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释然。这种状况,不管谁说什么,我都无法接受。怎么样都无法释然。就算明白这是为了在火苗烧到自己屁股之前先灭火才做的事,我还是百般不情愿。

坏蛋一伙——在我心中,侦探与坏蛋已经变成同义语了——的动作迅捷无比。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绵密的商量,即使如此,榎木津和中禅寺却在默默之中策画好了什么,我们奴仆完全掌握不到整体的样貌,就这样被团团转地耍来耍去——不,中禅寺也就算了,我实在不认为榎木津明白状况。他那感觉分明是“好像很好玩,我也要参一脚。”

那个名侦探应该完全没有自己是始作俑者的自觉,也丝毫没有要救助困窘的奴仆的意思吧。然而榎木津却用一副好似看透了一切的坚毅傲慢态度命令我们。

我一头雾水。根本不可能明白。

所以我茫无头绪,但事实似乎是:状况不容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了。

要是慢吞吞的,可能一个酷似我的男子就要戴着近藤的鸭舌帽,一手拿着仿造枪,不知为何抱着招猫,在某处引发强盗未遂事件了,那么一来——在各方面——就太迟了。迟了的话,遭殃的好像会是我,而且和上次不一样,听说这次我会被逮捕,都被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能不帮忙。

虽然是不能不帮。可是至少也告诉我一下作战内容吧。

尽管莫名其妙,但益田被吩咐去查出羽田隆三的行程,而我则被命令火速回收赃物,送到待古庵去。

确实,要是东西被毫不知情的近藤给卖到附近的旧货摊去,一切心血全都白费了。我那虽然有整顿能力,却缺乏整理能力的朋友,总是会把到手的东西全部收起来。

虽然会收起来,但不会丢掉也不会卖掉。这是近藤的一般做法,不过这次却不能保证也是如此。

因为他对那些东西没有感情。那不是他的东西,这也是当然的。

所以或许他会把东西丢了。

不,丢了还好,万一卖了……大概可以卖到高价。而如果近藤因此变得口袋铛啷铛啷,我们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窃盗集团了。

要是那样就惨了。这点事连我都想得到,所以我火速冲了回去。

我一边跑,一边感到空虚。十二月,在师走奔跑的是老师。

而我是胆小的凡人。为什么凡人的我要奔跑?而且甚至还向公司请假。

汗流浃背不停工作,才是小市民的本分。而玩到不小心忘了工作,也是愚民的天性吧。

然而我……虽然汗流浃背,却不是在工作,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忘了工作耽溺于玩乐。我的情况,只是忙乱得全身出汗而已。包括冷汗。

到底是怎么搞的?

翻过堤防,弯进小巷,进入湿气重的低地。眼前是古老的和洋折衷的文化住宅……

我慌忙开门一看,近藤大熊坐在像是整理了一半的一团乱房间正中央,穿着绵袍,头上扎着手巾,正在画连环画《机关侦探帖》的底稿。

“怎么,本岛,有何贵干?”熊发出旧时代的招呼问,我朝他的手上一看……他竟然把那个疑似装董局级香炉的箱子拿来当文镇用。

我没有半句说明,当场把它拿起来,打开盖子出示内容物问,“这是你的吗?”

近藤露出硕大健康的牙齿答道,“你终于脑袋烧坏了吗?本岛?”

“脑袋是没坏,倒是我觉得人生失败了。总之你看仔细,这个香炉不是你的吧?”

“是在下的东西啊。它就在舍下嘛。”

“在你家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你的东西啦。怎么样?这东西看起来昂贵得要命耶。”

真的是个豪华而精致的工艺品。

“这绝对不可能是你的。你根本没见过它吧?对了,那把长刀哪去了?”

“长刀?噢,你说拿来当《旅乌鸦假面江湖客》的参考资料的竹刀吗?”

“不要画那种古怪的连环画啦,所以才会一下子就被腰斩。嗳,管它是什么资料都好,快点拿出来。”

“不就拿出来了吗?”近藤拿起搁在暖炉矮桌旁边的刀子,一把抽出来。

“笨笨笨蛋不要砍啦!”

“竹刀怎么砍得了东西?”

“你看仔细!不觉得重吗?不是闪闪发光吗?”

“嗯?这么说来,的确沉甸甸的呐。”近藤说,把脸凑近刀子,但才凑到一半,刀身竟冷不妨从刀柄脱落了。

“呜哇!”熊吼道,“这、这是真家伙—本岛,怎么会这样?本岛,你看看这个,刀柄都被刀身的重量压得裂开了!只差一点在下就要血肉横飞了!”

“所以我不就说了吗?别人的话你也听进去一些吧,近藤。还有……喏,那个手镜跟毘沙门天。”

“你怎么会知道毘沙门天!”熊又吼道。

“真的有吗?”

“该说是有吗……它就祭祀在那儿。”

“祭祀?”近藤指着天花板角落。

他的手指前方设了一个又小又肮脏的神龛。

平常根本不会意识到那里有那种东西。

“祂是突然显灵的。”

“什么?”神龛里站着一尊神像。

“我以为是神佛显圣,吃惊不已呢。”

“笨、笨蛋,你信的是其他宗派吧?这种状况怀疑一下好不好?还神佛显圣,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好吗?”

“这是神佛混合啊。我以为是祥瑞之兆呢。”

“完全相反,那是凶兆。好了,近藤,我没时间跟你详细解释,就算解释了你应该也不会相信,我也懒得解释,不过如果你继续留着这些东西,我平静而卑微的人生马上就要宣告终结了。你那丑陋的人生或许也会跟着再见。等在未来的,只有挟带着惊涛骇浪的悲惨活地狱。如果你今后还想走在阳光底下,就把它交给我。”

“本岛。”近藤解下头巾,“阁下最近是不是个性变了?”

“个性……?什么啦?”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逊的家伙。低调不起眼凡庸无可无不可不烧香也不放屁……”

“罗嗦啦,不行吗?”

“不是不行,可是突然闯进别人家里,叉着两条腿连珠炮似地滔滔不绝,这一点都不像阁下。而且你的口气也有点像古装剧。”

“口气是像你的啦。其他的……”

——不想说。虽然我觉得不可能,可是难道我真的被影响了?

“别、别罗嗦那么多了啦,如果你还想要幸福的明天,就听我的话,把它交给我。求你啦。”

结果我这人到最后还是只能恳求。高压的态度怎么样就是不合性子吧。我恳求哀求再跪求,拿到了四样赃物,再次跑了起来。

我一边跑,这次怕起来了。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说这话感觉好像会被骂“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但光听别人说明,全都不关己事,听到的内容只能是故事。

故事总是飘浮在距离现实有些遥远的地方。

处在漩涡之中,就看不见故事了。

平常的话……体验会变成记忆,记忆以谈话的形式重现,然后现实才会变成故事。然而这次却是反过来了。我先听到了故事,然后现在才体认到那竟是现实。

我手中抱的四样物品就是证据。

刀子镜子香炉与毘沙门天,它们把中禅寺述说的虚假而荒诞无稽的天马行空之事,变换成不动如山的现实了。

一个叫羽田某人的、我见也没见过的大人物设下的荒唐圈套,看来是真的了。

每一个赃物都很难拿。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刀子重得要命,一想到那是凶器,我就提心吊胆。其他的东西也都贵重得吓人。

万一掉了还是弄坏了,我想没一样是我赔得起的。

而且,今天的我,显然是个可疑人物。

举止可疑、拿的东西可疑,最糟糕的是,我疑神疑鬼起来了。要是移动途中被警察给看见,绝对会被叫住。万一遭到盘问,一切都完了。

没有配线工会抱着刀子四处乱跑的。

不,没有执照就持有刀械,光是这样好像就会吃上官司了。所以如果被警察叫住,我绝对会被捕吧。会被逮捕。被捕就曝光了。别说是曝光了,我身上的东西全是人家报案失窃的物品啊。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窃盗犯了。

比起紧张,我更是僵住了。

心里焦急着快点快点,身体却僵硬极了,而且动作还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活脱就是个罪犯。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总算了解到益田想要遮住脸的理由。

会遮住脸,不光是为了伪装身分,欺骗世人。遮住脸这个行为,也具有消灭个体的效果。有的世界,是湮灭自我、变成无人知晓之物,才能够获得的。

然后……看到待古庵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时,那种安心真是难以名状。

被吩咐过来这里,我毫不怀疑,只是深信着一路奔走,但没有保证店会是开着的。如果店关着,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只能抱着一堆赃物,如同字面所违地流落街头。

随着走近今川的店,这样的不安徐徐膨胀……支配了我。

所以玻璃门打开,看到古物商那张宛如面具的个性派面孔时,我真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我“呼”地一声,几乎要把肺挤干地深深喘了一口气。

今川看到我,以完全无异于平素的语气说了声,“辛苦你了。”

我把东西全部交到他那粗短的手指中,总算从奇妙的僵硬解放了。我“嗯”地伸展手脚,还伸了个懒腰,喝着今川泡给我的热粗茶,总算觉得活过来了。

总之,我真是饱尝了当窃贼的滋味。

当时……我以为事情这样就结束了。

至少赃物离开我手中了。已经没有任何把窃盗案跟我连结在一起的要素了。接下来即使如同中禅寺所说的发生了强盗案件,招猫跟手枪都是近藤的东西。虽然对近藤不好意思,但那是他运气不好,不是我害的。即使益田遭到逮捕,也拖累不到我身上吧。

我这么盘算。然而,下一个指令已经下来了。

说是叫我买来和近藤家失窃的鸭舌帽同款同色的帽子,还有豪德寺的招猫,并尽快把这两样东西送到今川这里。

的确,买来不见的东西,这一点我可以理解。遭到调查时,这可以用来推说不知情。可是那样的话,应该把东西交给近藤才对,为什么非拿给今川不可,这一点教人费解。

虽然费解,但就算问今川也不会有结果,那么也只有答应下来了。

可是……猫我记得是五十圆还好,但我没买过鸭舌帽,不晓得要多少钱,而且我的荷包总是扁得可怜。

我这么说,今川便借给我一千圆。

一头雾水的我握着那一千圆,折回高田马场,胡乱向近藤说明状况,询问他包括购买地点在内的鸭舌帽细节。不出所料,不见的鸭舌帽好像是从旧衣铺廉价购得的。照他说的来看,想要买到完全一样的东西,感觉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好像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款式,我自作主张而且随便地决定找个类似品代替。

回到家一看,已经超过十点了。这天我几乎什么也没吃,奔波了一整天。我睡得像死了一样,然后条件反射性地醒来,脑袋空空地前往淀桥的公司。这是习惯。

我装出工作的样子,无为地赖到午休时间,吃午餐的时候顺便到公司附近的旧衣铺去买了类似的帽子,然后再假装工作到下班时间,回程的时候绕到豪德寺去,在大门前买了招猫。

我就这样直接去了今川的店,把找钱和两样东西交给他,然后感到完全解脱了。

这次我真的没关系了。

不管谁怎么说,都跟我无关。

我这么想,是星期二的事,然后事情发生在又过了两天的晚上,所以大概是星期四。我下班回家,正在煮味噌汤的时候,熊敲了我家的门。敲门声很粗鲁,用不着应门,我也立刻就知道是在谁敲门了。

近藤手里拿着报纸。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这个。”近藤出示报纸。

报纸被揉得皱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写了什么。

“我说啊,我没订报纸这种高级品,在公司也不读报。我再怎么闲也不想看报。因为不管世上发生什么事,对我平凡过头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就算知道也是白费。对我来说,事件指的只是我身边发生的一些无聊事啊。”

“别再戴什么凡人的假面具了,本岛。”

“假、假面具?近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近藤把那张满是胡须的大脸用力凑向我。

我在极近的距离看到那张脸孔,打从心底觉得应该收回熊这

个比喻。那张脸连熊看了都要吓跑。胡子脸说了:

“你做了什么?那伙人究竟有什么阴谋?”

“那、那伙人?”

“那伙人就是那伙人,侦探一伙。本岛,你自个儿看个仔细,就算你骗得了世上的愚民,也瞒不过我近藤大爷的眼睛!看,这张照片拍到的不就是你吗?这不是我的鸭舌帽吗?你上次不是死缠烂打地向我打听那顶鸭舌帽吗?花纹怎样形状怎样的,你去买了一样的帽子,是吧?”

“咦?”报导篇幅并不大,但附了照片。

一个头戴鸭舌帽,蒙着脸的男子叉着腿站着,朝着摄影机亮出什么东西——好像是这样一张照片。

“这到底是啥啊?”

“少装蒜了,这是怪盗招猫人。”

“啥?”

“可不许跟我说不晓得。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吗?虽然完全不得要领,可是语气跟平常完全不同。你差不多该拿下你那张普通人代表似的假面具了。我都看穿了,看透了。”

“我、我……”我真的是个普通人。

“喂,我再说一次,你上次不是钜细靡遗地向我打听被偷的鸭舌帽是在哪里买的、形状如何质料是什么花纹怎样吗?那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吧!”

“我、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或者说……

“这、这就是敌人为了陷害我而设下的圈套啊!上次,对了,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所、所以我才……”

“可是你昨晚跟我说强盗案会未遂以终,现场会遗落招猫,不是吗?然后我还是你会遭到怀疑。可是这个,你看看,这不是未遂呀。是连续呐。”

“连、连续?”怪盗招猫人大闹银座……

是这样的标题。仔细一看,地上倒着好几个疑似人的物髅。虽然不是拍得很清楚,不过好像是被打垮的警察。

是一场大乱斗后,打倒所有警察的怪盗,得意洋洋地向赶到现场的记者亮出招猫的景象……吧。简直胡闹。

“这、这不是我。”

绝对不是我。我向天地神明发誓,绝对不是。

“怎么,真的不是啊?”近藤遗憾万分地说。

“这还用说吗?近藤,为什么我非干出这种事嘛?你啊,不是应该打小就最了解我这个人了吗?我打起架来比谁都要弱,而且赛跑也跑不快啊。我怎么可能打得倒警察?”

“就是说呐。”近藤抱起粗壮的臂膀,“不,嗳……吾辈也觉得不是,只是你最近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对劲,所以我也才怀疑起来。哦,我是想说如果这真的是你,我从今以后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什么嘛,原来你还是个凡庸之辈啊。”

“你说那是什么话?我永远都是凡庸的,我一辈子都走在凡庸的大道上啦。不好意思啊。那,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怪盗招猫人前天潜入青山的古董店,偷走了一样值钱的物品……”

“青山的古董店?”那难道是……

“怪盗逃走的时候被店老板发现,老板急忙报警,怪盗击垮火速赶到的众警察,摆出架式后逃走了,而昨天怪盗又从银座的画廊偷走了不晓得哪个名家的画,和赶到的警官队一阵厮杀,一一闪过接连攻击上来的警棒捕绳,还反过来抓一个扔一个……”

听说有八名警察负伤——近藤说。

“还说受伤的警察要十天到一个月才能康复。”

是……榎木津。会做出那么过分的事,绝对是榎木津。

不,这是只有榎木津才做得来的事吧。照近藤说的听来,怪盗不是摆脱追上来的警官队追踪而逃亡。从第一起案件开始,就是把警察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是发生战斗了吧。

从照片上看来,怪盗是从容自得。能够大白天的在银座以八名警察为对手,一对八地上演全武行并轻松获胜,那也只有榎木津了吧。榎木津打起架来,不是开玩笑地强。他一疯起来,根本无人能够招架。

“然后呢,听说这个怪盗每一闹事,就会亮出招猫,叫着‘喵咪’什么的。真是太乱七八糟了。”

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是榎木津。绝对是榎木津。

光是身手高强,还有可能是别人,但再加上荒唐胡搞这样的条件,就只剩下榎木津了。我想不到其他人。无法想像还能有别人。

——什么喵咪。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一开始说的青山的古董店,唔,应该是待古庵,所以这应该是套好的闹剧无疑。可是银座的画廊什么?如果相信报导所书,他大概真的偷了画。

完全无法理解。如果真的偷了东西,不管有什么理由,那就是犯罪。是不折不扣的小偷了。

就算手下遭到陷害,蒙上了窃盗嫌疑,但雇主真的下海当小偷又能怎么样?

因为不爽被冤枉,干脆趁机转行变成真正的窃盗团吗?就算是这样,我觉得怪盗招猫人这名号也未免太不伦不类了。

不管怎么样,喵咪太多余了。绝对多余。不管有什么样的计划还是漫无计划,只有喵咪绝对是多余的。

还是自暴自弃,想要把我也给牵扯进去?

就算把我牵扯进去又能如何?

我恳切并强硬地说“总之跟我无关,把它忘个一干二净吧。”把近藤给赶了回去。

然而,到了隔天,星期五的下午,一道电话铃声又在我风平浪静平凡平稳平板平坦的人生制造出裂痕。

那个时候,我难得正在看报。因为我多少还是会感到在意。

报纸说,怪盗招猫人昨天好像也出现在池袋,从茶道具店偷走了一个已经付清款项的昂贵茶碗。如果完全相信报导内容,店里的人作证说,怪盗是从正门入口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举起招猫,发出怪声恫吓,趁着店员混乱退缩的时候,就这样把东西偷走了。

如此大瞻而且荒唐的小偷,找遍古今东西,是绝无仅有。

不应该有。

而且他不是强盗,是怪盗。的确是古怪到了极点。那果然绝对是榎木津。

我想像戴着我从旧衣铺随便买来的鸭舌帽,高举招猫的榎木津拿着茶碗哈哈大笑的场面,觉得萎靡到了极点,就在这个时候……

电话响了。虽然不景气,这里毕竟是公司,有电话响一点都不奇怪。可是事务员花田接起电话,表情变得就像熬了一整晚没睡的警卫般转向我,我便大概察觉了。

我察觉,心情愈来愈黯淡。

不会有人打电话来找我这种凡夫。不可能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要打到公司找我不可。我想就连家人危笃还是过世也不会有电话打来。因为我老家根本没电话,我也没有半个朋友家里有电话。

然后……不出所料。

我接起话筒,里面传来益田龙一疲倦已极的声音。益田似乎极度倦怠。他叫我明天下午一点之前,一定要到目黑来。

他说是榎木津的命令。

我果敢地提出抗议。为什么我非得听从他的命令不可?我没道理要让一个侦探——不,让一个小偷来指使。

我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不,重新下定决心,度过这个年尾。这次的决心至少要比上次的决心坚定太多了。它可没脆弱到才隔一天就会瓦解。这可是坚硬到媲美钻石的决心。

所以我拒绝了,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我拒绝,于是益田说了,

——讨厌啦,本岛。

——为了本岛你,

——连那么招摇的事都做了呢。

——这次你也助我一臂之力嘛。

什么叫为了我?

难道他想说怪盗招猫人是为了我而抢劫的吗?就算说得那么卖人情,我也完全听不懂,也不想懂。

为什么。为了什么。为什么是我。怎么可能。没那种道理。无法理解。我绝对不去。谁要去。我再也不唯唯诺诺、任人摆布了——尽管我这么想。

“这是什么鬼样子啊!”我无法释然。

这种状况,不管谁说什么,我都无法接受。怎么样都无法释然。就算明白这是为了在火苗烧到自己屁股之前先灭火才做的事,我还是百般不情愿。

“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禅寺说,“像我,明明毫无关系,却也像这样大老远跑来目黑了嘛。不过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中、中禅寺先生要回去了吗?”

“当然啦,这还用说吗?我在这次事件中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全部说明清楚了,而且状况也完全就像我说的啊。”

“是这样没错……呃,那个招猫人……”

怪盗招猫人昨天好像从麻布的干货店偷走了一条上好的鲤鱼,一边嘲弄追捕的警察,一边往惠比寿的方向逃走了。

“真是太招摇了呐。”中禅寺也目瞪口呆地说,“嗳,闹得那么夸张,事到如今,你的冒牌货也无从登场了。就算出现也没有意义。因为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当成是招猫人干的,若非如此,就是被当成模仿犯吧。弄个不好,还会连招猫人的罪行都一块儿背上。”

“啊……”所以……益田才会说是为了我吗?

“好远呐。”中禅寺埋怨说,“比起目黑站,中目黑站是不是还比较近些?益田做事也真是随便。嗳,把它当成散步好了……你看,目黑区遭到的空袭损害比较少,所以有很多古老的建筑物,对吧?”

“那、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我的这身样子。中禅寺先生,这算什么打扮?”

厚夹克加及膝灯笼裤、绑腿、胶底鞋。还有手巾。我怎么会可悲到去做这种打扮?

“不晓得。”中禅寺装傻,“好像是益田去了榎木津说派不上用场的服装出租店辛辛苦苦帮你凑了一整套租来的。嗳,既然你都诈称是侦探助手了,这点程度的变装,也得至少忍耐一下。啊,弯过那里就到寺院后面了,今川在那里等我们……”

中禅寺加快脚步,走到小巷转角,说着“啊啊,在那里。”挥起手来。

今川慢吞吞地现身。

“让你久等了。辛苦了……好大呐。”

“哦,每一样都装箱了,所以体积变大了。沉重东西不多,所以我想扛起来没有看上去那么沉……”

“那是什么?”

今川背着一个有如行商老太婆背的巨大包袱。而且还是花佾的唐草花纹包袱。

“你背上去。”中禅寺威压地说。

“我、我来背吗?为什么?”

“这里就只有你了啊。而且今川不也说了吗?包袱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重。”

“我不是问那个,我……”

看来不接受任何质问。糊里糊涂之中,我被迫背起了巨大的唐草花纹包袱。

“重吗?”

“咦?呃,唔,是没那么重啦,不过很有压迫感呢。怎么说,重心抓不太稳。不,我是说……”

“我怕滑下去,所以包得很紧。”

“跑得动吗?”中禅寺一脸吓人地问我。

“跑?这个样子跑?”

“不,这种情况……应该说准备开跑吧,今川?”

“倒不如跌倒更好。”

“跌倒?”

“我说本岛啊,这场战略行动是建立在非常精密的时程上。几秒钟的误差都会决定生死。就是这么细密的计划。我记得是……”

“下午三点整实行。”今川说。

“实行什么!我不要啦!”

“还有五分钟左右呐。”中禅寺说。他根本不听我说话,古书肆只是盯着怀表看。

“呃……”

“好了,快准备。”

“像这样对吧?”今川拿手巾裹住了我的头。

“不,得先涂才行。喏,要在鼻子底下打结嘛。”

“哦,是的。”今川从口袋里取出鞋油,抹到掌心。

“干干、干什么!”

“本岛别动。要是沾到衣服上,就得买下来了。不过叫益田赔就得了。”

“是、是不能沾到衣服上,可、可是沾到我的脸也……”

我无法抵抗。看来我的嘴巴跟眼睛周围都被涂上了鞋油,还被罩上手巾,蒙住了头睑。

而且手巾不是绑在下巴,而是在鼻孔下面打结。有点呼吸困难。我甚至被交代戴上手套,我几乎都要忘了我是谁、是什么人了。

这是什么鬼模样?

古书肆与古物商退到离我称远的地方站住,细细地端详我的模样。中禅寺状似感动地沉吟了一声,“这几乎可以说是完美了吧?”

“是万众期望的模样。”

“最好就是这个样子呢。”

“什、什么跟什么?”

“听好了

,本岛,不要想些无聊的问题,快点过来这里。看好,就是这条路。你站在这里看看。旁边有一道长长的围墙,对吧?”

是一道设有防盗尖钩、颇为高大的围墙。

好像是一栋相当宏伟的宅第。

“那一带。喏,看得到后门吧?后门也很气派……你呢,要沿着这道围墙,偷偷摸摸地走到那里。这样就行了。”

“什么这样就行了……”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也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小心再小心地走过去就行了。听到了吗?小心翼翼地走。今川刚才不负责任地说什么最好跌倒,可是听好了,本岛……”

中禅寺露出再恐怖也不过的表情瞪着我。

“……绝对不许跌倒。”

“绝对……吗?”

“没错,绝对。”中禅寺头也不点,更凶狠地瞪我。

“沿着围墙,慢慢地、小心地走,绝对不能跌倒。而且你必须在……呃,我看看,必须阿好花两分钟走到那里。走到那道门那里。看仔细,就是那道门。那里就是终点。两分钟整之后,你必须人在那道门前才行。听到了没?两分钟整。很简单吧?你在心里一、二、三地计算秒数吧。来,看着这秒钟。”

中禅寺把怀表吊在我面前。

秒针在动。两点五十七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好了,去吧。”中禅寺推我的肩膀。

我被这样一推,失去平衡,踉跄着往前踏出了一步。为了平衡第一步的蹒跚,我大步重整姿势,反作用力使得我小跑步前进了好几步。

不,不能用跑的。既然都交代不许跌倒了,或许包袱里面装着易碎品。

而且中禅寺说要沿着围墙走。

也就是说……我必须尽量靠着围墙走才行吗?我这么想,往围墙靠去,包袱却磨擦到墙壁。我暗叫糟糕,想要远离,又差点跌倒。脚绊在一块儿。不妙。重新站稳。不行。

我绝对不能跌倒。

——经过几秒了?我得在两分钟整走到那里才行。

我的注意力全在脚下,完全忘了计时。现在已经过了几秒了?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分钟。照这个样子,绝对来不及……感觉会来不及。

不,等一下,结果我又对中禅寺唯命是从了。总觉得那样也教人不服气。

我像这样想着无关的事,觉得时间好像更不够用了。

这样不行,会来不及,冷汗直淌,明明很冷的。

我四下扫视了一下。加快脚步。

他说的门是那里吗?这样就行了吗?

就在我回望背后的时候……

“贼呀!有贼呀!”

“咦?”大叫响彻整条马路。一个女人从反方向的转角探出头来。还有许多人三三两两跑过来的声息。声音……是从围墙里面来的。我。现在是几分?门呢?

在喊着贼呀贼的是……

“咦?咦?”

贼、贼说的……——是我吗?根本……用不着想。

不管是打扮、动作,一切的一切,我彻头彻尾毫无疑问……

就是个贼,古典而典型的贼。

唐草花纹的包袱。用鞋油抹得黑黑的脸。胶底鞋。再加上蒙头巾。我。

——我这不就是个不折不扣到简直滑稽的贼吗?

我回头。中禅寺跟今川都不见了,刚才大叫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开什么玩笑。有人飞快地冲了上来。我再次回头。有个女人一脸很吓人,已经来到我旁边了。

“啊、啊……”

我别过脸去。转得太猛,差点跌倒,别过去的脸正面就是后门。那道门打开来,伸出好几条漆黑的手。我没有跌倒,身体停住了。不,不是的。我的身体被许多黑衣男子给抓住了。

“啊、呃、对不起!”我道什么歉啊我……或者说,这是什么状况?

我连同包袱一起被拖进门里面了。熊腰虎背长相狰狞的黑衣人大约有五、六个人以上吧。而且还有狗。不是哈巴狗或土佐犬。是一头看起来又大又强壮的西洋犬。狗……

果然有狗。换句话说,这栋巨大的宅第……

“这个混帐,你偷了什么!”包袱被用力拉扯,我跌了个四脚朝天。

穿着西式服装的时髦女子——益田说她是玛琳·黛德丽——关上门扉,堵在门口。

已经无处可逃了。状况糟到了极点。

我被揪起衣襟,包袱被扯下来。

“你从哪里进来的,偷了什么!”女子逼问说,“究竟是从哪里溜进来的?”

我又没进去。

“你、你们到底是在看哪里,没用的东西!”

“呃,哦,我们在各自的岗位……”

“我不想听借口。你们应该知道老爷今天要过来吧?竟然给我出这种纰漏……”

“大、大姐,这家伙……好像溜进了保管库呢。可恶的东西。”

“保管库?不可能!骗人!”

“呃,可是这些桐箱,全都是应该在保管库里的东西啊。上面烙着家纹……还贴着管理用的名牌……”

“开什么玩笑!”女人尖叫说,“还、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去检查门锁!然后赶快把这些东西放回保管库。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老爷就要到了。要是被老爷知道这件事,你们全都要遭殃!连、连我也……”

“哆、哆”。有人敲门。

女人——鲸冈,不,还是菊冈?——名字我不清楚,不过她确实是个时下流行的八头身美女——瞬间噤声,向一名黑衣人使眼色。

接着她努努下巴,催促剩下的人收拾物品。

两个人抱着我带来的东西——包袱里头装的似乎是大大小小的桐箱——往建筑物跑去。被使眼色的一个人微微打开门扉。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手册。

我好像看过,或者说,那似乎是非常讨人厌的东西……

“打扰到你们,先说声抱歉,我们是警察。”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所谓警察,是取缔犯罪,也就是主要是逮捕小偷之类的所谓警察吧。

而我,是现在正背负不法入侵及窃盗嫌疑,被好几个人押倒在地上,一身十个人看到十个人会说是的典型而传统的小偷扮相的——男子。

这发展已经不是糟糕透顶,根本是绝望了。

从这些人的口气听来,我在不知不觉间被迫背上的东西,应该是事先从这户羽田邸的保管库里偷出来的东西吧。我不晓得是怎么偷出来的,不过偷的八成是那个荒唐得要死的……

“怪盗招猫人?”女人上前去,这么说道。

“是的,我是麻布署的调查员。”

“麻布?那弄错辖区了吧。这里是目黑署的辖区吧?”

“我们明白。”刑警说,“其实呢,我们追踪昨天发生在麻布署辖区内的窃盗案的歹徒——俗称怪盗招猫人的家伙——来到这附近,却在这后面的寺院一带追丢了人,我们四处搜索……结果突然听到有人喊贼。”

两名黑衣人按住的门扉被用力推开,半张严肃的脸探了进来来。

一名黑衣人放开我,过去一起压门。

“怎么,那里的那个家伙是小偷吗?喂喂喂,让我们进去啊。”

“不、不行不行。就算是警察,也不能随便闯进民宅吧。这里可是羽田制铁顾问羽田隆三先生的别墅呢。”

“管你羽田还是稻田,让我进去!”刑警用不像刑警的口气说。

我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门被用力顶开了,“喂,给我等一下!”黑衣人大声说。

“才不等哩。罪犯就在眼前,人家叫等你就等,这还算哪门子警察?还是怎样?这户人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不能放警察进去是吗?那样的话,更不能等了。我可是背负着樱花纹章在执行任务的呐。”

“管你是谁,都不能随便进来!”

“哪里是随便了?”刑警说,“我不就像这样跟你们徽求同意了吗?我不晓得这是在干嘛,可是要打我可不会落下风。这附近还有六名制服警察跟两名便衣刑警,我一吹啃子,人马上就会赶到了。要我们强行突破吗,啊?”

女子——我想起她叫做菊冈范子——使眼色命令黑衣人开门,站到我旁边。我闻到香水的味道。

门一打开。我看见站在那里的是,木场修太郎。我凡庸的脑袋混乱了。

不,这或许代表我这颗平凡的脑袋总算开始有了一点活动。因为听到喊贼的声音,一直到看到木场的脸之前,我这凡人的愚钝头脑完全是停止思考状态。

木场就像他报上的身分,是东京警视厅麻布署的刑警。

可是这名凶悍的男子并非普通的刑警。木场……

是榎木津的同伴——订正,是榎木津一伙的。那么,这也是什么圈套吗?

不……怪盗招猫人昨天好像真的出现在麻布,然后往惠比寿方向逃跑了。从方向来看,他会潜伏在目黑也不奇怪。

是不奇怪,可是……

“喂,这小偷是什么人?这年头连连环画都不会出现这种十足贼样的贼了呐,喂。那么,这家伙偷了什么?”

“什、什么都……”

“什么都?”木场把那张正方形的脸凑向菊冈范子,“你是说这家伙啥都没偷?”

“嗯,呃……”

“那是怎样?这呆瓜只是偷溜进来而已吗?未遂吗?就算是这样,也是非法入侵。那我得用侵入家宅罪把你拘捕。”

“不、不是的……”

“那是怎样?”木场吼道。

四名黑衣人在菊冈范子左右两排站开。

“你们那是什么态度?还是怎样?难道你们抓住一个只是在路上闲晃的家伙,硬把人家诬赖成贼吗?啊?”

“呃、那是……”

菊冈支吾其词,望向手表。原本一脸高高在上的女子变了脸色。

没时间了——羽田隆三要来了吗?

“因、因为他在屋子周围徘徊,还有,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疑了,所以警备人员叫住他,结果……对,结果他竟然拔腿就跑。这个家里面保管着非常多的贵重物品,戒备也非常森严,所以,呃……”

“唔,这家伙的确是可疑得一目了然呐。这简直就像在身上挂个名牌,昭告世人说我就是个贼嘛。脸也一片乌漆麻黑,喂,你这简直就是在叫人抓你嘛。这要不是贼,这臭家伙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可是啊……如果他什么也没偷,那不就好了吗?这笨蛋就交给我吧。”

“不,这……”

“你们没有拘留别人的权利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

菊冈再次含糊其词的时候,去收拾东西的两个人从建筑物那里回来了。

“大姐,事情古怪了。这家伙拿的东西,整理编号是乱七八糟呢。东西我们是先收进保管库了……”

“什么?你们说这家伙拿的东西是指什么?这家伙带着什么东西吗?”

“没有。”

“那把他交给我。”

“这……”

“真可疑呐。要是他偷了什么,何必这样包庇他?就算东西拿回来了,窃盗就是窃盗吧?还是怎样?你们自己也有什么亏心事怕别人知道吗?”

“不、没有那种事,请、请警察先生回去吧。这、这位先生……”

菊冈恶狠狠地瞪我。那眼神怨毒极了。

“……呃,对,这位先生是无辜的,却被底下的小伙子抓进来,呃,我想要好好向他赔礼一番,再请他回去……”

“混帐东西,我说啊,就算他啥都没做,这种垃圾也没必要向他道歉。谁叫他一副可疑的打扮,鬼鬼崇祟,光是这样就已经是犯罪了吧?这种混帐,警察就该取缔。把他交过来!”

“不行……”就在菊冈挡到木场和我中间的时候。

我看到有什么人从围墙上面倏地站了起来。

“这、这次又是什么了!”

菊冈范子歇斯底里地大叫,恶狠狠地跺着那双修长苗条的脚。

嵌着防盗尖钩的围墙上……

没错,带来混沌黑暗的最糟糕的神明,一如往例,光怪陆离地降临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喵咪驾到!”

怪盗招猫人——或者说,知道的人一看,任谁都看得出那根本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那个不晓得是怪盗还是侦探的古怪东西,发出一如往常的大笑,俯视下界的众人。

防盗尖钩一点作用也没有。

木场露出一脸凶相,蹙起眉毛,鼻子挤出一堆凶暴的皱纹,悄声唾骂“那个白痴”。小眼睛都倒吊起来了。

“众位!”榎木津大叫,“这群

窃贼!你们的坏勾当,全都看在我的眼里了!这么说的我也是个怪盗,但我可不做你们那种偷偷摸摸的小人勾当,蠢家伙们!不甘心的话,就过来这里!”

——完了。全完了。

这下子一切都毁了——听见那道声音,我如此觉悟。

榎木津是破坏神。无论善恶、有罪无罪,不幸在场的我们,一定全都会被彻底粉碎,不留原型。

榎木津轻巧地从围墙跳下来,骑到一名黑衣人身上。

从左右飞扑上来的黑衣人一眨眼就被打飞了。

榎木津极其愉快地高声大叫:

“喂!那边那个四角脸的骰子人!接下来要进行的不是犯罪,是神明嬉游的宗教活动,不识趣无能又无礼的警察就闭嘴观摩吧!”

木场把手按到脸上,接着屈身对我说:

“你也够呆的了,不会想法子制一制那蠢材啊。”

就算跟我说,我也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木场呢喃,一脸厌倦万分地站起来,把脸探出大门外。他是在确定有没有其他警察吧。这种场面要是有人闯进来,木场的立场就尴尬了。木场打开门一看,益田站在那里。

益田一脸泫然欲泣地瞥了我一眼,接着耸起肩膀,往榎木津跑去。

他的手中……是那个茶箱……我听见好几道模糊的惨叫。

一直软着腿的我总算回过神来,一阵犹豫之后,躲到木场背后。我是这种打扮,所以看起来大概非常像个毛贼吧。

我隔着木场的肩膀窥看……大宅第的庭院一眨眼就变成了异样的情景。

原本应该是优雅的庭园景观,变成了一片地狱图。

这不是比喻。身穿黑衣的好几只鬼奔逃挣扎,遭到榎木津的惩治。唔,这如果是真正的地狱,或许应该是鬼在惩治人才对,但这里是鬼专用的地狱。

不,他们是真正的鬼。

定睛一瞧……黑衣人都被戴上了茶箱中的那些玩具鬼面。

我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榎木津把纸糊面具贴到那群黑衣人脸上,而且还加以凌虐,乐在其中。

“哈哈哈哈哈,内侧涂了胶,可没那么简单就可以拿下来啊,蠢蛋们!你们这些家伙就该这样!”

好残忍。比鬼更恐怖。鬼被踹上背后,往前仆倒。鬼被踢上肚子,翻了个筋斗。鬼被殴打,鬼被过肩摔。鬼在奔逃。鬼在哭泣。

完全就是……欺负鬼大会。

菊冈范子似乎无法认识状况,仓皇乱跑了一阵,没多久她似乎想起木场,扯开嗓子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

“刑警先生,你想想办法啊!这、这是犯罪!快、快点制止那个疯子!”

“是啊。要是制止他就会住手,我是会制止啦。喂,喂,叫你啊!喂,听话啊!礼二郎!你那是暴行伤害罪呐!住手!”

“你这个方灯头胡扯些什么?这才不是什么暴行。这是舞蹈啊,舞蹈。这可是来历正统的宗教舞蹈呢,蠢蛋。哇哈哈哈哈哈,你连这都不晓得吗?可是太弱了,不好玩!”

只是在发泄情绪罢了。黑衣人吃了一记回旋踢,面具粉碎了。

“就是你吧!这个假老公!”

狠狠踏上去。那就是自称鲸冈的男子吗?

“你们才是正牌毛贼呐!”榎木津说,把三个人打垮在地上。

然后……鬼全灭了。

虽然呈现一片阿鼻地狱的惨状,不过以时间来看,好像只有短短一两分钟。

益田用比我更偷偷摸摸的动作凑过来旁边,向我递出手帕。

“脸,擦一下比较好吧。”

“咦?”这么说来,我的脸是黑的。虽然我自个儿没看到。

“重、重要的是,这到底是要怎么收场?”

益田甩着浏海说,“我不晓得。”

此时……“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在搞什么鬼?菊冈!菊冈人呢?庭院怎么搞得一团乱!”粗俗的关西腔。是老人。

一头出色的银发、埋没在皱纹中的锐眼,还有鹰钩鼻。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礼服,节骨分明的手中握着有装饰的手杖。个子虽小,看起来却十分庞大。

这就叫做……大人物风范吗?老人背后有四名一身看似高级西装打扮的魁梧男子一字排开。

益田一看到老人,悄声“嗄”地一叫,躲到木场身后的我的更后面,深深重新戴好鸭舌帽。老人认得他吧。菊冈一副螺丝全散了的模样,用一种僵硬莫名、宛如发条人偶的动作惊慌地回过身。

“啊。老、老爷,这是……”

“还这是!混帐东西,这是在搞什么?蠢货,我是在问你,这一塌糊涂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这些家伙怎么会戴什么鬼面具?重点是,那边那个到底是……”

此时,榎木津把手里拎住后颈的黑衣人恶狠狠地砸到地上,倏地挺起身来,与老人对峙。

他的视线笔直盯住了老人。榎木津扯下身上的外套。

“你……难不成是……”老人紧紧握住了手杖。

“榎木津家的……小毛头吗?”

“我不是小毛头,是侦探!”榎木津说,挺起胸膛。

“这样,鼎鼎大名的侦探,是吗?原来如此,看来你的确是个名过其实的阿呆呐。我和你有过不少过节,但这还是头一遭见面呐。我是羽田隆三。伊豆那件事,似乎承蒙你照顾不少……话说回来,你这玩笑是不是过头了点?”

老人身后的魁梧男子们摆出架势。

“哼。”榎木津嗤之以鼻,“玩笑开过头的是你才对吧。”

“什么?”

“注、注意你的口气!”菊冈慌忙斥责。“你、你以为这这这位老爷是什么人!”

“贪得无厌臭老头。”

“嗄!”菊冈也尖叫起来。老人——羽田隆三露齿笑了。

“真是个爱耍嘴皮子的小子。嗯,我中意你。那么,你这趟来是为了哪桩?在老子的庭院欺负老子的佣人,是要叫老子做啥?这究竟算哪门子礼数?”

“这是日本的传统活动。”

榎木津说道,再一次踢飞脚下的黑衣人。

“这群坏蛋好像邀我的奴仆玩些好玩的游戏,我为了答谢,正在陪他们玩耍。”

“那游戏好玩吗?”

“无聊毙了。这些家伙好像素行太差,弱得要命。我一点都玩不爽快。毛贼毕竟只是毛贼,打起来咬起来半点劲都没有!”

榎木津把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想爬起来的男子又踹回原地。

“原来如此,全被你看透了,是吧。失败了呐,菊冈。”老人把鹰钩鼻转向菊冈,“你还是不适合这种工作吧。就是贪心不足,自不量力,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你该满足于夜晚的报酬就好了。那么……怎么,我猜八成是那个棘手的旧书商在背地里牵的线,是吧?”

“哼,在关东,会牵线的只有纳豆。那种家伙老早就回去啦。他是天下第一薄情男嘛。和他相比,我真是好心得可怕呢。”

就是吧,你们?——榎木津指着我们说。

“什么好心,榎木津先生,你是个大阿呆。上次你那样撒泼放刁,对事态也没有任何帮助。没有意义啊。的确,你或许身手不凡,揍了我底下的小伙子或许就能气消了,可是啊,你那儿的手下啊,可没办法免去牢狱之灾呐。我也不想耍这种幼稚的手段……”

不过我会继续作对,直到搞垮你为止——老人说。

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幼稚到了天边。

“你好像也搞了什么怪盗招猫人的小手段,不过……我看看,就是你吧?”

老人拿手杖指住我。不,是指住我背后的益田。

“我记得你是侦探助手,叫益田,是吧?你绝对会被打进大牢,做好心理准备吧。”

“怎么这样……”

益田紧紧抓住我。他真的是个胆小鬼。

“如何啊,榎木津?”老人威吓说。

“那真是太教人高兴了!”榎木津格外大声地叫道。

“什、什么高兴,你……难道真是个傻瓜?”

“我不是傻瓜,是侦探,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因为高兴,所以我才说高兴,这样罢了啊。这种臭毛贼,管他变成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他愈哭我愈高兴!就算他死了,我甚至不会掉半滴眼泪!”

“别逞强啦,榎木津先生。你可以直接去向警察探听探听,事情可大条了呐。弄清楚了没?”

羽田隆三用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瞪住侦探。榎木津用那双宛如水晶的大瞳孔反瞪回去。

“我说各位啊……”木场出示手册里的警徽,“我就是你们说的警察。”

老人瞬间板起脸来,

“刑……刑警怎么会在这儿?喂,菊冈!”

“那、那是……”

“跟那个大姐无关啦,老先生。就算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也无从答起。总之我就是在这儿啦。我说啊,这个笨侦探就别管了,我非常清楚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还有那个简直变态的小子就算被抓,也是造福社会。重点是……”

木场揪起我的手。

“你看看这个小偷。他怎么看都是个小偷吧?这家伙好像溜进了你家装宝贝的仓库呐。”

我被拖到前面去。

大人物老人品评似地直打量着小人物代表的我,最后发出一种不层一顾的“呸”声:

“听你胡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溜得进老子的仓库。我这儿啊,自从上回遭过小偷以后,戒备就森严得很呐。派了六个人负责警卫……”

可是那六个人都摊在地上了。

老人在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嗳,我这儿的仓库,锁非常牢固,是特别订做的。任谁都进不去。”

“哦,或许就像你说的吧,可是有点不太对头呢。你的部下们态度也很可疑。总之先别管这群蠢蛋了,让我看看你这儿的仓库吧。”

“为、为什么?”

“没听见吗?叫你让我看仓库。你不相信警察吗?”木场举起手册。

“就算是警察,我也不能相信。你别以为你的顶头老板是日之丸就嚣张。支撑着那个日之丸的也是老子啊。你以为老子一年缴多少税?”

“何必激动成那样啊?”木场说,“放心吧,我没搜索票,所以没有强制力。我完全是路过的罢了。可是啊,我也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呐。”

“什么意思?”老人向菊冈询问状况。

女人支吾其词。羽田隆三说着“这女的怎么这么不得要领。”脸色愈来愈沉。

“我摸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为啥我非得让警察看保管库不可?我不晓得菊冈说了什么,但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告诉你,小偷就是那边那个榎木津的手下啊。”

益田哭道,“我是冤枉的!”

“什么冤枉?这臭小子。你不就到处搜刮一通吗?啊?你溜进刀剑铺园艺店偷了东西,不是吗?对吧?也到我这儿来闯空门了,不是吗?我说刑警先生啊,溜进我这儿偷东西的,不是那边那个白痴似的小偷,而是这个小子。这小子偷了我家代代流传的家宝面具。我也已经报案了。怎么样?你把赃物藏哪去了?”

“我、我是清白的……!”

“嗳,很简单,查一下就知道了。”木场说,打开门扉,上半身探出马路,大大地招手。

很快地,几名警官和一个疑似便衣刑警的削瘦男子现身了。

另一名削瘦的刑警看见围墙中的状况,似乎大吃一惊。

这也难怪吧。好几个魁梧的男子戴着鬼面具瘫倒在地上,怪盗兼侦探与财界大人物两相对峙,还有一个状似毛贼的可疑家伙哭个不住,一个典型的小偷惊恐战傈。

“武兄,这……”

制瘦的刑警似乎哑然失声。可是木场怎么会叫武兄?

“嗳,说来话长……也不长吧。就算短也没法说明啊。笨蛋白痴乱闯进来,状况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总之,如果你没做亏心事,就让我们看看仓库里面。”

“哼。”小个子的羽田隆三不晓得是不是想要维持威严,勉强拱起肩膀,瞪住木场宛若巨人的胴体。

“我说警察啊,我俯仰无愧。听好了,警察,我不晓得你们是在胡乱猜疑些什么,但先前目黑署的家伙也来过,勘验过现场了。就是我报案失窃的时候。是吧,菊冈?”

“咦?呃,是这样……没错,可是……”

“警方已经勘验过了。全看过了。你们是别的辖区的人吧?这样插手别人地盘的闲事好吗?如果你们说好,我完全无所谓。相反的,要是什么都没查到,你们要把这里的这些小子全部给我逮捕。这伙人是小偷,是窃盗集团。那个榎木津甚至是暴行伤害罪的现行犯,不

是吗?听见了没?”

木场以那双小眼睛看了榎木津一眼,接着狂傲地笑了:

“好啊,要是可以逮捕这个混帐侦探,那才叫大快人心。要是我有手枪,还真想当场把他给毙了呐。没先申请携枪出来办案,真是教我后侮莫及。”

上———木场简短地命令。削瘦的刑警领头,警官队跟了上去。

在老人的指示下,菊冈瞻战心惊、浑身僵硬、摇摇晃晃地跟上去。

榎木津看着无关的方向。益田一脸疲倦地看着警察的动向。至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无法整理,也丝毫无法联结。我只能顶着一张小偷脸,静观其变。

完全……不凡庸。

内在一点都没有改变,我是我,就是我本人无疑,但任谁来看,现在的我大概都是个小偷,而在这个荒唐的场面中,比起凡庸的配线工,小偷要更适合多了……

隔了五分钟左右,一个年轻制服警察一脸奇妙地捧着桐箱回来了。五官有些松垮的削瘦刑警瞥了羽田隆三一眼后,在木场面前露出极为困窘的表情。

“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啦坂野?找到什么了吗?”

“不,唔,这下有点麻烦了。或许该连络一下本厅比较好。这里毕竟是目黑的辖区嘛。”

“到底是怎么啦?”羽田发出蛙叫般的声音。

“没怎么了,羽田先生,或许你地位非凡,可是自家仓库起出大量赃物的话,应该也会有点麻烦吧?”

“赃、赃物?什么叫赃物?”

“真伤脑筋呐。”削瘦的刑警叹息似地说,“羽田先生,我们是一路追踪昨天干货店失窃的鲣鱼来到这里的。有个绰号胡闹的怪盗偷了鲣鱼。可是呢,你看这个。这……是鲣鱼吧?”

削瘦的刑警打开桐箱盖。箱里收着一整条鲣鱼。

“这是啥!”

“就是鲣鱼啊。不只是这个。前天茶道具店失窃的古唐津茶碗,大前天画廊失窃的东云大师的画,还有先前古董店失窃的物品,全都在府上仓库里。不,还不只这些,之前失窃的刀、佛像、手镜和香炉也都……”

“你、你说什么?”羽田叫嚣得更大声了,“你、你们在鬼扯些什么梦话?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那全是……”

“喏,署里头也有接到通知吧?就是那个一品偷的赃物啊。而那些刀、佛像、手镜和香炉,却都收在烙有府上家纹的桐箱里头呐。”

“胡扯、胡说八道!”老人顶撞刑警说,“那种东西怎么会在我家!哪可能有!不可能有!刀和香炉,我这儿多的是,可是那全都是我的。赃物全部……”

“应该在别处,是吗?”榎木津别着脸,嘲笑似地说。

“我、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可是总之不应该会在这里……”

“这您也不认得吗?”削瘦的刑警打开一个小桐箱,“这……怎么看都是报案失窃的毘沙门天像,对吧,木场兄?还有这把仿造刀,上头的铭刻吻合描述。”刑警说。

木场望进细长的木箱。警官队接连把东西搬出庭院。

菊冈一脸惨白,随时都会昏倒似地看着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

会不会是我刚才扛在背上的东西?那样的话,中禅寺跟今川竟然……

让我背着塞给近藤的赃物和怪盗招猫人偷来的东西吗?

然后……

一身理想小偷装扮的我近乎好笑地轻易被逮住,背上的东西就这样全部移到仓库里面了……是这么回事吗?先让今川回收赃物,是为了订做装那些东西的桐箱吧。为了伪装成羽田的收藏品……

可是,哪有人连鲤鱼都装进去的?

“我们找到这样的东西!”我听到这样的叫声。

另一个刑警小跑步靠近木场。菊冈眩晕发作似地踉跄。

“这个东西摆在仓库入口处的架子上。请检查。”

“啊啊,那个是……”菊冈说到一半,急忙捂住嘴巴。刑警把一个黑色的包袱递给木场。

木场解开了包袱。

“这……”包袱里头的东西……

“这不是招猫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跟怪盗招猫人的招猫不是一模一样吗?”

不一样,那大概是近藤的招猫。怪盗举的毫无疑问是我后来重买的招猫。话虽如此,两边都是在豪德寺大门前买来的五十圆招猫。

“招、招、招猫哪里都在卖吧,有招猫又怎样?”

“招猫是在卖……但这个怎么说?”小个子刑警从包袱里抓出一样东西。

“哎呀呀,这可不行呐。”削瘦的刑警说。“木场兄,请看,这个……”

“嗯?喂,那不是仿造枪吗?”

木场从小个子刑警手中接过来的东西,确实是手枪形状。

那是……一定是近藤借来的木雕手枪。

木场把玩了两三下说,“还奇怪怎么那么轻,原来是木雕的啊。还有,这不是招猫人的鸭舌帽吗?”

——什么招猫人。

怪盗本人不就在那里吗?我心想,朝那里望去,榎木津不知何时竟已摘下了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鸭舌帽。真是万无一失。

“少、少胡扯了,哪可能有这种事。喂,菊冈,这……这到底怎么搞的?”羽田隆三气急败坏说,“把这种东西摆在仓库,不就……啊。”

“是啊。”木场受不了似地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这下子可没办法就这么算了呐。羽田先生,至少得请你过来警署一趟,说明状况呐。嗳,没办法逮捕那个笨侦探,教人不甘心……不过这可是犯罪呐。看来真正的怪盗招猫人就在你这儿。喂!”

羽田隆三的脸一眨眼变得惨白。

“啊、呃、喂!菊冈!这到底是……怎么会搞成这样?这……”

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睁得老大。

“榎木津!你小子,竟敢陷害我!”

榎木津咧嘴一笑,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阿拉斯加帝王蟹。”老人把手杖往地上一扔:

“混帐!信浓也好,神无月也是,为什么我这些手下全是一群蠢材!废物!居然被这样一个臭小子整得团团转!喂,菊冈!”

“噫!”女子发出分不出是惨叫还是呜咽的叫声,瘫坐下去。

“是哭是叫都没用,这可是个大问题。羽田先生,怎么样?不好意思,可以跟府上借个电话吗?我想连络一下本厅……”

“且慢、且慢!”老人慌了,差点摔倒,背后的男人们扶住他,“这是误会,绝对有什么误会,不,完全是误会。所以请、请再稍等一会儿……”

“好像是这样呢,羽田先生。”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这、这次又是谁了?”

从主屋现身的人物……是中禅寺。

“有够慢的。”木场悄声骂道。

“木场刑警,其实呢,院子里的众多物品……似乎已经不再是赃物了。”

中禅寺说道,来到羽田隆三面前。

“喂,什么意思?”木场紧激动地反问突然现身的和服男子。

“哦,你可以向负责的部署确认,窃案通报应该在刚才全部撤销了。嗳,看来一切……都以误会一场的形式收场了。”

“误会?”

“当然,那是骗人的。”古书肆说,“事实上呢……是以相当高的金额向遭窃的地点买下了那些赃物。”

“买下?”木场发出莫名尖锐的哑声说,“那种东西谁会买?或者说,为什么要买?”

“噢……其实呢,怪盗招猫人偷走的东西,全都是已经出售的货品。买下那些货品的全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尽管东西被偷了,却仍然依着契约,付钱给遭窃的商家。这样一来,商家就不会有任何怨言了。还有,对招猫人之前的窃盗事件——刀剑铺和园艺店还有茶道具店,都支付了超过赃物的金额,和解了这件事。”

交易成立了——中禅寺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买下了赃物吗?”

“也不算是买,唔,算是一种协商吧。虽然我觉得窃盗案没什么协商可谈……但金钱的力量不容小观呢。”

“喂,你干嘛那样做?你是在包庇窃贼吗?这太荒谬了。”

“不不不,这当然是……为了卖人情给这位羽田隆三先生啊。”中禅寺压低了声音说。

“卖、卖我人情?”

羽田隆三因为扔掉了手杖,手不晓得该往哪摆吧,他抓住自己的外套袖子,回看中禅手。

“你、你说卖我人情……是什么意思?”

“是的,羽田隆三先生,就是卖你人情。这不是当然的吗?你好歹也是羽田制铁的会长兼董事顾问,居然与连续窃盗案、而且是闯空门案件有关系,这样的丑闻……当然会想要避免吧?无论……你与这些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都是一样的。”

中禅寺恐吓似地说,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动机,是亲自偷窃还是派人下手,这都不值得称赞呐。这……是什么误会,对吧?”

中禅寺以更充满迫力的声音说:

“我说的不对吗,羽田先生?”

“没、没错。这是……是误会。”

“我就这么想嘛。而这些东西,是那边那位先生刚才购入的物品,他请你暂时为他保管一下,嗳……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就是这样吧?——中禅寺强调说。

“这……你是说……”

“买下遭窃的商品,施恩于你的……就是那位先生。”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向中禅寺指示的方向——主屋。那里……

寂然伫立着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

男子身材十分伟岸。由于姿势挺拔,看上去更是气势不凡。

他穿着上等的三件式西装,拄着一把看起来又长又牢固的手杖,戴着玳瑁圆框的优雅眼镜,一头黑发全往后梳拢。

瓜子脸的左右是一双大大的耳朵,额头正中央有颗大圆痣。是个气质出众,看起来极温良的绅士。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干磨前子爵。”中禅寺这么说。

“榎、榎木津、子……”羽田隆三的呻吟,被侦探粗鲁的叫声给盖过了,“是我家笨老爸!”

换句话说。那就是……榎木津的父亲吗?

应该就是吧。就连木场都呆然张口,僵在原地,益田也是。

榎木津前子爵挥着手杖,快步走到羽田前面,说道:

“午安。”

接着他瞥了旁边的桐箱一眼,转向中禅寺问:

“是哪个?”

榎木津斜着眼睛瞄了父亲一眼,厌烦地说,“蠢,反应有够蠢。”

中禅寺从堆在地上的箱中取出格外古老的一只,说“是这个。”递了出去。前子爵接下箱子,高兴地说:

“啊啊,真的。”

“那、那是诅咒的……”

装着诅咒面具的箱子。我还没全部说完,羽田隆三便吼道:

“那是我家的传家宝面具!喂,只、只有那个面具,不管谁说什么,都是我的东西!那是羽田家代代相传的……”

“那个面具不是被偷了吗?”木场恫吓说,“不是向警方报案失窃,还勘验过了吗?喂,它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啊!”

木场骂道,羽田隆三吼了回去:

“罗、罗嗦啦!不晓得怎样,东西全回来了啦。不是说这位先生买下了吗?那不就好了吗?管你要卖人情还是啥,老子买了就是。可是啊,其他东西我不管,但那个面具我可不记得我卖给了谁。那可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家宝……”

“这话就错了。”中禅寺说。

“哪、哪里错了?”

“真伤脑筋呐。喏,羽田先生,请你看仔细,箱盖上面写着什么?”

中禅寺倾斜箱子,让众人都看得到。

“嗯?”众人皆望过去。上面写着不祥的文字……

“不、不一样……”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错,不一样,本岛。你看到的箱子,上面写着什么?”

“是……是祸字吗?”

“是啊。喏,这里。羽田先生,请仔细看。这个箱子上面写着什么?”

“呃……翁……?”

“没错。这个箱子上面写着翁字。其实呢,这是三四天前……这位榎木津前子爵家不见的东西。”

“也是被偷的吗?”木场叫道。

然而榎木津前子爵没有回答,只是维持柔和的表情,脸颊挤出皱纹微笑。接着他这么说了:

“是离家出走了。”

“离、离家出走?”木场张着嘴巴看榎木津。我也看榎木津。

榎木津说,“看吧,蠢。”

“什、什么?”

羽田隆三不晓得是不是混乱了,他抓着银发,接着叫道:“那种东西怎么会在我家?混淆视听!就、就像那边那个小偷说的,我家的家宝箱子上面写的是祸字。”

“是这个吗?”中禅寺说,从箱山里挑出大小、材质、设计都与刚才的箱子分毫不差的古老桐箱。

他出不箱盖。

——祸。是诅咒面具。

“就是那个,是那边那个,那才是我羽田家代代相传、具有国宝级价值的面具。”

“那也是骗人的。”中禅寺斩钉截铁得恐怖。

“什、什么骗人的?哪可能是骗人的?”

“是骗人的啊。这两个面具呢,原本都星前公家榎木津家的古面具。不可能只有其中一个是羽田家的。这……是榎木津家的东西。”

“什、什么!胆敢那样胡说八道,我可饶不了你!”羽田隆三怒骂中禅寺说,“放、放任你说,居然在那里满口瞎话,你说啥?那个面具是榎木津家的东西?到底要怎样搞才会变成那样?啊?你有证据吗?有证据就拿出来啊?你说啊?”

“根本就没放别人说嘛你。”榎木津说。

中禅寺吃不消地“哎”了一声,耸了耸肩:

“我说啊,羽田先生,请你仔细看看这个,好吗?”

中禅寺再次拿起写着翁字的箱子。

“这个,这不是你的东西吧?”

“就说不是了啊!那上面不是写着翁吗?”

“没错,是翁。可是里头装的……”

中禅寺打开箱盖,几乎同时,榎木津发出奇矫的声音大叫,“是鬼呀,鬼!”

写着翁的箱子中……装着一个形状古怪非常的异相面具。

“没错,它虽然没有角,不过就像那里的侦探说的,这是鬼。是追傩式等仪式中佩戴的面具,也就是鬼面具。听好了,羽田先生,接下来是重点。你宣称是家宝的面具,是这个面具,对吧?”

中禅寺拿起祸的箱子。

“这上面写着祸字。可是……如你所知,箱里……”

中禅寺揭开盖子。是年代不明的诅咒面具。

“这看起来不像鬼吧?”

没错,那是尉面——翁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前子爵?”中禅寺问道。

“那当然是放错喽。”榎木津前子爵笑也不笑地答道。

“你你你、你说什么?”羽田隆三叫道。

“就是放错了嘛。”

“嗳,放错的本人都这么说了,这就是真相吧。这个面具,是几个面具一组,为榎木津家代代相传的物品。羽田先生,不管你如何主张,唯独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事实。对吧,前子爵?”

绅士悠然点头。

羽田隆三……完全僵掉了。

“真遗憾呢。”中禅寺说,“或许你以为运气好,得到了一个国宝级的逸品……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啊,羽田先生。这不能拿来当家宝啊。啊啊,对了,本岛,我也顺道解除你的诅咒好了。”

“我、我的诅咒?”

“没错。”中禅寺说,只扬起一边脸颊笑了,“请问前子爵,关于这个箱子呢,原本四边都施有封印,用朱字写下了封,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嘛……是因为盖子松了啊。”前子爵悠然答道。

“松、松了?”

“看来是呢。那请客我再请教一个问题。箱子的表面……为什么写下了近似诅咒的内容?”

“哦。”前子爵拍手,“这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祸面的箱子,本来就装着护符嘛,所以我想干脆在盖子上也写下类似的可疑字句,或许小偷看了就会心里发毛,不敢偷了……”

只……只是这样而已吗?

这次轮到我嘴巴合不拢了。

完全被骗了。

不,被诅咒了。

“可是,结果我料错了呢。难得我特意写下……结果还是被偷走了嘛。大概二十年前,就只有那个面具被偷了呢。”子爵看起来相当愉快地答道,“哈哈哈”地高雅地笑了。

“什、什么偷,我可没……”

“羽田先生,依你的作风来看,我想你应该是砸重金从什么人手中买来的,但你应该要仔细确认一下出处才对。或者说……我想应该不可能,莫非真的是你偷来的?你抵挡不过传说是羽田家祖先秦河胜雕刻的面具这种来历的诱惑……从榎木津家的仓库弄来了?”

“不是不是才不是!”应该是大人物的老人像个小人物似地没命摇头,“要、要我向天地神明发誓也行,我、我没有偷!”

“这我明白。”前子爵静静地说,朝瘫坐在地上的羽田老人伸出手去。

“你、你明白?明白什么?”

“这些面具呢,似乎从以前就经常自个儿外出。怎样的道理我不清楚,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会彼此吸引,或彼此排斥呢。”

“你说什么?”

“这个面具原本都收在哪里呢?”

“摆、摆在京都的本宅里……”

原来如此……是为了这次这场无聊的圈套,特地从京都拿过来的吧。

前子爵感动似地,深深地点头说:

“就是吧,就是吧。相隔太远,可能就不会反应了吧。哎,这次也是,因为这里有这个翁面,这个鬼面才会溜出我家仓库,大老远地跑来目黑这儿。”

这么说来……前子爵一开始就说面具是离家出走。可是。

我想那个面具会不见,不是被偷也不是自个儿跑出来,而是寅吉的父亲受榎木津所托,从仓库里拿出来的,这才是真相吧。

前子爵向羽田隆三恭敬地行礼,说:

“嗳,真是非常抱歉。我会趁这个机会,把两个面具都好好带回去,就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了,羽田先生。”

“什、什么两个都……”

羽田隆三抓着前子爵,本来就要站起来,闻言又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面。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变得皱巴巴,头发也乱成一团。

登场时的大人物风范早已荡然无存。

虽然很失礼……但就像益田说的,看起来只是个色老头子。

“大、大叔,你两个都要拿走吗?唔……”羽田挤出声音来似地说。

中禅寺蹲下身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脸说: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羽田先生,你打算用这个面具,狠狠地恶整一下可恨的榎木津礼二郎,绞尽脑汁计划了不少策略吧。可是很遗憾,看来是适得其反了呢。”

“什、什么适得其反……”

“你砸重金设下圈套……结果看来只是在协助这个面具返乡罢了。以结果来说,你是被面具的灵气给利用了。”

“什……什么面具的灵气!”

“对于老东西,千万要小心。还有……再奉劝你一句话。”中禅寺说,“今后不要再去惹那个榎木津侦探,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听好罗,跟那种家伙扯上关系……”

可是会两三下就变成傻子的——古书肆说。

换句话说,那个老人……

也跟我一样。

羽田隆三从鼻孔喷了一团气,垂头萎顿下去。然后他转向在木箱旁边茫然若失的菊冈,无力地说,“你被解雇了!被放逐了!”菊冈范子露出仿佛被揍了两三拳的表情,也不回话,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榎木津前子爵一脸担心地看着她那个样子,结果只说了句,“真难为呐。”

接着前子爵吩咐羽田带来的四名魁梧男子,把堆在庭院的箱子全部搬去停在正门的车子。

没有一个人忤逆。前子爵威镇全场。

刑警和警官们变得不晓得所为何来了。瘦刑警和小个子刑警频频向木场追问问题。他们好像主张说榎木津的外貌酷似怪盗。木场露出再凶狠不过的表情,再三重申,“才不像!一点都不像!”接着转向榎木津说:

“臭家伙,你给我记住!”

榎木津下巴邋遢地挂了下来,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说,“就算你叫我忘记,我也不给你记住,笨蛋!”

“礼二郎,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毙了你!”

木场丢下一句实在不像是警察该说的恐怖威胁,转身离开了。两名刑警和警官队随着无赖刑警丢下的唾骂,各自纳闷地偏着头,从后门离开了。

榎木津前子爵好像觉得离去的众刑警模样很有趣,一直目送他们直到人影全不见了,然后吟唱似地说,“面具都齐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听到这句话,羽田隆三可能确信自己彻底失败了吧。萎靡的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子爵行了个礼,朝中禅寺与榎木津分别送上憎恨的视线,随着好像搬完了箱子的四名手下,往主屋离去了。

接着前子爵拍手叫了声“对了。”向站在远处的卵子说:

“我决定了。那些镜子刀子香炉,因为中禅寺君劝说,所以我才买下了,可是仔细想想,我根本用不着嘛。我决定还给物主。还是礼二郎你要?”

榎木津背着父亲答道:

“我才不要。不过……欺负鬼用的面具留下来别收吧。我懒得再从仓库搬出来。”

“噢,噢。”前子爵频频点头,“啊,这么说来,礼二郎,你先前说什么坏事接三连三,是吧,果然是要帮朋友消灾解厄吗?”

什么?——帮朋友?是这样吗?我望向榎木津。

欺负鬼活动,不光是为了欺负我还是关口先生而举行的吗?榎木津毫无意义地说了一大串敷衍之词后,想起来似地说了:

“还有……招猫跟假枪还有脏帽子是那边那个小偷的朋友熊猫的东西,不要拿走啊。”

然后他微微转向我说:

“赶快把那些东西拿去还给那个熊猫人吧,你这个本岛五十三次。”

我顶着一张小偷脸坦率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只是就算是这样,五十三次这个名字,实在教人无法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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