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格斯特没有在这具被烧焦的尸体旁边停留太久。他站起身来,冷冷地凝视着眼前的建筑残骸,在冒着浓烟的废墟中,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更加伟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就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只用一双灰色的眼睛观察着四周的场景。他的目光不时在这里那里停留片刻,捕捉着不易察觉的细节。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转而看着地上的尸体。他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掏出了那把定制的雷斯巴尔左轮手枪。他将弹匣弹出,检查一番之后将其塞回原位,接着他转了转左轮,然后把枪握在右手中。

现在他开始前行,他的左手拿着一把手电筒。火的热度使得邻近区域的大部分积雪都融化了,留下了一摊摊水塘,而一些原本已经露出褐色草地的地方则很快被积雪重新覆盖起来。他绕着建筑废墟走了一圈,跨过一堆堆被烧焦、冒着烟的残骸,透过纷飞的雪花向前张望着。夜幕开始降临,他的双肩和帽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使他看起来活像一个正在游荡的幽灵。

在废墟的远端,山坡从这里开始向上延伸,他停下来检查一扇被烧焦的小木门,这门好像是一条巷道的入口。片刻之后,他跪下来检查门把手、附近的地面和门板本身。他握住门把手推拉了几下,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显然是用一把挂锁锁住的。

彭德格斯特站起身来,然后以突然而迅猛的动作用力地朝门踢去,门板像饼干一样碎裂开来。他奋力拉扯出门板的碎块,把它们扔到一边,随后他跪在地上,将手电筒的光照进门内。现在他可以看到门内是一条径直通往大山深处的排水巷道。

他又用手电筒照亮门那边的地面,尘土里留下了一些来来往往、方向相反的新鲜鞋印和一些奇怪的印迹。他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突然,他飞快地沿着管道向内跑去,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小猫,他的外衣下摆在身后飘扬着,手中的雷斯巴尔手枪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管道尽头的地面上有一道很浅的水流。彭德格斯特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一个十字交叉路口,他没有拐弯,继续向前,又遇见了另一个十字交叉路口,然后——试着按照“猎物”的头脑思考一番之后——他往右拐弯,前方巷道里突然出现了一段陡然上升的斜坡。

这段深山里的斜坡延伸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综合矿层,宽度大约有十来英尺。这个矿层的空间被分成了包括竖井、狭缝和凹室在内的多种结构,从前的采矿作业所留下的遗迹遍布于大山深处的各种复合矿体。

彭德格斯特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已经预计到将会被人追踪,所以那家伙将追踪自己的人引入了这样一处地方——由错综复杂的巷道所构成的迷宫。在这片区域,那个“猎物”无疑非常熟知矿井的结构,于是便在这场追逐战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彭德格斯特突然发觉“猎物”很可能正躲在暗处,并且已经注意到了完全处在明处的自己。审慎的做法应该是先从这里撤退出去,然后再带着更多的援兵回来。

然而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完全行不通,他的“猎物”也许会利用他的拖延而顺利逃脱。再说,这样做也会削弱彭德格斯特采取复仇行动的决心。

他关掉手电筒,静静地聆听着。他那异常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各种声音——一成不变的滴水声,细微的空气流动声,还有岩石和木制支架偶尔摩擦时所发出的“咔哒”声。

可是他看不到任何光亮,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或嗅到任何不正常的气味。接下来他能感觉得到——并且知道——他的“猎物”泰德·罗曼就在附近,而且对方清楚知道彭德格斯特的存在。

他再次打开手电筒,检查着四周的格局。这片区域的岩石大多已经腐烂不堪,上面满是缝隙和裂纹,而且还有人在这里额外架起了更多竖杆来支撑着顶部的岩壁。他走到一根竖杆前,从衣兜里拿出一把小刀,将其划向木制竖杆。小刀很轻易就完全刺进了竖杆的内部,就像刺入一块黄油一样利索。他把刀刃拉出来一点,撬动着木制的竖杆,剥下了一块块干燥的木片。

竖杆的木材已经完全干枯了,要想把它们推倒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但是那样做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他停止一切动作,待在原地,留神聆听着。他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是小石子落下的声音。在这个充满回音的空间里,几乎不太可能分辨出这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在他看来,这个声音表明有人在故意取笑他,戏弄他。他等待着,又传来了一记石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现在他确信泰德·罗曼一定就在附近,而且充满挑衅。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彭德格斯特让手电筒保持开启状态,假装表现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毫不起疑的样子。他随意选择了一条巷道,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走出几步之后,他便停下来脱掉自己厚重的外套、手套和帽子,并将它们全部塞进了巷道侧面的一间凹室里。矿井深处比外面暖和多了,穿戴得过多实在会约束他完成正等在自己面前的工作。

巷道迂回曲折地延伸着,路面时而下降时而上升,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岔。很多小巷道、采场和竖井以奇怪的方向向外分岔,老旧的采矿设备、滑轮、升降车、电缆、运桶车和绳子都呈不同程度的腐烂状态。黑暗中到处都有幽黑的竖井,彭德格斯特仔细地对这些竖井一一查看了一番,他用手电筒照射它们的井壁,还扔下小石子来测量其深度。

他在其中一个竖井旁边徘徊得尤其长久。他朝井里扔下的石子过了两秒钟才到达井底,于是他快速估算出该井的深度为二十米左右。嗯,足够了。他还检查了一下构成井壁的岩石,发现它们很粗糙也很牢固,完全可以充当攀爬时的落脚处——这一点对于他打算实现的目的来说非常适用。

接下来,彭德格斯特绕着井口走了一圈,突然他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手电筒也“咔哒”一声落在地上,灯光随即就熄灭了。彭德格斯特骂骂咧咧地划燃了一根火柴,拿着火柴沿着井口的边缘移动着,可是火柴很快就燃尽了,还烧到了他的手指,他咕哝着将其扔到一边。他划燃了第二根火柴,拿着火柴走了几步,可是他动作太快,以至于火柴在矿井边缘被气流吹熄了。就在这时,他踩到了井口附近一块松动的岩石,脚底一滑失去平衡,继而大声惊喊着朝矿井里滑落下去。他用有力的手指抓住了靠近井口的岩缝,身体则悬挂在漆黑的井道里,他的视线被岩石井壁挡住了,看不到上方巷道里的情形。刚才当他踩落的那块岩石触到井底时,他的喊声立即戛然而止。

特工就这样静静地悬挂在井壁上,他的脚找到了一个牢靠的立足点,于是他弯曲膝盖,将重心移到脚上,身体找到了平衡感。他等待着,留神细听着。

很快他就听到了罗曼沿着巷道谨慎地走过来的脚步声。井口上方闪过了一束手电筒的光芒,紧接着外面的动静便停止了。几秒钟后,彭德格斯特听到罗曼正缓缓地朝井口这边移过来,他还能感觉到对方是趴在地上爬向井口的。特工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正上方。片刻之后,罗曼的脸出现了,他往井里张望着,充血的眼睛睁得很大。罗曼的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手枪。

彭德格斯特像蛇一样展开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抓住了罗曼的手腕,猛地将后者拉向井里。罗曼吃惊地叫喊着向后退去,在他用两只手来抵抗彭德格斯特的袭击时,他的手枪和手电筒都落在了岩石地面上。他非常强壮,动作也很迅猛,身体很快便恢复了平衡。他站稳脚跟后用力地击打彭德格斯特的前臂,嘴里还发出像熊一样的怒吼。不过彭德格斯特的动作更快,已经敏捷地从井里上来了,罗曼见状便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彭德格斯特立刻举起自己的枪来射击,可是这里实在太黑,而且罗曼早已预料到他会开枪,在枪声响起前就迅速闪到了一边。子弹打在岩石地面上之后又反弹起来,尽管没打中,但射击时瞬间的枪火帮助特工看清了罗曼所处的位置。于是他再次开枪,可惜这次借着枪口的闪光,他发现罗曼已经消失不见了。

彭德格斯特伸手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备用光源:一盏手提式发光二极管灯。罗曼显然进入了一处从主巷道分支出来的矿层,那里面非常狭窄,而且顶部压得很低。彭德格斯特用膝盖着地,爬进了那条狭缝。他能听到罗曼在前面摸索着匆忙逃窜,还发出了惊魂未定的喘气声。看起来罗曼也有备用的光源,因为彭德格斯特能看到前面的狭缝中有一个晃动着的光点。

彭德格斯特不懈地追随着自己的猎物,然而不管他多么尽力,始终都落在罗曼后面。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体状况正处于巅峰时期,而且他对这里无比熟悉,巷道里错综复杂的地形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优势。而彭德格斯特不过只能盲目地前行,顶多借助着前方的声音和光亮来判断情势——当然偶尔他也会看看脚下的路况。

现在彭德格斯特进入了一片相对宽阔的区域,他依然不屈不挠地奋力追踪着。特工清楚知道罗曼已经失掉了武器,此刻正处于恐慌状态,而彭德格斯特的枪还在自己手上,并且头脑仍然冷静清晰。为了增加罗曼内心的恐惧感,彭德格斯特不时会朝着罗曼的方向放一枪,子弹呼啸着向前方的巷道飞去。他击中罗曼的概率极低,不过他本来的意图也不是要打死他。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打中岩石后反弹起来的子弹,都只是为了实现某种心理效应而已。

看上去罗曼的逃窜并不是漫无目标的,情况很快就明朗了——巷道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新鲜和寒冷——他这是在往矿场外面逃去。他想去到下着大雪的山林里……彭德格斯特先前已经扔弃了自己的外套,与罗曼相较,现在他的劣势又增加了一条。泰德·罗曼也许正因恐惧而发狂,不过此人的头脑仍然能够进行事先考虑和策划。

几分钟后,彭德格斯特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他拐过一个弯,看到正前方是一面已经锈蚀的铁墙,墙上有一扇打开着的门,门板在大风中摇摆着,暴风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彭德格斯特跑到门边,用手电筒照向门外。夜幕已经降临,外面是一片漆黑。手电筒的微光照到了一个矿场入口,还有破损的栈桥和陡然降入盆地里的呈五十度角的斜坡。手电筒的光到不了太远的地方,不过他能看出罗曼的足迹印在厚厚的积雪里,从而判断出猎物正挣扎着逃进暴风雪中。在下面更远一点儿的地方,他能看到一簇簇闪烁着的光芒——那是存放抽水机的建筑的残骸还在阴燃——及其附近正在空转的履带式雪地车的灯光。

他关掉了手电筒,这时他能看到罗曼的手电筒发出的微弱、跳动的光芒。罗曼正沿着陡坡往下走,他走得很慢,跟特工的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米。彭德格斯特举起了手枪,在大作的狂风和高海拔的影响之下,这次想要击中目标是非常困难的。顾不了这么多了,彭德格斯特将枪的准星对准了摇晃的光点,心里计算着风对子弹方向造成的偏差,然后慢慢地按下了扳机。枪抖动了一下,巨大的枪声经过周围的群山反射之后,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回声。

没有击中目标。

人影继续移动,踉踉跄跄地下坡,而且速度更快了。罗曼越来越远,没穿冬装的彭德格斯特看来是没指望能捉住他了。

彭德格斯特不顾落在脸上的雪片和穿透单薄西装的寒风,再次瞄准并开枪,这一次也失败了。打中目标的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不过接下来当他再次开枪后,他听到了一些动静:刚开始是沉闷、模糊不清的爆裂声,紧接着是频率较低的隆隆声。

在彭德格斯特的上前方,厚厚的积雪开始裂成巨大的块状,无数雪块沿着山坡向下滑落,起初速度很慢,短短几秒钟内就变得越来越快。这是雪崩,是由彭德格斯特的枪声引发的,当然,罗曼踩在雪地里挣扎前行也是诱发雪崩的原因之一。伴随着越来越大的喧嚣声,垮塌的雪块已经滚到了矿场的入口处。空气顿时变得不再透明,充满了雪粉,能见度几乎为零。特工赶紧转身往回跑,轰隆作响的积雪从他后面的山坡落下,他感到背后阵阵冷风袭来。

只过了半分钟,雪崩便停止了,这是一场规模不太大的雪崩。现在彭德格斯特面前的斜坡上布满了新鲜的积雪,还有一些小雪块纷纷沿着山坡滚落。除了呼啸的风声,四周一片寂静。

彭德格斯特向下看去,寻找着先前罗曼的手电筒光所在的地方。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宽阔的深雪堆。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人呼救——什么都没有。

有好一阵子,彭德格斯特只是冷冷地向下看着黑暗的雪夜,愤怒的血液依然在他的血管里搏动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狂怒渐渐平息下来。也许是雪崩使他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他开始下意识地思索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从他看到克莉烧焦的尸体之后便被他那丧失理智的头脑抛到一边去了:跟克莉一样,泰

德·罗曼其实也是个牺牲者。而真正的邪恶之源,此刻还在别处逍遥法外呢。

他低喊了一声,飞快地从矿场的入口跑进了暴风雪中。尽管身上没有厚外套,他还是挣扎着冲下斜坡,在雪地里滑动着、扑打着,来到了盆地中厚厚的新鲜积雪堆里。这个过程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但他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罗曼!”他大喊道,“泰德·罗曼!”

回应他的就只有风声而已。

彭德格斯特趴下身子,将一只耳朵紧贴在雪地上聆听着。他勉强能听到一个奇怪、模糊而且令人感到恐惧的声音,有点儿像奶牛的叫声,十分微弱,“哞……哞……哞……”

声音应该是从雪堆的边缘传出来的。彭德格斯特迎着刺骨的严寒走到雪堆边缘,开始用赤裸的双手疯狂地挖掘。然而积雪和新雪都被压得很实,徒手挖掘非常困难。彭德格斯特没有穿外套,也没戴帽子,寒风刺进了他的皮肤,他变得越来越虚弱,双手渐渐冻得麻木起来。

罗曼在哪里?他再次将耳朵贴在被压实的积雪上聆听着,同时搓着双手,想让它们暖和一点。

“哞……哞……”

声音变得更加微弱,被压的人一定快要窒息了。

他不停地挖掘着,偶尔趴下来把耳朵贴在雪地上听一听——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时他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有光芒从斜坡上下来,对此他无暇顾及,继续挖掘着。片刻之后,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并轻轻地将他拉开。来人是雪地车司机克洛斯特,他手中拿着一把铁铲和一条长杆。

“嘿!”他说,“嘿!快别这样了。你会冻死自己的。”

“那下面有一个人。”彭德格斯特喘着粗气说道,“他被雪埋起来了。”

“我知道了。在你自己被冻死之前,赶紧去雪地车里待着吧。这里没你的事了,都交给我好了。”克洛斯特将长杆伸进雪堆中探索着,动作迅速而又熟练,很明显他以前一定做过类似的事情。彭德格斯特并没有回到雪地车里,而是站在附近,一边发抖一边看着。过了一会儿,克洛斯特停了下来,用长杆在一小片区域里更小心缓慢地探索着,随后他开始用铁铲挖雪。他有力而高效地挖掘着,几分钟之后,罗曼的身体出现了。又经过了几分钟速度更快的挖掘,罗曼的脸也露了出来。

克洛斯特用手电筒照亮了罗曼的脸,彭德格斯特凑近去看。罗曼头部四周的雪已经被血浸透了,他的头盖骨凹陷了一大块,张大的嘴巴像是在尖叫,不过嘴里塞满了雪,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生气。

“他死了。”克洛斯特说。他用一只手臂扶着彭德格斯特,“听我说,我现在就把你带回雪地车里,这样你可以让自己暖和起来,不然你很快就得追随他而去了。”

彭德格斯特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克洛斯特的帮助下,特工穿过厚厚的积雪,走到了还在空转的履带式雪地车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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