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释然。我被恶狠狠地痛骂一顿,最后被硬塞了鬼面具,从侦探事务所里被赶出来了。把我赶出来的……是突然跑回来的榎木津。

当时青木从茶箱里头取出一个纸糊鬼面具,就要开始解说起那个失窃的叫什么的来历非凡的面具,结果那位榎木津名侦探大阁下顶着一张臭到了极点的脸归来了。

光是开门的动作就粗鲁无比。钟几乎都要被他甩掉了。

因为门开得太粗暴,钟反而响不出声音来了。只发出了“空”、“肯”般的怪声。

不行,完全不行……!

这并非我当时的心情——嗳,虽然我也是这样的心情——而是榎木津阁下归来之后开口第一句话。

没有“我回来了”没有“你好”也没有“欢迎光临”。他“完全不行根本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地连声呼喊着不行,看也不看我们这些客人,一直线走向摆着慎重其事地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的自己的办公桌,一屁股在他的大椅子坐下。

“不像话。什么都不懂。”

“发生什么事了?”寅吉问道,榎木津过分地说,“怎么,你这蟑螂男还活着啊?”

“当然活着啦,那是哪门子称呼啊?”

“罗嗦啦!你这种东西叫天妇罗也行!”

榎木津不层地说。

照他那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天妇罗比蟑螂还要低等。

我灵光一闪,莫非榎木津讨厌天妇罗?我悄声向益田询问事实真伪,这个尽管穷途末路,却完全遭到雇主漠视的唯一一个侦探助手,一脸不情愿地答道,“那个大叔最爱天妇罗了。”

“大叔?”

“他分明就是个大叔吧?只是看起来年轻点罢了。他都三十好几了呢。”

唔……是这样没错。可是看起来实在不像。榎木津的面孔就像陶瓷人偶还是希腊雕像。与我实在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他是非凡的。非凡的美形大叔吼出非凡到了极点的台词:

“尖尖的是扔豆子大会!”

“那是在说什么啊?”青木说,把面具放回茶箱。

太莫名其妙,已经不想理他了。

不,就算想理他,也力不从心。

“尖尖的是在说什么?”

寅吉坚强地应对。不愧是秘书。

“这里像这样尖尖的,你竟然不晓得吗?”榎木津指示自己的双盾。

肩膀尖尖的——我迷茫地动脑,结果想到在近藤画的连环画上看到的武士打扮。也就是裃装扮。

瞬间……“就是那个!”榎木津大叫。

“那个……?是说裃吗?”我问。

“对,就是那个卡!”榎木津说,“不会有人穿那种三角尖尖的衣服吧,又不是武士嘛。那种东西,只有祭典的时候跟神社的奴仆头头才会穿嘛。我对奴仆的制服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要的是欺负鬼大会的服装,跟扔豆子大会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是更以后的事!”

“对不起。”寅吉低下头来,“完全听不懂。”

“蠢蛋!”榎木津睁大那双大眼,唾骂奴仆说。

“呃,唔……我的确不算聪明过人啦。重点是,先生,你去哪里了?”

“服装出租店。”

“什么?”

“我听说那是个梦幻一样的地方,只要付钱,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借到,所以我才跑去,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不行。”

“不行吗?”

“根本不行。他们竟然把扔豆子和欺负鬼当成同一回事。那简直就像举着七夕的竹叶去海边摸蛤蜊一样愚蠢。而且衣服还少得要命。”

别说是不是同一回事了,两边都根本听不仅在说什么。

“扔豆子应该是在说节分吧?”益田看着青木呢喃。青木没有出声,只动嘴说“原来如此。”

我不小心叫出声来了。对我来说,有种谜题解开了的豁然开朗之感。

“啊啊,原来如此!是在说撒豆子啊。奴仆的头头,是在说氏子代表,对吗?的确,节分的时候,氏子代表会穿着裃礼服撒豆子呢。然后用豆子扔鬼,欺负鬼。”

“不对!”榎木津大叫,“鬼是要用弓箭逼到角落去,恶整他们。”

“你说的鬼……”不是在说鬼吗?

“是这个吗?”我从茶箱里取出最普通、大概是最一般的鬼面具举起来。

那是个纸糊的、红脸的、眼睛大如铜铃的、长着獠牙的、当然还有两根角的,平凡无奇到了极点的鬼。

除了鬼以外,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了。

榎木津本来一直朝着另一边叫嚣,似乎毕竟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连同椅子倏地转向我这儿,“啊”地一叫。

“原来你在啊,益蛋!喂,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女的?”榎木津不是看到我和我举起来的鬼面,而是看到了益田——不,大概是益田的脑中重现的过去视觉记忆了吧。

这就是榎木津伤脑筋的体质。虽然难以置信,但很多时候不这么想,实在是说不通,所以一定是真的吧。

“哦,你说鲸冈奈美女士。”

“是菊冈范子小姐。”青木订正。

“咦咦咦?”益田发出哭腔。

我也想哭了,没有人理我。

榎木津意味深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扬起了精悍的浓眉,瞪住益田,益田垂下头去。

“益山,你干了什么?”

语气很严肃,名字却完全搞错了。

“我什么也没做。我是,呃,去调查了……”

“掉牙?”

“不,我不是小婴儿了,不会掉牙了。是调查,调查啦。”

“查什么?”

“哦,呃,有关妇人的平素行踪……”

“为什么?”

“为什么?那当然是侦探的工作……”

“大蠢蛋!”榎木津沉静地,但激烈地辱骂奴仆。

“大、大蠢蛋?”

“蠢蛋。”榎木津再一次断定。

“为什么?我可是……”

“蠢蛋。我不晓得什么乳牙门牙,可是侦探为什么非得做那种事不可?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货给我听仔细了,在这个世界上,侦探指的是能够先验性地获知世界本质的特权超越者,与奸诈地偷偷摸摸四处窥看的毛贼小子是天坏之别,中间的差距有如土星与土瓶!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就是。说起来,你啥时变成侦探了?你这种家伙不是地位低到了底吗?动不动就哭,顶多只能算是哭山。”

看来又有新的称呼诞生了。

“哭山还是哭河都好啦,不过我可是在进行世间一般说的所谓侦探业务……”

“世间一般侦探指的是偷看人家围墙里面,冒充身分谄媚讨好,惹人讨厌惹人怀疑的丢人现眼家伙吗?”

“唔……大概就是这样啦……”益田以微弱的声音说,垂着浏海,真的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难道不是吗?”

“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呢。”青木同情地回答,“不管目的为何,调查的时候,是有不少侦探会采取这类手段嘛。结果有的时候也是会惹来厌恶或怀疑……不过站在我的立场,对于冒充身分,我只能说是不值得嘉奖的行为。”

“就说那不是冒充身分了,是变装啦!”

“你根本没变装啊。”寅吉说,“完全露出马脚了。”

“不,那是变装啦。我平常一点都不可疑的。我健全到了极点的。如果我看起来很可疑,那不就是不折不扣的变装了吗?侦探是会变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也会变装吗?还有明智小五郎……”

“那是虚构的故事啦。”寅吉说,而榎木津断言,“他们不算数啦。”

“不、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了。这还用说吗?告诉你,故事中出现的侦探,都是出于嗜好而变装的。是为了好玩才变装的。只要是好玩的事,侦探做什么都可以。证据就是,不管他们变装得有多可笑,也不会有半个登场人物发现啊。就算是小说,也没有半个侦探因为变装被人识破而哇哇大哭。但你不就在哇哇大哭了吗?”榎木津指住益田说。

“我真的快哭了。”

“那你就哭到死吧,这个笨家伙。说起来,为什么侦探非得干那种冒充身分的事不可?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吗,哭山?你在人前戴着面具好玩吗?”

“面具……?”

“那不就像戴面具吗?”榎木津说,“不管去到哪里,去见谁,都拿真面目示人就好了嘛。完全没道理非戴上面具不可啊。然而你们却动不动就戴上面具。到底是在害臊些什么嘛?就是净做些丢人的事,才会变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羞耻的家伙,是吧!”

“好,那我就恢复本我面目,坦率地哭喽。”益田双手掩住了脸。

我非常了解他想掩面的心情。榎木津这番话也太乱来了。岂止是乱来,根本是瞎搅一通。可是我也觉得他的话有那么一些道理。

近藤也说过一样的话,的确,我们都戴着面具在生活。我在公司是员工之一,在客人面前只是个配线工或制图工,在近藤面前则是他的幼时玩伴兼邻居本岛。而在榎木津面前,我是个连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奴仆。这些全都是我,每一个都一样,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当然,每一个都是我,内在也没有什么剧烈的变化,简而言之,是对外的态度、与他人的应对方法有所改变而已,那叫做礼仪,或者叫社会性,又叫做常识,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如果把这叫做面具,就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不戴着面具的了。就连幼儿,在父母亲面前和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不戴着面具,以真面目处世的——不,应该说能够像这样处世的——嗳,我想大概只有刚落草的婴儿跟榎木津而已吧。

“哭吧,永永远远哭下去,哭到发疯,哭到死吧你!”榎木津绝情到底地说,“我不是总是再三教诲,说到你们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吗?那种下流的工作就交给警察那种没品的家伙。那些人就是只为了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趴在地上蠕动而活。那些拿这种无意义之事做为生存意义的疯狂之辈聚在一起,领着国家的薪俸,做着无意义的事。如果你喜欢高兴这么做,那我也不说什么了,但你哭着抢走人家的生存意义,到底是何苦啊?这个蠢货。这就叫做自做自受。”

“无意义……的确是呢。”这次轮到青木一脸哭相了。

此时榎木津再一次“啊”地大叫,真的一副惊讶的模样说,“原来你也在啊,小芥子警察官。”

真是,教人哑口无言。

像我,根本还没有被看进去。

“你什么时候就在的?”

“哦,我一直都在啊,榎木津先生。嗳,你的发言总是那么偏激,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的确是言之成理。我们警官的工作就是孜孜不倦地做着这些无意义的工作。我们不能引人注目,而且我们的工作减少的话,才是为社会好嘛……”

“哦?”榎木津顶出下巴,“那么你是来对这个愚蠢的哭山的愚行下达制裁的铁拳吗?为了报复工作被抢走,耍着警察最喜欢的权力这下流没品的武器,来把这个笨蛋押走,是吗?”

“押走!”益田跳了起来,“青、青木先生,怎么会……”

青木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还没有要押你啦,放心吧。”

“不把他押走的话,至少先捆起来吧!”榎木津胡来地说,“警察,你不用对我客气啊。哭山这种东西你可以立刻把他押走。就算抓去处刑也没关系。如果你犹豫着不敢行刑,要我帮忙也可以。”

“我是清白的啦!”益田的声音真的成了哭腔,“青木先生,请告诉大家我是清白的啊!”

“我只是一介警官,不是能论断有罪清白的立场。辖区也不同,我不能随便说那种话。”

“什么不能,可是……”

“虽然对你过意不去,”青木先这么声明后,接着说,“我会把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就这样向辖区报告。”

“就这样报告?不帮我辩护一下?”

“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据实以告。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部不能扭曲讯息吧?谁叫我是个以无意义又愚昧的工作做为生存意义的警官之一嘛。”

“青木先生,何必酸成那样嘛……?”

益田露出恳求的眼神,抓住青木。我想换做我是青木,也会想酸个一两句吧。实在是被说得太不堪了。可是榎木津说,“你真是颇有自知之明呐。”地笑了。讽刺一点效果都没有。

“嗳,好吧。益田也是,就像榎木津先生说的,如果你没有任何内疚

之处,用不着隐瞒,也用不着羞耻嘛。有什么不好呢?”

“我、我才没有隐瞒,可是请你那个,尽可能婉转地转速好吗?”

“所以说,我会据实以告。”

青木故意强调“据实以告”四个字,站了起来,冷冷地丢下一句“各位似乎相当忙碌,我先告辞了。”然后望了我一眼,向榎木津行了个礼,匆匆回去了。

益田茫然伫立,发出怪叫。

可是青木和榎木津不同,他并不是故意在刁难益田,也不是在欺负他。我认为身为一个警察,青木的态度是理所当然。虽然是认识的人——不,正因为是认识的人,如果因此手下留情,就不配做一个公仆了。

像这样一说,青木听起来好像是个不知通融、宛如酷吏般的冷血之人,但当然没有这种事。青木这个人不仅光明正大,而且耿直吧。

与益田连络,对青木来说,会不会其实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简单地说,这等于是警察调在私下接触自己管辖外的案件嫌犯,并且泄露情报。如果益田是真凶,他非常有可能因此获知调查概况,试图逃亡或者湮灭证据。如果演变成这样的事态,青木罪无可逭。

即使如此,青木仍然满不在乎地前来,一定是因为他相信益田。

青木刚才说证据当中发现了鞭子,因而感到怀疑,所以前来确认,表面上这番说词名正言顺,但或许其实他只是想拿它来当个话头罢了。

鞭子这种东西,平常不可能随便在路上看到,更别说有朋友成天把玩——这根本是最适合拿来当笑话的题材。

然而揭晓一看……朋友居然真的可疑万分。我想最为吃惊的搞不好是青木自己。

话虽如此,既然发现益田的行动与案件细节一一吻合,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吧。我觉得这是当然的。益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知无不言地说了一大串,结果反而招来更进一步的疑惑。

油腔滑调也该有个限度。

但是平素总是维持着轻薄态度,也就是成天嬉皮笑脸的侦探助手,唯独这次似乎也不得不萎靡不振了。他很不安吧。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现在的益田就是前些日子的我。上次的云外镜事件中,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犯——或是某种教人一头雾水的傻瓜角色——被益田跟寅吉给恶狠狠地揶揄了一顿,吓得心都凉透了。

一下子逮捕一下子自愿同行,每当他们逗我说什么冤罪、绝对跑不掉的时候,既胆小又凡庸的我就尖叫出声,浑身缩瑟,跳蚤大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几乎都快爆炸了。

自己的清白,自己最清楚——这是前些日子益田本人对我说过的话。

当然是这样。可是就算明白,不安就是不安。

可是,当我惊恐战栗的时候,益田看起来颇乐在其中。

因为不关己事。

因为这样,所以我也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但我还是禁不住同情。这个毫不害臊地大肆公言自己是个卑鄙家伙的青年,好像其实也是个胆小鬼。

“我会怎么样?”益田说。

“嗳,会被逮捕吧。至少会被逮捕吧。”寅吉在一旁煽风点火。

“没、没有证据吧?”

“有鞭子。”

“赃、赃物呢?我手里又没有赃物。”

“卖掉就没啦。你卖到黑市去了吧。”

“哪有可能!”益田一次又一次甩动浏海,“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本岛,你也说说话啊。我是个认真善良又有点卑鄙的、也就是典型的小市民啊。对不对?榎木津先生,我……”

“不关我的事。”榎木津干脆地、极为简短地说。

“什、什么不关你的事……”

“你是窃贼还是强盗都不关我的事,就算因为这样被处刑还是被流放外岛还是被腰斩,跟我都没有关系。现在的问题是欺负鬼大会吧?难得我想到这个妙点子,这下子岂不是不能实现了?”

“你说的……欺负鬼是什么啊?”

“你是笨蛋吗?”榎木津说。这是榎木津喜欢的口头禅之一。“欺负鬼就是欺负鬼。是大家一起欺负鬼的欢乐活动,不是吗?拿箭射鬼、拿脚踹鬼、在整个家里把鬼追得团团转,把鬼逼到角落去,再一刀毙命。唔,一刀刺下去是假装的啦,不过还是很好玩。”

“哦……”

“还哦,这是风情画啊,是传统活动呢。”益田显得更丧气了:

“嗳,至少在我知道的日本……或者说,在我长大的神奈川县,没有那种古怪的活动。那是什么时候的活动?”

“除夕啦、除夕。”榎木津不耐烦地答道,“所以快没时间了。”

“除夕要做那种事吗?”

“当然啦。直到我爷爷死掉之前,我家每年都玩呢。可是从爷爷死掉那年开始,不晓得为什么就中止了。大概是我爸太笨,所以不玩了吧。不,还是什么被偷了去了?”

“被、被偷?”益田对这些词汇变得过敏了。

“对对对,”榎木津愉快地点头,“我想起来了。有个像哭山的毛贼跑进我家仓库里,偷走了一堆有的没的东西,本来有好几个的面具里面有一个也被偷了。我记得是这样的。”

“面、面具是指鬼面具吗?”

“没错没错。不,被偷的不是鬼面具,是鬼面具的同伴。好像是一组的。”

“什么叫鬼的同伴?”寅吉说。

“除了鬼以外,还有好几个相似的面具啦。你们不晓得吗?”

“才不晓得哩。那、那是这样的面具吗?这种面具被偷了?跟这个一组的话……难道是阿龟面具还是章鱼嘴男面具?这种东西有人要偷吗?”益田指着我说。

我纳闷干什么要指我,望向自己的手……

我的手里还举着纸糊的鬼面具。真是有够呆的。

举是举起来了,但话题马上就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我错失收回面具的时机,就这样一直举在手里。我完全没意识到。因为没意识到,显得更是愚蠢。

“啊!你也在啊,本岛弦之丞。”榎木津非常吃惊。

吃惊到这种地步,让人觉得根本是故意的。

这种状况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简直太离谱了。

而且连名字都变得莫名其妙。什么弦之丞,那是哪来的武士啊?

榎木津一脸讶异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这边。不管被看上多少次,我依然会紧张不已。

或者说,一想到榎木津在看什么,我就毛骨悚然。

“然后呢?”榎木津一脸狰狞地问。

“然后……什么?”

“那是什么?”

“我、我才不晓得这是什么呢。榎木津先生命令今川先生拿来的,不是吗?我、我只是被派来跑腿的小伙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命令拿这种东西?唔,这面具很好笑,说好玩是好玩,可是我不晓得这是啥。我不记得我叫他拿这种东西来。”

就算这么对我说,我也无可如何。

“那是什么?是那个恶心的大骨的面具吗?”

“什么?”

大骨好像是待古庵——今川的别名。或许是蔑称。把面具翻过来看看,的确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这个是……”

我把手里的面具放回茶箱,拿出其他面具。这个面具有着高耸的大鼻子和粗壮的牙齿,看起来十分犷悍。

“哇哈哈哈哈!这个比较像呢。是谁做的?”

“不,呃……”

“我觉得那是鬼呀。”寅吉说。

“不就是鬼吗?”益田接着说,“榎木津先生一直鬼鬼鬼地鬼叫,所以本岛才特地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呢,对吧,本岛?”

“嗯。或者说……”

如果这不是鬼,那什么才是鬼?的确,这面具多少有点像今川,可是那应该说是今川长得像鬼,反过来以为这些面具是模仿今川的脸做的,绝对大错特错。不管谁说什么,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鬼面具。

“是……鬼吧……?”我说道,好懦弱的语气。

“咦?”榎木津的表情更沉了。

“这是鬼吗?这才不是鬼哩。不是吧?唔,是很像扔豆子时的靶子啦……”

那就是鬼。节分时扔豆子的对象就是鬼。

榎木津眯起眼睛,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

“嗯……?难不成你要说这就是我委托的东西吧?本岛健十郎。”

“不,那是呃,今川先生他……”

“我不晓得嘴巴松弛的怪面人说什么,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了吧?这根本不是鬼嘛。反倒是……那个还比较像,不是吗?”榎木津说。他说着,直瞪着我。

“那、那个是指……?”

我把遭到否决的面具扔进茶箱里,找到其他的面具拿出来。

“这个吗?还是……”

榎木津他……瞪起三白眼,呕起气来。

“我说你啊,这甚至连大骨都不像啊。你是存心耍我吗?权太郎?”

“嘿?”权太郎……唔,是指我吧。如果是在说我,那真是太不敢了。

退避三舍我倒是会,可是胆敢耍榎木津这种事,就算天地倒转过来都不可能。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想着该怎么辩解的时候,榎木津“砰”地一拍桌子,我整个人吓坏了,把茶箱搁到接待桌上。

是为了摆出立正姿势。

“为什么世人对于欺负鬼大会这么一点理解都没有!那里的哭山还是蟑螂男就算了,竟然连服装出租店跟那个大骨都不晓得,真是教人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而且权太郎明明就知道,还给我装傻!”

“什、什么装傻,我不晓得啊。我完全不晓得。还有我……”

不叫健十郎也不叫权太郎——为什么我就是不敢订正?

“哼。这阵子碰上的净是些荒唐愚蠢的事件,教人消沉,所以我才想把大伙找来,暌违二十年来举行一场欺负鬼大会,多么出色的点子啊!要让猴子男、鸟头还有权太郎当鬼,好好欺负一顿!”

“连、连我都算吗?”请不要把我算进去,拜托。

“噢噢,这主意多妙啊!”榎木津说,“追赶用鬼祟的跑法跌跌撞撞四处逃窜的胆小没用的鬼,还有只会凡庸地逃亡惹人失笑的小市民鬼……多好玩的企划啊!”

真讨厌的企划。

“难得我想到这么棒的点子,这个样子,岂不是不能实行了吗?面具服装弓箭,一样都没弄到。啥都没有。说起来,你们怎嗳会把它跟扔豆子混为一谈呢?你的那个熊猫朋友没有其他面具了吗?”

“那个?熊猫?朋友?”

熊猫是在说什么?——我慢慢地思忖起来,就在我总算将那个古怪的动物与近藤那张狞猛又有些逗趣的脸连结在一起的时候,榎木津再次敲了一下桌子。

“事到如今,我不打算中止!”

“呃……不学无术的我说这种话或许是僭越了……”寅吉卑躬屈膝地说,“呃,先生说的欺负鬼用的服装、面具等等的,宅子的仓库那边已经都没有了吗?我记得过去被偷的是其他的面具吧?面具全都卖掉了吗?”

“卖掉?那么痛快好玩的东西怎么会卖掉。”

“那还在喽?”

“当然在了。”

“不能借用吗?”

“借?”榎木津闭上眼睛,朝上抬头一下说,“哦,家里有嘛。”

既然有的话……一开始不是就该想到吗?

“这样啊,跟家里借就好了嘛。原来如此,也有这一手啊。唔,一想到我那个老不死的笨父亲的脸就有气,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不过的确有呐。虽然我不晓得在哪。”

“既然有的话,可以要我父亲去找。”

寅吉的父亲是榎木津家的佣人。

“原来如此,虽然借助你父亲的力量非常教人气不过,不过这是最快的方法!”

榎木津说道,猛地站了起来。

“怎怎怎、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毛贼。要回家去啊。”

“什、什么毛贼……太过分了,我就说我不是什么毛贼了啊。我什么都没有偷啦。榎木津先生的话,不是应该最明白不过了吗?”

“你贼头贼脑的就像个毛贼,所以一定是毛贼!”

这个大毛贼!——榎木津大声说。

“呃……”益田被那股奇妙的气迫给震慑,吓软了腿。

“我、我、我是无辜的啦。我、我发誓我跟犯罪没有关系啦,榎木津先生。所以,喏,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为什么我非得帮你这种毛贼不可?谁叫你自个儿要去做些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蠢事。你是喜欢才做的吧?毛贼。这叫自做自受,这个犯罪男。喏,哭吧

!哭山,给我哭!”

“犯、犯罪男……?”

益田瘫痪了。嗳,换做是我也瘫痪了。榎木津以威压的视线俯视着我们说,“叫你窃盗人也行哦。”

“太狠心了,我不是一直为榎木津先生鞠躬尽瘁吗?”

“在哭了,是吧?不愧是哭山。你走投无路了吗?”

“当、当然走投无路了。我正走投无路得正大光明呢。”

“我说你啊,如果你是清白的,怎么会走投无路呢?既然你会走投无路,那就是你是犯罪男的证据。”

“别开玩笑了啦,求求你啦。”益田说着走到榎木津的办公桌前。榎木津极度厌恶似地板起一边的脸颊:

“奴仆求我?”

“呃,就是……”

看样子益田触犯了榎木津的逆鳞。

榎木津就像个发条人偶似地从座位跳起来,朝着周围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我想到的精彩企划跟毛贼的请求哪边比较重要!”益田从哭山变成毛贼,最后甚至拜领了犯罪男这种令人感激涕零的称呼,连想出妙点子——其实也没有多妙——的寅吉都被叫成了蝼蚁。至于我,被榎木津用思心脸男的没用使者、对马鼠唯命是从的熊猫助手这些完全不晓得是对谁的侮辱称呼损到了底。用不着想,那些都是在骂今川跟近藤,我完全被略过了。我这个人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然后,结果我跟益田被赶出来了。

“我会怎么样啊,本岛?”益田看起来很不服气。这也难怪。

“我还管得着你会怎么样,我才不晓得我会怎么样呢。这茶箱要怎么办?”

“还回去就是了吧。”益田立起外套衣襟,遮住脸似地冷冷地说。后半句的声音都模糊了。

“榎木津先生的反应古怪,今川先生应该也非常清楚啦。跟他说句被退货就成了。你根本不会有什么事吧?”

“唔,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啊。像我,我可是个犯罪男呢。犯罪男。犯罪男耶,怎么样?”

“犯罪男啊……”

唔,看起来也并非不像个犯罪男。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可疑。或者说,益田现在大概就是引来众多人怀疑的那身打扮。只是缺了个口罩而已。看起来可疑是当然的吧。

“益田先生,你干嘛把脸遮起来啊?总觉得看起来更贼头贼脑了。”

“我可是个犯罪男,当然要藏了。”益田更自暴自弃地说。

“你承认你是犯罪男?”

“才、才不承认呢。不管使出多卑鄙的手段,我都要逃过法网存活下去。我才不会被抓呢。”

我觉得这种反应才糟糕。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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