人话。”

阿由冷笑道:“我确实杀了人没错,但是要说到人面兽心的话,我可比不过他们。他们到了吧?我光闻臭味就知道!就是白子屋那伙人!闻他们身上的臭味就知道他们根本是一群畜生!”

辰太郎头子制止阿由说下去,拉曳着她上楼。“不要拉会痛啊。”“你这贱人给我住口!”阿铃在楼梯后缩着身子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两人激烈的叫骂声,真想塞住耳朵。

已经先在榻榻米房等候的白子屋众人看不出困窘或发怒的样子,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真正的阿静今天穿着昂贵的印花布衣服,好像有喜事一样,是为了庆助抓到了冒牌货吗?

阿由被带进房内坐下,榻榻米房里传来喧闹声。阿先应该会送茶上去,阿铃打算等她上去后再偷偷上楼。

这时,有人用力抓住蹲着躲在楼梯后的阿铃的手腕。

阿铃惊吓过度,差点大叫地跳起来,可是抓住阿铃手腕那人先比了个“嘘”的动作制止,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阿铃,免得她一头撞上楼梯。

“阿铃,对不起吓你一跳。”

阿铃睁大双眼:“是阿母?”

多惠愉快地偷笑说:“我去上厕所,发现你躲在这里。看起来好像很好玩,我也想一起偷听。”

多惠脸色依旧苍白得像蜡纸,但是眼神发亮。

“可是,阿母,你的身体吃得消吗?不会冷吗?我帮你拿外褂来好吗?”

“不用了,你放心。”多惠在楼梯下悄悄伸长脖子探看二楼动静,说,“从这里偷看,心脏怦怦跳的。就跟七兵卫爷爷喜欢的说书故事里头出现的密探一样呢。”

阿先从厨房出来,阿铃和多惠同时躲进楼梯底下,头上传来阿先一级级登上楼梯的脚步声。阿铃和母亲对望,多惠用手捂住嘴巴缩着脖子。

“阿先大妈没发现呢。”

“今天早上她的表情很严肃。”多惠说,“大概是担心今天的聚会,阿母也很担心……”

阿铃靠向母亲。瘦削的肩膀、凌乱的头发,但是阿母身上的气味和体温仍跟以前一样。

“阿母竟然在船屋这种关键时刻病倒,给大家添了麻烦,真是没用。自已都觉得很丢脸。”

“不会啊……没人这样想的。”

多惠温柔地望着阿铃说:“不过,看到你好像变成辰太郎头子的手下,一脸认真地躲在这里,阿母突然觉得畏畏缩缩的自己很可笑。才想,好,今天就当阿铃的手下,看看白子屋的纠纷要怎么收场。”

楼上房内继续传来说话声。阿由尖锐的怒骂声似乎暂时平息了,但从传出来的都是男人的声音看来,也许辰太郎头子此刻正在讲述他如何抓到阿由的经过。

“你以前也像这样偷看吗?”

“嗯,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啊。船屋一开张就灾难不断,也难怪你会担心。你比阿爸和阿母以为的还要坚强啊。”

“没有啦。”

“有,是真的。看到你躲在这里时我就知道了。”多惠单手贴在心脏上,“那感觉咚一声就跳进我这里,告诉我说,阿铃已经不再是个顽皮孩子了。”

阿铃觉得自己好像脸红了。又有脚步声传来,两人往上瞧,阿先正一级级下楼,下到最后一级停住脚步,忧心地仰头望着楼上。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她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走回厨房。

“一直躲在这里听不到屋里的动静,接下来怎么办?”多惠问。

阿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跟多惠一起行动,就不方便和幽灵们说话。玄之介和阿蜜也会顾忌多惠,也许不会现身。这时如果蓬发大哭闹事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只是这样,待会儿岛次也会过来,占据岛次躯体的银次阴魂也会一起来。搞不好会演变成极为骇人的局面,这样会不会影响到阿母的健康呢?

可是跟阿母挨在一起成为心意相通的“密探伙伴”这时刻,给了阿铃无可取代的幸福感。她不想失去这一刻的幸福。

阿铃下定决心。“阿母,”她握着母亲的手说,“阿母跟我在一起的话,接下来可能会发生让阿母吓一跳的事。也许阿母会看到很奇怪的事,可能我也会做出很奇怪的举动吓着阿母,可是这些全都有理由,我现在也交代不清楚,事后我会仔细告诉阿母的。所以,阿母什么都不要问,听我的话去做好不好?”

多惠似乎看出阿铃眼神里的认真。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回握阿铃的手说:“我明白了,阿铃。”

“那,我们上楼。”

两人弯着腰迅速登上楼梯。阿铃牵着多惠的手溜进众人所在房间的隔壁空房,两个房间只隔着纸门,透过纸门上方的格子窗可以清楚听到席间对话。

“这全是我当年血气方刚犯下的过错……”

说话的是白子屋长兵卫,他正夹杂着辩解说明阿由的出生经过。浅田屋想弄清楚阿由和白子屋的关系,而且他们在怀疑是阿由跟白子屋串通好的。因此就算是家丑,白子屋也不能省去这段说明。

“这么说来,我跟鸟粪差不多,咚一声落地就没下文了。”

本来赌气别过脸的阿由朝榻榻米吐了一口痰,打断长兵卫的话。

“因为血气方刚,跟下女有了关系生下孩子,心想事情不妙就把孩子丢掉。连鸟都不会在有食物的树枝上拉屎,你简直比鸟还不如。”

长兵卫似乎回了什么话,阿由大声痛骂着。阿铃在嘴唇上竖起指头示意多惠,然后双手轻轻搁在纸门上,挪动纸门腾出半寸缝隙。房内的人都在专心听着当事者的对话,完全没察觉邻房有人在偷看。

阿由双手绑在身后,坐在靠近走廊一侧,辰太郎头子压着她的肩膀守在一旁。

“不要说话,给我乖乖坐着。”

“为什么?他说的是我的事。”

“叫你不要出声你就乖乖闭嘴!”

“你以为这样大吼我就会怕你?反正都要被砍头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由奋力挣扎想站起来,辰太郎头子差点被她踢倒,阿静和阿陆同时大叫地逃开,茶杯里的茶全泼在阿先努力擦拭过的食案上。

多惠睁大双眼紧贴在纸门缝隙。阿铃打开壁橱,拿出裹着坐垫的蔓藤花纹布巾披在母亲背上。

“哎,阿铃,谢谢你。”

阿铃并非只是担忧多惠身子会着凉。从刚才起她就觉得冷,不过不是日渐转凉进入秋天的那种冷,而是有一种极为冰冷的东西渐渐靠近的感觉——

阿铃暗暗吃惊,轻轻打开面向走廊的纸门往外探看。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林屋的岛次和阿高正登上楼梯,辰太郎头子的手下殿后。一直注意着榻榻米房内的骚动,竟没察觉三人已经抵达。

岛次瘦削的身子裹着条纹衣服,脸上浮现目中无人的笑容,踩着像喝醉酒般的步伐蹒跚前进。阿高则是低着头抓住袖子,由于头子的手下紧跟在后,两人看上去好像罪犯。

阿铃靠近纸门,不禁打了个哆嗦。岛次的表情很骇人,虽然无法指出是哪里骇人,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大病初愈的男人,五官也跟在船屋帮忙时没什么两样。长相并没有改变。

但是,就是很骇人。就算阿铃不知道他身体里栖息的灵魂不是岛次,不知道银次阴魂的事,大概也看得出这个男人不寻常。路上的野狗若是看到他的表情会不会也吓得逃开?猫儿会不会弓起背、毛直竖?阿高是不是害怕一不小心会跟走在前头的岛次四目相接,才那样无力地垂着头?

“头子,我把林屋老板夫妇带来了。”

手下朝房内呼唤,按住阿由的辰太郎头子应了一声“进来”。

阿高听到辰太郎的声音惊吓得往后退,这名手下抓住她的手腕说:“老板娘,不用怕,你只要老实说出自己知道的事就好。高田屋老板和我们头子并没有要随便抓人或责问准,只是想查出事实。”

这时,头子手下大概没看到,阿高也背转过身没发现,但是阿铃看到了。看到之后暗自庆幸阿母没看到眼前的景象。

因为岛次笑了,翻着白眼露出牙齿笑了。阿铃想到以前在高田屋时,曾在戏棚子看过的偶人,那是一对结着岛田发髻的女人和年轻铺子伙计的偶人(事后七兵卫爷爷对阿铃说明这两个偶人饰演一对陷入苦恋的情人)。偶人师的手操纵着偶人体内的装置,两具偶人就像活人一样又哭又笑,思慕对方。但是当偶戏结束,偶人师的手自偶人身上抽出,向观众讨赏钱时,偶人当下像失去灵魂般咔嚓一声翻着白眼垂着下巴。由于变化太明显,阿铃当时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具偶人不停地眨巴着眼。

——眼前的岛次先生果然只是个偶人。

是银次的阴魂在操纵他。哦,加上这股恶寒!阿铃紧握双拳准备迎接即将发生的事。

众人在房内坐定,七兵卫郑重地干咳一声开口说:“浅田屋老板,白子屋老板,还有辰太郎头子,今天劳烦大家聚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上次在船屋举行的驱灵比赛宴席最后以失败告终,我想揭穿那时不为人知的真相。”

阿由马上叫道:“那我为什么要在场啊?这不是很奇怪?我应该被押送剑传马町监狱吧?还不赶快带我去啊!”

她似乎还没死心。阿铃看着她上扬的眼角和撅起的嘴巴,觉得很可悲。

“阿由,我想问你一件事。”七兵卫没受到干扰,“你认识这个厨师岛次吧?”

阿由对七兵卫吐出一口痰。

“你这像什么样子!”白子屋长兵卫满脸通红地说。才几天不见,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增加不少。坐在一旁的老板娘阿秀仿佛想避开臭味似的,一直用手背掩着鼻子。她当然不是因为噙泪才那么做。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女儿,真是丢脸。”

“我有你这种父亲才觉得丢脸呢,丢脸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母亲,”长兵卫瞪着阿南说,“在下女中也是个没用的懒虫。贪婪又嘴馋,知道我的母亲厚待佣工,还三番两次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你这种烂根子正是遗传自你母亲。”

“那这个让下女怀孕的人又怎么样?”阿由冷笑,“女人一个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当时我太年轻,太蠢了,没眼力看穿你母亲的意图。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子屋长兵卫盛气凌人地说。阿铃愈看愈觉得讨厌。多惠悄悄拉着阿铃袖子低声说:“阿母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父亲会对亲生女儿说那种话。阿铃,你要继续听下去吗?小心晚上做噩梦。”

“阿母,你放心。”

“白子屋老板,我懂你的心情,不过不要再责怪阿由了。”七兵卫平静地说,“阿由讲话确实不干净,至今为止也给白子屋添了不少麻烦,可是这女孩也有三分理啊。”

阿由对着长兵卫伸出舌头,躲在长兵卫身后的阿静看了皱起眉头。

“简直像只狗。”阿静小声说,“父亲,我想先

回家,不想再待在这种地方了。”

“哎呀,是吗?”不待长兵卫开口,阿由探出脸对阿静说,“千金小姐果然不一样,像白砂糖一样既优雅又不知肮脏。可是啊,你千万要记住,我可是你的姐姐!”

阿静泫然欲泣地说:“你才不是我姐姐。”

“不,我跟你是亲生姐妹,再怎么讨厌我,你身上也流着跟我一样的血!”

一直默不做声的阿秀,突然探出身子凑近阿由,甩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阿由的脸歪向一旁,脸上浮出掌印。

“住口!”阿秀咬牙切齿怒斥,“再污辱我女儿,小心我扭掉你脖子!”

阿由仰天狂笑,说道:“听到没?头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白子屋老板娘竟然破口大骂!老板娘,你也真有两把刷子。再怎么装高贵,只要听到你这样说话,大家马上知道你出生在什么家庭。”

席上又骚动起来,长兵卫大吼,辰太郎头子抓着阿由发髻斥责,七兵卫则揣着手愁眉苦脸。这时,浅田屋的媳妇阿陆突然双手抱头喊着。

“啊,头好痛。很不舒服,我头昏眼花。”

“你没事吧?”丈夫松三郎夸张地搂住阿陆说,“阿爸,阿母,你们看,阿陆脸色很坏。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嗯,嗯,看到了。这人,”阿陆指着阿由说,“这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破烂、瘦削的女鬼。”

阿秀像鞭子一样刷地回头。

“什么样的女人?右脸颊有黑痣吗?嘴角下垂的女人?”

阿陆痛苦地弯着身子,点头说:“是,是,是的。她正在笑着,斜眼看着白子屋老板娘。”

“是阿金!”阿秀大叫,“阿静她爸,是阿金的阴魂回来了!那贱人,她还想对你作祟!”

阿金大概是长兵卫年轻时染指的那个下女,也就是阿由的母亲。阿由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大变,激动的态度跟之前很不一样,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像要裂开,黑眼珠发出愤怒的精光,不顾双手反剪,跳起来扑向阿秀。

“不准说我母亲坏话!”

两三个食案砰砰地摔了一地,女人们尖叫着起身。多惠当下避开纸门缝隙,阿铃护着母亲,紧贴着门缝。

阿由像疯狗一样龇牙咧嘴地扑向阿秀,一口咬住上前阻止的长兵卫手腕。长兵卫大叫一声,辰太郎头子和手下两人拉住阿由,她仍低吼着紧紧咬住长兵卫,反倒让牙齿咬得更深入,鲜血滴答直流。

“救命啊!”

长兵卫洪亮的惨叫声似乎也传到楼下,外面传来一阵奔上楼的急促脚步声,是太一郎和阿先。阿铃和多惠紧紧搂在一起。太一郎和阿先迅速拉开邻房的纸门冲了进去。

而一直坐在岛次和手下之间、像个影子般无力垂着头的阿高,竟想趁乱逃走,她越过房内众人走向走廊。阿铃扳开多惠的手说:“阿母在这儿等着。”

阿铃追着阿高来到走廊。

阿高可能是吓得腿软,爬着逃向楼梯口。

“林屋老板娘,不可以!”

阿铃压低嗓子叫唤,阿高好像被东西击中似的,缩着身子转过头来。她在哭。

“不可以逃走,老板娘。”阿铃跑过去抓住她的袖子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岛次先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老板娘应该不相信是岛次先生和阿由串通好,破坏驱灵比赛的吧?”

阿高眼泪也没擦,全身颤抖地说:“辰太郎头子跟我说……要是我不把丈夫带来,就要把我抓到办事处……可是事情演变成这样,根本就乱七八糟。”

“虽然这样……”阿铃说了这几个字就哑口无言。此时阿由在房里大叫大闹,想要踢打四处逃窜的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闹得天翻地覆之际,唯独岛次安静地坐着,规规矩矩跪坐在一旁。他突然翻了翻向眼,垂着下巴张大着嘴。

岛次的身体又成了空壳,银次的魂魄从他身上脱离,站在岛次身旁。

“出现了。”阿铃头上传来声音。玄之介不晓得何时站在阿铃身后,护着她。

“玄之介大人。”

阿铃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更害怕了,同时又气自己这么没用。银次出现了又怎么样!阿铃鼓舞自己不能气馁。

“那、那个,”阿高缩着身子睁大眼睛大叫,“那个……果然是那人。”

阿铃又紧紧抓住阿高袖子,压低声音问:“老板娘,你也看得到吗?你是不是看到了银次先生的幽灵?”

“幽灵?”阿高精神恍惚地复诵着,她半张着嘴猛力摇头像在抗拒什么,“我……但是……那人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银次先生十年前就死了。可是你看,他的灵魂就在那边。”

阿铃上前一步,玄之介在阿铃身后盯着阿高,表情严肃但不像在生气,像是在看一只折翼的小鸟。

“老板娘,你听好。银次先生说被弟弟岛次杀死,所以很恨岛次先生。他还说岛次先生杀了他,又抢走你和铺子,所以他要夺走岛次先生的躯体,附身在他身上回到阳世。因此上次举行驱灵比赛后,岛次先生才会病倒,变得很奇怪。老板娘应该也发现了吧?你应该发现岛次先生已经不是原来的岛次先生,所以才会那么害怕吧。”

阿高把手缩回,想从阿铃身旁逃开,阿铃抓着她袖子不放。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明明还是个孩子,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看得到。”阿铃凛然回答,“我看得到缠住岛次先生的银次先生。我现在也看得到银次先生,他正笑着站在岛次先生旁边。老板娘,快回答我,你是不是也发现了?”

“阿铃,”玄之介出声,“银次在看你。”

阿铃吃惊地回头一看,刚好和银次四目相对。可是玄之介错了,银次并非在看阿铃,他看的是阿高。他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嘴巴却歪到一边,笑得很诡异。

他移开视线,飘然移动身子挨近还在大闹的阿由,紧贴在她的背部,像是探看她的后领般,俯视着阿由。

“呜!”阿由全身发抖猛地回头,银次像是捉弄小孩子般,再度绕到她身后。

“好、好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令人发毛,为什么我得待在这种鬼地方!”

阿由骂完后爬着想逃开,却摔倒了。

阿由横躺在榻榻米上,凌乱的衣服下摆掀到膝盖上,手脚挣扎着。辰太郎头子对这场面也束手无策,眼睛不知看哪边好。房里乱成一团,七兵卫和太一郎挺身护住女客,阿先脸色苍白,在众人之间穿梭爬行,捡拾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器皿碎片。

“为什么那样笑?”阿高全身颤抖,牙关打战,“为什么那种表情?那人……之前从这里回去后……明明是岛次的身体,却用银次的声音跟我说……我把你跟孩子们抢回来了,就那样笑着……说什么他不会再让岛次为所欲为……”

“老板娘!”阿铃厉声叫唤,用力摇着阿高的肩膀,“振作点!银次先生和岛次先生不都是你的丈夫吗?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银次是我……为什么现在才……”

玄之介走上前去,背贴着打开的纸门,像密探般悄然站着。

闹哄哄的榻榻米房内已经乱成一团,只有岛次的躯体像是被抽掉骨头般软趴趴地静坐着。阿由还在挣扎着推开辰太郎头子,朝头子的手下踢去想逃走,却被紧紧抓住腰带,狼狈地往前摔倒。地板的震动让岛次身体摇摇晃晃倒向一旁,他依旧翻着白眼。

“老板娘知道事实真相吗?银次先生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是岛次先生吗?他不是病死的吗?”

阿铃用力地摇晃阿高,阿高双眼圆睁望着阿铃,她两眼通红,眼泪沾湿了脸颊。

“银次先生,不是病死的吗?”阿铃声音压得更低,但清晰得足以让阿高听清楚,“老板娘知道真相吗?”

“饶了我吧。”阿高喃喃自语,“饶了我,让我回去。”

这样不行,阿铃抓起她的手把她拖到多惠藏身的邻房。

“请到这边来,老板娘,不可以逃。你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银次先生,说出真相。要是你不这么做,不但救不了岛次先生,银次先生也不能瞑目!”

阿铃硬把阿高带进邻房,让她坐在多惠身边。多惠吓了一跳想起身,阿铃抓着阿高蹲在母亲身旁很快地介绍:“来,老板娘,坐这儿。阿母,这是林屋老板娘。”

多惠已经答应了阿铃,不管阿铃做什么都不能干涉,她轮流望着阿铃和阿高不敢出声。因病而瘦削的下巴因为看到女儿粗鲁的举动抖动着。

“阿铃,你放心。”

突然一旁有人出声,阿铃吓了一跳,原来是阿蜜。她插着梳子的发髻蓬松,看起来娇艳迷人,她坐在窗沿上,说:“我会守着多惠和阿高,你只需专心应付你该做的事就好。”

“阿蜜……”

多惠轮流看着正对着空无一物的空中讲话的阿铃和窗沿。

“阿铃,你在跟准讲话?”

阿蜜嫣然一笑,用手指示意:“你看看隔壁。”

阿铃眼睛贴在纸门缝隙,看见阿由总算被制住,全身搁着一圈圈的绳子,躺在房间角落。

“高田屋老板,这小妮子真的很难对付,”辰太郎气喘吁吁地低吼着,“简直像头野兽。因为七兵卫老板的请托,我才带她到这里,没想到却这么难缠。这样对我的手下实在不好意思,我必须先带她回办事处了。”

“可是得让这女人和岛次对质,要他们招出在驱灵比赛搞鬼,企图破坏船屋的声誉……”七兵卫说到这里,总算发现岛次不省人事躺在一旁。不止是七兵卫,所有人到此刻为止,全都忘了翻着白眼、无声无息昏倒在地的岛次。

“岛次先生!”太一郎跨过瘫坐在地的浅田屋为治郎,奔到岛次身边叫唤,“振作点!岛次先生你怎么了?”

在房内游走,看起来神情愉快的银次幽灵,仰头叉腰大笑起来。

躺在地上的阿由身子微微一颤,一只眼睛不知是乱中被打中还是自己撞到墙,眼皮肿胀得睁不开。阿由盯着仰天大笑的银次。

阿由出声嘶哑地问:“这小子,是谁?”

啊——阿铃双手按住嘴巴。这么说来,阿由也看得到银次。阿由跟银次一样心里积聚着对手足的憎恨,所以看得到银次。

阿先呢?阿先看得到吗?

阿先用围裙包着捡拾的破片,挨着纸门坐着,嘴唇毫无血色,也望着银次喃喃自语:“你是那个……”

看来阿先大妈还记得银次。阿铃背部冷汗直流,不禁在心里大叫:是的,大妈,大妈看到的是对岛次先生作祟的银次幽灵啊。

“大老板……”

阿铃回过神来,看到阿藤站在走廊上小心翼翼地往屋里探看。她大概奉命守在厨房,却忍不住好奇上楼来吧。

“我来打发那女人。”阿蜜说,“她在场很麻烦。”

阿蜜说完飘过阿铃身边,从衣服下摆露出雪白的小腿,徐徐步入走廊。她挨近阿藤,轻飘飘地站在她眼前。

阿藤双手贴着地板仰望阿蜜,张着嘴巴问:“你,你是哪位?浅田屋还是白子屋的客人?”

阿铃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原来阿藤大姨看得到阿蜜!

阿蜜微微歪着头,望着阿藤轻声说:“不是的。很遗憾,我不是浅田屋也不是白子屋的人,甚至不是这世上的人。”

阿藤吓得缩叫手说:“什、什么?”

“我啊,是阴魂。”

阿蜜弯身在阿藤身边蹲下,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阿藤,只要看到你的脸,我就不禁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想到我年轻时铸下的大错。”

阿藤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既然你看得到我,表示你正在重蹈我犯过的错误。阿藤,在折磨你的心的,不是爱情,没有那么崇高,只是一种邪恶得无以名之的污秽情感。”

“你……你……你……说……说、说什么……”

阿蜜的手凑近阿藤打着哆嗦的嘴角。

“看吧,我是不是很冰冷?变成像我这副德行,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所以,你千万不能步上我的后尘。”

阿蜜的黑发轻飘飘地晃动着,回头看向阿铃和多惠,接着说:“你看,她们母女俩多要好啊,你根本无法介入她们之间,破坏她们的感情。就算多惠消失,你也成功骗过阿铃,太一郎也不会成为你的人,事情绝不会发展成那样。硬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就会看见阴魂,变成阴魂,懂吗?”

阿藤战战兢兢地转着眼珠。

多惠想出声,阿铃用力搂住母亲的手臂阻止。

“阿母,现在不要出声。”

多惠瞪大双眼望着阿铃,小声地问:“可是,阿藤大姐到底在跟谁说话?她怎么也对着空中说话。”

阿母看不到阿蜜。阿蜜一定也庆幸阿母看不到她,一定是的。

玄之介不是说过了吗?能看见阴魂的人,内心都怀有跟那个阴魂相同的感情纠葛。

阿藤大姨看得见阿蜜,是不是表示阿蜜内心的纠葛跟阿藤大姨一样?

“你还是照着七兵卫的嘱咐,同厨房去吧。”阿蜜对阿藤说,“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如果想不明白,我会不断出现在你面前说给你听,直到你想明白为止。你也看到了,里面现在这么混乱,我没闲工夫管你。”

阿蜜撅起嘴唇朝阿藤脸上呼出一口气,阿藤当下头昏眼花,一手按住头、一手撑在墙上,才总算没倒下。她的脸色很苍白。

“啊,啊……”

她惊慌失措地转身爬下楼,爬到一半时昏了过去。

“总算解决了。”

阿蜜笑了笑,回到阿铃身旁。

“阿铃,有没有睁大眼睛看好?”

“嗯!有。”阿铃回答后靠着多惠,望向阿高。

阿高两手掩着脸,跪伏在榻榻米上,多惠则用包坐垫的蔓藤花纹布巾紧紧裹住身子。

银次还在放声大笑,边笑身体边抖动。玄之介揣着手皱眉看着,表情犹如咬到苦涩的东西。

房里的所有活人里,只有看得见银次的阿由和阿先目不转睛地望着银次,其他人则张口结舌地望着两人。

“阿先,怎么回事?”

七兵卫伸手试图安抚阿先,阿先只是仰望银次,像个快从云梯上摔下来的人死命抓住阶梯般,猛力抓住七兵卫的手。

“你到底是谁?”

阿由躺在榻榻米上问道,眼珠子浮出暗淡亮光,像水缸水面上的油圈。

银次止住笑声,俯视阿由。这时,他总算发现了在场的玄之介。他问:“你是谁?”

在这紧要关头,阿铃差点笑了出来。阿由和阿先双双望向银次发问的方向,却只看到纸门,两人一脸茫然又回头望着银次。一直追随两人视线的众人,则像被狐狸附身又上了狸猫的当一样,面面相觑。

玄之介以他一贯的悠闲语气反问:“你在问我吗?”

“我在问你是谁?”银次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玄之介笑着说:“这句话应该是我的台词。你这个身份卑贱的小商人,连该如何对武士说话都不懂,真是不可饶恕。反正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就不和你计较了。但是,你问我在这里于什么,我可就不能听而不闻了,这儿是我的地盘,擅自闯进来的可是你。”

“你的地盘?”

“没错,至少是我灵魂的休息处,至今从来没有人进来闹事过。”

“阿母,我的胸口很难受。”白子屋阿静扭动着身子说,“头很痛。拜托,让我离开这里。”

浅田屋阿陆也不认输,她倒在丈夫臂弯里,胡乱挥舞着双手说:“啊,太可怕了,那里有个骨瘦如柴的女幽灵……”

阿陆指尖指着辰太郎头子肩膀附近,头子吓得跳着避开。

你根本没看到任何东西。阿铃握紧拳头忍着不叫出声来:吵什么,你闭嘴!人家阿由才是真正看到了!

“你这么想知道我是谁的话,那我就告诉你。”玄之介松开怀中的手,搔着后颈说,“我是阴魂,银次,跟你一样。”

银次双眉紧蹙像两把尖锐的钩爪。

“虽然已经死了,但无法前往阴间,是只能没出息地留在阳世游荡的阴魂。”

银次畏缩地问:“你住在这间铺子里?”

“嗯,是的。”

“我跟阴魂不一样。”

“是吗?”玄之介笑道,“那你是什么?妖怪?狐狸还是狸猫?还是住在河道里的河童大将?不,不,你不是那块料。”

“你说什么?”银次威吓性地往前跨一步。他的脚掠过躺在榻榻米上的阿由眼前,阿由竟然有勇气想要咬住那只脚,吓了阿铃一大跳。

阿由的牙齿想当然落了空。辰太郎头子吃了一惊。

“这小子,竟想咬舌自尽!”

头子抓住阿由发髻往后拉,阿由痛得大叫:“干什么!你们都有病吗?那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在说谁?”辰太郎环视房内众人,他的脸因为莫名的抽动微微出汗,“高田屋老板,这女人脑筋有问题,看来撑不下去了。这种闹剧再继续也没用,岛次那模样看来也不能说话。”

一直和玄之介对视的银次,眼角上扬却依旧垂着脸,这时他直接对阿由发话:“喂,你叫阿由吗?看来你好像能看到我。明明不是我老婆,竟然看得到我。”

阿由蓬乱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以她进房后最平稳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次嘿嘿笑着说:“反正你是杀人凶手,迟早会悬首狱门。我教你一件好事,既然你那么恨白子屋长兵卫,又那么嫉妒同父异母的妹妹,说真的,最好跟我学学。”

玄之介哈哈大笑说:“太佩服了,你要劝她当个阴魂吗?”

银次狠狠地瞪了玄之介一眼,视线马上转回阿由身上,说:

“嗯,没错。就算死了失去身体,你还是你。你可以怀着生前的强烈恨意成为阴魂,再学我附身在憎恨的那个人身上,封锁住他的灵魂,夺取他的肉体,回到阳世。”

阿由脸色大变问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我是阴魂。我被弟弟给杀了,妻儿和铺子都被他夺走,眼下正是报仇的好时机。看,你看看躺在那里的人,那就是我弟弟。”

阿由听从银次的话,转头看向活像一张人皮般瘫软在榻榻米上的岛次。

“我也看到了。”

脸色苍白的阿先坚定地说。众人一同望向阿先,但是阿先毫不畏缩,那是阿铃熟悉的、坚强的阿先大妈。

“银次先生,也许你忘了,但我之前确实见过你一次。你曾跟着岛次先生来高田屋吧?那时我看到了你那张充满恨意的脸。”

银次望向阿先,缓缓眨了眨眼说:“咦,你是高田屋老板娘。”

“是,是的。”

阿先挺直背脊坐正,七兵卫吃惊地松手。

“阿先,你是怎么了?”

“阿由,阿由。”

阿先依旧瞪视着银次,移动膝盖挨近阿由,双手抱着阿由瘦削的肩膀。

“你明白吗?你和我看到的是阴魂,隐藏在你我内心的某种感情把阴魂召唤出来了。”

“这……”阿由说不出话,眼睛滴溜溜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婶,你疯了吗?”

“不,我没有疯。”阿先毅然地回答,“只是心里有个黑色的痞块。辰太郎头子……”

目瞪口呆的头子忽然听到阿先叫自己的名字,一时反应不过来。

“请你把阿由带走。先前那场驱灵比赛的骚动绝不是阿由跟岛次先生串通的把戏。这女孩,虽然企图让白子屋丢脸,故意捣乱驱灵比赛,但是她跟岛次先生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板娘,”辰太郎倒吸一口气,总算问出口,“你为什么知道呢?”

七兵卫倏地起身,挥动着袖子想抱住阿先:“阿先,你脑袋……”

“不,我没事。”

“喂,阿由,”银次威风地在空中呼唤着,“你不想和我一样吗?只要成为阴魂就不怕活人,可以尽情折磨他们。你不想报仇雪恨吗?”

眼睛紧紧贴着纸门缝隙观看的阿铃,突然被一阵号啕大哭声吓了一跳,原来多惠怀中的阿高正扭着身子大哭。

“啊,是我不对,我错了。银次,原谅我。全都是我做的啊!”

太一郎迅速拉开隔开两间房的纸门,躲在门后的阿铃等人全都现身在众人眼下。就在其他人发出质问之前,阿高的哭喊声已响彻四周。

“毒死你的不是岛次,是我,是我杀死你的!”

阿高双手掩面蜷曲着身子,趴在榻榻米上,痛苦地呻吟啜泣。

房内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发出呼声,一连串的发展太令人震惊,众人都抢着发问。

“多惠?阿铃?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太一郎叫道。

“这女人是准?”阿由撅着嘴问,从她来到船屋后脸上首次失去血色。

“这女人毒死谁了?”阿由转头问银次,“你是被人毒死的?人都死了为什么还在这里?这事我完全不知情!难道你们想把这件事推到我头上来?”

“阿先,你……你是说,你看到阴魂了?”高田屋七兵卫抓住妻子衣袖瞪大眼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你这么坚强的人竟然会说出这种荒唐话!”

辰太郎头子轮流望着瘫在榻榻米上的岛次和哭泣的阿高,对一旁无力得快瘫软的手下说:“看来要抓的人还不少,你跑一趟附近办事处,召集些帮手过来!”

是——手下不争气地怯声回应,爬着逃到房外。

“啊,好讨厌,好讨厌,我眼花了,头好痛。阿母,快带我离开这里,拜托。”

“我的胸口……房里到处都是阴魂,阴魂的晦气害我眼前发黑。”

阿静抱着头,阿陆抓着胸口,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围住两人,聚成一团。

——在场的人,到底谁看得到什么?谁又看不到什么?

——我看得到,全都看得到。看得到在角落搔着脖子的玄之介大人,也看得到在阿母身后像是守护着阿母、神情哀凄的阿蜜。

——还看得到双脚岔开站在房间中央,两手无力垂落两侧,眯着眼瞪视阿高的银次。

“阿铃……”多惠低声呼唤阿铃,一把搂住她。多惠睁着圆眼看着全身颤抖的阿高的背影,无比镇定地柔声问道:“林屋老板娘,阿高老板娘,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不要哭成那样子,振作点。”

阿高拒绝地不断摇头,放开声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林屋老板娘,”这回说话的是辰太郎头子,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调整好姿势半蹲着,以便能随时动作,“请你再把刚才说过的话说一次。你真的不是胡说,也不是染上疟疾在说梦话吗?”

但是辰太郎头子说的话大半都没落进阿铃耳里,因为银次在中途插嘴,他沉重、冷酷的尖声盖过了头子的声音。

“阿高,”他唤着,“阿高。”

银次缓缓向前跨出一步,衣服下摆隐约露出蜡白的小腿。

他走到阿高身旁,从正上方俯视她。

“阿高,看着我,抬头看着我。”

趴在榻榻米上哭泣的阿高,背部像被鞭子抽打一般抖动了一下,她抬起头,脸颊被眼泪濡湿,头发蓬乱。她像叩头般蜷曲在银次脚下。

“是你毒死我的?”

阿高神情恍惚地半张着嘴点头,嘶哑地叫着:“银次。”

“老板娘,你在跟谁说话……”

阿先举手制止辰太郎头子发问,双眼直盯着银次的背,指尖微微颤抖。

“是阴魂,头子。”阿先哆嗦着声音低沉地说,“这儿有阴魂,头子也许看不到,但确实存在。”

听到阿先这么说,阿由喃喃自语:“这小子是阴魂?真的是阴魂?”

“是,是的。”阿先没有看阿由,但她像要鼓励又像是斥责阿由,坚定地大声说,“好好打开你的眼睛和耳朵,你可不能变成他那个样子。”

“哦,哦,哦。”阿高呻吟着,握紧一只拳头贴在唇边,眼泪簌簌地落下,抽泣着说,“原谅我……银次,原谅我。”

银次默不做声。他的身子如烟霭般摇摇晃晃,瞬间变得淡薄,马上又恢复原状。阴魂的内心感情会影响其外形,而内心的情绪波澜也会让外在变形。

“为什么?”银次问。

阿铃望着银次。他的双眼只剩两个暗黑的深洞,直到刚才为止他还有一对炯炯生光的双眸,就算那光芒是出自憎恨、愤怒及蔑视,那对双眸的确映照出阴魂银次的内心。

然而此刻他的眼底一片漆黑。

不过阿铃感觉得到一股强烈的情感刺入胸口,剜着自己的心,那是银次的悲伤。

“快回答!”

银次的身体浮在空中,低头望着阿高。

“啊!”阿高大叫一声又趴在榻榻米上,“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阿铃觉得身子逐渐冰冷,四周比刚才更冷了。她感觉得到多惠也在发抖。阿蜜无言地摇着头,举手拔掉梳子,卷成发髻的一头长发无声地披散下来。

“我……我很怕你。”阿高抽泣着说,“你,你对我,对孩子,完全,不体贴。对生意,对生意,很热心,但是你,很严厉,我们,都喘不过气……”

“我是为了你们卖命工作。”

银次眨着漆黑的眼窝。

“为了要让你们过上舒服的日子,我

才那么卖命工作。”

阿高放声大哭,说道:“比起卖力工作,我更希望你多对我们笑一点!

“我并不是真心想杀你,只是在做老鼠陷阱时脑中闪过的恶作剧而已。我想,要是给你吃一点老鼠药,就只吃一点,你身体不舒服,会休息几天不工作。到时你就不会像平常那样每天神经紧绷,只要不想着生意的事,你大概会对自己、对老婆孩子比以前更加体贴疼爱——

“我是这么打算的,完全没有想杀死你的意思!”

“太愚蠢了。”七兵卫呢喃着。阿铃第一次看到爷爷脸色这么苍白。

“可是老鼠药一点都没有用,你还是很健康。所以我就每天增加一点药量,但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结果有一天,你突然痛苦起来……”

——那时已经为时已晚,无法抢救了。阿高哭着擦眼泪,向银次伸出手。

“你倒下来之后,身体恶化得很快,我才知道给你吃了过量的药。我看着逐渐衰弱的你,暗自祈祷你能赶快好起来,在心里向你合掌赔罪。”

“我那时很痛苦。”银次对着空中低语,“全身痛得像活生生被切断一样。肚子痛,胸口痛,每个地方都痛,痛得连睡都睡不着。”

“原谅我啊。”阿高伸出手却扑了空,“我当时好怕,好几次差点说出来。因为你……你开始责怪岛次。你说,你会这样一定是岛次害的。你说,那小子嫉妒你,也许是他让你吃下了不好的东西,也许是他下了毒。”

“我那时真的这么想。”

“是啊,你误会了。你一直错怪他了。你不是说过,你要是死了,要我提防岛次,你不是说过他的目的是我吗?那都是你在胡思乱想。岛次总是为你着想。他老说你们两兄弟相依为命,他要帮你的忙。他常一脸开心地跟我说,大嫂,我哥哥跟我这个没用的人不同,他有长者之风,将来一定能将林屋的规模扩大,不会一直只是外送料理铺的老板,总有一天他会开一家出色的料理铺……”

“那小子从没对我这么说。”银次眨着漆黑的眼窝,在空中移动身子,回头俯视着活像一件被人脱下的衣服的岛次。银次说:“我以为岛次讨厌我,一心认为他虽然看着我的脸色,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陷害我,夺走我的一切。”

“是啊,你就是这种人。你一直对看顾你的我说这种话。”阿高哭叫着扭动身子,“你连对唯一的弟弟都怀着这种感情。就连衰弱得卧病在床时,你也满心憎恨。自从你病倒后,岛次从无怨言,连你的份做了两倍、三倍的工作,这么难得的弟弟,自己的亲弟弟,你竟然一直怀疑他。我那时觉得看透了你的本性,甚至心想如果你就这么一病不起就好了!”

银次的身子再度变得淡薄,激烈地摇晃着,一瞬间失去人形,成为似人非人的扭曲异形。

“你杀了我。”

异形消失,再度恢复成银次的外形,但是他的声音并没有恢复。那已经不是银次的声音,而是一头负伤野兽的惨叫。

“你让我变成死不瞑目的阴魂,还让我附在弟弟身上杀了他。因为你的诡计,我成了杀死岛次的凶手!”

银次伸展双手,十只手指弯成钩爪,像要扑杀小鸟的猛禽般扑向阿高。

“你这贱人!这回轮到你了!”

银次轻易地抓起尖叫着想逃开的阿高身体腾空抛出,阿高随着拖长尾音的尖叫声被抛向空中,撞在房内另一边的多宝台上,台上的花器香炉随着她的身体哗啦掉落在地。

“住手!”

一句厉声的叱喝传来。是阿蜜。她迅速站起,挡在犹想追赶阿高的银次面前。

“滚开!”

“不滚!”阿蜜拒绝。松开的长发如瀑布般飘起。

房内刮起一阵风,风势夹杂着阿蜜的发油香,以阿蜜为中心形成气旋升起,银次被这股无形的风卷动,在空中东倒西歪地飘荡着。

阿由尖叫着,双手依旧被绑在身后,滚着逃开。

“我不要,我不要变成这样!我受够了!”

“真是太好了。”

一个镇定爽朗的声音响起。玄之介慢条斯理地起身,躲开阿由步到房内中央。

“银次,听到了吗?阿由说她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阴魂。”

屋内众人看不到银次、玄之介和阿蜜,可是本来还在逞强破口大骂的阿由竟然脸色大变想逃到走廊的模样,震撼了在场看不到幽灵的人。众人如咒语束缚被解除般哇哇大叫,或手牵手或攀住对方窜逃,踢翻了食案、踩着食器,连滚带爬地奔向走廊。

辰太郎头子罕见地现出狼狈,上前抓住逃走的阿由。七兵卫和阿先则搂住对方一动也不动,七兵卫看似茫然自失,阿先却是眼神锐利,散发出绝不屈服的光彩。

“阿高老板娘。”多惠扶起阿高,阿高昏迷不醒,额头流着血。

“银次。”玄之介单手揣在怀里单手摸着下巴,沉重地问,“你要怎么做?这回打算杀死老婆占据她的身体回到阳世吗?还是继续用岛次的身体,连你杀死的可怜弟弟的份,尽情享受尘世的快乐?”

银次敌不过阿蜜召唤来的风,整个人贴在格子纸窗上,手忙脚乱地苦苦挣扎,他瞪着玄之介,吊着眼角。

“如果你们也是阴魂,为什么要出手阻拦?”他咬牙切齿不甘心地说,“如果你们也是因为留恋而留在阳世,应该懂得我的遗憾。你们是嫉妒我已经报仇雪恨,所以才出手阻拦吗?”

玄之介一只手贴在脸颊上,感叹道:“看来这小子还是一样偏执。”

“真是个窝囊的男人。”阿蜜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世人都说羡慕嫉妒是女人的本性,其实男人的嫉妒才更可怕。”

“咯,咯。”银次在阿蜜招来的强风中挣扎着离开格子窗板。阿蜜又甩了甩长发,刮起一阵更强烈的龙卷风,再度把他吹飞到格子窗板上。

阿铃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和搂着阿高的多惠、七兵卫和阿先、瘫坐在两人身后的辰太郎头子、张大嘴巴的阿由,所有人都感觉得到这阵风。这阵风拂过众人脸颊,吹乱了大家的头发,不过他们的身体却可以自由动作,对他们而言,这阵风就像初春第一阵南风那般舒服。

“喂,那个女的!阿由!”银次面目狰狞地叫唤着,“帮我个忙!你的身体借我用一下!等我解决问题后,再来帮你!我帮你解决白子屋,一定帮你报仇!这样你就不会被砍头了。看,头子迷迷糊糊的,根本派不上用场了。”

辰太郎头子确实像具蜡像一样呆呆坐着,听不见这些失礼的话。头子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被阿蜜的香味给迷住了?

“我……”

阿由的嘴巴一张一合,环视四周。不仅是头子,七兵卫和阿先也一动也不动。

阿铃大叫:“阿由,不要听这个阴魂的话!”

玄之介看似有点累,阿蜜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由。

“到我这边来!”银次喊道,“到我身边来碰我,我就能和你合为一体,就能帮助彼此,打倒这些家伙!你不想报仇吗?”

阿由求救似的望着阿铃,阿铃反复地说“不可以”、“不可以”。

“拜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

这时,阿由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是蓬发。他驼着背蜷曲着高大的身子,长满胡子的长下巴悲伤地低垂着。

闪光的,则是他右手提着的白晃晃刀子的刀尖。

“你……”阿由喘着气说,“你是谁?你也是阴魂?”

蓬发眨了眨眼睛,微微歪着头。

“你,真可悲。”他对阿由说。阿由全身僵硬,只能仰望着他。

“你,不能听,这男人说的。”蓬发温柔地对阿由说,“不能,变成,男人那样。”

蓬发用力甩头,好甩开垂落眼前的头发。

他直直盯着银次。

“你,跟我,一样。”

“你是谁?这次又是什么?”银次怒不可遏,“你也是阴魂?”

蓬发没有回答,却转头望向玄之介。

“长坂玄之介俊光,”他缓缓说着,“这是,你的,名字。”

“哦。”玄之介回应。他微微蹙眉,看起来很困惑。

“你,”蓬发微笑,“忘,了。忘了,很久。忘了,砍我,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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