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绳索,进入走廊,来到那道玻璃门前。

建筑物的人口站着警官,但门前没有人。这是栋空大楼,所以只要守住出入口,应该就无法进出了吧。

神无月戴上薄手套。

“鉴识工作果然已经结束了呢。不过再慎重也不为过。请不要随意乱摸。”

他说话的腔调是一种矫正过关西腔后的标准话。

突然出现在榎木津事务所的这个可疑的通灵侦探,说他不期然地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内容。神无月本人说这也是天命云云……简而言之,就是他站在门口偷听罢了。

想像通灵侦探在走廊鬼鬼祟祟偷听的模样,只能说是滑稽,但本人该说是厚颜无耻,还是道貌岸然……

他一本正经地宣布:这案子我接下了……

我吓了一跳。突然这么说,叫人做何反应才好9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望向侦探事务所的两人,仔细一看,益田和寅吉也都一脸困惑,只是茫然张口。

然而神无月却毫不理会困惑的我们,大步走进室内,高声宣布,就以这位先生被卷入的怪奇事件来一决胜负吧!

我……更加困惑了。不,那个时候,困惑的不只有凡人的我。益田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巴开合了好几次,至于寅吉,更是半张着他的厚唇,陷入弛缓。

可是……我想也只能这么反应了。

直到刚才,益田和寅吉还针对该如何对付这各棘手的挑战者,做了许多没有结论的没营养讨论。此时本人突然就这样闯将进来,还把原本在聊的话题给整个一手揽去……没人可以冷静应对得了。

说起来,他们这些奴仆根本无从答起。榎木津本人并没有答应要与神无月一较高下。不,榎木津甚至好像不知道有人向他下战帖,所以根本无从回应。就像益田先前近乎罗嗦地;说明的,奴仆是没有决定权的。

换句话说,不管神无月说什么,益田和寅吉都无法回答好或不好。

在日本第一奇人榎木津的两名亲信呆滞僵硬的状况下,我这小人物代表更不可能插得了口。场面完全被神无月主导,我就像个被彩衣吹笛人引诱的纯真儿童般,跟在神无月背后,离开了玫瑰十字侦探社。

神无月说,“那么我们去现场看看吧。”我当场反问,“哪个现场?”

神无月抽动着形状异常姣好、又细又直的眉毛。我总觉得他没什么品。

不,他的相貌颇为英俊。和我这个处在大众之中会被埋没、无法辨别出个体的存在感薄弱的人相比也没用,不过他属于令人印象深刻的美男子类型吧。但他强烈的印象并非来自纷他的长相。

神无月这个人非常俗艳。

暗褐色的条纹西装、红色衬衫,还配了条花纹口袋巾。涂满了发油平贴的头发从正中央分开。怎么看都不像一般百姓。

要我直接说也行,他真是低俗透了。

老实说,榎木津的服装搭配也一塌糊涂,但不晓得是不是家世的关系,虽然一塌糊涂,但我觉得相当有品味。

不,品味或许也颇糟,却感觉很高贵。相较之下,神无月显得庸俗透了。

话虽如此……无论高不高贵,两边都一样古怪,我觉得要是老跟这样的家伙混在一起,可能会被植入侦探的穿着打扮都很怪的奇妙先人为主观。要是这样认定,就太对不起一般侦探了吧。

俗气的通灵侦探默默地看我。

感觉到他的视线瞬间,我顿时为了自己呆蠢的发言面红耳赤。

哪个现场……?这什么蠢问题。

对长年担任电气工程公司基层员工的我来说,说到现场,只可能是工地现场。当然,神无月说的现场,一定是指命案现场吧。

我问,“是小川町的大楼吗9”神无月答道,“那当然了。”

也就是我故意不去纠正错误,装傻到底。我应该也被算在榎木津侦探一伙里面,所以……我干脆装做其他还有好几个事件现场。虽然我完全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这么以为。

随便了啦。神无月似乎完全没把我的内心纠葛放在心上,接着说,

“我要在你遭到绑架监禁的地点,鉴定你是否有罪。”

原来如此,他打算用那个什么净玻璃之镜的玩意儿吧——我心想。

可是,就算他这么说,那里也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现场。

虽然我是相关人士,但一介平民可以擅自闯入吗9尸体应该已经搬走了……可是我实在不认为那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点。

不晓得是不是看透了我的疑虑,通灵侦探十分冷淡地说:“没问题的。”

鉴识工作结束的话,也不必保全现场了,发现遗体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指纹采完了,摄影也结束了,没问题的——神无月自信十足地说明。

不仅如此,听说神无月还拿到了大阪警视厅的虎田警部这个人的介绍信。通灵侦探大发豪语:所以就算是封锁区域,他大抵也能进去。

他说的是真的。我被带去的空大楼,不出所料,被警方封锁了。

入口拉上了绳索,两名警员杵在那里看守。然而神无月靠上去,向他们耳语了几句,警员立刻向他敬礼,拉起绳索,放我们进去了。

我心想,这家伙或许意外地不容小觑。榎木津的话,就没法子这么办了吧。

当然,榎木津想要侵入的话,也是可以侵入吧。但他的话,不是揍倒警察,就是惹出其他乱子,再趁隙溜进去。榎木津是没有计划、步骤、沟通这些程序可言的。

神无月开门,扫视室内。

“怎么样?是这个房间吗?”

“嗯……”我隔着神无月庸俗的服装肩膀处窥看里面。

门口的正前方……就是我逃脱的窗户。

就像中禅寺说的,像这样一看,我觉得想要从那道窗户逃亡,简直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不用开门,隔着门上的玻璃,就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窗户了。即使是在走廊另一端发现状况,只要开门直冲,用不到几秒就跑到窗户了。即使是我,八成也抓得住逃亡者。

窗户——大概——维持着我逃脱时的状态打开着,一样围上了绳索。

我原本有些畏惧的内心,熊熊地燃烧起好奇的火焰。

我本来都开始觉得我前天经历的事或许是一场梦了。

可是既然这个场所就在我的眼前——如果这里不是梦中的场所——那么发生在这个地方的事,应该也是现实才对。

那么,这里应该留有我的痕迹。

如果这里留有我的痕迹,我的体验就是真的,而权田的体验就是假的了。换言之,权田某人是倒映在镜中的我的虚像。

我在近处观察门扉。记不太清楚。

来这里的时候,我遭到暴徒绑架,害怕不已。处在那种状态,我不可能连细节都一一去留意。

房间整体就像我记得的,但关于细节,我本来就没有记忆。那么我遭到监禁的地方,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别的房间?

我离开神无月,暂时出去走廊。

四下张望。走廊有好几道门。

可是玻璃门只有两道——这个房间的门和中隔走廊的对侧门而已。

我窥看对侧的门。

——不对。里面排着桌子。可是桌子也可以事后再搬进去。

不……窗户的位置不同。

再说,如果我是从对面房间的窗户逃走的话,我的逃走路线就完全不同了。

对面的房间窗户对着较大的马路。但逃脱的我拐着脚全力奔跑的,应该是围墙与建筑物之间一条狭窄的隙缝。

换句话说,我是从面对建筑物的窗户出去的。

——果然。

“是这里,对吧?”神无月笑也不笑地说。

“嗯……好像是吧。”

“唔,可是那样的话……你的立场非常不妙呢。万一这个房间验出你的指纹……这次你绝对会被捕吧。”

“被、被捕?”

“你今天上警署去……被采了指纹吗?”

“呃,嗯。不过是自愿的。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配合了。”

“哦?”神无月用鼻子轻浮地哼声。

“那样的话,现在应该正在比对指纹吧。你摸了这个房间的哪里吗?”

“哦,呃……我抓过窗框,可是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敢保证没有摸过哪里。”

“哎呀呀?”神无月说着,走进房间。

“可、可以进去吗?”

“没事啦。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勘验已经结束了。我们又不是在妨碍调查,反而是在协助调查呀。如果你是凶手,也有可能湮灭证据……可是……你不是凶手吧?”

通灵侦探说道,回过头来,以夸张的动作催促我进房。

室内比屋外更冷。一走进里面,我整个人吓住了。

——血泊。房间正中央有一滩半干的血泊。

以那片赤黑色的污痕为中心,用白线勾勒出一个人体的轮廓。是用粉笔还是蜡石描画倒地的遗体姿势吧。白线旁边倒着一把见过的椅子。

“哦,那个叫骏东的人死在那里呢。怎么,仔细一看,形状还真古怪。是像这样举起一只手,以前屈姿势倒地吗?真是沭目惊心……怎么样?本岛先生,你和被害人争执——不,假装争执的地点……是那一带吗?”

“唔……”我觉得好像是,又觉得好像不是。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脚尖,横下心来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之后,就好像有了勇气,我大大地绕过人状白线,走到那根柱子——我被捆起来的柱子——旁边。

——被绑住的痕迹。真的有这样的痕迹。

绳子本身毕竟是没了——如果还留着,应该也被扣押了——不过柱子上还留有疑似绳索的痕迹,地上则还有一点麻绳层。

我蹲身观察柱子。

奉承也称不上干净。柱子上污垢、伤痕等遍布,接近地板的地方甚至还有疑似发霉的痕迹。可是,

——看不出来。

不管再怎么仔细观察,那根柱子——不,柱子表面细微的细节——都完全无法唤起我前天的体验回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记得这根柱子。

刹那间,不安掠过心头。前天的事是不是一场梦?虚像会不会其实是我?

可是,我随即转念。

——我又没看到柱子。我……是背对这根柱子被绑住的。我不可能看到柱子。

当然,被带进来时,我应该看到了柱子。可是就算看到,也不可能连这么细微的表面污垢都记得。

我马上就被绑起来,一直是背对着柱子,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主要是墙壁。而且是从很低的视点。

因为我就坐在这冰冷的地板上。

“怎么样?”神无月说,“符合你体验的记忆吗?你被监禁的确定是这个房间吗?”

“请、请等一下。”

我无可奈何,绕了柱子一圈,以窥看惨剧痕迹的姿势蹲下。

——得用同样的角度来看才行。肮脏的墙壁。

还有时钟,以及……

——镜子。镜子朴素简单,好像是某家公司寄赠的。

上面的文字还是一样,读不出来。光线不足,从这个距离没办法辨别出来。

——倒映出来了。镜子的表面倒映出与前天完全相同的情景。窝囊、可悲而滑稽的小市民……是同样的画面。连服装都相同。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着工作服。不同之处,只有我没有被绑住。

还有……地板上残留着恐怖的痕迹这一点。不过我的下半身和地板都没有倒映在镜子里,所以镜中的场景是完全相同的。

神无月以悠闲的步调走到我前面。

“怎么样?没错吗?”我蹲着身子仰望。

前天,站在那里的不是通灵侦探,而是中年绅士。

“我想……应该没错。”

“哦?你被绑在那个位置?”

“嗯。我被类似麻绳的东西,反剪着手紧紧地绑住,绳子在这根柱子上绕啊绕……”

神无月凑到我旁边来,窥看柱子后侧。我想要站起来,被通灵侦探制止说别动。

“哦,柱子上也有疑似绑过绳子的痕迹呢。绑得相当紧吧。可是……”

神无月再次站到我正面,点头似地别有含意般地窥看我。

“那个……江湖行贩权田,是吗?他也碰到了和你一样的遭遇,是吧?”

“好像是。”我隔着神无月看向镜子。

难道……那个时候镜子里照出来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叫权田的人吗?

——现在呢?现在怎么样呢?看不清楚,角度不对。

“本岛先生,你……前天也穿着那套衣服吧?”神无月不知

为何,确认似地问。

他猜得没错。不过或许就算没有通灵能力,也可以猜得出来。

我是个凡夫,小人物,而且贫穷。没几套外出服这件事,随便抓个小鬼头来问,可能都猜得出来。

“你说的没错。”我答道。

神无月冷淡地应道,“是吗?”先去到门口,窥看外头之后回过身来,绕过白线旁边走近我。

“这里确实是命案现场没错。而疑似凶案发生的时刻,你也确实就在这个房间里。”

神无月扶起倒下的椅子,摆在恰好是骏东坐的位置上。

“而你与被害人在这里像这样谈话。”通灵侦探在椅子上坐下。

“像这样,是吗?”

完全就跟那时候一样。相关位置与房间的亮度都完美地重现了。只有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绅士变成一个服装庸俗的怪侦探而已。

我说“是的。”神无月瞧不超人似地“哼”地应我。

“真是件古怪的事呐。”

“是……很古怪啊。”

每一个听到我的遭遇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连通灵侦探这样一个怪诞的家伙都这么说,老实讲,我觉得满窝囊的。

“那么,你就以这个状态与被害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呢?”

“什么叫然后?”

我想当时我说了不少榎木津的事。然后骏东……

——门是吗?我记得他说手下在那道门监视。门……

我望向门扉。的确看得到走廊。那是玻璃门,当然看得到。不过没办法看见走廊上有什么。

根据我的记忆,骏东当时是说“你看那道门。”

而我还没有真的看之前,他就说“刚才那伙人在监视着。”

我并没有确认到手下在外头监视。我只是听了他的话,想像手下从门口窥看室内的模样。

然后我相信了。

——因为我看不到吗?

对,结果我没办法看到。可是骏东叫我看。

换句话说,骏东没办法察觉从我的位置看不清楚吧。既然会叫我看,表示骏东看到了什么,既然他看到了,手下当然就在那陉……

我单方面地这么认定。其实手下是不是真的在那里,颇为可疑。

“本岛先生,你怎么了?”神无月从椅子站起来,就像骏东所做的那样。

“哦……被害人——骏东先生叫我看门,然后就像你那样……”

“哦,像这样前屈?”

“嗯,然后……”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像这样站起来?”

“他大声说话,绕到我背后……”

“噢,噢。”神无月就像骏东做的那样,绕到我背后。

“然后被害人像这样,割断了你的绳索。绳索割断后,你……”神无月在我耳边说,“当然站起来了吧?”

那个时候。我应该很困惑。可是我尽管困惑,仍然照着骏东说的做了,所以……

“对,我像这样站起来……”我做出抓住骏东的样子。

“怎样抓住?”神无月问。

“所以就是……”我是踏出右脚?还是左脚?

我是右撇子,所以一定是伸出右手。那么……

“大概是像这样吧。”我慢慢地重复自己的动作。

“然后,像这样把假刀刺向他的肚子那里。”

“哦?原来如此。那么格斗是在这一带进行的呢。那……被害人……”

“呃……他装出——应该是装出——痛苦的样子,像这样用右手按住肚子。左手往前伸出,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觉得那是叫我逃跑的意思。”

“在这个位置吗?然后,你逃走了。”

“嗯……”我慢吞吞地往窗户前进。

那个时候我完全无法思考,连我是从房间的哪一带以什么样的路线跑走的都不记得了,但这个房间本来就不怎么广,我想我一定是一直线冲向窗户的。

我走到窗户的时候,神无月大声说“那么。”回头一看,神无月背对着我,站在和刚才一样的地方。

“你没看见被害人倒下的样子,是吧?”

“没看见。”

“原来如此……”

神无月站的位置和白线描画的地点有些距离。可是如果是痛苦挣扎着倒下,或许会倒在那一带也说不定。

“那么……差不多该来鉴定真实了。”神无月自信十足地说。

神无月掀开条纹西装的前襟,露出与其说是抢眼,更接近没品的内衬。那里似乎缝有特制的口袋。

如果要我老实陈违感想——很滑稽。

让我再次直说吧,这个人很逊。如果他自以为这样是在耍帅,那真是误会大了。

如果不是的话——嗳,像我,就算想要耍帅也没得要,所以没资格批评什么——如果他不是有意耍帅的话,就是他没发现自己这个样子真是拙到家了。

可是又逊又拙的通灵侦探是一本正经。

他应该完全不晓得我心中隐藏着这种失礼的感想,所以一本正经是当然的,但话说回来,他的动作也太夸张了。接着神无月就像歌舞伎的演员那样,以夸大的动作把左手伸进口袋里,庄严地取出什么东西。

是一个用看似高级的紫布包裹着的、类似小盘子的东西。神无月恭恭敬敬地将它高举到额头前方,肃穆地敬礼。

他把小盘子摆在掌上,打开紫布。从我的位置看不见里头究竟包裹着什么。

神无月作势使劲之后,用力“嗯!”了一声。接着“阎魔耶娑婆诃!”地念诵咒文般的词句。

我觉得……真是有够假的。

这类动作——我是不清楚这叫做宗教式还是巫术式、仪式还是作法——应该也是中禅寺的拿手好戏,但那个旧书商架势十足,让人看了是不寒而栗。随便瞄瞄也觉得是正牌旨。

相形之下,神无月的动作即使奉承也说不上像真的。

当然,我打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个通灵侦探——不,这家伙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可疑人物——不管怎么样,我对他有偏见,这是事实。

不过,并不是这样的偏见让我觉得神无月看起来古怪。我无法适切地说明,可是这个人不知道该说是惺惺作态还是矫揉造作——总之充满了一种三流冒牌货的味道。

话虽如此,神无月似乎是劲头十足。他一脸严肃地“哈!”“喝!”地吆喝着,伸出右手,举起布中的物品。

是个金属制的圆盘。

我杵在溜边,只是盯着他奇矫的动作。突然间,只见神无月手中的东西一闪。可能是金属盘反射出我背后的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微光吧。

——是镜子吗?紫布里头包的,是类似手镜的东西吗?大小差不多也是那样。

——不,那不是手镜。

现在他拿在手中的东西,就是他的祖先从冥界的阎魔大王那里拜领云云的净玻璃之镜吧。那么那比我所想像的更要小多了。

神无月用那面镜子照耀四方似地——不,反射四方景色似地,当场转了一圈。

倒映在镜中的景象是虚像。

墙上的老镜子映照出来的房间景色,仿佛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

那是相反的世界。而且只有浮面的深度,是只有表面的世界。

倒映在镜中的,是从一到十全是谎言的虚像。

我们只能用自己脑袋上的两个洞穴——眼睛这个器官去窥看世界。不便的是,这两个叫眼睛的洞穴无法从头上取下来,所以我们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所以我所知道的我的脸,是倒映在镜中的虚像。我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脸。那么真正的我……

或许是那个叫权田的陌生男子……不是吗?我突然不安起来。瞬间,神无月自信十足的动作开始像那么一回事了。

据说净玻璃之镜能照出真实。它明明是镜子,照出来的却不是虚像吗?

那么那果然是颠倒的。如果那里映照出来的是真实。倒映在上面的脸……

会是我?还是权田?

“唔嗯!”神无月望向镜子,点了一下头。然后再慢慢地转了一圈。

我觉得……他好像灯塔。很笨的感想。

当然,净玻璃之镜不会像探照灯那样发出光线。不过转向我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反光让我觉得它有如灯塔,这样罢了。

一闪。太刺眼了,我忍不住眯起眼睛。

光线左右摇晃了几次,固定在直击我瞳孔的位置。我背过脸去。

“不要低头!”神无月吼道。

“什么?”

“保持这样,就保持这样。”

神无月举着镜子,朝我靠过来。他掌中的、柔滑的布中的,照映出真实的颠倒镜子……是一个圆洞。一个绽放刺眼光芒的圆洞。那不是我所知道的镜子质感。上面隐约朦胧地照出了什么。

那是……是我。

“好了,请看。”神无月说。

“看?”

“请看这面神圣的镜子。”

“哦……”一片模糊。

这是……叫铜镜的镜子吧。

是和神社的御神体——是这么称呼吗?——那类装饰物般的镜子一样的东西吧。但是我想神社的御神体不会照出参拜者的身影。

不,应该是可以照出来……

——什么?那是……我的脸吗?

不,就是我的脸。是我的脸,可是……

——文字?还是花纹?我的额头浮现出奇妙的图像。

——不对。

是被投影了。可是浮现在我额头的图像不是阴影,看起来更像光,所以正确来说,称它投影并不对,该叫做照射才正确吗?

我测过身体,望向背后的墙壁。

我背后的墙上……映出一个光辉的地藏尊般的图像。

“这……这是……”

我身子一矮——绝不是吓软了腿——以蹲下的姿势,对显现在墙上的光像看得出神。

像马上就消失了。是神无月把镜子翻过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对照我的常识,镜子只会反射光线。也就是说……进入的光线碰到高反射率的平滑表面,使行进方向逆转。

这种情况,镜面的法线与反射的光线之间的反射角,与镜面法线及射入的光线之间的入射角相同,因此从光源放射出来的光线会像从一半的地方反折张开的雨伞一样散开。

结果回溯扩散的光线,在与实际光源对称的位置——镜中,就会出现不应该存在的反射光线的光源,就是这样的原理。

这就是镜中世界的真面目。不……根本没有镜中世界这种东西。

镜子虽然倒映出各种事物,但都只是反过来显现出世界的表面而已。

所以其实镜像与其说是左右相反,更应该视为表面的翻转才对。

可是……总而言之,反射的光都只是光。它不可能形成奇妙的图像。

依我所见,那面镜子是平滑的。平面镜应该是消球差的。它无法汇聚或歪曲反射的光。

那样的话……并非发光体的镜子,能够投射图像吗?

我觉得不可能——有什么机关吗?

例如那面镜子其实是玻璃,背后动了什么手脚让它发光,也就是类似一个平坦的手电筒……

不,它那么薄,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可能发光,要让光线笔直照射着正面也很困难吧。光线应该只会扩散开来吧。

我想着这种事。

“你……”神无月开口了,“你是清白的。”

“什么?”是这样没错。

是这样没错,可是听人这么说,还是会忍不住感动说,“原来我真的是清白的啊。”我想这就是我之所以是胆小的小市民吧。

“呃,我……”

“我明白,我明白。”神无月说,“可是……”

“可、可是?”这个人看出什么了吗?

“你马上就会被逮捕了吧。”神无月断定说。

我……我禁不住想:哦,这样啊——一开始的时候。一开始我心想·原来如此,这样啊。

可是。“逮、逮捕?你说逮捕,是……”

“逮捕就是逮捕。”

“被警察逮捕吗?”

“平民没有逮捕权嘛。”

“请、请等一下。邢,可是……”

他刚才不是说我是清白的吗?

“你、你说我是清白的……”

“我说你是清白的,你会遭到逮捕。”神无月以奇怪的音调说。

他果然是在矫正自己的关西腔,感觉好像在看一出瘪脚戏。

“我、我果然……”

我果然遭到怀疑吗?

可是万一我在这时候被捕,我的立场应该会变得非常糟糕吧。

难以抗辩。或者说,根本无从抗辩。

现阶段,我的体验能够是一段悠哉游哉的不可思议体验,前提全是我并未遭到怀疑,而我没有遭到怀疑——引用益田的说法的话——全是因为我是个小人物。

事实上就像益田说的,我的证词从一到十,可疑极了。愈说愈可疑。

就算人家愿意相信我说的内容,还是相当可疑。如果不相信,应该会更觉得可疑吧。

中禅寺说,没有人会做这么荒唐的事,而迟钝的我却完全没有察觉,被唬得一愣一愣吔……

演了一出拙到家的蠢戏。平常的话,或许途中就会发现了。而我竟然没有发现,果然可疑。

再说,益田说我与权田之间的区别,只有印象而已。

换言之,我一旦被怀疑就完了。一旦被怀疑,我连辩解都不可能。

只是从一个遭逢奇祸的善良市民,变成特地请假到警署报到、不打自招的愚蠢杀人犯罢了。

“可、可是……”

——我。我没有杀人。我想,大概。

“你是清白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神无月神气地说。

“就、就是嘛。”

“我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可以保证。听好了,本岛先生,真实只有一个。只有那唯一一个真实,会倒映在这面宝镜上。而我看得见它。你的清白,我了若指掌。可是警方看不见真实。所以你会受到怀疑,遭到逮捕……”

“我、我会被逮捕吗?”

“不必担心,没事的,有我站在你这边。”神无月挺胸说道,就在这个时候……

玻璃门“叽”地打开,青木刑警一脸泫然欲泣地进房来。

“啊,本岛先生,其实……”然后我……放弃抵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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