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的教授财前即将进行总会诊,新馆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财前教授总会诊开始了!”

走廊上一响起病房护士长高亢的声音,年轻护士们便迅速打开各病房的门。

财前教授的身影在护士长的引领下出现,护士们个个在走廊上站好,列队迎接。

新科教授财前单手插在崭新的白袍口袋里,宽阔肩膀下的昂藏身躯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而来。身后一步之遥,是刚由讲师升上来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后,是由医局长升为讲师的佃,接着是由病房负责人升为医局长的安西,安西医局长身后,不必看门诊的四十多位医局员按年资顺序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排列顺序可以一眼看出每个人在医局内的地位,愈后面的人白袍愈是皱巴巴的,甚至有许多年轻医局员穿着根本不合身的白袍。来到南区楼层的病房时,财前教授头也不回地问道:“上午的会诊就只剩这里了吧?”身后的金井副教授并没有驱身向前,而是躬着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会诊。”

这种应答方式,和身处副教授时代的财前回答东教授的问题时如出一辙。

财前高傲地点了点头,随着护士长的引领大步跨进病房内,身后的副教授及全体医局员浩浩荡荡走进病房,前前后后将他团团围住,无法挤进病房的新进医局员只能凑近门边踮着脚,想办法一窥究竟。

五十二岁的女病患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坐在床上怯生生地望自己的主治医师,但主治医师根本无暇顾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授身上。

“病人的情况一如病历所记载。”主治医师恭谨地递上病历。这位病人疑似患十二指肠溃疡而前来就诊,财前教授检查后诊断为胆结石,目前正等待手术治疗。财前瞥了一眼病历。

“X光的情况如何?”

“X光结果一如教授诊断,确实是胆结石。”

他随即递上X光片。财前伸手接过片子,对着窗户的光线看着。一抬手,白袍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里面金色底座、镶着翡翠的华丽袖扣。所有医局员全盯着亮晃晃的袖扣看,根本没有人注意那张X光片。

“胃液检查情况如何?”

“酸度正常。”

“那就好。”财前将视线移向病患,熟练地在病患腹部的右上方进行触诊。

“今天好像不痛了吧。”他象征性地在胆囊附近压了压,病患正想开口说什么时,他却倏地转身走出病房,医局员也纷纷离去。

外科病房一个楼层有六十张床位,两个楼层总计一百二十张床位,一星期会诊一次,必须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间完成,每名病患只能分得两、三分钟的时间。因此,这样的会诊与其说是诊治病患,倒不如说是教授带领医局员巡视自己的管辖地带,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近似于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伍。

结束南区楼层的总会诊,已经差不多快下午一点了,财前却丝毫不见疲态,依然精神抖擞。

“今天拖得有点晚。”

他心情愉快地举起手,正想拿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时,跟在金井副教授身后的佃讲师立刻挤上前来,绕到财前身后帮他拿下听诊器。财前也理所当然地让佃为自己服务。

“大家辛苦了,上午的会诊就到此结束,下午的会诊从两点半开始……”他向排成一列的医局员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向教授室。

回到教授室,财前舒服地坐在旋转皮椅上,从烟盒里拿出当上教授后才开始抽的雪茄,点燃后,慢慢地吐出烟圈。

在前任教授东还在位时,他连敲这间教授室的门时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当上了教授,这张全新的旋转皮椅、大书桌和及顶的书架,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东虽然和鹈饲四处奔走催生了这幢新馆,但却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还乡之际,也只得到一个名誉教授的头衔,财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丝冷笑。

正因为他拚了命要赶走我,才会落得这种凄惨的下场——虽然东是他跟随了八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议的是,财前的内心对他只有报复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恋旧与怀念。

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谁?”

“我是庶务科的职员。”

“进来吧。”

负责庶务的女职员抱着一迭邮件走了进来。财前不耐烦地接过成堆的邮件,快速翻阅着。自从当上教授后,文部省的相关数据、学会事务局的邮件突然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夹杂着写给前教授东的信件。这时,财前都会亲自写转寄的附笺,转寄到东公馆。因为,做这件事每每让他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今天,他也准备先挑选出寄给东的邮件,但无意中却发现一封来自国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来是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计算器打印的文书后,脸上顿时洋溢着满足的喜悦。他凝视着这封信许久,沉浸在这份美好之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随即拨通内线电话请佃讲师过来。

佃走进教授室。

“您找我吗?”佃用机灵的双眼观察着财前的脸色。

“对,有件事要告诉你。来,你看看这个。”他把刚才拆开的那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交给佃,佃站在桌前看完信,神情十分激动。

“教授,真是太棒了!这是即将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而且,还特别邀请您进行食道外科的特别演讲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财前的语气格外冷静。

“怎么办?教授,任何人都会抢着去呀!”

“是吗?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犹豫?”佃一脸惊讶,财前则仍然保持着平静。

“佃,距离那场让我陷入苦战、历经千辛万苦才获胜的教授选举只有两个月,我正式出任教授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研究室内刚有大幅度的人事变动,一切都还没有稳定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可以因为接到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就丢下一切去出席?尤其是食道外科方面,以后受邀请的机会应该多的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勉强参加。”

其实财前根本不需要和佃商量到底要不要出席研讨会的事,但他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中,把曾经在东外科时代受到东关照的讲师、助理、护士长以及在这次教授选举中没有出力的人全给换了下来。在执意进行如此极端的人事异动后,他严密观察着医局内的动向,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得在出席学术研讨会前解决。

佃想了一下,说:“教授,据我的观察,虽然您刚上任时医局内曾因人事方面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甚至令人担心会因此引起误诊,但最近大家可能都察觉到人事方面不会再生变,一切都已经慢慢走上正常的轨道了。在教授出国期间,我和安西会协助金井副教授处理好所有的事,所以请您务必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

“是吗?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好了。”

财前第一次对不稳定的医局放下了心。

在长堀河畔新建的高级公寓前下了车,财前快步穿过大厅,搭上电梯。看着显示楼层的黄灯一闪一灭,他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每次都得蹑手蹑脚地闪进庆子屋里,避免木结构公寓的楼梯发出轧轧响声的模样。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私生活方面也展开了不同于以往的富足场面,对此他萌生一股得意的满足感。

电梯停在八楼,从电梯口走出来,第六户朝南的边间就是庆子的新家。财前轻轻按了按门铃,内侧的把手转了一下,一头短发的庆子探出脸来。她将额前的刘海向后拨,瞇起一双凤眼。

“今天怎么这么早?好不容易去掉那个‘副’字,刚当上新科教授,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她话里尽是调侃。

“挖苦够了没?我偶尔也得早一点离开,否则,研究室的人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太可怜了。这房子住起来感觉如何?”

财前从教授选举的资金中巧妙地拨出一点钱来,支付了这间房子的按揭金。房里有间十迭大的客厅和一间八迭大的卧室,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厨房、浴室、厕所一应俱全。当初财前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冷、暖气设备,走路去心斋桥只要十分钟。楼前面流淌着长堀河,幽静的环境让人很难想象这里位于大阪闹市区,而房间内奢华的布置也令财前感到满足。

庆子露出居家服下一双修长的腿:“这里好安静,去阿拉丁也很方便,不过最棒的就是夜景了。”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拉开蕾丝窗帘。八楼的正下方,长堀河闪着黑色的波光蜿蜒着,河面两侧,红、蓝、黄、绿交相辉映的无数盏霓虹灯争奇斗艳地在大阪的夜色中闪烁着。

“当初我决定选这间房子时,也是因为喜欢这里的视野。往下看,总觉得自己彷佛称霸天下了,这景象让人神清气爽。”财前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想要有君临天下的感觉,才会选这八楼边间的房子。当上教授后,即使在医院以外的地方也想拥有这种好心情,呵呵。”庆子面带微笑。

“你不要整天教授、教授地调侃我,不管是谁,登高远眺时心情都会很好。”

财前心思被看透似的苦笑着,庆子将啤酒和开胃菜放在桌上。

“你在财前家的待遇应该大有改变吧?财神爷这阵子在做什么?”

“财神爷?你说的是谁?”

“还不就是你的岳丈大海怪,他一定比你本人更得意忘形哩。”她的话直截了当。

“原来财前又一是我的财神爷!没错,那海怪还真是我的大财神爷,但这位财神爷异于常人的高兴可把我吓到了。”

“怎么个高兴法?”庆子兴味盎然地托着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我下班之后就去他那里转了一下。没想到之前被他抢走的文部省颁发的教授任命书,竟然被镶在订做的金色画框里,而且还大肆张扬地挂在壁龛上,真把我吓坏了。”

“海怪兄还真有一套,不管做什么,都让人笑破肚皮!”庆子忍俊不禁地说道。

“我根本笑不出来。虽然我相当了解我岳丈的心情,但这未免太丢人现眼了!无论我怎么拜托他,他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嚷着‘有什么关系嘛,有什么关系嘛’就混过去了。如果岩田先生或锅岛先生去告诉我们学校的人,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的话,我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他改变主意?”财前一副苦无对策的样子。

“连你这种人也拿海怪岳丈没辙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既然他高兴就让他去吧,让他对你感恩也算是功德一件呢。杏子夫人呢?她的心情怎么样?”

“那还用说,从我选上教授的那一天开始,就整天欢天喜地的,捧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除了向亲戚、朋友四处张扬,连商家上门时,也会跟人家说外子当上了教授。虽然她平时会说她父亲行为太夸张了,不过,毕竟是父女,两人如出一辙。最近,还为了第一次出席教授夫人会,早在一个月以前就请和服裁缝来做衣服了。”

“喔……教授夫人会喔,杏子倒是赚到了。”正拿起打火机点烟的庆子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但立刻恢复潇洒自若的表情,“新科的财前教授呢?有没有赚到什么?”

“我要去德国参加学术研讨会。今天,国际外科学会寄了封邀请函给我。”

庆子的眼神为之一亮。

“那还真是大赚特赚了啊。虽然你整天说要密切注意医局的动向,但最近好像太风调雨顺了,让你变得唯我独尊,刚好可以趁出国的机会好好冷静一下。”

庆子虽然言者无心,但这番话听在财前的耳里却是分外刺耳,好像突然被人上紧发条一般。

本町S会馆百花厅内,浪速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夫人会正热闹地举行着。

财前杏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和奢华的装扮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所以刻意低调地站在靠近大门的窗户旁。那些前辈教授夫人分别围着各自的小团体谈笑风生,却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财前杏子。新加入的财前教授夫人比想象中的更漂亮,这点让这些教授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鹈饲医学部长夫人穿着登台演戏般的花哨和服,扯着宛若男声的粗嗓子出现时,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夫人们立刻转过身,恭敬地鞠躬示意,并迎接她的大驾。则内院长夫人和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挨到鹈饲夫人身旁向她报告:“久候您的大驾,大家都已经到齐了。”

鹈饲夫人挺起矮胖的身体:“各位已经到齐了吗?真是抱歉,我每次都把时间抓得太准了,让各位久等,真不好意思。”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态度上丝毫没有歉意。她仰起鱼鳃般外扩的下巴,瞧见大门窗户旁正襟危坐的杏子。“啊,财前夫人,欢迎欢迎,这是第一次参加红会吧?”

鹈饲夫人一改往常面对新成员时装腔作势的态度,亲切地打着招呼。其实,在财前五郎当选教授的第二天,他们夫妻俩就捧着昂贵的谢礼去鹈饲府上打过招呼了,鹈饲夫人才会如此热情地待她。

鹈饲夫人一坐上正面的主位,临床组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就互相谦让着,分坐在她的两侧。她旁边坐着则内院长夫人、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整形外科野坂夫人等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向鹈饲派靠拢的教授们的夫人,而投靠东派的第二外科今津夫人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们则穿着素朴的服装,不发一语地缩在末座,教授选举的胜败与权势消长在教授夫人会上表露无遗。

鹈饲夫人环顾四周,好像在确认每个人的座位排序。

“现在将召开红会的例会。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红会的新成员财前教授夫人,她将取代前第一外科教授东夫人参加红会。我想,财前副教授……啊,对不起,财前教授其实不需要我多作介绍,他是本校毕业的少壮派教授,也是食道外科的权威,很早就已经大名鼎鼎了,不仅医学专业杂志,连周刊杂志和女性杂志上也经常介绍他的出色成就,在这里我就不一一陈述了。财前夫人是阪神女子大学毕业的,正如各位所见,她是一位才色兼备的美女。”

鹈饲夫人的介绍一结束,坐在末座的财前杏子面颊泛红地站了起来。

“我是财前杏子,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加入红会,谢谢大家。第一次参加这种高尚的聚会,希望各位多加指导。”

众目睽睽之下,财前杏子睁着一双大眼睛,脸上泛起酒窝,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自我介绍。这种从容的态度,显示她对丈夫教授选举的详细内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为丈夫当上教授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满足。鹈饲夫人看着财前杏子,略带夸张地抬举道:“刚才忘了告诉大家,财前夫人最拿手的就是英语,这么优秀的人材参加我们红会,在往后日渐频繁的医学工作者国际交流活动时,可以发挥财前夫人这样的社交名媛的作用,我也觉得省心许多。”

“没这回事,我在学生时代漫不经心,整天偷懒,外语能力根本……”

财前杏子虽然嘴上否认,但一双杏眼中充满了自信,令在座的夫人们感到有些不自在,鹈饲夫人装做没看到,接着说:“除了介绍新会员以外,今天的例会并没有干事事先提出新议题,若各位如果有什么建议,现在可以尽管提出来。”

她环顾一周,没有任何人发言。“既然大家都不发言,那我们现在就一边用餐,一边交流感情。三点时,请各位一起鉴赏德国电影《医学家》,以期对我们那日夜照顾病患的另一半的工作,有更深入的了解。”

随即,闲聊声此起彼落,服务生们手忙脚乱地准备餐点。鹈饲夫人也开始和周围的夫人高谈阔论起来,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朝着最末座的财前杏子叫道:“财前夫人!你过来这里,我想向你说明一些红会的事。”

“好,谢谢,但是……”杏子似乎很在意那些前辈教授夫人,鹈饲夫人旁的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插嘴说:“各位夫人对新会员都是既亲切又宽容,既然鹈饲夫人都这么说了,就向各位夫人打声招呼,过来这里坐吧。”

坐在鹈饲夫人附近的夫人们纷纷挪开,腾出一个座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接受各位的厚爱了。”财前杏子欠着上身走到为她空出的座位上,向左右的夫人们鞠了个躬后坐了下来。鹈饲夫人挺着的身子看着她。

“请坐,放轻松点。红会其实没什么严格的规则,但每两个月一次的例会请务必参加。”她语带强制地说,“财前夫人,我要向你介绍本会的主要干部,以后,你会经常受她们的关照。”

她啜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汤,一一介绍身旁的教授夫人:“这位是副总干事则内夫人,这位是叶山夫人,旁边是野坂夫人……”

她每介绍一位,财前杏子就露出玫瑰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点头:“久仰大名,谢谢各位平时对外子的照顾。”

每一位夫人都表现出前辈教授夫人的从容,亲切地响应着:“不客气,没想到你先生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

鹈饲夫人笑瞇瞇地看在眼里。她假借说明红会的事宜,很自然地把财前杏子叫到自己附近,其实是想制造机会把丈夫鹈饲身边的教授夫人介绍给财前杏子。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很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不满地斜眼看着鹈饲夫人周围的情况。

“对了,不知道前教授东最近怎么样了?”叶山夫人低声问道,方才还聊得口沫横飞的夫人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是在座的每个人最感兴趣、也最想知道的。

“财前夫人应该知道吧?不是听说已经内定要去哪里了吗?”野坂夫人转头问杏子,但她对丈夫财前当上教授以外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只好尴尬地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任何消息……”

“那,和东教授关系特别好的今津夫人应该知道吧?”叶山夫人故意促狭地问道。

“不,我也不清楚。”今津夫人表情僵硬地回答后,鹈饲夫人一副消息灵通的模样,缓缓地说道:“听外子说,他虽然内定要去当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但还没接到关键的正式任命状。现在哪儿都没去,整天足不出户。”

明年将退休的耳鼻喉科教授的夫人闻言不安地说:“连东教授这么有声望的教授,都会面临这种窘况。看来,我们更不能大意了,否则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鹈饲夫人腮帮子一抬,似乎在讽刺东一般说道:“退的时候必须讲究策略,该退不退,就会影响退休后的出路。”她随即发出男人般低沉的笑声。

已经好一阵子了,东蹲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笨拙地挥动着修枝剪刀。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毛线背心,一身轻松装扮很适合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但他的脸上丝毫不见乐在其中的样子。“嚓嚓”的剪刀声不时地停顿下来,握着剪刀的手也因他心不在焉而停止了动作。

退休后,只获得浪速大学医学部名誉教授的虚名,既不需去学校报到,更没有课可以上。另一方面,三个月前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正式的任命状至今还没收到,每天都过着碌碌无为的无聊日子。这就像每天正常运转的时钟,突然陷入停止转动的不自然静止状态。当一个人到达某个年龄时,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退休的现实——想到这里,东又突然回过神似的挥舞起剪刀,但思及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任命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

前一阵子,由于医院比预定时间延迟竣工,原本计划四月开张,一下子却延迟到了六月。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院长的人事任命是因此延期了。但一星期前,刚好来大阪的文部原次官告诉他:“京都洛北大学第二外科的教授通过劳动省的强力内援,试图抢夺已经内定给你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职位,劳动省夹在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之间显得十分为难,所以至今迟迟无法做出正式的决定。”其后原次官还附带说了一句:“既然你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我了,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也要力荐东教授,而且,还可以利用有权过问医疗系统事务的池泽议员居中牵线,你尽管放心。”当东听到推举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教授的人之中还有船尾时,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在菊川升落选后,他和船尾几乎处于绝交的状态。东不认为他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会真的撤换已经内定给自己的职位,但内心也不由得浮现出强烈的不安,担心会因为菊川落选激怒船尾而妨碍自己的出路。

东不疾不徐地挥动剪刀,心里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健健康康的,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卧床不起。大约十天前,佐枝子感冒后就常常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彻底复原,使东的情绪更加低落。

背后的露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妻子政子,但东故意装做没听到,反而让剪刀发出更大的声音。

“老公,你要不要喝茶?要不要……”虽然她的措辞和平时无异,但声音中却透着焦躁。对于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至今仍无法定案一事,政子显得比东更加彷徨焦急。

“老公,老公!你有没有听到?”她更不耐地喊着东。

东刻意装出刚听到的样子:“喔,原来是政子。”

“我刚才就一直叫你。自从退休后,怎么耳朵也突然变得不灵光了?如果现在就这样,以后要怎么办?要不要喝杯茶?”她手上捧着装有红茶和水果的托盘,话中带刺。

“好啊。”东含糊其辞地应着,却仍旧没有站起身来,继续弯腰修剪着。

“你不来喝就算了,我先放这儿。”她将丈夫的红茶和水果放在露台的桌子上,掉头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进入佐枝子房里。

佐枝子的房间由一间八迭大的和式起居室和一间放了一张床的四迭半卧室构成,布置得极为素雅整洁,很有佐枝子的风格。

“好一点吗?”政子把端来的水果和茶放在桌上,探头看着佐枝子。

“好很多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她虚弱地坐了起来,政子立刻绕到她身后,为她披上睡袍,并在她背后垫了个抱枕。

“这是你爱吃的葡萄。”政子以一种和对待丈夫时完全不同的温柔态度,帮佐枝子把葡萄从大盘子移至小盘子里,佐枝子接了过来。

“四月下旬到五月这段期间草木鲜嫩欲滴,连眼睛都快染上绿意了……”说完,佐枝子探向窗前,政子也靠近身去。

“佐枝子,你看你父亲那样子……”

她一脸蔑视地看着蹲在草地上修整盆栽的东,佐枝子眼眶泛红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但随即不忍地移开了视线。佐枝子也明显感受到父亲在退休后,好像顿时苍老了好几岁。父亲缩着瘦弱的肩膀蹲在盆栽前百无聊赖地修修剪剪的身影,毫不留情地刻画出了他六十三岁的实际年龄。从他苍老寂寥的身影,很难想象两个月前他还是国立大学第一外科的教授。

“以前,他每天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即使在家也绝对不会穿没有烫过的衣服。如今却是这副德行,没烫裤线的裤子也照样穿在身上,还穿那种破旧的背心!以前整天冠冕堂皇地装高雅,最后竟落得这种下场。”政子势利地数落着自己的丈夫。

“母亲,请你不要这么说,父亲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退休是大学的规定,又不是他的错误。”佐枝子袒护着父亲。

“问题在于退休后的出路,那可是要凭自己的实力决定的。你父亲自己根本不积极地奔走,就连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都快不保了。”政子以激动的口吻忿忿地说。

“通常,国立大学教授退休后的出路,像是东京的国立东京医院、大阪附近的国立关西医院、厚生年金医院、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都算是A级的,其他的就算是B级了。以你父亲的地位与名望,没有这种等级的医院,即使对方上门拜托也不可能去。所以,无论如何都非得得到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不可,为了这件事我急得不得了,只好去拜托那个像狐狸精一样势利的池泽夫人——就是医疗系统的池泽议员的兄嫂。我忍受了多么大的屈辱,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但是……”佐枝子静静地看着母亲,政子委屈地紧抿双唇。

“母亲,把医院分等级的想法本身就不对了。重要的是,那家医院的专业与特色是否和院长的专长相合,所以,父亲并不是非去近畿劳灾医院不可,而是要慎选一个最能够让他发挥专长的地方。”

“你如果有这种想法,往后的人生也会像你父亲那么消极!这次的事,你最有资格好好地责怪你父亲一番。正因为你父亲这种无能和消极的个性,在决定自己继任教授的选举中,才会输得如此惨不忍睹,被那暴发户财前夺走了教授的宝座,使得原本决定让你托付终身的人功亏一篑,害你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不是吗?”政子把身体挪得更靠近床铺。

“母亲,我不想连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谈这些。”佐枝子说着把头转了过去。

“对喔,对不起。佐枝子,你的感冒会不会拖太久了?你读大学的时候就得过肺病,要不要去大学附属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虽然你父亲帮你诊治过了,但他毕竟是外科的人。”

“好,但是……”佐枝子响应母亲的同时,突然想到可以请里见帮自己诊治一下。

第一内科的门诊室内,几乎所有的诊察都接近了尾声,只有里见副教授的白色屏风内还有病患。

站在里见旁边的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看到桌上还剩下厚厚一迭的病历,便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诊察的步调,但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拨拨一头清爽的头发,仔细看着病历。

姓名 佐佐木庸平 五十四岁 布料批发商

病史 三十三岁时曾罹患肺结核

主要症状 胃部不适

现病历 约三个月前出现打嗝和反胃现象,一个月前,胃部不适增强

检查 验尿无异常;验便隐血反应呈阳性

胃液检查 低酸胃

X光检查 胃炎

验血 轻度贫血

里见看着病历,对眼前这位一星期前通过熟人介绍前来就诊的病患看得特别仔细,倒不是因为熟人介绍的关系,而是这位病患的症状虽然很像慢性胃炎,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最近胃还是不舒服吗?”

一听到里见的问话,病患苦起瘦削的脸。

“还是老样子,经常打嗝,吃完饭后常想吐,难受得不得了。”

里见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照常规叩诊和听诊后,请病患躺在诊疗台上,仔细地依次在心窝部、肝脏、胆囊和胰脏部位进行触诊。

“会不会痛?”

“还好,虽然偶尔会痛,但不太严重。”

“是在饭后吗?”

“对,空腹时几乎很少痛。”

“吃东西时,还有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反应?”

“偶尔会有卡住的感觉。”

听到病患的回答时,里见提高了警觉——果然不是普通的胃炎!里见将手指再度移向心窝部,仔细地触摸周围,但没有摸到硬块。

“医生,怎么了?我父亲就是差不多在我这个年纪死于胃癌的,所以,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

病患坐起身来,从初诊时,他就一直不停地追问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

“目前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证明是胃癌的结果。”

“那就应该是胃溃疡了?”

病患不安地紧追不舍,里见并没有回答。他拿起胃部X光片夹在读图机的金属夹上,仔细地观察着。如果是肿瘤型的癌,显影剂应该无法进入该部分,会出现阴影缺损,也就是可以看到因显影剂不足而产生的影子,但X光片上并没有阴影缺损;如果是溃疡,显影剂会渗入,通常会呈现出凸状的阴影,但也没有看到。从胃黏膜皱襞变粗大这一点来看,胃炎的可能性相当高。

里见取下X光片。

“从X光片上并没有看到胃癌的症状,只看到胃炎的迹象,再加上上次做的胃液检查发现有胃酸不足的情况,所以,照目前的情形判断,可能只是慢性胃炎。”

“真的吗?看来,我家附近诊所医生说的没错,真的只是普通的胃炎。啊,太好了,这一个月来我整天担心自己得了胃癌,连晚上都睡不好。因为如果我得了胃癌,公司马上就会出问题,私人公司就是这样,必须靠老板拚着老命,才能让几十位员工吃饱穿暖……”

这个病患之所以对癌症有着异常的恐惧,不仅是因为害怕癌症,更出自身为中小企业经营者的责任感,担心万一自己病倒了,公司和员工就会饿死。所以,听到医生这么说,他显得特别高兴。

“不,先别急着下结论。虽然目前看来可能只是慢性胃炎,但这只是基于目前的检查所做的初步结论,还不是最终的诊断结果。”里见的语气十分谨慎。

“还得做其他检查吗?”

“对。明天要做胃镜检查,明天早晨请空腹来医院做检查。”

“什么?胃镜?医生,那不是会让人难过得快死吗?反正现在检查的结果都没有问题,我看就别做那种不舒服的检查了吧。”

病患的表情十分僵硬。他说的没错,做胃镜检查时,必须将小型摄影机装在长八、九十厘米、像无名指一样粗的管子前端,然后放进嘴里,经由食道插入胃中,的确会引起极度不舒服。虽然在胃部X光检查、胃液检查的结果中都出现了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因为病患刚才表示吃东西时会有卡住的感觉,再加上血液检查结果有点贫血,所以,里见很在意血沉值有轻度上升的现象。虽然暂时诊断为典型的胃炎,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初期的胃癌,因此,他认为进一步做胃镜检查,或许可以筛检出X光检查无法查出来的初期胃癌。

病患拒绝做胃镜检查,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态度十分坚决。

“胃镜检查的确很不舒服,但忍受这样的痛苦后,就可以明确诊断是不是胃癌。X光检查可能会漏失某些因素,如果不做胃镜检查就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为了你长久的将来、家人和事业着想,应该趁这个机会做完整的检查,如果结果没问题,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在里见的一番谆谆劝导下,病患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里见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请下一位病患进来时,门诊的护士长走了过来。

“医生,前第一外科东医生的千金想请您帮她看一下,我先让她进来。”

一身浅蓝色小碎花和服的佐枝子垂着眼走进门诊室。

“对不起,突然来找您看诊。”她鞠了一躬后,在里见面前坐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

里见像给常人看诊一样盯着佐枝子透明白皙的脸。

“大约十天前,我曾发了两、三天的高烧,之后便一直低烧不退。由于在学生时代我曾经患过肺炎,所以很担心是不是复发了。当时的主治医师已经退休了,所以想找您……”佐枝子小心地说。

“哦,原来你有肺部的宿疾。”

“对,在右锁骨下方的肺部,有一个像小指头大小的空洞,由于我父亲是外科医生,当时立刻要我动手术,但我不想开膛剖肚的,所以就接受了化学疗法治疗。之后也一直没什么问题,大约从五年前起,就不曾做过任何的治疗。”

不愧是医师的女儿,描述得简单明了。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X光或痰液检查?”里见一边问诊,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最近都没有。”

“那怎么行?食欲正常吗?”

“没什么食欲。”

“最近会不会很容易疲劳?”

“会,即使整天躺在床上,也觉得懒洋洋的。”

“好,那我检查一下。”

佐枝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站起身来转过去,露出白皙的脖颈。在护士的协助下,卸下和服的腰带。淡紫色的腰带轻轻地松开后,佐枝子上半身全裸,羞涩地坐在里见面前。

里见拿起听诊器放在她的胸部和背部听诊,并特别仔细地听着右肺的尖部,肺部的呼吸声没有任何的异常。

里见取下听诊器:“应该只是感冒而已,但还是做一下X光检查、血沉检查和痰液检查,必须视检查结果再决定是否改天再做断层摄影。但即使这次只是感冒而已,以后请你每半年都要做一次X光和痰液检查。”

说完,他立刻看了一下手表。

“我马上联络X光室,请你现在就去照X光。”

他似乎担心X光室快结束作业了,立刻拿起电话拨往X光室。

佐枝子穿好和服,深深地一鞠躬:“突然前来就诊,谢谢您的关照。”

说完,她轻轻地走出屏风。站在里见身后的年轻医局员们被佐枝子高雅的气质和美丽所吸引,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但里见似乎意识到还有五、六位病患在候诊,立刻着手为下一位病患看诊。

上午的门诊结束后,里见取下听诊器,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今天又是我看得最晚,大家辛苦了……”

里见对追随自己的医局员和护士表达慰劳之意后,便从椅子上站起。

光是一个上午看四十几位内科病患就已经够辛苦的,何况里见还是聚精会神、极为慎重地为每一位病人看诊,所以门诊结束后,他感到眼皮内侧有一种灼热的疼痛感。他将双手浸泡在窗边的消毒洗脸盆中,闭起眼睛休息片刻,仔细清洗双手后,来到走廊上。

他像往常一样微低着头走过走廊,行至通往副教授室的楼梯口时,却发现东佐枝子站在那里。

“怎么了?已经做完X光检查了吗?”他满脸诧异地问道。

佐枝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是的,谢谢,已经做好了。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一起用餐……”她鼓起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勇气邀请里见。

里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好吧,附近有一家小餐厅,就去那里吃吧。”

他脱下白袍,穿越中庭,正打算走出医院时,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

“里见!”

转身一看,财前五郎在四、五位医局员的簇拥下,正挺着魁梧的身躯朝他走来。

“里见,好久不见,上次为我举行的聚会上,身为最好朋友的你却没有现身,实在很不够意思。”财前指的是一个月前一起进医院的同僚为财前五郎升任教授所举行的庆祝会。

“抱歉,当时我正忙着写学会报告……”里见想为此事道歉。

“没关系,不出席那种场合才符合你的个性。”

教授选举的最后关头,财前曾恳求里见向基础组大河内教授游说却遭拒,加上里见始终不认同财前的做法,因此,财前说这句话时充满了挖苦的味道。这时他瞥见了里见身后的东佐枝子。

“这不是东教授的千金吗?我实在太失礼了。教授最近还好吗?今天你怎么会来医院?”

“我有点不太舒服,来找里见医生帮我看一下。”佐枝子表情僵硬地回答。

“那怎么行!其实,只要教授打通电话过来交代,你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医院,我会派像里见副教授那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前往府上看诊,东教授还真见外!”

矫揉造作的社交辞令和升上教授后的傲慢在这番言语中表露无遗。

财前离开后好一阵子,佐枝子仍然无法抹去心中那份不愉快的感觉。里见平静地沿着堂岛川慢慢走着。五月初耀眼的阳光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河岸树枝上的绿叶鲜翠欲滴。

迎着河风走了四、五个街口,来到一家河畔的乡村餐厅,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坐在靠河畔的窗户旁。

“你想吃什么?”不习惯和女性单独吃饭的里见,单刀直入地问佐枝子。

“我想吃简餐,就点汤和虾仁煽饭好了。”

“那,我也吃一样的。”他傻愣愣地说完,立刻找来服务生点餐。

“三知代最近还好吧?”佐枝子问的是里见的妻子三知代。

“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利落地打点家事,趁空档看看书,辅导一下孩子的功课。”

“真是理想的好妻子,你能娶到这种太太,真是幸福。”

“没错,我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我只要做好每天的门诊和研究工作就行了。”

里见平静而稳重的表情让佐枝子彷佛被玫瑰花刺刺到般感到一阵痛楚,她沉默着不发一语。

“听说东教授要去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务,已经就任了吗?”里见恋旧地询问着东的消息。

“据说三个月前已经内定了,但不知为什么,至今仍没有接到正式的任命通知。加上上回教授选举的结果变成那样,所以我父亲最近看起来很落寞。”佐枝子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失意的样子。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上次的选举中,我真为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感到可惜,如果他那么优秀的医学家能来本校,将会对研究工作有极大的帮助,虽然我是第一内科的人,但他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里见衷心地为菊川升惋惜。佐枝子并不在意菊川,但当看到里见为同样身为真正的学者的菊川落选而难过时,便从他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情谊。

法円阪国民公寓的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具活力的时刻。手忙脚乱的早餐、上班前些微的紧张感以及外出工作、上学时关门的声音,每一户人家都奏出各自的交响曲,使整栋公寓的早晨充满活力十足的朝气。

里见三知代在早晨这些熟悉的声响中,将早餐所用的碗筷收到流理台。她已经将就读小学三年级的好彦送去学校,只等着送丈夫出门。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房间里的丈夫,却不见响应。里见一如往常,正在六迭大的书房内专心地挑选研究室所需的笔记和数据。

这时信箱口“啪”的塞进了一封邮件。三知代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东佐枝子寄来的信,便立刻裁开信封,站在门口就看了起来。

“老公,是佐枝子寄来的信。她特地为上次看病的事向你致谢,说多亏你的诊治,才让她觉得放心。”

“嗯。”里见含糊地应了一声,三知代搞不清他到底听到了没,继续往下看。

“你还和她一起吃饭,她也说要谢谢你。”

“嗯。”里见的反应仍然很含糊。

“真讨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三知代看完信后,责备地看着他。

“有啊,我听见了。”里见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仍然低头看着桌上的数据。

“你最近好像很忙,是不是又有新的研究?”

“没有啊……”

“是吗?前天你哥哥到这附近出诊结束后,来家里坐了一下,他说最近很少看到你,还问起你的近况。”

“是吗?这两、三天我会找时间去看他。”

里见终于将资料塞进公文包里,拿起了上衣。三知代立刻走到他的身后,帮他穿好上衣。

“佐枝子的父亲退休后去了哪里?”

“听说已经内定要去近畿劳灾医院当院长。”

他避口不谈内定后的复杂情况,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他退休后也过得不错嘛,前几天,我收到名古屋的父亲来信,他明年也要退休了,幸好退休后的去向已经大致决定了。”

“是吗?那就好。”

“对啊,他说已经安排好由副教授当他的继任教授,有这么好的继任教授,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了。”

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财前先生当上教授后,情况怎么样?”

里见想起了五天前遇见财前五郎时,他那令人不快的态度。

“哪有怎么样?还不是和以前一样!”

“教授选举前,财前突然来家里为教授选举的问题和你争论不休时,我觉得他不像一位从事医学的人,但后来又觉得,他和东教授之间无法像我父亲和副教授之间一样关系良好,或许也只能靠这种方法获胜了。”

“你的意思是,你认同财前的生活方式吗?”里见今天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三知代。

“我不认同他成为教授的方法。但我父亲常说,想要留在大学当一位学者,必须做出优秀的研究,当成果获得认同时才能成为教授,负责一个研究室,并运用其整体力量钻研更先进的学问,并培养众多杰出的继承人,这才是学者应有的态度。父亲以身作则地走完了这条路,我希望你别像财前那样,要以我父亲为榜样,脚踏实地地努力成为教授,负责第一内科,有更卓越的表现,这会让我觉得生命更有意义。当初嫁给你时,父亲就对我说,既然嫁给里见修二,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杂务,必须让里见专心致力于学问,早日成就一番优秀的成果,当上教授,这才是身为学者之妻的责任。”

三知代的父亲羽田融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一辈子竭尽心力于研究工作,他罕见地兼具了学者的严谨性格和受人爱戴的开朗脾性,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教授并担任医学部长。他很希望自己的女婿也拥有相同的前途,而身为他女儿的三知代也期待丈夫有朝一日能成为教授。里见思及妻子因为胸怀如此的殷切期待才耐得住眼前这清贫的副教授薪水维持的生活时,不禁感到肩上有着千斤重的压力。

“像你父亲这种学识、人品都极为杰出的人很难得,我怎么能和他比……”

言毕,里见提起公文包,推门走了出去。

里见一走进副教授室,便立刻换上白袍,来到一楼的门诊室。

门诊室里,年轻的医局员和实习医生正围在办公桌前等他。他拿起第一张病历,看到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佐佐木庸平是他在一个星期前好说歹说才说服接受胃镜检查的病患,今天要来看检查报告。里见确认了病历、各份检查报告、X光片和胃镜照片无误后,说:“开始吧。”

护士唤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中等身材的佐佐木庸平理着平头,狭窄的额头下一双商人特有的机灵眼睛观察着四周,他像平时一样谦和地走进门诊室,但这回后面还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医生,谢谢您这么照顾外子,听说很难诊断出明确的病因,所以我们很想尽快知道检查结果,今天一早就让店里的年轻小伙子来挂号,一直等到现在。”

她表现出家庭主妇特有的谦卑,但眼神中尽是不安。佐佐木庸平可能非常担心胃镜检查结果,所以才会让妻子陪同前来。

“我们赶快来看吧。”

里见拿起桌上的胃镜照片,放在放大透视器的金属夹上。他瞪大双眼凝视着分别从胃的前壁、后壁、小弯和胃角部等各种角度拍摄的二十六张底片,以免错过任何些微的异常。如果发生癌变时,从彩色底片上的色彩变化就可以发现癌症。在胃壁上,不仅没有癌细胞,连息肉或是溃疡也没有。胃黏膜的皱襞略有粗大现象,正常的胃黏膜呈均匀而透彻的橘红色,佐佐木庸平的却略显混浊,而且颜色也偏红,但这是胃炎,而不是胃癌的症状。

“医生,怎么样?”佐佐木庸平忐忑不安地问道。

“上回你说吃东西时胃部有卡住的感觉,之后的情况怎么样?”

“好像还是有一点,尤其在吃硬的食物时,一口气吞下,就会有这种情况。”

“是哪个部分?”

“你问我哪个部分……好像是这里,不,应该是这里吧。”

佐佐木拉开和服和内衣,露出上腹部,摸索着自己的胃。里见看他的手一直摸着胃的上方,似乎在担心什么,侧着头沉思片刻。

“从胃镜的照片来看,应该是慢性胃炎……”

“果然是慢性胃炎!医生,真是太好了!”佐佐木庸平突然欠身鞠了一躬。

“但胃镜的缺点在于无法完全拍到胃部上方,所以,即使在胃镜检查中没有发现异常,也不能断定百分之百没有问题。”

“什么?还不是百分之百?”

里见点了点头。他担心胃部上方的贲门附近是胃镜的死角和盲点,有时候无法全面观照。而且,从刚才的问诊得知,病患常觉得食物卡在胃的上方,也就是说存在食物通过障碍症状的疑虑,因而里见担心虽然目前看起来是很平常的慢性胃炎症状,很可能在胃镜无法照到的部分已经发生了癌变,而目前的症状只是癌症引起的伴随性胃炎。

“那你要我怎么办?”

一直相信做了胃镜检查就可以获知确切诊查结果的病患不满地问道。

“内科检查已经到极限了,但可以尝试用我多年来一直研究的诊断法再做一次复检。”里见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语气,避免刺激病患。

“上次不是说做完痛苦的胃镜检查就结束了,我告诉你,三月是年度决算的季节,四月、五月是决定我们公司生死的关键时刻,既要夜以继日地和会计师做帐,还要筹措资金,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但医生你偏偏在这种时候一天到晚要我做检查,我怎么吃得消?我是听说医生的医术高明,才通过朋友介绍来找你看病的……”

佐佐木一下子大声嚷嚷起来,陪在一旁的妻子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次的检查不像胃镜检查那么痛苦,只是注射在手臂上,观察反应而已。有点像是结核病的结核菌素液反应注射,一点都不费事。”里见面不改色地说。

病患满脸狐疑地望着里见。

“现在我已经做了血液检查、胃液检查、X光检查、胃镜检查,总共来医院做了四次检查,这是第四次,我希望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检查!”他好像在寻求里见的保证。

“诊断并不是靠次数决定的,除非我能够排除所有的疑虑,否则,我不会做出诊断结论。”

里见以严肃的口吻说完,便请医局员做好注射的准备。这是里见长期以来一直研究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当人体内出现癌这种异物时,血液里会出现与其相抗衡的抗体,一旦能够从血清学的角度证明这种抗体的存在,就可以诊断出癌症。基于这种理论基础,将萃取自癌组织的物质注射于皮下,二十四小时以后观察皮肤的反应,即可判断是否罹患了癌症。

里见接过医局准备妥当、装有〇点一毫升略带黄色的反应液针筒,等护士撩起病患的左袖,以酒精擦拭上臂后,便拿起针筒为他注射。病患夸张地别过脸,皱着眉。

里见苦笑着抽出针筒。

“怎么样?会不会痛?这样就好了。今天晚上注射处会红肿、发热,但千万不要碰它,也不要洗澡,每隔二十四小时检查一下红肿的状态,总共要三次。一定要连续来医院三次喔,如果不遵守时间,就无法观察到正确的反应了,请务必准时……”

病患不以为然地勉强点了点头,一旁的妻子则忙着赔不是。

“医生,请原谅我老公的任性,因为店里忙不过来,他一个人要抵三五个人用,所以才会突然着急起来。希望您不要生气,明天我们一定会准时过来。”

说完,她立刻走到丈夫身旁,利落地帮他穿上和服和内衣。佐佐木庸平板着一张脸站着不动,让妻子帮他张罗,穿好衣服后连招呼也不打就走出了诊间。

结束门诊后,里见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准备回副教授室。他脑子里思考着刚才在佐佐木庸平身上尝试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

这是他近十年来持续研究,也是十分有自信的诊断法。以佐佐木庸平的病例而言,血液检查、胃液、粪便检查、胃X光线、胃镜检查等所有检查的数据和数据都显示只有慢性胃炎的症状,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除胃癌的疑虑。然而,在面对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却又难以做出确切诊断的病例时,是否该以自己相信的方法做为最终的诊断依据?对此,他并没有十足把握。里见逐渐放慢了脚步,但并没有去找自己的指导教授鹈饲,而决定去找以前的恩师,也就是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商量。他一百八十度大转身,穿过宽敞的中庭,走向病理学研究室的所在的医学部。

走进宁静的医学部正面玄关,顺着昏暗的楼梯拾级而上,里见想起十年前自己曾经在病理学实验室摇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危害人类生命的病毒对望的情形,感叹当时的自己曾经那么年轻而真诚……

来到大河内教授的研究室前,里见看到门上挂着“现在可以入内”的牌子后,轻轻敲了门。听到一声简短的应答,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大河内教授的桌上摊着几本厚重的书,他正在写着什么。

“老师,会不会打扰到您?”里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我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你坐下吧。”大河内转过鹤一般细长的脖子,取下老花眼镜。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里见坐在大河内所指的椅子上。

“我是为了刚才诊疗的一个疑似胃癌的病例才突然造访您,想找您商量一下……”

“哦?是什么问题?”

大河内倾身向前,专注地听着。里见详细报告了佐佐木庸平的症状和各种检查结果。

“目前只发现胃黏膜皱襞有粗大的现象,各项检查的数据也都只显示出慢性胃炎的迹象。但我认为并非只是单纯的胃炎,而是胃癌引起的伴随性胃炎,所以,我决定采用我长期以来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为内科检查的最终手段。但老实说,我不敢肯定面对这种十分微妙的症状时,我的诊断法到底该占多少比重。而且,如果这位病患罹患胃癌,我推测应该发生在胃的上方。一旦延误,手术将十分困难,所以我才希望能尽快做出诊断。”

“原来如此,的确有点伤脑筋。”

大河内听完里见的说明,喃喃地说了这一句话后便陷入了沉思。

“关键在于你这种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准确度如何,这个方法对癌症病患的诊断正确率好像是百分之七十几吧?”

“对,百分之七十七点五。”

“是吗?……成绩还不错,但根据大阪市立医科大学长尾教授的追踪试验结果显示,这诊断法确诊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三,国立关西医院松山内科主任的追踪试验确诊率更是只有百分之五十九,差异极大。而且令人困扰的是,在没有罹患癌症的人身上进行这种试验时,也曾出现阳性反应。所以,目前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性的诊断法来适用,尤其是极初期的癌症反应十分微妙,在这些方面还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

“我也注意到这些问题,而且已经委托各大学及医院提供更多的数据数据进行统计,对伪阳性的问题,我准备针对加强抗原的特异性进一步做研究。”

“嗯,的确像你惯有的学习态度。上次,我在学会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细胞诊断的报导,如果细胞诊断的研究更完善,可以在临床上加以应用,对癌症早期诊断将有很大的帮助。你的研究也一样,只要继续努力,效果就会更加理想。”

说完这番激励的话后,高瘦的大河内从主管椅上站起身来,走向里见。

“本校有很多人还在为上次的教授选举吵吵闹闹,只有你保持一贯的云淡风清的秉性,持续自己的治疗和研究工作。身为医学人员,在做任何诊断时都该像你那么慎重严谨。你必须记住,医生永远无法预测误诊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意外地出现,临床医生随时都有误诊的危险呢。”

大河内安慰着已成为临床医生的昔日学生,而他的话也重重敲击着里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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