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站前咖啡店的二楼,隔着玻璃监视父亲的到来。

来往行人很多,我本来还有点不安怕自己会看漏,但三点半左右,穿着翠绿包马球衫走来的熟悉身影出现。虽然腰杆挺得笔直,步伐却不像从前那般有力,让我认清了父亲确实正在恶化中的病情。

虽然没有固定的会客时间,但父亲为了亲手喂外婆吃东西,总是配合五点的晚餐时间过去。

我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应该已经穿过剪票口后,才离开咖啡店。

我急忙踏上返家之路,却又犹豫地暗想,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如果真的看完,说不定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但是心里虽这么想,身体却好像不断被那本手记的磁力拉过去。

我没有对母亲的遗照行礼上香,直接从玄关冲上二楼,踏进父亲的书房。也许父亲临出门前还在抽烟,室内弥漫烟味。

拉开壁橱,看起来仍保持前天我匆忙把东西塞回去时的状态,安心之下顿时浑身脱力。

从箱底取出牛皮纸袋之前,我先拿起白色手提包。

皮包散发出满是尘埃的皮革味,那个模糊的女人身影顿时再次逼近眼前。那个穿着花洋装朝我微笑,也许是母亲的女人。我总觉得,她八成早已死亡,我的亲生母亲……

对于那个母亲,我甚至不知该有何感想。

我吐气、吸气、再吐气,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我拿起牛皮纸袋走到明亮的窗口,从中取出所有的笔记本。拿起编号二的那本,立刻翻页。

一时之间想不起上次看到哪里,但“光子”这个名字忽然映入眼帘。对了,上次看到手记作者与打消偷窃念头的光子一起走出超商……

但是一开始阅读,我顿时差点失手将笔记本掉到地上。

作者,或者该说文中的“我”竟是女的!有个地方忽然让我发现这点,是提及“我”的服装的部分,我紧盯着那里。

若是父亲写的手记,那就说不通了……

之前想了又想的念头,在脑中土崩瓦解四散纷飞。

我就这么好一阵子地茫然倚着窗边。

收到简讯的声音响起,我才赫然回神,是弟弟。

(我已和爸在大和郡山车站会合,现在要一起去看外婆。)

(知道了。)我回信,但指尖却哆嗦到可笑的地步。

若说这不是手记,也有可能父亲假冒女人身分写的某种小说。但对我而言,我却完全无法那么想。我无法摆脱“文章内容都是真的”的直觉。

这果然还是某人的手记,是某种告白,而且那个某人如果不是父亲,就只可能是母亲。不然还会有谁?

我陷入混乱,却又贪婪地追逐文字往下看。

“就这样?那走吧,我一起结帐。”

站在收银台的,是一个无精打彩到令人怀疑即便发现有人偷东西,恐怕也会佯装不知的年轻男人。

我对光子并无兴趣,但打从以前就感到她身上有某种与自己同类的东西。我觉得光子那张浓妆艳抹宛如面具的脸孔,是我努力不引人注目的反面版。

光子现在摆出如此亲密的态度,是因为她也从我身上察觉到什么吗?一这么想,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我们离开超商后,并肩走在步道上,光子撕开刚买的爆米花的袋子,伸手进去抓了一把开始狼吞虎咽。

“要吃吗?”她把袋子递过来,我也自然而然地抓了一小把。

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美术馆前的喷水池。

“要坐吗?”光子又说,于是我们在长椅坐下。适时光子突然伸手,用沾着爆米花残渣的手指拉扯我的衣服。

“这件衬衫的荷叶边真可爱,在哪买的?”

她虽这么问,但似乎不打算听答案,拿着空袋子去旁边的垃圾桶扔掉。一回来立刻又撕开一包零食,再次忙碌地塞进嘴里。喂!她把袋子又递给我,“接下来要干嘛?”

就算这么问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姓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说好像也不太自然,于是我问起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

“手怎么了?”

“喔,这个呀。”光子把左手腕凑近眼前,检查有点渗血的绷带,“昨天,我又割腕了。”

我不懂她的话中之意,于是沉默。当时在这个国家,自残癖这个名词与行为都还不普遍,至少我个人对此一无所知。

光子仿佛很看不起我的无知,她把下巴一抬,接着用高亢稚气的声音,开始说明什么是自残癖。她那令人无法想像真实长相的浓妆,使得她看起来不像是人类,倒像是机器人之类的东西在讲话。

她一开始说只是因为美国很流行,所以才试试看。因为觉得自己走在时代尖端,因为手腕的绷带看起来很酷,因为流血会让头脑清醒,所以她断断续续一直没戒掉。蓦然回神才发现已经戒不掉了,大意如此。

说完后她唐突起身,把膝上的零食粉末拍掉后说了声再见,便快步离去。

之后,每次在校内遇见,光子都会走到我身旁,有时还会勾着我的手,而且遇见的次数多得禳我只能说她是刻意如此安排。

大约是第三次受邀时,我终于去了光子的住处。

大概是家里给了很多钱,她的住处一看就知道不缺钱。抱枕和窗帘乃至壁饰,通通都是碎花图案、荷叶边、镶金线以及珠串,光是化妆品几乎便可塞满衣箱。室内充斥着香水与旧布与汗水,还有血液混杂的浓厚气味。

像这样到别人的住处,甚至与他人单独说话,对我而言都是头一遭。而且,我强烈感到,对光子而言也是如此。

看来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但彼此都不习惯应付朋友这种东西。

冲泡红茶后,我与拼命吃爆米花却异样沉默的她,对坐了三十分钟左右。那天我就这样离开了,但临走时,她给了我房间的备用钥匙。

“欸,欸,后来,我又狠狠割了一刀。”

翌日,光子举起裹着厚厚绷带的手给我看,然后用只是附带一提的语气说,“今天,你也会来吧?”

去她住处之前,我让光子等着,在超市买了两公斤白米和海苔。

我在光子的厨房,用她那看来一次也没用过的电锅煮饭,做了很多约有鸡蛋一半大小的迷你饭团裹上细海苔,叫她吃下去。因为看她别的什么也不吃,整天零食不离口,实在很恶心。

光子抗拒不从,说她除了零食吃别的都会吐,但我不管。

“就算吐出来也没关系,总之吃就对了。”

她双眼含泪,像要吞毛毛虫似地吃了一个饭团。

再吃一个,我又说。然后,再一个,……再一个。

吃下五个左右后就算我不说,她也自动伸手,最后好像吃了十个。之后,她不时像想起来似地把盘中剩的饭团放入口中,同时东拉西扯地谈她自己,“在屋里时我会拆下。”她拆下手腕的绷带,第一次让我看伤口。

从手腕到前臂的中间为止,就像虎斑猫的肚子一样形成绛条褐色斑纹。那些旧伤之中,也夹杂着几条还没干透的鲜红伤口,有一两条看起来割得相当深。

“割的时候会痛吗?”

“当然会痛,不痛不就太无趣了。”

饭团全部吃光后,光子打开焦糖爆米花的袋子,把爆米花倒进空盘子,又开始继续吃。

“割得深却出血不多,会觉得少了什么,于是一割再割。”

“血是温热的哟。好几个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滑落手臂时,我会觉得好舒服。”

“有一次大概是割列好脉了,流了好多血超过瘾的,不过后来我想清洗伤口时,一头栽倒就晕过去了。从此我就开始天天吃贫血的药。”

“血为什么不是蓝色或绿色,偏偏是红色呢?红色,在各种颜色当中好像也很特别呢。”

“不过流出体外变干后,看,像这个抱枕套。就变成颜色这么脏的污渍了。”

我总是默默倾听这种话,但从光子那种仿佛在谈论随意租来的录影带情节的语气,我丝毫无法想像自己割自己这种举动,到底是什么感觉。

不过不知为何,我一直思考着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光子戒掉这种毛病。就算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光子,我也不想让她再继续这样自残。

和光子一起在外面走路的话,有时会被陌生男人搭讪。

对方一定是以为化浓妆的女人跟谁都会轻易上床吧。在男人看来,只要能上床,即便是光子这种瘦巴巴的怪胎,也无所谓吧。

光子住处附近的拉面店年轻店员,也是那种人之一。我们没去过那家拉面店。店员出去送外卖或送完回来时偶尔会与我们擦身而过,每次他都会半带调侃地出声邀约。

“讨厌,又碰到拉面了。”

发现被人盯着,光子总是皱起眉头不掩嫌恶,偏偏又突然弱不禁风似地放慢脚步。

“嗨、嗨,小姐们,下次放假,我们去兜风好吗?我的车子很不错喔。”

我们以拉面称呼的年轻人,满脸青春痘还有暴牙,是个看起来就满脑子只有性欲的男人。他故意停下送外卖用的摩托车,用那种摆明经常与女人打交道的态度朝我们笑,眼睛却不安分地躲躲闪闪游移不定。

“哼,真讨厌。”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后光子说,“就像发情的狗。那家伙,肯定每天自慰十次。”

“光子不也是吗?”话从我嘴里脱口溜出,光子睁大与眼影之间界线模糊的眼睛。

“什么?讨厌,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自慰。”

“可是自残就是一种自慰行为。”

在饭圈之后,我又做过马铃薯沙拉和乌龙面、煎蛋卷,一点一点地逼光子吃,因为我觉得只要吃了正常食物,她对自残的兴趣应该会降低。

虽有少许效果,她还是戒不掉自残行为,实际上这天的绷带上也渗出新的血迹。我认为她若能醒悟自残根本一点也不酷,和自慰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行为,说不定就能摆脱那个毛病了。

另一方面,无论是和光子在一起,或是独处时,我满脑子都在拼命思考怎么让她死去。甚至有时光是想像那个瞬间,便会亢奋得起鸡皮疙瘩。这点和想让她摆脱自残行为的念头,在我心中毫无矛盾地共存,如今想想还真奇怪。

自残被我说为自慰一事,似乎让她大受打击。

光子情绪低落的情形渐增,但她也没停止自残,次数虽然少了,刀口却变得更深。

某天在光子的住处,我突然心生一念,试着拜托她:

“欸,能不能割我一刀?”

“你、你说什么……不要突然胡说入道,好吗?”从她那颤抖的声音,可以知道她是打从心底畏怯。

“割我又不是自慰。”

“割别人这种事,我光用想的就觉得毛骨悚然。”

“不然至少把每次用的美工刀借我看看吧,只是看看应该没关系吧?好了,快去拿来。”

光子平时虽然看似傲慢,但只要一强势地下命令,她就会像吊线木偶一样,乖乖听命行事。

我让她把美工刀之外的必要物品也全部在桌上准备好,相对而坐。

“给我瞧瞧光子都是怎么割的。”

光子拿起美工刀,定定凝视。

“快呀,就照光子每次那样做就行了,快动手。”

桌上除了几把美工刀,还放了卫生棉、塑胶袋、绷带、胶带。

光子一脸茫然,把伤痕累累的左手整只套进塑胶袋,右手拿美工刀抵在手腕上。

我点点头,她悲伤地一径凝视我的眼,二话不说便倏然划下一条红线。割得很浅因此还不至于流血,透明的塑胶袋只不过被她流汗的热气弄得雾蒙蒙。

“挺简单的嘛,我可以摸摸看吗?”

我用食指尖轻触新伤口,以及褐色结痂隆起的旧伤口。

“我也帮光子割割看吧,不知道到底什么感觉。”

她并未特别抵抗,于是我按住光子的手腕,又划下一条与刚才那条平行的红线。忍住颤抖的冲动凑近一看,只见在溢血之前,透明如露的水蓄积在伤口底下。

然后,我伸出自己的左手。

“来吧,做为友谊的标志,也割我一刀。”

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光子都没动,我也不发一语。

然后她向前屈身碰触我的手臂。

一瞬间便结束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感到轻微的疼痛袭来。

我们把受伤的手臂各自往桌上一放,就这么面对面。两人的伤口都有几丝鲜血,形成细细的血流沿着手臂滑落。

我暗自期待割我这个外人,或许能改变光子针对自己的冲动方向。

光子霍然回

神起立,迅速包扎自己的伤,也在我的手腕贴了一块卫生棉拿绷带缠裹。途中她开始哭泣,哭了又哭还是不停,最后她撇下我把自己关进寝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过去一看,只见她哭花的脸弄得像调色盘地陷入沉睡。

那晚,我离开光子住处没走多远,就遇见拉面。

倒也没啥好奇怪,拉面始终在这一带晃来晃去,像是专门在等着光子。毕竟他是送外卖的,要查别人的住址实在轻而易举。

“咦?怎么啦?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像妖怪一样的女生。”

光子平常都会跟着我一路走到车站。

“你要一个人回去?小姐,你家在哪?我送你吧。”

这晚的拉面没穿那件沾满油腻汤汁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是一件蓝色高领毛衣。

割光子手腕时猛然涌起的亢奋迟迟找不到退回去的路,正在我的体内盘旋。

“你真的愿意送我回家吗?”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所以拉面好像很惊讶。

“好啊,我送你。”

可以看出他吃力地把露骨的欢喜藏在板着的脸孔底下。

我转个身,开始朝车站的反方向迈步。

“咦?你要绕远路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可以喊我乔。”

“我叫光子。”

“光子美眉,你知道吗?我啊,其实,喜欢的不是那个妖怪,是你喔。不骗你。”

光子的公寓位于略高的小丘陵中段,往下走是通往车站的大马路,往上走的路是一望无垠的安静住宅区。我一再拐弯,慢吞吞地往上坡走。

拉面故意吹着口哨跟来,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欸欸,光子美眉,你到底打算走多远?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去你家了吧?”

我们不知不觉已越过丘陵的顶端走向下坡路,拉面发语的时候,我正好也终于找到一直在找的东西了,阶梯。

走到下去的梯口处,我停下脚步,双手放在膝上。

“光子美眉,你怎么了?”

拉面凑过来窥视我的脸。他虽然穿着蓝色毛衣,却依然散发拉面的气味。

“我的脚好痛。可以背我下去吗?”

“啊……背你!哇靠!”

“不行,是吧?的确,这需要力气嘛。”

“我当然有力气,没问题,好啦,我背你……好,来吧。”

拉面把背对着我蹲下身的瞬间,我朝他的腰一脚踹过去。他还来不及叫,嘴巴就已撞上阶梯,所以只响起呜的一声喉音。拉面的身体头下脚上地滚落,停在中途的阶梯平台上。

不知何故,那种欢愉,也就是百合心,并未出现。虽然心脏发狂般地扑通乱跳,但那只不过是这种情况下,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确定四下无人后走下阶梯,来到拉面的身旁,我不清楚他还有没有气。我尽量不去看那张痘疤脸,一点一点地拖着他沉重的身体直到平台边缘,然后为了让他滚落剩下那一半的阶梯,再次挤出浑身吃奶的力气把瘫软的拉面踹出去。

之后我没再管他死活,就走回上面的马路,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朝应该是车站的方向迈步走去。

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光子说最近好像都没看到拉面时,我才告诉她发生的事。

“啊,真可怜,他真的死了?”

“我当时没有确认。”

“报纸应该会刊登吧?”

“谁知道。”

“不会被人发现?”

“应该没事吧。”

后来,过了一些日子我又再度让光子替我割腕,我试图让她在尝到割别人的滋味后,能够戒掉自残的毛病。

但是比起替我割腕,光子更喜欢我替她割腕。割我之后,她总是会恳求我也割她一刀。

“超舒服。”互相替对方割腕后,她把鲜血淋漓的手臂随便一搁,便痴迷地闭上眼。

“具有那么舒服的话,每年过生日我都帮光子割,所以不要再自己割腕了。”

“那怎么行,一年才一次的话,我哪熬得住。”

“总得试试让自己习惯啊。”

“欸,我们离开这种地方,一起去别处吧。如果去个很远很远的不知名的地方,我想我应该可以正常过日子。”

“就算去很远的地方,还是一样。”

“最好往北走,那种到了冬天就一片雪白的地方。对了,干脆就去北海道。若是北海道,一定像外国一样。”

“如果真的想这么做,那光子能答应我从今天算起,至少在两个月内绝对不割腕吗?”

“可以呀,一言为定。区区两个月绝对没问题。”

我当然压根无意和光子去什么北海道。但我还是买来北海道的旅游指南,与光子一起看着四季各有不同风情,宛如别样天地的照片。

光子如果真的能够撑过这两个月,我打算到时再找别的理由,一个月再一个月地慢慢延长下去,我认为有希望。起码在食物方面,她已慢慢有了进步,如今除了肉和鱼以外几乎什么都能吃了。

我们会在函馆租房子,去当女服务生或花店店员。我煮菜,光子负责打扫房间。等我们存够钱,就开个花店兼咖啡屋的小店。在我们的店里,客人可以在满室花香中喝咖啡、吃蛋糕,一边环枧店内考虑要买哪种花。

就在我们毫不厌倦地谈论这些事的过程中,由冬天到春天,日子安然度过。

光子笑口常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她好像也胖了一点。她说愿意出旅费,一个劲地邀我跟她一起先去函馆实地勘查一下。

我实在懒得旅行,但事巳至此,好像也只能跟她一起去一趟函馆了。

横竖都是要去不如七月出发,我打算等约定的两个月过完后,再继续连哄带骗地帮她熬过出发之前那段期间。

约定的两个月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周开头,走在我身旁的光子在路中央突然身子一软,原地晕了过去。

她在晕倒之前明明毫无异样,一看之下才发现她的衬衫袖口正在滴血。

有路人聚集过来,所以我也无能为力,曰过神时,我已经和光子一起坐上某人叫来的救护车了。

据医生表示,光子同时割了手腕与手肘内侧,两边的伤口都相当深,而且手肘还有她自己拿针线试图缝合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一丝不苟穿着珍珠色和服,自称是光子母亲的女人出现,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我全身,于是我直接离开了医院。

几天后我去光子的住处一看,她已经出院,躺在自己的床上。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办不到。”

光子脂粉未施,令我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原来她是这种长相,我完全无法想像。虽有五官,却像未足月便早产的虚弱婴儿,像我扔进河里的衰老的百合子。她一定是日复一日地哭了睡、睡了哭吧,肌肤带着湿润地老去了。不只是脸,耳朵,乃至被窝里的身体,光子全身好像缩小了一圈。

“光子……为什么无法遵守约定呢?”

“就跟你说我不行。”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函馆吗?”

“我忍不到那时候了。”

“那么,再重来一次吧。”

“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我太喜欢割腕了。”

光子从开始就一直不肯正视我的眼睛。她的眼中再次溢出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浸湿枕头。

“光子所谓的喜欢,是怎样喜欢?”

我尽可能柔声问她。于是那张不像人类的奇妙脸孔,浮现拼命思索该如何表达的表情。

“因为,如果不割腕,我,很多事……总觉得,好像都莫名其妙……”

高亢如孩童的声音打住,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割腕……割的时候,唯有那一刻,全部……全部,全……部……”

她似乎怎么也想不出来“全部”后面该说什么,嘴角剧烈颤抖着。最后,她灰心地闭上眼,冒出无力的哭声。

其实我早巳明白光子说不出的话,应该说那种情绪根本无法诉诸语言。正因如此,我才会无奈之余,替它冠上百合心这种可笑的称呼。

“那么我不会再阻止光子割腕了。对光子来说,割腕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我想我打从一开始就已知道这件事了。

只是我就是本能地厌恶自残这种方法,我只是想让她戒掉那种方法。

“不能去函馆了呢,反正本来也不可能去。”

“当然能去,等光子康复了我们就去。”

“……我已经不想动了。”

见我沉默,光子又说:

“我已经不想吃,也不想离开被窝。”

“光子现在想割腕吗?”

她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

“要我像之前一样帮光子割吗?”

她再次微微地点了头,那动作微弱到几乎看不见。

我问她那些必要用具放在哪里,暂时离开她身旁去拿用具。

“欸,我们还是去旅行吧。找个比函馆、比北海道更远的地方,干脆找个外国地方,好吗?去那种连地名都没听过的小镇,改天我们一起去吧。”

我一边替光子的左手套上塑胶袋,一边这么说。之所以刻意套上塑胶袋,是因为我想按照光子每次的方式进行。

我想她早巳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在遥远的城市,我们开的店……”

“对,很小的店,但是可以在满室花香中喝咖啡。”

为了一次解决,我割下很深很长的一刀,抱着将手腕割断一半的打算。

“杯子、盘子、糖罐,整套全都是雪白的。”

“那样子一定更能衬托出周围的美丽鲜花。”

“挂在门上的铃铛会喀啷响,还有热闹的说话声。”

“我烤蛋糕,光子配合客人的喜好,扎出一束又一束的鲜花。”

“不只是玫瑰和康乃馨……”

“还有满天星和金凤花,以及从原野摘来的不知名花草。”

鲜血以超乎我想像的劲头猛然喷出,塑胶袋立刻变得沉重。

“啊啊,超舒服……”我们已不再说话。

在旁人看来,我们可能只是相顾无言,但我们都沉浸在鲜明的觉醒中。小时候长着肉瘤的后颈根,像抽筋般变得僵硬,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光子和我都是人颧的瑕疵品。就像栖息在烂泥沼塘底下的丑陋鲶鱼。即便是不知为何会生为鳍鱼的鲶鱼,唯有这种时候,得以浮上水面呼吸干净的空气,在日光中看见世界的正确面貌。唯有那段期间,可以活得像个人。

这时与光子一起看到的世界面貌,至今仍在我心中烙下残影,想必至死都不会消失。

鲜血自塑胶袋溢出染红了地毯。

光子中途就闭上眼,开始昏昏沉沉了,而我一直望着她,直到她真正死去。

第二本笔记还剩下许多空白页,到此结束了。就算没结束,我恐怕也无法继续往下读。

我依旧倚着窗框,像即将溺毙的人一样喘气。发根和脸孔乃至背部,都覆上一层冷汗的薄膜。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是虚拟故事。从文中的每一行记载,都可感受到真真实实的清晰深刻。

是母亲吗?真的是母亲写的吗?阅读期间,脑中一隅频频如此问我自己。如果不是父亲,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母亲。弟弟不是说过吗?若是母亲,或许是有可能的。

我蒙着脸用力按住太阳穴。力气放尽,无法有任何正常的想法。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勉强理出思路,掌握状况。

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初夏晴朗的周日,邻居院子的绣球花仍在生意盎然地绽放。

假设母亲是杀人凶手,那会怎样?调包前的那个母亲被这个母亲杀害了吗?那束头发是遇害的母亲的吗?若是这样,为何包裹头发的和纸上,会写着美纱子这个母亲的名字?

那时她抱着枕头坐在我枕边,是因为本来也打算把我也杀掉吗?

踩着父亲的凉鞋拖拖拉拉像梦游患者般行走的母亲,她那畏怯的模样暗示着什么?

母亲的死,真的是车祸意外吗?

她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赎罪而自杀?或者是父亲得知母亲的罪孽后下的手?

归根究柢,父亲是否知情?

不,当然不可能不知情。父亲与母亲若非共谋,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母亲都不可能若无其事地顶替以前那个母亲的位置。

我这才感到纯粹的恐惧,这是现实吗?长年来一同生活的父亲脸孔,以及母亲的脸孔,好像一下子突然都想不起来了。即便凝神细想,也只

浮现没有五官一团漆黑的扁平脸孔。过去我称为父亲母亲的那两人究竟是谁?面对那个疑问,我畏缩了。

我早就知道时间不多。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五点。

照顾外婆吃完晚餐后,父亲如果没去别处,最晚七点之前一定会回来。不过在那之前弟弟应该会从大河郡山车站通知我,所以应该暂时还不要紧。

四册当中,我才看完二册。我拿起编号三的那本,紧张地翻页。

从开头几行,可以看出,一号笔记与三号笔记之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也因为如此,字体好像也有微妙的变化。虽然可以肯定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但少了一点生硬,比较容易阅读了。

或许是因为看的时候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不能不说的确有点像母亲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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