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就是那里的右边。”我伸手指道。

左边是金池郭,右边是银信阁。金池郭外表看起来像一栋高级料亭。

说不定就是因为相常老旧了,感觉才会格外高级。建筑物也是纯日式的平房,好像还有宏伟的庭院。最近即使是和风建筑,也有许多地方是和洋折衷,所以金池郭更让人感觉占老吧。它具备的风范,使得它与所谓的艺妓茶屋那类风化场所有着一线之隔。即使如此……它无疑仍是一家私娼窟。

另一方面,银信阁是一栋四层楼的豪华大楼,当然很新。

边缘镶了灯泡装饰的华丽看板、用霓虹灯管描画出来的英文字母。太阳都逻局挂在天顶,那些灯却都已经亮了起来,闪烁不停。一楼几乎全是玻璃墙,以装饰柱隔开,可以看到里头的花卉及时髦的椅子等等。它应该是自诩为西洋风,但一点品味也没有。

不过这是因为在大白天看才会如此,到了夜里,或许这些也会显得华美无比。阿节说是夜总会和附小房间的大澡堂,我连想都没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银信阁只是弄成西洋风罢了,说穿了里头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跟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缘呐。”

沼上张着嘴巴,仰望银信阁,以目瞪口呆的口吻说:

“刚败战的时候,我曾经在黑市商人底下工作过,也出入过许多不三不四的地方,可是那阵子没有这样的设施呐。闹区也完全变了个样呢。那么,那位小姐会过来这里,是吧?”

沼上向我确认。阿节说她平口都会在四点整去店里。她说她很尽忠职守。

至于我,前天缺勤,昨天跟今天也早退,实在不像话。

“受不了……那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结果我完全没被知会事件的真相,还有这场作战的全貌,沼上也是如此。他只听到了自己该扮演斗么样的角色。不过至少常时,沼上对事件提出了自己的一番见解,而且猜得似乎并没有错,所以应该比我好上一些。

“我实际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样呢。可是嗳,也不是要做坏事,没事的。”

沼上这么笑道,他真的是一身僧侣打扮。

他身上那套法衣,是益田从服装出租店租来的。

榎木津一直吵着和尚和尚,结果沼上真的被弄成了个和尚。话说同来,这个叫沼上的人,昨天还一副北海渔夫相,今天却已经是即将前赴西方净土的圣人模样,实在恐怖。他是个很容易入戏的人吗?

“先前我在出羽那里被卷入一桩古怪的事件,那个时候被中禅寺先生给救了。那桩事件真的怪到了极点,像我,不但被柴刀劈了,还被吊起来监禁,只差一点就要被做成木乃伊了呢。不过那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木、木乃伊?”到底是什么事件?

沼上露出苦笑:“可是那位榎木津先生也真不是个泛泛之辈呢。他说要把那位……是叫美津子小姐吗?要把那位小姐从医院抓来,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可是他真的是要去抓人吗?”

大概真的要抓吧。至于把人抓来要怎样,我就不晓得了。

不,他说事情紧急,冲了出去,或许已经抓到了也说不定。我确认怀表。离开中野以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从榎木津的马力推测,他应该已经抓到人,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晚了三十分钟呐。

就在这个时候,道路另一头冒出一张中国儿童的脸。

扎起袖子的和服、围裙和购物篮。

“啊,那就是阿节小姐。”

沼上“咳”地清了清喉咙。

“那我这路过的僧侣要上场喽?后头还有许多事等着办呢。等一下还要去别处吧?会忙到晚上呐。”

“啊,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阿节看到我,沼上发出大叫:“喝!”

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往后踉跄。连我自己都觉得演得真是逼真。或者说,这惊吓不是装的。

“什、什么?”

“不妙!这实在太不妙了!”

——什、什么啊?这……这家伙也是那伙人的同类。他完全入戏了。

阿节跑了过来:“哎呀哎呀哎呀呀,你在做什么?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侦探先生吗?告诉你,不得了啦!我有打电话过去呢,你听说了吗?你听说了吧?”

“我、我听说了,美津子小姐……”

“事情更不得了啦!”

“咦?”

“听说美津子姐不见啦!”阿节说。

已经抓到了,是吧。

“说真的,我都吓死啦。我刚才在过来这里的途中,绕去医院看了一下,结果美津子姐不见了呢。医院也乱成一团。美津子姐一定是偷溜出来了。可是她受了重伤呢,这下不得啦,该怎么办才好?欸,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吗?”

“喝!”

阿节摔了一跤,然后大叫:

“哇!这、这人干嘛啊?”

“什么话!什么这人,这姑娘着实无礼!你给我听仔细了,贫僧为了折伏猫魔岳之魔猫,在叡山修炼五年、高野山修炼十年、恐山修炼十年,共累积了二十五年道行,人称那多大子钝痛,可是个德高望重的僧侣!”

“钝、钝痛?”

——果然是同类。

“修行了二十五年,你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阿节跌在地上说。

“真是娃娃脸呢。”我随口帮腔。

“非也!贫僧是习得了不老之术。贫僧今年五十五了。”沼上掩饰得更夸张。

“好厉害,可以请你教我那个法术吗?”普通人会相信吗?

“这无法轻易传授。重要的是,姑娘,这里的房子充满了邪念呐。特别是……右边这一栋,被死不瞑日的女子冤魂以及老狸、川獭的灵魂给占据了。”

“女人、老狸跟川獭?”

“没错。非常糟糕。”

“是吗?唔,两边互抢客人,整天都在吵架没错啦。那么另一边有狗还是黄鼠狼盘据吗?”

“这边的是猫,妖猫。”

“猫?……这人是你朋友吗?”

阿节问我,我激烈地摇头。

“刚、刚才在那里碰到的。偶、偶然碰到的。我、我是受榎木津拜托,来、来找阿节小姐……”

“十年前死了一个姑娘!”

本来就要爬起来的阿节再次摔了一跤。沼上的声音充满了低沉的磁性。

“欸,和尚,你看得出来哦?真的看得出来哦?”

“贫僧修行二十五年……”

“好厉害哦,欸,你怎么会知道的?真的假的?我真的吓到了耶。”

阿节不可能把别人的话听到最后。

不仅如此……明明不听到最后,却深信不疑,真是个粗心的女孩。可是她的粗心也帮了大忙。

“那你会帮我们驱魔吗?和尚?”

“驱魔是神主的工作。”

“那要怎么办嘛?”

“右边的店被左边的店诅咒了。”

“诅咒?”

阿节爬起来,抓住沼上的法衣衣角,把他拉到路边去。

“欸欸欸,你说的诅咒是什么?欸,是什么嘛?我是右边的店铺老板家的佣人哦,很凑巧,对吧?真的只是凑巧的哦。”

不是凑巧,是我们埋伏在这等她。

阿节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听到诅咒这类事情,任谁都会在意嘛。”

我想这反应应该不是出于担心,是爱八卦。沼上庄严地说:

“最近内宅出过什么怪事,对吧?像是老板……不,老板夫妇……”

“他们感情坏透了。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阿节近乎好笑地上勾了。

“果然呐。”

“看得出来啊?好厉害唷。可是就是嘛,嗳,十年前小姐惹出事情以后,那对夫妻的感情就冰冷到底了。因为女儿杀了人,远走高飞,这也是难怪嘛。他们一直是分房而睡,对话也非常冷淡。这样说是有点过意不去啦,可是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嘛。老爷会变成一个守财奴,一定也是这个缘故。他会把隔壁店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跟人家作对,这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可是太过火了,就算不开这种店,钱也已经够多了,可是为了搞垮隔壁的店,老爷在这里砸了好多钱呢。”

“怨念……”

“是怨念啊,比海还要深的怨念呢。”阿节说。

——太简单了。

这样的话,我也做得来。就算不必特别诱导询问,阿节也会自个儿把有的没的全说出来。

“只要发生一点不好的事,老爷就全怪到隔壁店头上嘛。身体不适、外头下雨,全是小池家害的。电线杆是高的、邮筒是红的,老爷也一定会说是小池家搞的鬼。要是问老爷,老爷一定会这么说的。所有的坏事都是小池家害的。然后呢,我家老爷正在计划要挖角隔壁店的招牌小姐呢。说什么只要替她还清欠债,用高薪钓她,马上就可以挖过来了。很坏,对吧?我家老爷以为用钱可以买到人心呢。这些也全都是因为最近他的腰痛……”

“就是吧,令主人的腰痛也是……”

“也是诅咒害的吗?哎哟,那是因为被诅咒才痛的唷?这下不得了了。光靠按摩治不好的呢。可是,嗳,隔壁家会想诅咒我家老爷的心情也是可以了解啦。就小池先生来说,他可是女儿被杀了呢,被我家小姐给杀了。这样啊,那上次我会从楼梯摔下来,也是诅咒害的喽?”

这叫一厢情愿。

“就是啊,一定是的。”阿节自个儿信服了,“我家太太啊,实际上一定是觉得小姐在哪里自杀死掉了。也就是承认了女儿犯的罪。要不然的话,普通人哪里会自杀呢?可是老爷相信小姐是清白的。他觉得小姐一定躲在哪里。太太觉得老爷实在是不死心,而老爷觉得太太是个薄情女。说到底,就是这种没有交集的夫妻生活,让老爷做起这冷血无情的生意呢。一切的元凶都是十年前的命案,绝对是。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阿节小姐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说。

“大抵的事,女佣都看在眼里的。”阿节说,“然后呢?”

“咦?”沼上被突然其来地一问,一瞬间怔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威严。

“哦,呃,贫僧料定,在十年前的命案中杀生的姑娘,最近就会现身。”

“你说小姐?这话可不能听了就算了。”阿节把沼上往小巷更深处扯去,“你说销声匿迹的小姐,暌违十年会再次现身?这可是桩大事。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必须细细占卜一番才知。那么贫侩就此告退。”

沼上就要离开,阿节揪住他的衣袖。沼上朝我吐舌头:“有何贵干?”

“还什么贵干,和尚先生,只说完这么重要的事就跑掉,岂不是诈欺吗?如果女儿现身坦承一切,老爷应该就可以死了心,以为女儿已死的太太也会高兴。这么来,我想我家老爷也会收起这泯灭人性的生意了。当然也得顾及世人的眼光,不过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做生意了吧。这呓一来,在苦海中垂泪的人也可以得救了。隔壁家也……”

阿节说到这里,转向我这里,一副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似地说:

“对了,你找我干嘛去了?”

“我……”我的事已经办完了。我的工作就是凑合阿节与沼人。

“……哦,就是……”正当我支吾其诃,背后传来人的气息。

“哎呀……这不是大僧正吗?”清晰无比的嗓音,回头一看,中禅寺就站在小巷的入口。

“中、中……”

“哎呀,那个人我也认识。”阿节说,“那个人不是侦探的同伴吗?对不对?”

“咦?哦,该说是朋友还是……”

我完全不懂这到底是怎样的计划,所以也不敢胡乱应声。中禅寺仿佛在欣赏我的狼狈相,悠然踱进巷子里来。

“噢,这不是本岛侦探助手吗?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委托人身陷危机,榎木津侦探长正四处奔走呢。啊,你是委托代理人余美木节小姐,对吧?我们曾经在胜浦见过。我想想……你就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美少女……”

“你知道得真清楚。”阿节说,“我记得你是驱魔的……”

“没错,我是驱逐魔物的祈祷师。话说回来,阿节小姐,你认识这位大僧正吗?哎呀,实在教人羡慕。”

“我们刚彳认识的。这个人很有名吗?他叫…”

“那多大子钝痛!”

沼上立刻报上名字,是为了通知中禅寺吧。果然是随口瞎掰的名字。

“钝痛和尚盛名远播哦。”中禅寺说,他快步走近说着,“哎呀,好久不见了。”握住沼

上的手,上下挥动了几次。

“哎呀,能见到大师,实在不胜光荣之至。我万万没想到大师竟会现身此地。我还以为大师现在人在印度呢。”

“印、印度?”阿节茫然张口。

“大师常去印度和西藏哦。这位大师是世界知名的僧侣呀,阿节小姐。再怎么说,他过去曾在身延山与葛城山……”

“不是比驭山跟恐山吗?”

“那、那些山我也待过。加起来修行年数共三十载。”

沼上好像慌忙掩饰,但阿节只是单纯地吃惊,“竟然修行了三十年,太厉害了。”中禅寺背过脸去,肩膀卜下起伏……

他在笑。好狠毒的家伙。

“总之,阿节小姐,在这位大师面前,必须谨言慎行。因为我们的一切都被他看透了。大师的预言,足铁口直断。”

“铁口直断吗?”

“百发百中。再怎么说,他都相当于我的师傅,是位德高望重的僧侣。能够与他认识,就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况民这位钝痛和尚,还拥有一个惊人的神技,能够叫出死人问话,比东北的乩童还要厉害,教人骇异呢。对吧,大僧正大人?”

“乩、乩童吗?”

沼上一瞬间露出本色,不过立刻“呃咳”一声,恢复成大僧正。

“没错。贫僧连死人也能唤回。反魂术之类的,是易如反掌。贫僧甚至与圣德太子和小野妹子交谈过。”

“太厉害了!”深信不疑。

普通人……真的会相信这种话吗?

“那岂不是全都解决了吗?”阿节很兴奋。

“失踪的小姐回来,然后把死掉的小池家的女儿也叫出来的话,立刻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啊。这么一来,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可是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这时候才在怀疑什么?

“当然是真的了。”这么说的是中禅寺,“我可以保证。而且啊,这位大僧正呢,不管为人进行什么样的加持祈祷,或显现出何种灵验的神迹,无论是布施谢礼还是贿赂,一切报酬,一芥不取,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无欲无私之人、教人无限景仰钦佩的圣人。这样一个人有可能撒谎吗?奈美木小姐?”

“免费吗?那更合老爷的意了。”阿节低声说道。

中禅寺看了一眼阿节内双的眼睛,抓住我的手臂说:

“先不管这些,喏,本岛,你得快点去追查梶野美津子小姐的下落。她很有可能被恶汉给掳走了。”

“恶、恶汉?”明明就是被榎木津抓走了。

“你和我一道过来。啊啊,钝痛和尚,我有些俗务缠身,实在遗憾,今天我得就此告辞了。”

中禅寺理好衣襟,规规矩矩地深深行了个礼,悄声说了句,“明日正午。”

然后他把我从小巷里推出去,临去之际,留下一句:

“接下来就有劳大师了。”

沼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咳了一声,随口瞎掰道,“那么,印度见了。”

我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阿节正不停地向沼上低头行礼。她好像在拜托沼上什么。

“中、中禅寺先生,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弯过转角说。

“什么什么状况……这下子沼上就会拜访信浓镜次郎先生的家了,这样罢了。嗳,我有点挂心,所以跑来探探情况,但看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有问题。沼上是个相当出色的演员。信浓先生应该会委托他进行十年前的被害人的降灵吧。”

“这样吗?那……灵是不是真的会来姑且不论,可是那样就等于是揭发自己的女儿的罪行了呢。信浓先生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杀了人吧?”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中禅寺忽然停步,“信浓先生的烦躁源目于谜雾重重的真相。亦即比起女儿是否犯罪,女儿下落不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才是更重要的问题。毕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女儿都没有投靠做父母的自己,而是选择了消失啊。”

“是啊。”

“如果听到女儿亲口承认失手杀了人,信浓先生也不会再继续怀恨小池家下去了吧。不,他应该会坦诚地向小池先生谢罪。”

“会吗……?”

“那当然了。信浓这个人……唔,不是个值得称赞的人。他足个靠着肮脏生意致富的暴发户,可是很少有人是彻头彻尾坏到骨子里头去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为人父母,应该可以理解失去女儿的悲伤。如果自己的女儿真是凶手,他应该早就诚恳地谢罪了吧。”

被中禅寺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如此。

“可是,女儿没有说出真相,就突然从信浓先生面前消失了。不仅如此,信浓先生还被小池先生近乎单方面地指控你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严厉纠弹。”

“明明就不晓得真相如何,是吗?”

“嗳,就是这样吧。对信浓先生来说,小池先生这个人一直都是个难缠的生意敌手,也是把他当成后进小子轻蔑的可恨对象。就算小池先生是个失去女儿的可怜父亲,被他这么高压地指垮自己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也没法子同情得起来吧。当然,信浓先生没办法向对方道歉。”

也是,一旦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女儿的罪行。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警方也束手无策。在这样的状况下道歉,等于足平日长了可恨的敌人威风,抛弃自己心爱的女儿。不管命案状况再怎么可疑,这时候就算赌气也绝对不能承认、不想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吧。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年之久。这段期间,信浓先生愈来愈固执了吧。到了现在,感觉就像是如果收起对小池先生的敌意,就形同是背弃了女儿。”

“近似赌气的偏执心情,在十年之间不断地变本加厉,是吗?”

“嗳,就像阿节小姐说的。信浓家的种种不和,全都是十年前的事件造成的。因为这些不和,使得信浓先生做生意的手段愈来愈肮脏,结果让许多人蒙受麻烦——这是事实吧。那姑娘虽然那副德性,她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容小觑。”

“那、那么……”

究竟要怎么收场呢?总不可能真的要降灵吧?

“没怎么办。”中禅寺说,“一切就如同方才沼上大僧正所言。”

“大僧正所言……你是说诅咒吗?”

“没错,这些种种,也是小池家施下的诅咒。”

“为了报复女儿被杀,所以下了诅咒吗?”

中禅寺狡黠地一笑:

“这个嘛……本岛,不是为了报复,而是源自于保身与贪念的、充满恶意的诅咒呀。”

“保身与贪念?”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想法了。小池先生是真的觉得信浓先生很碍事吧。喏,你看看这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指示贴在木板围墙上的贴纸。

黄色的纸上印刷着红色的毛笔字体。这么说来,从涩谷站到这里的途中,好像贴了好几张这样的纸。我完全没读内容,但记得这个配色。

银信阁是杀人犯的大楼!岂可让罪犯迫遥法外做生意!把杀人凶手赶出圆山町!

“这……”

“这当然是小池先生印刷、张贴的。我在这一带打听了一下,这类诽谤中伤,似乎是他的拿手好戏。”

“哦……”的确,即使真凶就是信浓家的女儿,也没道理把父亲信浓也说成是杀人凶手吧三更何况信浓的女儿还不一定就是凶手。像这么一看,文章似乎也充满了恶意。那与其说是抗议,感觉更接近含血喷人。

“不只是说坏话而已。金池郭还会教唆地痞流氓闹事、雇崩假客人进去制造食物中毒骚动等等,从没停过妨碍生意的行为。听说因为这样,战前银信阁有一段时期几乎没有客人上门。”

原来……是这样吗?

因为我被灌输了信浓是个邪恶的守财奴、小池是个亲切的慈善家这样的先人为主观念,所以完全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可是……听美津子小姐的描述,小池先生感觉不是那么坏的人啊?”

“这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但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的活菩萨吧。”中禅寺说着,撕下传单揉成一团。“不过信浓先生迎没有眼输。变成守财奴的信浓先生加入羽田制铁旗下,靠军需发了战争财,又利用钢铁股票赚钱,来维持店铺。即使遭到空袭,仍然再接再厉盖起了那栋没品的新生银信阁。那栋大楼虽然没品,不过好像大受欢迎,是执念呐。俗话说,诅咒他人,需当心反扑己身,诅咒转来转去,结果又转回了小池先生自己头上呐。重新爬起来的信浓先生,这次卯足了全力开始和小池先生作对。这算……自做自受吗?”

不太懂。不,关于两边商业上的竞争,我可以理解,可是……

“只有你说的诅咒,我不太明白。是指小池先生妨碍营业的行为吗?”

“简而言之,就是有只妖猫混了进来啊。”

“妖猫?”

“本岛,这次啊,咱们是要让那只妖猫好好跳一场舞呀。”

“跳舞?跳舞是指……?”

更不懂了。

“哦,猫这种生物,自古以来就是会让死人跳舞的。嗳,如果一切照预定来,后天正午,死人就会跳着看看舞现身了。这么一来,铁匠婆的真面目也会跟着曝光,引发一场大混乱吧。嗳,榎木津那家伙好像想要大闹一场,但我不会让他闹得太离谱。我会先设下防线。”

好了——中禅寺眺望开始西倾的夕阳。

“本岛,你回去比较好吧。”

“回去?”

“哦,你的任务只是让沼上和阿节小姐会面而已。可是我想那样的话,你可能小好脱身……”

“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出现在那里?”

的确,如果中禅寺没有现身,我应该会就那样一直磨磨蹭蹭地待在原地,那么一来,沼上或许也难以潜入信浓家了。

而且就算事情顺利,那种情况,我也不清楚该如何是好。

因为我不晓得策略足什么,也没有接到任何指示。

可是就算这时候叫我回去……

“看你一脸不想同去的样子。”中禅寺说,“实在是,榎木津也真是作孽。不,是你太倒霉了吗?”

“一定两边都是吧。对了,榎木津先生呢?”

他……抓了美津子吧。我不晓得他是怎么抓的,也不明白抓美津子有什么意义,不过确实抓到人就是了吧。这才不是侦探该做的事。

“那家伙现在应该在房仲公司吧。”中禅寺说。

“房仲公司?”

这种非常时期,他居然在为北九州的阔少找别墅吗?我露出不服的样子,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地看着我的脸,呢喃道:

“你也真是伤脑筋呢。你不回去,是吧?那么……好吧,那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或许……回去才是为了自己好。

中禅寺伤脑筋似地绷着一边脸颊,然后悄声说,“那样的话,请你等一下好吗?”

接着他小跑步到转角的杂货店,看了一下里面,这次大声说,“不好意思,可以借个电话吗?”

不一会儿,一个老人按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厂出来,表情痛苦得仿佛灌了蓖麻油,说这里没有公共电话。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几枚十圆硬币给老人,指着柜台的电话,说他借这只电话就好。老人不知为何连点了好几次头,就这样兀自点着头,拿着钱进去里面了。

和服怪人等到老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以后,伸手拿起话筒。

“哦,我是中禅寺。寅吉吗?状况如何?咦?这样啊,已经抓到人了吗?就只有这种野蛮事办起来特别快呐…”

看来中禅寺正在打电话到玫瑰十字侦探社。那么……所谓抓到人,是指美津子吗?

“那么,人现在在哪?那里?在那里,足吗?被绑起来倒吊着?”

“什、什么?”

“喂,人还活着吧?咦?勉强还有一口气?”

——到底是做了什么?

“喂喂喂,不关我的事哦。你们可别抓错人喽。咦?他全招了?这样啊。唔,让他跑了就麻烦了,不过还是好好治疗人家一下啊。必要的话,看要找里村还是谁来治疗吧。什么?里村连健康的人也想解剖,不要?嗳,是这样没错啦。好,我明白了。”

中禅寺挂断电话,大声对店里呼喊,“谢谢。”后,一脸清爽地从店里出来了。

“中、中禅寺先生,这、这到底……”

到底是在做什么?

“你们要把美、美津子小姐怎、怎么样?”

“不晓得。”

——好恐怖。

中禅寺理好外套衣襟,撩起头发。

“好了,本岛,既然你说你不

回去,那么接下来也要请你演一场戏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什、什么戏?”

“这个嘛……嗳,去了就知道了。”

中禅寺说,甩着外套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西倾了。

黄昏时刻的涩谷车站人潮汹涌。路灯也多,却总有些昏昏暗暗,尽管灯火辉煌,却连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因为有多少光就有多少阴影,结果还是一样呐,我心想。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我却不安起来。

唯一的依靠只有中禅寺的背影。叫是和服男子却不知怎地,完全没有停步,却也不会撞到行人,流畅地穿梭在人海之中,游过杂杳人群。我动不动就差点撞到人、踩到人,抽身的时候撞到阶梯,怎么样都无法顺利前进。

然后,我唐突——真的非常唐突地——怕了起来。我怕起了应该是我的依靠的中禅芋。

这个人究竟……

是什么人?

仔细想想,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们从涩谷搭玉川线坐了两站。

在大桥车站下了车。

走了五分钟。

我们经过一条篱笆连绵,颇为宽敞的道路,转了几次弯,每一转弯,路就愈来愈狭窄。来到煤气路灯朦胧发光、砂砾遍布的路中间时,原本一次都没有停步、速度也维持一定的中禅寺冷不妨停了下来。

“本岛。”

“啊,是。”

“我要拜托你演的戏很简单。那里…有一栋大户人家,对吧?”

中禅寺指着道路右边。

我看到一座有屋顶的大门,看起来就像诸侯大宅还是豪农的房舍。

“那里应该就是小池宗亓郎——美津子小姐的雇主家。接下来我要走去那里。我开始敲门的时候,可以请你尽全力冲过来吗?”

“冲过去,是吗?”

中禅寺目测了几次自己站立的位置与大门之间的距离,然后掏出怀表,像是在计测时间,说:

“我敲了三下左右的时候开跑的话,应该正好吧。”

“三下是吗?”

“对,我会以咚、咚、咚这样的间隔敲门。你听到第三声咚的时候开跑就行了。尽可能全力冲刺。然后……你只要站住我身后,附和我的每一句话就行了。”

“这……是某种……”

咒术吗?

中禅寺什么也没说,大胆地笑了,悠然朝小池邸走了出去。一眨眼就远去了。暗褐色的和服外套融化在幽暗的小巷里。

——啊啊。

我总觉得紧张得要死。

就在这当中,中禅寺走到门前了。

咚、咚、咚。

我使尽全力冲过去。

“小池先生,请问这里是小池家吗!”

中禅寺的声音渐渐变大了。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啊,请问宗五郎大爷在吗?”

咚、咚、咚。

我抵达门前,同时大门打开了。

中禅寺的身子猛地向前倾颓,我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眼前一阵发黑。我也跟着低下头,喘个不停。

“怎么啦:你足哪位?”

“这、这里、是小、小池宗五郎大爷的家吗?”

“是啊……怎、怎么啦?”

中禅寺的表情……像是出了大事。看起来就像这样吧。中禅寺不知为何,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再三反复着,“大爷、大爷呢……?”

“所以问你出了什么事?大爷现存……”

“女、女衒的片桐被、被人杀了……”

“什么?”

“对、对吧?金伍郎?”中禅寺对我说。

“啊、呃、是……”

不行,我真的喘不过气来了。

“你、你说片桐?怎、怎么会?不,重点是你们是谁?”

“我、我们是银、银座的,花、花……对吧?”

又被问了。呃,所以说……

“啊、是,没错。”

不是装的,我真的只能这么说。

“片、片桐大哥他,呃,在有乐町那里,浑、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我见状吓、吓了一大跳,对吧,金伍郎?”

“啊、是,”

“结、结果美、美……叫什么去了?金伍郎?”

“美?呃,是…”

“对了,叫美津子,片桐大哥是被美津子干掉的……”

“你说美津子?真的吗!老爷!老爷!”

男子大叫,于是家里跑出了几个小混混风的男子。背后走来一个身穿和服,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

“源治,出了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宗五郎吧。

叫做源治的男子小跑步到宗五郎身边,匆匆附耳说了什么。

“什么?你说美津子?怎么可能?”

“可是……美津子她……”

“唔……是啊。”

源治瞥了我们一眼。

宗五郎把手下推到一旁,走上前来:

“你们是花惠的客人吗?你们说片桐他怎么了?”

“是,您、您是宗五郎大爷?”

“没错。重点是,你们为什么找上这里?片桐他……死了吗?”

“大概……哦,路人吵吵闹闹,警察也来了,片桐大哥留下遗言……叫我们尽快通知大爷您。”

“遗、遗言……?他真的死了吗?”

“他被乱刀砍伤,浑身是血。吓死人了呐,对吧,金伍郎?”

“啊、是。”

我现在才想到,为什么我叫金伍郎?

“他留下什么遗言?”

“哦,他说是美津子下的手,事情全曝光了。”

“曝光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对吧?金……”

“是!”

谁要被你叫金伍郎?中禅寺……

在耍我。我还紧张得要命,真是蠢毙了。

“片桐大哥不停地说,美津子恨死了,事迹全败露了。然后我记得……”

中禅寺慢慢地看我。

“咦?啥?”

“对,片桐大哥还说了句‘花惠’。然后我们听见警笛声,就慌忙逃走了。要是被当成凶手,就没法来报信了嘛。对吧?金伍郎?”

“就、就是啊。”

我本来想回说“桃太郎大哥”,可是我办不到。

宗五郎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来:

“感谢两位前来通知。喂,好好答谢这两位。然后……请两位忘了今天来到这里的事—不,把今天看到的事都忘了。如果两位可能被警察找去,或是遭到逮捕,立刻通知我。我会为两位设法。”

“那真是太感激不尽了,对吧?金伍郎?咱们也不想跟警察扯上关系嘛,金伍郎。你也快好好答谢大爷呀,金伍郎。”中禅寺说个没完。

“啊、是,呃……”所以谁是金伍郎?

“还请大爷……多多关照了。”中禅寺低下头来,慢慢地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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